阿克苏地区图书馆

库车
  当我走到库车县城
  我的童年被装载在一辆毛驴车上。清晨
  随中亚的霞光和村庄
  一同出发
  深目、卷发
  青嫩的杨树“沙沙”作响
  在我身体里翻动古老的经文
  一张张恋人的面庞
  公路边
  远处的天山，像一瓤剖开的蜜瓜——
  噢，阔大的边疆
  好客的天山！
  我的童年开始
  正待进入葡萄园深处
  幼滑的身体的光照
  浸润绿洲仁慈的荫凉
  葡萄长廊上的一颗颗马奶子
  宛似孩童秘密的心跳
  由于大胆的美
  而屏住呼吸——
  龟兹
  在古龟兹国
  进入其国门的一面镜中
  我并不确知
  我能遭遇什么
  我，风沙中的一具尸骸
  我，清晨的苏巴什故城，宣礼塔穹顶的一缕清风
  午夜的库车城
  一辆卡车穿城而过
  进入前方的沙漠
  月亮照耀出轮胎声音
  月亮，是车厢远载的货物
  即将飞掠的下一段马路：清晨
  我拧开宾馆水龙头
  听见沙漠深处的一滴水
  锈迹斑斑
  ……古代的
  患抑郁症的西域，从一面墓窟壁画上
  慢慢转过她墙体剥落
  美貌的脸
  沙雅
  驴车踩着自己绿色的影子
  一大早绿色就上路了
  斑斓的云影
  旅行者，把矿泉水瓶
  攥得“咯咯”响——
  英买力巴扎。原汁原味
  熟谙《古兰经》
  尘土下一颗颗凉爽的心
  （杨树，像一根根
  婚礼宴席上的白蜡烛——）
  拜城
  午后多么安静
  我要用这安静去旅行
  一名维吾尔族老汉，用旧的自行车摊
  守着一整个千年古国
  沉寂的绿洲
  安静在拜城街头啃吃哈密瓜
  安静倾倒出一锡壶的凉水
  为远道而来者
  净手
  远方，一个人渐渐遗忘了自己的生平……
  悲情沙漠
  沙漠静静地烘托——
  所有的人都被吸干，或将被吸干
  只听静静的正午
  沙海无垠
  发出悲剧“吱吱”的声音——
  一口热烫的海浪
  呛入中亚口中
  天空，那灿烂无比的台词……
  属于人的一切，都在人的体内落幕了
  沙漠中逝去的新疆虎
  一只沙漠中逝去的新疆虎
  来到我眼前
  舔着落日的伤口
  仿佛，在用干枯的胡杨的眼睛
  告诉我：今夜，它会死去——
  而它是虎类族群中
  最后的吞噬
  最后的熊熊篝火……
  信
  写一封信给流星吧
  茫茫戈壁上空的流星
  牧羊人眼里的流星
  写一封信
  给牧羊人的眼睛
  世上有一颗心曾被荒凉炙烤
  除了星星，他不晓得做人有什么荣光
  除了童年时神秘的瞭望
  生命如同星星殒落的光
  啊，茫茫黑夜
  前方无尽的沙漠
  信中无法投寄的字句在倾吐、踉跄
  ——沙海，是人类递呈给宇宙
  集体的信函吧？
  旧书摊，买到1979年版《堂吉诃德》
  在库车
  旧书摊买到1979年版的《堂吉诃德》
  街对面一座清真寺
  一名中世纪骑士，或许，正拐过街角
  夕阳，在露天的馕坑
  燃烧光荣与梦想
  无名的牺牲
  无名的爱情
  不远处一座苏巴什故城
  我脑子里闪过白天看见的古烽燧
  流沙坠简
  ……人却比置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帕斯卡尔）
  一个人死去多年后
  仍在沙漠中走
  月亮
  空无一物的生命
  用沙子装载和填塞
  许多地名、人名、雨水、经文
  许多河流的传说
  灵魂在其荒凉天地间
  遇见一只空空的鸟
  无头。如同流沙一样
  光焰夺目
  恹恹下坠的翅膀
  无头的鸟
  无生命的生命
  是一条大河之源
  水之源，肇始于翅膀的歌曲的渴念
  远方地平线隆起的大陆、山峦
  海洋弯曲的潮水线
  最初，宛如翅膀上羽毛的花纹
  抽象的会面的纹路
  雪一样白
  寒冽耀眼
  自然之冷酷
  是天地万物的温床
  看哪，前方是托木尔峰——
  白雪皑皑的海
  天空的海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一个人在疾风中走路
  可能的推测
  万物的推测
  诗的推测
  延亘千里的沙漠
  在耐心地推测
  他的容颜
  死去多年后，一个人身上存留的呼吸……
  掠过遥远的葱岭
  掠过温宿县城
  所有墓碑全被敲响的那种白
  哭泣无人听见的白
  晨曦的白
  已化成齑粉的驼铃的白
  没有躯体的飞鸟的白
  没有翱翔的翅膀的白
  陷于正午的流沙
  陷于塔里木河的清澈
  一阵风把这沙漠中神奇的清澈
  吹成故乡的粼粼波光
  所有声音，天地间树和牛羊
  绿洲、风沙、炎热
  云影在红柳树丛相互咀嚼
  发出一辆驴车寂静的声音
  全都汇聚到这层波光里——
  在牧羊人眼里
  在远行的旅客心中
  折叠
  折叠成一方
  洁白的思乡
  沙漠，悲苦的心蘸着沙漠
  尝尽了爱
  沙漠
  只是用来擦拭一滴恋人的泪
  这丝质、斑斓、无穷的
  广漠的沙漠
  而生命在记忆的沙丘流淌——
  有着往昔轻柔的鼻息
  沙漠啊
  多么频繁的拥吻、会面
  多么热切——赤裸的躯体
  一滴汗珠砸落
  “吱吱”作响的情欲
  热风啊
  被舔的黑夜的肌肤
  忘情和完全被人遗忘
  恋人金色的怀抱
  灵魂转过它金属的标尺
  在黄昏的库车河岸
  落日像一名肮脏的醉汉
  怆然而去
  晚霞照临
  废墟的空洞，夜之空无
  （多少遥远，在此不再遥远
  多少死亡，完成了新生？ ）
  一个人顺手留下
  无人识别的姓名
  一个人的姓名
  是年代更久的箜篌
  是穿过墓葬群，从西域传入中原的
  一种乐器
  清纯，美妙的法器
  （这爱情的甘洌！ ）
  没有风沙
  扑面而来的，其实只是一个伤口
  肤色各异
  形象鲜明
  沙漠
  音符或音叉
  他在十二木卡姆的市场上选购新疆的干果
  沙雅小刀，英吉沙葡萄
  麦西来甫手鼓，冰山雪冠
  昆仑的高榻
  阿拉山口的远眺
  楼兰布帛
  碎叶城的月光
  和田仔玉
  独目人的黄金
  黄河以北的绿色丝绸
  高车铁骑
  马背民族周期性的挥鞭
  伊犁牧场的风
  蒙古旋风
  西行途中的狼烟
  草原母亲春绿秋黄的宽袍
  室韦的“长生天”
  《江格尔》史诗
  美如孔雀开屏的明信片
  离天上的白云只差三指
  莎车的羊奶
  手绘飞天，起舞婆娑
  阿勒泰的岩画
  和硕的鹿石
  察布查尔的青铜器
  河西走廊的莫合烟
  法拉比的琴弦
  七彩龟兹
  图瓦人的酒瓶
  布尔津的夏季
  蒲昌海的木碗
  鄯善哈密瓜，骆驼刺糖
  火焰中的翡翠
  库车白杏，高昌葡萄酒
  慕萨莱思或阿瓦提
  克里雅青皮土桃
  伊犁无花果
  喀什噶尔的石榴
  ……
  童年，火一样的羞涩，火一样的惨烈
  洇因到石头里去的
  茫茫戈壁的落日
  他在十二木卡姆的市场上甄别三幅画
  三棵树
  苏贝希。苏巴什
  皮肤黧黑的绿洲往事
  哦，亲人的恸哭
  书本无言的教诲
  世间的冤情
  恋人的倾诉……
  有了裂缝的茫茫戈壁上夜凉的歌声
  夜凉的竹笛
  歌声若有若无
  已被装订成册
  阴阳两界遗失的孤魂
  凝聚成生者的力量，枯草上的旋风
  ??哦，夜晚的十一种曲调
  九十二首古曲诗歌
  二十首民谣
  远方，变化和递进
  宛似杏皮和杏核
  远方，一张紧绷的弓，要把一颗
  破碎燃烧的心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