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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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山丹县六十年文学作品集》
唯一号: 292435020220000782
作品名称: 霜降
文件路径: 2924/01/object/PDF/292410020220000009/001
起始页: 0172.pdf
责任者: 龙巧玲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67
主题词: 散文-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1 黎明前夕,天黑如墨。 一所农户的大门“吱呀”开了,一个黑影探出头往四周瞅瞅,复又进去,提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轻轻掩上屋门。走至窗前,又向那黑漆漆的窗口探了探,而后走到后院,悄声推开草房门,摸索着在一处凹陷处坐下,麦草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黑影少顿了一顿,眼睛能适应黑暗后,便伸手四处地摸,摸了一阵,俯下身子,又拿手掌轻轻在麦草上抚摸,那神情仿佛是麦草凹陷处有一个人,而那手是抚摸在肌肤上一般,轻轻的,柔柔的,温存之极。抚摸了片刻,黑影不动了,叹息似的唏溜了一口涎水,而后慢慢将自己侧身扁扁放倒,卧在麦草里。半边脸贴在凉而糙的麦草上,一只胳臂便自然地朝空中拢过去,好似拢住了一个不存在的身体,朝自己怀里拥了拥,自己的身体还不由地向后挪了一挪,像要给那个虚无的身体腾出一块空地。然而虚无的就是虚无的,他辗转了一下身体,便梦醒似的又叹了一口气,又唏溜了一口涎水,将头脸整个儿埋进麦草里。麦草刺得他鼻子痒痒,他便使劲地从鼻孔里喷气,气流吹进麦草里,吹起一些细小的草纹和灰尘,又钻进他的鼻孔,他便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鼻涕和涎水都流下来。这时他的鼻子、嘴巴以及粘上口水和鼻涕的脸上都沾上一些草屑,等他抬起头,便像一头刚从草堆里偷吃的牛,还不满地呼哧呼哧喘着气。黑影抹了一把脸,搓下了满脸的草屑,翻身仰脸躺下,顺手拈起一根麦秸,放在脸前端详片刻,又搭在唇上,深深地吸那气味。闭了眼睛,回味似的,将麦秸捧在手里,放在胸前抱定。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草房顶的黑暗,久久地盯着不放,似乎从眸子里要亮起一盏探照灯,洞穿这看不透的黑。 黑影就这么满怀心事地圪蹴在草堆里,接二连三长长地叹气。哪儿远远传来一声鸡叫,他像是被刚叫醒似的,终于从麦草里起身,拎起提包出了院门,仔细地将门闩扣好。 一股冷风钻进脖颈,一个冷战,他哆嗦地将脖子缩进衣领,又唏溜了一口涎水,将提包挽在臂弯里,两手缩进袖筒,脚步一跛一颠涉进黑暗。霜降刚过,街道两旁的杨树、榆树、槐树、柳树已簇簇地落下叶子,大把大把的落叶,一路延续不断地飘,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臂上,又被风吹落到地上,还有些打着旋儿在他身边飞舞,蝴蝶似撩拨。 但他却没有心情,这些落叶在他看来是不祥的,就像是天空有一双手,抛撒着无数纸钱。 一晚上功夫,天就阴透了,风紧紧地,像是被人紧了发条,一股紧一股地往脖子里灌。风里像是掺了刀片,削得脸上生生地疼。看来,冬天的第一场雪提前要来了。他的心更加沉重。 黑影贴着墙根,躬身弯背,加快了颠簸的脚步,不时地唏溜涎水,像一条被遗弃的狗在暗黑的夜里冲撞。 踅过两道弯,已能瞧见汽车站昏黄的灯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车站门口晃悠。然而他却只是犹疑地瞅了瞅,片刻也没有停留,也没有走进汽车站,而是朝着东南方向的国道一跛一颠大步地走。 通往永昌的早班车是九点,可他怎么能等到九点呢?这个时候正是长途夜班车经过的时候,要能赶上长途车,就能早点赶到永昌。但是,过往的夜班车是不允许在车站拉短途旅客的,一旦被抓住,不仅要挨短途客车司机的一顿打,还要被罚款的。但过了这个地界,在半道上拉人,就谁也管不着了。所以他顺着国道走,半路上就能赶上过路的夜班车。 天微微有了一点亮气,已经能分辨出山体、树木、村庄的轮廓。他便像一个探子似的边走边四处张望,田野和树壕里突兀的每一个黑影都要费他一阵眼神和一串踯蹰的脚步,但每一次他都是失望地回到路上,继续前行。等再看到一个类似的黑影,又满怀希望地凑上前去,即使明知面对的还是失望,他却还是不死心;再看到一个黑影,依然还是凑上前去,继续找回一个新的失望,再继续同样的搜找。 小镇渐渐远去,国道两旁的杨树已被秋冬的萧瑟剥光了树叶,光秃的枝条,像一只只筋骨嶙峋的手,枯枯地,凄零零地,向天空讨要着什么。沟里的枯叶便如同一群冻僵的鸟儿在霜寒里微弱地呻吟,瑟索地发抖。 他一边颠簸着大步走,一边吸溜涎水。脑子里不停地闪着老娘、孩子和那个可怜的女人。越想,涎水越多,他不停地唏溜,寒冷也随着钻到嘴里,牙齿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不停地唏溜涎水,上牙下牙竟哆哆嗦嗦打起架,下颌骨都酸了,越酸,嘴巴越含不住涎水,唏溜得稍慢些,涎水就顺着嘴角流出来,淌到前胸上。他又得伸手用袖子擦嘴,擦衣服上的污迹。 奔四十的人了,连涎水也收拾不住,还不如两三岁的小毛孩利落。唉!几十年了,就这样,老病根子。老娘说他生下没多久就生病了,发烧,抽风。脑子抽坏了,从小傻呆不说,落下了走路发颠,溜涎水的毛病,说话也不大清楚,一句话要向别人重复几遍,话和涎水一样扯的老长,老扯不清楚,呶呶不休的。时间久了,人们听的厌烦,就叫他“呶呶”。他姓陈,小时候人们管他哥叫“陈大牛”,管他叫“陈二牛”,现在都叫他“陈呶呶”。他哥陈大牛已成家另立门户,他和老娘相依为命,白天出去干点杂活,家里还有几亩地,也还能勉强度日糊口。 出门的事,他没对老娘讲,不能讲。 老娘照看炕上几天大的孩子。 他去找孩子的娘。 有人说,那女人被连夜送走了,送哪儿了?没人知道,她的口音是永昌的,他就要去永昌找。 有冰凉的冰末针刺似的钻进脖颈,有些疼。 下雪了。 刮着风。 迎面风,细小的雪花银针仿佛是黑夜里的一只手照面抛洒了一把一把暗器,快而准,尽数都射在脸上,刺骨的疼。而他却只是低了低头,木然地迈着颠簸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黑暗在一点一点消退,黛色的山,高大错落的树,原野和村庄都缓缓从黑纱的朦胧里探出了身影,却又都罩在一片茫然的素白里。风小了,雪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速度很快,很厚实,一会儿工夫,世界就全白了,阴沉沉的白,凄惨惨的白,天地好像被蒙上了一大块孝布。而呶呶黑色的影子和不断延长又被覆盖的脚印,便似孝布的裂口,不断被撕开,又不断被缝合。 走到哪儿了呢?不知道。就连看看周围地形的意识都没有,呶呶像一个梦游的人,没有自主的思想,只是顺着茫茫一片白机械地走…… 2 还在熟睡的陈老太太哪里知道傻儿子干的傻事。她自以为抱了这孩子就安心了。 这孩子好像生下来就是他家的,自抱来后特别地乖巧,饿了、尿了哭几声,吃饱了就睡,小脸蛋很是招人疼呢。可她的娘怎么就?……唉!可怜的小东西!就只当是个没娘的孩子罢。 几天前的下午,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本来是要出门到大街上去,走到门口,听见草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想可能是老鼠什么的,就径直要出门,却又传来几声轻微的哼唧声,老太太以为是谁家的狗钻进来,于是进了草房去撵狗。推开草房门,老太太差点叫出声,草堆的凹处侧躺着一个女人,破破烂烂,肮里肮脏,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儿,就那脸,锅底一样,整个儿就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仔细一瞅,却是从前街上流浪的名叫“黑亮亮”的女疯子。老太太随手抄起草房门口的木棍子刚要往外撵,却见那疯子一动不动蜷在草窝里一脸的痛苦相,可怜兮兮望着她,嘴里叽哩咕哝听不清说什么。再仔细一看,只见她窝在草窝里双腿蜷缩,两只黑手抱着肚子,身子在肥大的烂棉衣下扭曲着,颤抖着。老太太以为她生病了,便走上前询问,还没开口,却见疯女人身下的草堆上有一滩殷红的血。老太太失声惊叫,疯女人却摇手示意,又指指自己的肚子,依旧含混不清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老太太仔细再看更加吃惊,这流浪的疯女人竟然是有身孕的,看样子是快要生了。老太太心嗵嗵直跳,低声骂哪个坏了良心的干下这种缺德事,连个疯子也不放过。她紧张地四处瞅瞅,心想:儿子不在,自己又弄不走这疯子,总不能叫疯子把孩子养到自家里,那多晦气!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会有。 老太太瞅瞅四下没人,便示意那疯女人别动,自己颠着小脚一溜小跑去找警察。 两个警察随老太太到了草房,见那阵势,已明白了,也容不得他们多说什么,得赶紧把人送医院。 围观的人很多。陈老太家门前少有的热闹。 一会儿工夫,小镇上的人就知道了,“黑亮亮”被人弄大了肚子,钻到陈老太家的草房里了。 人人都在猜测:是谁呢?谁干的? 谁?竟然去要一个疯子? 一个成天在垃圾堆里抹爬、黑得油亮的疯子? 一个脱光了衣服满大街跑的疯子! 嗬嗬!干这事的人不是变态,就是自己也疯了。 脑筋正常的人是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如果不是人,那会是什么干的?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疯子生孩子?!……哈哈哈……怎么生?会生出个什么来? ……听说过武则天的驴头太子了么?……哈哈哈…… 人们围着这个疯女人,像是观看什么稀奇动物。而这个受到惊吓的“稀奇动物”,蜷缩在草堆里惊恐地望着围观者,不时仰起被痛苦扭曲了的脸,“嗷嗷”地叫着,两眼里无限的求助,从眸子里伸出来,都变作无数柔软的无形的手臂将陈老太紧紧抱住。 “看你们说的,再疯也是个女人呢,是女人就能生孩子。备不住啊,她还能生出个‘哪吒’三太子呢!”陈老太挡在疯女人面前,将一张老脸,盾一样仰起,抵住眼睛里投出的无数矛与剑。 …… 孩子?谁的孩子?孩子是谁的?! 是谁?谁呢?唉,造孽啊!叫她们怎么活呀! 警车来了。下来两个警察。围着“疯女人”转了几圈。陈老太不停地催促,快点啊,再耽误怕是来不及,要生下来了。 两个警察相互嘀咕了几句,便让陈老太扶那女人上警车,去医院里,把孩子生下再说。 陈老太扶着那女人,连声嘟囔:“罪过,真是女人的罪过,这么一个可怜人,咋生个孩子?” 警察把疯女人抬上警车,却一定让老太太同去,要老太太作证明人,老太太只好去了。 疯女人被送到医院里,几分钟的功夫就生了,生了一个女孩,大夫检查过了,孩子很健康。大夫问警察孩子怎么办?警察摇摇头说不知道。又问老太太,老太太也摇摇头说不知道。 病房里有好心人给了小孩包被、尿布和衣服,还有好心的,送来了奶瓶,奶粉。老太太给孩子穿上衣服,用被子把孩子包裹了,捧在手里,竟有些不舍得撒手。看看警察,看看大夫,见他们奇怪地盯着自己,又无措地将孩子放回原处,转身出门要走,却又被大夫和警察拦住了。 走又走不得,老太太只好靠门边站着,看着小床上那刚出生的小东西,不由地两只胳膊环抱起来,两手摊开,手指作抓抱状,似乎那襁褓会突然滚落,她要随时准备冲上去接那孩子。 襁褓里的婴儿还不能适应母体外的环境,小脸有些发青,冷空气使她打了个喷嚏,“呃呃呃”地打起了冷嗝。好久了,孩子可能是冷嗝打得难受了,见还没有人理睬,委屈似的,便放声哭了,“嗯啊……嗯啊”,哭声很响亮。 隔壁的疯女人听见了,“咿咿哇哇”地嚷,大约是想过来,但被医护人员喝斥着没有能过来。 一会儿护士进来抱起孩子,小声地说:“瞧这可怜的小东西,兴许饿了,我找人给她喂点奶去。” 又一会儿孩子被抱来了,依旧放在小床上。这次护士没有再出去,和紧跟着进来的大夫挨在一起,看看孩子,看看老太太,最后眼睛锁定在警察身上,眼光已拧成一条锁链将三者紧紧缠在一起。 “这孩子,怎么办?”两个警察正悄声商量,却听着脚步声急急地响,抬头之间,那老太太已急急忙忙朝孩子奔去,众人随她追望,见她已抱起了孩子,用被角轻轻拭去孩子口角溢出的奶水,一边用手掌轻轻拍孩子的背,一边解开自家的棉衣纽扣,将孩子裹进怀里。 这时候,警察已和大夫交涉了好半天了。大夫已经答应了不收取疯女人生孩子的费用,但是要求警察必须将疯女人和孩子带走,尤其是孩子。 警察是两个年轻小伙子,别说孩子,自个儿都还没讨着老婆呢,怎么弄这孩子? 警察央求老太太打听有没有想要孩子的人家,抱走算了。 老太太思忖了半天,竟然说自己要抱养这孩子。 真的。老太太说,你们不是说这孩子没啥问题么?没人要那我就要了。可你们得给我出证明,证明这孩子是我合法抱养的,不然我咋给孩子上户口呢? 警察和大夫都被老太太突然的举动惊呆了,没想到令他们头疼的问题在瞬息之间就被解决了。他们互相望着,连声答应了老太太的要求,唯恐答应得慢了,老太太反悔。 接生的大夫给孩子开了出生证明。两个警察也就地给老太太出具了证明,还答应老太太帮她给孩子办户口。折腾了一阵子,该办的手续就算办完了。 在警察和大夫的纳罕里,孩子被老太太抱走了。临走时,妇产科的大夫给孩子送了一块生日属相的长命锁。锁的一面是镶嵌的一个天使图像,另一面是生肖,一只乖巧的羊羔。下缘刻着孩子的生日:公历2003年10月18日,农历癸未年9月23日。 这个既可怜又幸运的孩子,刚刚降临人世,辗转了好几个人的手,终于有了一个能容纳她的家。临走时,没能看她的亲娘一眼,她的亲娘也没能看她一眼,就天地两隔,音信全无了。 孩子没有过错。孩子要过人间正常的生活。 女疯子还在病房里。见过的人都说,疯子哭了。疯子还知道哭呢。 第二天晚上,警察来了,把女疯子带走了,带哪儿了?没有人知道。 3 陈呶呶干完活回到家,里里外外找不着老娘,却见炕上睡着一个巴掌大的孩子。 等老娘回来,老娘说出去给孩子买奶粉了。呶呶问老娘孩子的来历,老娘只说从医院捡来的,要给他当女儿,长大了好照顾他的生活,老娘老了,备不住哪一天就撒手走了,老娘走了,谁来照顾呶呶呢?趁老娘还能挪动腿脚,给他养个伴儿。 呶呶问孩子的娘是谁,老娘只说不知道。 呶呶不在意,添了一口人,给老娘添了个伴。看着一团粉嘟嘟的肉团团,呶呶也觉得挺稀罕,趴在炕上逗着孩子玩儿。 第二天呶呶照旧出工去干活,中午老娘没等着呶呶回来吃饭,这是常有的事儿。可呶呶晚上回来的也迟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又出去了,很晚才回来。回来后栖栖惶惶地进进出出,把那草房的门都恨不得掰烂。老娘问他怎么了,他含含糊糊只说“有事儿”。老娘继续唠唠叨叨的,竟把他唠叨烦了,跟老娘顶嘴,还甩了门,走了。 呶呶后半夜才回来,像一头干苦活累瘫了的牛,一头栽倒在炕上声也没吭。 早晨起来,呶呶说不去干活了,陈老太看儿子神情异样,想想昨晚上的情形,以为儿子身体不舒服或又被人耻笑了,不去就不去吧。 呶呶大清早出门,沿着街道角落,挨着旮旯拐角,四处搜找。 路人问呶呶找什么,呶呶含混不清地说,猫丢了。 猫丢了?一只猫也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去找?真是个呆子。碰上的熟人都这么说。 小镇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呶呶要找的目标。 已近黄昏,他来到郊外的大桥下,这座桥他每天去干活回家都要路过,每次他都要留恋地张望。 今天已经是第五次来了,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地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桥下是干涸的河床,一块修桥时废弃的旧桥墩躺在桥洞下,倒好像有意放的一张石桌。 呶呶下桥坐在废桥墩上,放眼四处,从中午就开始弥漫上来的阴沉沉的乌云,铺天盖地占据了天空,漫天瑟缩的落叶被一阵一阵风卷着,像一群群饥饿的麻雀满地觅食。一只乌鸦在一棵高大挺立、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梢上,不时抛下几声凄凉的叫,不肯飞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乌鸦却噤声蹴在树梢,好像那树是一支笔,乌鸦是一滴墨,要将天空一点一点涂黑。风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肆撞,发出各种或呜咽或哀嚎或凄唳的叫声。夜幕更浓的时候,林子的影子便显现出鬼魅的恐怖来,间或还有一些夜行的动物发出叫声,叫人有些悚然。 呶呶依然坐在冰冷的桥墩上,似乎无视这一切。 去年初冬也是这样一个凄冷的傍晚,呶呶收工回家。因为闹肚子方便了几次,他落在工友们后面。等他骑车到这座桥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两腿发软的他摇摇摆摆蹬着车子。还没上桥,只听身后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只觉身体被猛烈地一撞,连人带车飞起来,便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时,看见头顶满天的星星,旁边是没有结冰的小河,水流淙淙。身体各部位都很疼,头也疼。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也不知道在哪里。但很快他就觉出了异样,感觉好像在炕上,被暖暖的被子裹着,柔软的,光滑的,棉花一样的,散发着异味的…… 女人的身体? 呶呶猛然清醒。 原来失去知觉的他果真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两个乳房,像是两只小兔子一左一右守护着他。 “啊!”呶呶惊叫了一声跳起来,仔细看这个女人,竟然是街上流浪的疯女人“黑亮亮”。没等呶呶开口,那疯子也跳起来,“叽哩哇啦”边说边比划。呶呶听了大半天才明白,自己是被摩托车撞的,摩托车撞了他后,见四下里没人,天又黑,就开车跑了。呶呶被撞下桥后,是疯女人救了他,一直守候在他身边。 呶呶不知怎么是好,被一个疯子搭救,还睡在她赤裸的怀里,叫别人知道了,必定是一件难堪的事情,趁现在没人发现,呶呶想尽快离开这里。刚刚站起,还没等他挪动脚步,身体的疼再一次使他瘫倒。疯女人惊叫了一声扶起呶呶,嘴里“叽哩哇啦”含混不清,将他扶到桥洞下的桥墩上躺下,抱起呶呶,敞开自己的破棉衣,将呶呶裹进怀里,用身体温暖着呶呶。 呶呶长这么大,还从没碰过女人的身体,在这样的相拥之下,身体的疼痛已被另一种欲的暗流替代。比黑夜更浓的冲动,在脉管里膨胀、汇聚、竟而汹涌澎湃。他的头蹭在女人的乳房上,一种奇异的感觉电击一样,呶呶颤栗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硬帮帮地鼓胀,尤其胯下的部位,两个卵子胀得要爆炸似的,那个东西,直立立地戳起来,木橛一样顶着裤裆,再摩擦摩擦,裤裆就要被顶出个洞来了。呶呶伸手捉住两只柔软而弹性的乳房,开始还颤栗地,小心地揉搓,越揉搓,越兴奋,激流澎湃。女人在他的揉搓下发出欢乐的哼唧声,这叫呶呶愈发兴奋,加快了揉搓的速度和力度,把两只乳房像是要揉碎了,揪下来吞进肚里去。呶呶的手开始探进女人的裤腰,女人的哼唧声也更加强烈,全身扭曲着颤动着。呶呶的手探进了一片湿地,潮潮的,暖暖的,这时他裆里的那个东西也一挺一挺地,像一个在外流浪了许久走近家门口的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跨进去了。他终于一跃而起,抱起疯女人,摁倒在桥墩上,翻身骑上疯女人的身体。一阵狂风骤雨,女人在他的身下呻吟着,这呻吟是快乐的。这快乐的呻吟给了呶呶无比的刺激和幸福。他呶呶终于是一个男人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了。他才不管什么疯女人不疯女人的,在他眼里,他的女人不疯,他的女人救了他的命,他的女人比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好。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他陈呶呶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了。啊!这是多么令人兴奋而心悸的事儿啊!陈呶呶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国王一样神气,一样威风。 那天晚上,河水欢快地歌唱,为他们欢呼,星星灿烂地微笑,为他们祝福。天当被,地当床,桥洞做了他们的洞房。呶呶在那块平坦的废弃的桥墩上,平生第一次真正做了男人…… 那晚,疯女人扶着他回家。老娘早睡了,见他进来,翻了个身又睡了。 呶呶让疯女人在他家的草房里过夜。 半夜里,呶呶悄悄起身,没有惊醒老娘,又回到了草房里陪他的疯女人。、 天快亮了,呶呶才让疯女人走了,他怕老娘知道了,会打断疯女人的腿。 之后,呶呶过几天总会在半夜把疯女人带到自家的草房里。天不亮疯女人就走了。 呶呶的老娘岁数大了,对于呶呶,她只想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他给口饭吃,没指望他还会有什么出息,也没指望他将来会有什么象样的生活,就像她不指望她自己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一样,只是为了苟且活着而活着罢了。 周围的人们,更不会,也没有人,去在意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所以快一年了,竟然没有人知道,呶呶和疯女人幽会的事。 4 现在,她在哪里?疯女人在哪里?呶呶的女人在哪里? 一辆警车带着疯女人悄无声息驶进茫茫的黑夜。 出城向西北,顺着国道飞驰。仿佛是黑夜的运送者,将这里的黑暗满载着,要运到何方呢? 过了高台县,就是一望千里的戈壁。一望无际的黑暗,尽头是嘉峪关。 戈壁风大,呜呜地嚎。车灯前不时卷过一阵一阵黄沙,像是地面的卷发起起伏伏地飘。天阴沉,冷。看不见一颗星星,没有一丝亮气的夜。道路两旁的杨树缩紧了枯瘦的身子索索发抖。提前来临的冬天,形销骨立。 车突然熄火了,车上的人一起下来修车。谁也没在意,疯女人悄悄下车了。 修好车上路。 “疯子呢?” “疯子呢?怎么不见了?这么冷的天,风又这么大,戈壁上会冻死人的。” “疯子的生命力强着呢,哪会轻易死了。” “怎么办?找不找了?” “算了,回吧。只当送到精神病院了。” 警车调转头飞驰而去,像一粒石子投进黑夜的深渊,溅起渐远渐逝的轰鸣声的涟漪。 5 静啊!一个人和风说话,和黑暗说话。说着清醒的人们听不懂的话。在疯子的思维世界,也许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装满幸福的天堂之门悄悄打开…… 一辆载重卡车冲过来,疯女人向路边飞去。 “好象撞着什么了?”司机问同伴。 “没有,可能一只野羊什么的。” “不会是人吧?” “绝对不会,这么冷的天谁会跑到戈壁滩上?快走吧。” 半夜,风停了,下起了雪,静静的雪花轻轻地飘,一层一层覆盖。一粒一粒的尘埃落定,被雪掩埋。莽莽一片白,好像什么也没有。 雪过天晴,一轮红日当空,耀眼的光晕一圈一圈播撒。一排一排树,肃穆地站立,树上的雪,白花一样,簌簌地落。一只早起的百灵子,啁啁啾啾地,树上树下跳跃,几行散乱的爪印,给霜降后的第一场雪拓上了印记。远处,渐渐地,各种影子,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世界开始了新的一天轮转。雪后的早晨生动起来,有阳光,有大地,一切生的东西,都将鲜活地生。 (原载《北方文学》)

知识出处

山丹县六十年文学作品集

《山丹县六十年文学作品集》

出版者:作家出版社

本书收录了萧滋云、梁琛世、王继德、林茂森、周春林、郭勇、张淞、崔多奇、周多星、罗新辉等多人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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