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县图书馆

作者简介：苏黎，女。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在《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绿风诗刊》、《飞天》、《扬子江诗刊》、《北方文学》、《敦煌诗刊》、《诗潮》、《甘肃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首）。出版有散文集《一滴滋润》诗集《苏黎诗集》。出席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二爷（小说）
  二爷说，这些怂人。
  太阳正毒，坐在家门口石墩上说这句话时，二爷朝屋北的韩家沟道望了望。
  这些人，怎么就随便把公家一沟道的树要砍呢。二爷说着，站起，在家门口一颠一跛地恕着。
  二爷的腿有些跛。那是他在生产队放羊时，突来一阵暴雨，他为了把羊赶上山巅，被洪水冲进了山沟里，幸好他攥紧了一蓬芨芨草，不然就没命了，可一条腿被摔断了，从此就跛了。
  二爷的屋离韩家沟道很近，这几天，每晚都被沟道里砍树和拖树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二爷就趴在后窗上看，越看越心痛。
  二爷说，这些怂人，不行，得找村长去。
  二爷就一颠一跛地到了村委会。村长从头正在激战方阵。二爷上前说，村长，不行呀，沟道里的树怕是完了，你们总得管呀。看来村长正处在败阵，焦黑着脸。村长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了，下去查查。
  二爷想，总算有人管了，就跛着回家了。
  可晚上，那砍树声照样此起彼伏，二爷就又趴在后窗上看。看着看着，二爷就有些发愣了——那里有村长的身影。
  第二天，沟道里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是二爷。
  从此，沟道里再没有响过砍树的声音。
  据说，沟道里闹鬼。
  （原载《飞天》）
  一片树叶（散文）
  一片树叶，一阵轻风，足可以让它离开生它养它的大树。不管这片树叶飞多高，落多远，它的脉络里永远流淌着对树的思念。不管这片树叶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它永远期盼着有一天能飞回到生它养它的树的身边，归根于树。这就是一片树叶的归属感。
  人也有和一片树叶一样的归属感。一个人就是一片树叶，家乡就是生他养他的那棵参天大树，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不管你是富有的还是贫穷的，也不管你是春风得意的，还是一败涂地的，只要你回来了，家乡都不会嫌弃你，家乡永远是拍着风吹树叶一样哗啦啦响的手掌欢迎你。
  我就是家乡的一片树叶，一片流浪着的树叶，我满身纵横着的脉络交汇成通向家乡的田间小道，随时随地，我都会顺着任何一条小道走进家乡。这是初夏的一天，我像一片树叶，飘在了家乡东沙河高高的岸上，最先看到的是我们家的老房子，素面朝天，庄门微微开启着，仿佛时刻等着我走进。庄门口怎么那么安静，好像是少了什么。哦，原来是少了翘首以待的老母亲。母亲这片在家乡这棵老树上生长了七十六年的老叶子，已经于去年熬干了最后一滴汁液，像一片枯叶一样，飘落进了故土。我相信，母亲已经成为今年家乡树上的一片新叶子，说不定就站在哪一个枝头上，看着我呢。庄门前的杏树，手捧青一色的酸杏，等着我去一个个品尝，就像我去品尝那一件件心酸的事一样苦涩。杏儿总会有甜的时候，我更乐意品尝家乡那出了名的熟透了的酸甜可口的黄杏，吃一口，就会通体的爽。人总会有苦尽甘来的日子，黑夜过去了就是白天。所以我等着黄杏的时刻。
  迎面那随风奔赴过来的是什么？草香、花香、还有几份醉意，那摇曳着的除了草，还有一人高的小树苗，向我招手呢。我这片树叶向那一大片绿飘了过去。没膝的草把我团团围住，满地金黄的苦菜花把灿烂的脸转过来，我亲切地唤它们为我的姐姐妹妹，我摸了摸小树苗的头，就像抚摸我未曾见过面的本家侄儿。过去，这片高沟坡地是不长庄稼的干旱地，用家乡人的话说，是靠天吃饭，雨水多了就收获点粮食，天要是旱了，那就颗粒不收。它给我的印象是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土块，就像那个干旱年代，颗粒不收的庄稼人白花花的心事一样，摞满了粮仓。今天不同了，通过退耕还林，家乡人几年来的呵护，保持植被完整，草木一下得到了生长的机会，像疯了一样猛长。
  一对山雀嬉戏着，一前一后从我旁边飞过，唧唧咕咕地说着家乡的方言，我听到了，好像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看这片树叶多像我们这山坳坳里的。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想对它们说，我本来就是生在这长在这的，只是为了生活，我流落到了他乡，由于长时间的流浪，失去了一些水份，没有家乡树叶的饱满罢了。可这一对鸟儿不等我开口解释，鸣叫着，快乐地飞远了。我偶尔碰到其它的树叶，我把我的身体靠上去，发出轻微的磨擦声，在安静的田野里回荡。夏天，这里没有虫子的叫声，不时飞过来一两只身穿苏州刺绣绸缎的白蝴蝶，高过我的眼睛。
  一只老鹰盘旋在蓝天下，忽高忽低，仿佛家乡的这片天空开了个窟窿，时大时小，想向我透露点天宫里的秘密吗？可我是一片树叶呀，我怎么能达到鹰的高度？我只好低着头，把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思念卸在家乡这片开阔的土地上，继续流浪。
  我想好了，那怕有一天我变成了一片枯叶，也要化成枯叶般的蝴蝶，飞回来落在家乡的枝头。
  （原载《甘肃日报》）
  倾听
  （三首）
  夜半，想起母亲
  正月十五晚
  半夜里，我醒还着
  心，依如天上的明月一样
  亮堂
  失去不久的母亲呀，在
  沙发上，床上，阴台上，阳台上
  无处不在，又无处寻觅
  母亲的背影，磨眼的沙粒
  从我嘴角流过淡淡的
  苦涩，洇湿着
  想母亲的那片盐碱地
  母亲呀，三十多年了
  您已经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钙
  一样
  一天天，在不知不觉中
  长成了我身体的骨骼
  要想忘却，就必须
  拿一把小刀
  剐骨
  时钟敲过五下的时候
  我知道，天快亮了
  我的泪水也像月光一样
  涨了潮
  倾听
  我无法判断一只鸟鸣叫的
  具体位置———在沟湾，在草丛……
  它不停地叫着，身边
  碗豆花的嘴唇紧闭
  直到，一个拿镰的人从我的身
  边走过
  直到山路上响起了一辆胶轮大
  车磨擦正午的
  咯吱
  一把山阴伸过来，似乎，坐在
  我身旁的他
  搡醒了
  我的恍惚
  小站
  西去嘉峪关的火车上
  一位断臂老人
  用仅有的那只手
  牢牢地拽紧
  大大的蛇皮袋
  在一个叫梧桐泉的
  小站
  走下了火车
  我没有看到梧桐，也没有看见泉
  我看到了一个电线杆上
  蹲着一只乌鸦
  那老人，像它踩落的一片枯叶
  随风，飘零而去
  （原载《飞天》）
  风吹草动
  （组诗）
  俄博的天空下
  久久地
  我凝望着天空
  想着如何让
  那些疲惫的流云
  停歇在我的眼里
  像绵羊静卧于这绿色的草滩一样
  安详
  风吹草动
  山坳动：
  把一群小鸟，泼到了
  天上
  玛曲的早晨
  野艾的清香，叫醒你的鼻子
  一声鸟鸣，叫醒你的耳朵
  煮奶茶的卓玛
  煮出了一山坳的岚雾
  朵朵格桑
  摆好的碗盏
  新河驿
  一截断长城
  仿佛，一位信使，刚刚拴到那
  的马匹
  迎风里嘶鸣
  那么，人呢？
  汲水去了吧。
  翻上一个沙丘
  地平线
  是拖在他身后的长长的一根绳子
  ——当一位瓜农赶着一辆架子
  车远去时
  葵花地埂上，站着一位放蜂匠
  宛若一个不可或缺的岗
  一位穿着金甲的蜜蜂爬上我的
  肩膀，告诉我：
  这是河西走廊
  这是公元二〇〇六年的时光
  月夜
  羊圈守着大山
  狗守着圈
  羊群已在墙旮旯里安睡
  牧羊老汉偎着的是
  反刍火籽的一堆灰烬
  半块月亮好像是
  天空嚅动着的胃
  春雪后的早晨
  刚一立春，风打着呼哨
  沙尘探头探脑
  还没来得及像往年那样
  就被2006年的春雪
  一夜之间，踩熄
  清晨，到离家不远的杨家坡地
  走一走
  天空是宁静的
  雪地里一群觅食的沙鸡
  扑噜噜飞起
  鸣叫着，向东
  向刚升起的太阳——它们的巢穴
  飞过去
  深秋：焉支山
  罐木，被秋洇染
  那些在风中飘飞的黄叶
  多么像太阳抛下的一枚枚金币
  墨松，
  仿佛优雅儒士
  步履蹒跚在秋阳下
  如果不是翠鸟的一声啁啾
  如果不是三两只食觅的羔羊
  我以为我置身于大师级的油画中
  牧羊老汉的一声吆喝，将
  我的幻想戳穿
  这不是罗森科的画布
  我也不是画布上看风景的那个人
  这是秋天的焉支深处
  （原载《星星诗刊》、《诗潮》）
  天堂里的闪电
  （组诗）
  空
  夏日午后
  空荡荡的戈壁上
  半截断城墙歇在那里
  承受着巨大的日照
  一只飞走的老鹰，谁提走了
  一只水壶
  我像大地的一个嘴唇
  焦渴着
  修路者：小憩的女人
  石料堆上小憩的女人
  是不是把太阳烘烤着的石子
  当成老家煨着牛粪块的
  热炕头，睡在上面
  取暖
  我还想知道，她
  是不是把身边轰鸣的
  搅拌机，当成睡在侧面的自家
  男人的
  鼾声
  我看着她抱紧的膀子
  斜过来的阴凉——
  我给她盖上的被子
  一件瓷器
  你的前生来自于泥土
  带着田野的气息
  适度的火焰
  给你小心翼翼地安装温度和心跳
  时间的鸟叫着
  把你从粗糙
  打造成一件细腻的
  熠熠生辉的
  瓷器
  一件瓷器，是美丽的
  也是易碎的
  就像你说过的一句话
  碎在
  我的心里
  幸福，来自于摧毁
  来得这么突然
  就像你
  在我专心看书的时候，从侧面
  偷偷送过来的一个
  眼神
  就像那道天堂门缝里的闪电
  叫醒晒谷场上沉睡了一整天的
  金黄色谷粒一样
  你叫醒了我沉睡了百年的火山
  幸福，来自于摧毁
  想一个人
  从静中，掏出
  不静
  想一个人，就是
  此在，与彼在的
  对泣
  一个人
  怎样才能迅速成为往事
  （以上作品原载《诗刊》“青春方阵”）
  秋日的晚霜
  （组诗）
  秋后
  枯黄的草地上
  那微微闪亮的
  不是一片釉瓷，也不是
  一块脱落的马蹄铁
  一只旱獭的眼里斟满了凉意
  邀我小酌，抑或
  就那样慌乱地，倾倒在
  一堆乱草里
  挖呀——那些在收割完的青稞
  地里
  挖老鼠仓的农工
  那匹，咴咴嘶叫，奔跑的白马
  一粒
  冷风吹过来的晚霜
  夜
  这突然的响动
  不是狗叫，不是鸡鸣
  一小块的薄冰，咔嚓，是
  大地骨缝的酸痛
  深夜浇水归来的人，走在村东
  白杨树上
  一只受惊的鸟，
  翅膀，淬打的那柱照过来的灯
  光，生疼
  生疼。
  秋日断想
  粮食进仓，果实装筐，风扫落叶
  大地越来越轻
  大地越来越轻呀，卸去了一年
  的重负
  等待冷月、寒霜、薄冰的覆盖
  天空越来越高
  天空越来越高呀，浩月当空的
  时候
  一支古老的情歌，爬上了麦草垛
  我越来越空
  越来越空呀，就像秋风里的芦
  苇一样
  只适宜在滩涂扎下小小的爱和
  放纵
  骆驼城遗址
  春天在我的身后鲜活
  旧城墙的阴晾，把阳光一节节
  折短
  干涸了上千年的一条河流呀
  骆驼城孤独而空寂的
  表情，站在叛逆的心境里
  想把时间的光盘
  倒转无数个轮回
  一转身
  已站在海的中央
  一朵云彩，停在半空中
  想哭
  （原载《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