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
王兴文
我是酒泉中学的退休教师,2008年已满70周岁,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过着“学有所教、劳有所得、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的幸福生活。回顾30年前的大半生,我所经历的政治运动和所见所闻至今难以忘记。
感受解放1938年9月,我出生在金塔县一个农民家中。其时,日寇侵华,国难当头,家遭瘟疫,饥寒交迫。只记得到七、八岁时,家父才送我到柳提校(今金塔南关小学)读书。其间,曾第一次看到过无声电影(可能是抗日战争纪录片),跟群众提着灯笼游行(庆祝抗战胜利),参加过总理纪念周,读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总理遗嘱,在老师带领下迎接过西北军政长官张治中将军;也看见当兵的在金塔城郊修碉堡,说是要打仗。直到我上四年级时,才感到了兵荒马乱。一天上午我们正在上课,有一伙头戴大盖帽、身穿黄军装、扎着武装带、挂着盒子炮的军官,闯进学校“号房子”,师生被赶出学校,学校就变成了兵营。回家后我爹对我说,看来天下大乱了,马家队伍败了,共产党来了。还说,爹在冯玉祥、吉鸿昌部队当过兵,见过共产党。红军不欺压老百姓,不用怕。但马家队伍的败兵游勇要杀人放火抢东西,所以要把我送到大庄子乡下的朋友家躲一躲。大庄子二截村离金塔城70多里,附近到处是长满红柳的沙窝。一有风吹草动,大人就叫我们小孩子钻进红柳窝玩耍,他们则锁上门下地摘棉花,没事了再叫我们出来。这样,在大庄子玩耍了近半个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爹把我接回家中,已经是当年的10月份了。
1949年9月28日,金塔和平解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共产党的好处说不完”。这是我回家时在城里听到的第一首新歌。不久,学校重新开学,我又回校上课。学校里除原来的老师外,还来了穿灰军装的新老师。他们教我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模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学唱“三大纪律,八项主义”;讲解“共产党好”、“劳动光荣”、“工农联盟”、“人民当家作主”等革命道理;组织我们玩“解放台湾”的游戏,带领我们到青山寺、鸳鸯池水库远足。团县委的同志还来学校讲团课,发展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组建中国少年先锋队。不久,我就光荣地戴上了红领巾,成为首批少年先锋队队员。
勤工俭学1955年秋,我考入全地区唯一的完全中学酒泉中学。在酒中上高中三年。那时,社会上运动不断,肃反、交心、整风、反右倾等,主要是在教职员工中进行的。我们中学生虽然有时也参加校内批判会和社会活动,但毕竟还是以教学为主,除正常上课外,主要是参加勤工俭学活动。
酒泉中学具有勤工俭学的优良传统。据说当时的大礼堂和不少校舍,都是原校友参与设计修建的。我们进校后,住宿紧张,新建校舍是当务之急。校长冯卓超号召全校师生课余时间劳动建校。我们从砖窑背砖到学校,为修建校舍备料。特别是从古肃州城东北角拆城砖,抬到学校打地基用,劳动强度很大,有的同学肩膀都压肿了。我自己学习努力,劳动比较积极,被发展加入了共青团。就是这年冬天,叶剑英元帅到我校视察,语重心长地叮嘱我们要“学好本领,为建设大西北作贡献”。同学们深受鼓舞,刻苦学习,勤工俭学的积极性更加高涨。酒泉中学校园有100多亩园地,学校把这些地分配到高中各班包干种菜,供应学校食堂。我是班上生活委员,组织学生种白菜、萝卜和西红柿,获得丰收。赵谨昌老师指导学校师生修建了几座玻璃温室,冬季生产的蔬菜不仅供应本校,还能支援地区医院食堂。1958年春,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的鼓舞下,酒泉中学的勤工俭学掀起了高潮。高一、高二师生有的到黄泥堡开荒,有的去红山挖石膏,有的去盐池挖芒硝。我们高三三个班近百人,在张怀清、秦秉泗、方觉民等老师的带领下到总寨包打土坯。白天劳动,晚上学习,一干就是一个月。4月30日才回校上课,准备迎接高考,直到高考结束毕业生离校。不久,学校又掀起了大办工厂(场)的热潮。张秉公、赵谨昌、崔丁中、秦秉泗、宋学洛、郑逸之等许多老师,带领学生“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先后办起了木工、铁工、化工、玻璃、炼铁等厂(场),甚至利用小汽车引擎改装成了拖拉机。7月14日,朱德副主席在省、地党政领导陪同下来校参观,称赞酒中“勤工俭学好,是全国的榜样”。8月20日,甘肃省委在酒泉召开勤工俭学现场会。《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发表图文,赞扬酒泉中学是“勤工俭学的一面红旗”。来校参观、视察、赠送锦旗的单位和个人络绎不绝。
酒中勤工俭学学生没有报酬,但学校对部分经济困难的学生发助学金,每月6—10元不等。我也是享受助学金的学生之一。我被西北师范大学地理系录取后,靠打零工半个月收入的30多元去兰州报到上了大学。
大炼钢铁1958年9月,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大一课程除政治、数学、外语、体育等基础课外,还有我非常感兴趣的《普通自然地理》和《普通地质学》等专业基础课。上课不到一个月,伴随着“拔白旗、插红旗、放卫星”的舆论,我们地理系师生就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找矿、挖煤、炼焦、炼钢,为完成“1070”贡献力量。我们来到靖远县的井儿川挖窑洞安营扎寨,然后分组跟老师到野外看岩石、认地层、找煤矿。这里煤炭资源相当丰富,许多地方煤层露在外面,加上我们学过点地质,很快就掌握了一些规律。不久,我们被指挥部分配到民工连作技术指挥,与民工同住、同吃、同劳动。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干劲十足,找矿定位、挖洞出杂、下井背煤,啥活都干。我们连住在王家山,煤层更厚,煤质更好,挖出来就能炼焦。大家预先用土坯或石块砌成通风烟道,里面填满柴草,建成土炼焦炉。将块炭层层码在上面,再把末煤堆上炼焦土炉,然后点火。几天后熄灭、冷却,就成了焦炭。出焦后,我们又在老师的指导下找到了铁矿,挖出了一些铁矿石,前后两个多月就回校复课了。不过,回校上课期间,我们又担负过顶班炼钢的任务。就在我们回校前,学校已经在浪沟口的黄河边建起了炼钢土炉,开始日夜炼钢。我们回校后,一边上课一边顶替换班。顶班时,要不时地向炉内加焦炭、废钢铁和烧结铁。鼓风机不停,炉火一片通红。至于出炉时流出来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大办农业1960年,正值我国“天灾人祸”造成的困难时期。当时,我是甘肃师范大学地理系三年级的学生。这年冬天,我们地理系师生响应党的“全民大办农业”的号召,女同学为男同学捐助皮褥子、毛毯、棉鞋等御寒衣物,然后在校内深翻地、挖鱼池;全体男生开赴甘南开荒办农场。尕海草原地高天寒,空气稀薄,条件艰苦。我们住的帐篷四面透风,早晨起床,棉被上结着冰霜;每天早起晚睡,劳动任务重,加上粮食定量低、副食供应少、医疗条件差,因病误工的同学越来越多。我的体质较好,一直能坚持劳动,被评为标兵。党支部也讨论部分同学的入党申请,我是被批准“火线入党”者之一。不少同学得了拉肚子、浮肿等疾病难于治愈。不到两个月,同班的刘文同学(山东人)竟不幸病死在尕海草原。在这种情况下,学校让师生立即撤离,开荒办农场便不了了之。当时因缺汽油,无交通工具,师生只能带着干粮,背着行李,步行100多里到沸江(碌曲)县城,再乘车返回兰州。天寒、路滑、缺氧、饥饿,半道上我竟两眼一黑倒在路边,不省人事。等清醒过来,已是深夜。我躺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许多同学守候在我的身边。这时我才知道,晕倒在路上的不止我一人,是同样精疲力竭的其他同学连背带抬,把我们送到这里的。回到兰州后,许多同学就住进了师大医院,其他同学也开始了“劳逸结合”的生活。我在医院住了十多天,病情趋于稳定,放寒假后,才回到金塔家中。
三年困难时期,河西是重灾区,金塔也处在“低标准、瓜菜代”、“抢救人命”的时刻。我回家后自然就成了全家抢救的重点对象。全家吃糠咽菜,省下粮食给我吃;五伯父全家每天省出半碗山羊奶让我“暖胃”、"补身子公社王宗夏书记没有把我记入“另册”,也给我发了一份“康复丸”。这是一种用炒熟的米糠、麦麸与红糖等制成的药丸,据说对治疗浮肿病有效。就这样,在组织的的关怀和家人们的呵护下,经过一个寒假的调养,我终于挺过了难关,春季开学后,又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文革”动乱1962年10月,我大学毕业,服从组织分配到酒泉中学当了教师。开始几年我上地理课,做带班主任、少先队辅导员等工作。1964年参加了大型话剧《年青的一代》的演出(饰肖继业),写了申请书要求入党,生活也十分开心。但是好景不长。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使人不知所措,几乎打破我做人民教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美梦。
十年动乱,祸国殃民。随着对《海瑞罢官》的批判和对《5・16通知》的学习,批判“三家村”、“打到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工作组、军宣队、工宣队先后派进学校。党支部书记陈光明、行政负责人陈世恿、政治课教师刘伯鲤、语文教师张怀清等先后被打成“黑帮”。苏世英、李春章、寇宗元等被判刑劳改。大部分教师被搞得欲教不能,欲罢不忍。运动一开始,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胡说学校党支部是“地主阶级专政的工具”,指名道姓地说“出身不好”的教师是“黑五类”、“狗崽子”,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胡说努力工作、靠拢党组织是“伪装积极”;一伙自称是来自北京的红卫兵在学校散布“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天生如此”的谬论,鼓吹反动的“血统论”和“唯成份论”;煽动要“刮十二级台风”,“实行红色恐怖”。我这个家庭出身不好的“臭老九”自然难逃厄运。但是,我相信自己,虽然生在旧社会,但长在红旗下,我小学加入先锋队,中学加入共青团并志愿申请入党,高中享受人民助学金,上大学吃公费,是党和人民把我培养成了人民教师,怎么能反党?怎么会与人民为敌?怎么就变成了人民的敌人?我百思不得其解,无法接受这严酷的现实。我决心与命运抗争,努力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并以实际行动努力改造自己,争取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故此,我积极参加夹边沟农场的整地、冬灌劳动,争取在劳动中“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真心实意地跟随中学生“向阳长征队”步行串连,从酒泉步行到石家庄“经风雨,见世面”,沿途拜谒兰州华林坪烈士陵园、革命圣地延安、文水刘胡兰纪念馆、华北革命烈士纪念馆等;响应毛主席“复课闹革命”的号召,多次下乡、下厂、参加生产劳动,“学工学农学军,批判资产阶级”、“接受工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真“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大闹革命”、“彻底与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因家庭出身而被歧视、被否定的命运。面对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我感到屈辱和无奈。群众斗群众上纲上线,派性武斗愈斗愈烈。我只得东躲西藏,直到70年代初,“一打三反”、“清查5・16”、“反回潮”、“批林批孔”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仍然使人无所适从。但是,在众多的师生中,有不少善良的人们,不断向我们这些受冲击的老师传达着同情、信任而又无奈的复杂感情。1972年我还被借调到地区文教局,参加全区文物普查工作,度过了一段生活艰苦但心情舒畅、兴趣盎然的学习生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邓小平同志力挽狂澜、拨乱反正,推倒“两个估计”,提倡尊师重教,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爹妈摘掉了“帽子”,使我终于放下了“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精神上得到了彻底解放。我也实现了入党的心愿,晋升为高级职称,走上了学校的领导岗位,被评为甘肃省优秀德育工作者。五弟入伍上军校,家属户口农转非,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我的后半生,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