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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记忆 ——1960年中央西北五省慰问团在丰乐
   高正刚
  1960年11月，中共中央西北局兰州会议之后， 酒泉城乡抢救人命的工作全面展开。我被分配到丰 乐公社仰沟大队，担任大队工作组长，和我同组的 张世雄（现为酒泉地区人大工委副主任）被分配到 仰沟一队驻队。
  我们刚下去时，群众每天只能吃到四两原粮，工 作组员一天也只五六两的标准，形势非常严峻，我 们的工作以不饿死人为原则。直到1961年春耕开 始，每个壮劳力的口粮每天达到一斤，局面才得以 控制，形势也开始好转，我们才算松了口气。
  我在那里蹲了将近一年，这一时期的工作生活 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最使我不能忘怀的 却是中央西北五省慰问团来丰乐时的情景。
  夜过陈家庄仰沟大队队部设在三队陈家庄，是通往公社的必经之地。
  12月的一天，风雪交加，黄昏时分，大队干部 们都来到队部开碰头会。约模九点多钟，忽然听到 院里有脚步声，我开门出来，只见五位风尘仆仆的 军人模样的人站在廊檐下。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同 志问我：“这里是公社吗？”我回答：“这里是仰沟大 队。"他又问：“你是书记还是队长？”我说：“我是 市委派下来的工作组。"他高兴地说：“噢！是市里 来的，和我们是同行。好啊！我们就找你。”我问道： “你们是……”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道：“我们是 西北五省慰问团的。"我急忙把他们让进屋里。坐安 以后"还是那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正 刚。”接着我把支书陈国景，大队长杨玉文，文书小 盛一一作了介绍。经过一番寒喧，我们才知道那位 大高个是五省慰问团的郝团长，后来听说他原是新 疆军区后勤部部长。郝团长说：“你能绐我们谈谈这 里的真实情况吗？" “行啊！首长们还没有吃饭吧？" 郝团长说：“我们从高台那边一路走来，今天从清水 到这里，饭我们带着，有水吗？给点开水就行。”我 向大队的同志使了个眼色，都来到门外，经过一阵 商量，我和陈国景书记汇报，杨大队长和盛文书在 邻居社员杨金花家作饭。
  我翻开笔记本和各类统计表，向他们作了详细汇报，他们听的很认真，并作了详细记录。还不时 提出一些有关社员生活和思想动态的问题，我都一 一作了回答，并把一些群众的反映和想法大胆地向 他们倾诉。如“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公社食堂喝清汤，逼的社员跑新疆"；“十个社员九个贼，要想不做贼，谁的土地归给谁”；“要想不偷， 谁种谁收“圈里卧的老黄牛，车上套的剪发头"； “十天任务一天完，打上灯笼去种田。老实人受批判， 说白话的当模范"……等等，他们对此表现了极大 的兴趣（我收集的这些材料本来一直珍藏着，可惜， 在“文革”中，作为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 旗的“罪证”被造反派收缴了）。过了一个多小时， 郝团长问：“你们的开水烧开了没有？ ”我说：“就好， 我们这里吃的是涝坝水。现在结冰了，要先去打冰， 然后化冰，才能烧水，所以要费些时间。”他们点点 头表示理解。
  时间不大，只见小盛端着满满一盆热腾腾的牛 肉揪片儿，杨大队长用红色条盘端着五付碗筷，笑 咪咪地说：“快乘热吃吧。“说着就举碗舀饭。郝团长站起来，拿起舀饭勺，在饭盆里搅了搅说：“哟！还是牛肉揪片子，大有新疆风味嘛。”他盯了我一眼， 接着说：“社员能吃到这样的饭吗？"我回答说：“可以，现在社员口粮在逐步增加，按政策也可以宰杀30 %的羊只和退役老畜，社员每三天可吃到一顿肉 饭。"杨大队长也解释说：“今天这肉是刚从山里拉 来的，一头小牛上山时掉在崖里摔死了。”郝团长沉 思片刻说道：“这饭是你们给我们做的，那就算我们 的啦！好吧，就以我们的名义赠送给你们队办病院 的病号吧。”我一下紧张起来，简直想哭。说着他们 便收拾起行装，郝团长问我：“这里离公社多远？''我 说：“也就是二三里地。"郝团长说：“那好！你带我 们去公社就这样，他们连一 口水也没沾唇便离开 了陈家庄。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前面带路，很 少说话，时间不大便来到了公社。
  我直截把他们领到公社党委书记的门口，敲敲门喊道：“王书记，王书记！”半天没有声息，我又 喊道：“王书记，快开门，上边来人了。”里面传来 了王书记很不耐烦的声音：“这么晚了，你去叫薛维 新（公社会计）先把他们安顿下，明天再说。”因不 见开门，郝团长说：“这就是公社书记的屋子吗？''大 约王书记觉事不妙，悉悉索索了半天，才把门开了。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里炉火正旺。我忙介绍道： “这位就是丰乐公社书记王定基同志。”郝团长点点 头，说：“社员们住得上这样暖和的房子？”王书记 一面让坐，一面问道：“你们从那里来？我还没有接 到市委通知，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其中一位拿出一纸公文递给了王书记，王书记顿时紧张起来。
  我已完成了带路任务，遂告辞出来，郝团长握 住我的手说：“辛苦你了。我们还会见面的！”在回大队的路上我心慌意乱，一顿牛肉揪片子 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呢？干部会上卸包袱我在惴惴不安中熬过了三天，终于接到了参加 全社干部大会的通知。
  西北五省慰问团到丰乐的消息传遍了全公社， 引起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极大关注。据说，郝团长一 行一到公社，便立即在公社工作队穆树清队长的陪 同下，视察了前所、三坝和二坝的部份生产队，还 在三坝的一个队办食堂和群众一起吃了一顿能照着 蓝天的模糊汤，领略了一下社员的“共产主义”生 活。在掌握了大量实际情况后，决定召开这次全社 三级干部、工作队全体会议。当我赶到公社，人都 差不多到齐了。
  郝团长和他的随行人员，在王书记和穆树清队 长的陪同下来到会场，全场立即静了下来。王书记 可能受到了严厉批评（后来证明事实如此），神情有 点沮丧。而穆树清面色腊黄，显得过份清瘦，据说他总住在公社，而王书记在“改善”生活时常把他 甩掉。
  会议开始后，首先由郝团长再次宣讲了毛主席 《给生产队同志们的一封信》，中共中央《关于人民 公社十二条》（即“六十条”的前身）和西北局兰州 会议关于抢救人命的决定。接着他发表了极为精彩 的讲话，使我们顿开茅塞，深受教育，他说出了我 们几年来想说而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话，而 且表述的极为深刻和生动准确。在讲到公共食堂问 题时他说："……这几年人们常说，公共食堂是人民 公社的心脏’、现在'心脏'发生了毛病，急需作手 术。一个人若心脏有了病而不及时救治，那他的生 命就要完蛋！其实我们这个心脏从一开始就长上了 毒瘤，变成了藏污纳垢的窝子，血管里流的已不是鲜血，而是受到污染的坏水。我们必须面对这个残 酷的现实，当机立断进行处置。"他提出：不愿吃食 堂的社员可以打粮回家自已起灶；办的不好的食堂 坚决解散；即使办得好的，也要经过社员讨论，彻 底整顿加强民主管理；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粮 食不打任何折扣地发给社员，让他们自己安排生活。 这可真是石破天惊，语惊四座。几年来公共食堂一 直是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的焦点，是个极为敏 感的政治问题，在当时还没有具体政策规定的情况下，要没有足够的勇气和魄力是不敢讲这些话的。而 他对于形势的估计和干部问题、党群干群关系问题 讲的更是深刻透彻，句句掷地有声，使我们非常震 惊。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人民群众在挨饿，在 死亡线上挣扎，这是不容忽视的客观存在！我们再 也不能闭上眼睛说瞎话，人都饿死了，还说什么形 势大好？还说什么大跃进？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 为人民谋幸福，历尽千辛万苦，所以成为我们的伟 大领袖，人民发自内心地唱出了《东方红》，他是人 民的大救星。而现在《东方红》唱了几十年，解放 已经十多年的人民却在挨饿，这是为什么？我们每 一个共产党员，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干部难道不觉得 有愧吗？难道共产党一心一意为人民的宗旨变了吗？ 没有！当然，出现今天的这个局面情况是很复杂的， 有天灾的因素，但我认为主要是人祸。今天来的都 是干部，我们都掌握着权力，这个权力大得很，群 众的命就在我们手里攥着。而这个权力是共产党给 的，是要我们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幸福的，而不 是让我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置人 民的死活于不顾。可是，我们的少数党员和干部利 用这个权力，在人民困难的时候，趁火打劫，能贪 就贪，能占就占，只顾个人利益，不管人民死活。还 有个别党员干部，甚至一些党的领导干部，早已失去了共产党员的本色，蜕化变质了 ！这些人很坏，他 们头上顶着镰刀斧头，屁股下坐着青天白日，根本 没把人民群众当回事，当然这是极少数。但据我们 了解，大多数干部或多或少都有多吃多占的毛病，这 也是毋庸讳言的事实，群众意见很大。怎么办？现 在当务之急是救人！在抢救人命的同时，还要抢救 干部，抢救党和人民的血肉关系，抢救全心全意为 人民服务的优良传统，即刻转变干部作风，整顿干 部队伍。"紧接着他号召广大干部“从现在起，都要 振作起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以实际行动求得人 民群众的谅解，我们再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否则我 们就要犯不可饶恕的错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人 民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同心同德，和衷共济，共度 难关。”讲到这里，他对当前安排群众生活，转变干 部作风等项重点工作的步骤要求作了具体部署与安排，同时特别提出对市委工作组和调离本大队在外 大队任职的不脱产干部的生活也要关心。提出：“开前门、堵后门，适当提高口粮标准，在不侵占群众 利益的前提下，保证他们的基本生活，使他们安心 工作。"大家听到这里，情绪变得非常活跃，大有如 释重负之感。
  忽然，郝团长大声说道：“同志们！党中央毛主 席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已经派出大批干部，拨出大量粮食和物资，帮我们战胜困难，毛主席的心永 远和我们在一起。”说着他指着会场一角堆放的麻 袋、纸箱和铁筒等，上面都印着绿色的“特供"字样。“这些东西我从新疆带来，我们一口也没吃，一 点也没动，希望你们也不要吃一口，动一点，全部 送到急需抢救的人手中。''这时王定基书记站起来表 示：“我保证不吃一口，不动一点，全部分到下面去。” 这些物资中有饼干、白糖、红糖、酥油和药品、衣 物等。郝团长最后大声说：“同志们！有句古话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让我们在这 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同舟共济，奋勇前进。''他用 李白的诗句，结束了讲话，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 真是妙语妙用。他的讲话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大家 情绪一直很激动。这次会议，对丰乐的形势发展和 各项工作都起到了极大地推动作用，鼓舞了士气，增添了信心，放下了干部的包袱，使工作很快打开了 局面。
  至于压在我心头的那顿牛肉揪片子的事，郝团 长根本没有提及，反而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说我 情况掌握的全面准确，工作很吃苦等等。我不仅感 到轻松，也感到振奋，一场虚惊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了。别开生面的中截社员会公社三级干部会后一个星期，我又接到了参加 中截大队社员会的通知。
  开会那天，我去的很早。我看到中截大队的社 员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走向会场，约模十一点半钟，郝团长等来到会场。他默不作声地在人丛中穿梭，注 视着每一个人的脸，一会儿，他指指点点：“你出来， 到那边去。''“你出来，到那边去他指一个说一声， 被指点的人便出来坐到指定的空地上。我们都莫名 其妙，社员们也茫然四顾，不知其意。功夫不大，社 员被分成了两批，被点名出来的人约占四分之一。分 开后，郝团长来到中间，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你 们受苦了！由于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使你们忍饥 挨饿，我向你们赔罪了！"说着，他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会场上立即传出了唏嘘哭泣之声。他抬起 头来，大声问道：“你们的口粮标准是不是一样？" “一样"、“是一样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既然 一样的口粮标准，那就奇怪了。"他指着被挑出来的 那堆人说：“既然都是一样的标准，你们为什么身体 这样好、健健康康？你们有什么好经验，或者说有 什么好的保养神方，给他们介绍介绍。''这些人开始还脸上挂着笑容，慢慢的都低下了头。他又转向另 一部份社员说：“你们和他们都吃一样的粮食，为什 么身体不如他们？脬肿的、干瘦的，连走路都打摆 摆，这是什么原因？''话音未落，会场上哭声、叫声、 议论声、谩骂声汇成一片。从众人的议论中，我才 明白了个中奥妙，被挑出来的人大部份都是队长、会 计、食堂管理员、炊事员，还有记工员等，当然也 还有些是与他们有这样那样瓜葛的人。这真是点的 准确，对比分明。俗话说：穿不穿在身上，吃不吃 在脸上。不用调查，一目了然。郝团长的这一绝招 使干群关系的矛盾，公共食堂的弊端一下子揭穿。这 个问题不解决，救济粮再多，口粮标准再高，也还 是苦了大多数，肥了个别人。
  郝团长根据群众反映和他掌握的大量第一手材 料，严厉批评了干部中存在的侵害群众利益多吃多 占、贪污盗窃的恶劣行为。他又指了指被挑出来的 那些人说：“你们不管用什么方式多吃多占，甚至贪 污盗窃，都是不能容忍的。你们多吃一口，大家就 要少吃一口，你们在干着伤天害理的事，应当受到 良心的谴责。当然你们中大多数都不是坏人，但是 你们要明白众怒难犯这个道理。当前主要是解决人 民群众的吃饭问题，党中央毛主席已把大批救济粮 和物资调拨给你们，各级干部都要认真负责，一粒也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侵占或挪用，否则就是 极大的犯罪。从今天起若再发生偷盗、抢劫、多吃 多占，不管是谁都要严惩不贷。共产党说话算数，我 希望你们都不要以身试法。"之后，他针对中截大队 乃至全社普遍存在的问题，当机立断作了如下决定：一、立即解散队办食堂，让社员打粮回家吃饭。 在解散食堂时，要在群众监督下，算清帐目，张榜 公布，并切实解决社员灶具短缺、烧柴不足的问题， 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决不能一散了之。
  二、由工作组、大队、生产队干部和社员代表 共同组成清仓查库小组，对粮仓进行彻底清查。凡 是帐面上四留（口粮、籽种、饲料、储备）以外多出来的粮食（即当时叫“瞒产粮”、“机动粮”或“黑粮"），全部用于安排生活，那一级的归那一级所 有，不上交，不平调，也不顶上拨救济粮。但决不 能私分隐瞒，挪作它用。
  三、组织和鼓励社员生产自救。进山打猎，下 滩打柴，统一分配，对完成任务好的要给予奖励。
  四、中截大队给社员少划二厘到五厘自留地，是 违背中央政策的，必须立即纠正，要按政策划足留够，宁可超一分，也不能少一厘。地亩不清的要组 织力量重新丈量土地，一些集体难以经营的闲滩空 地还可以分给社员自己经营，谁种谁收……大会开了两个多小时，人们苦涩的脸上有了兴 奋的笑容。几个老汉边走边说：“这才是共产党的干 部，他好象从我们心里走了一遍，说的全是我们的 心里话。”“人家是五省慰问团的，听说他们是明察 暗访来到酒泉，第一站就到了丰乐。” “他们就是毛 主席派来的钦差大臣，真是救命来了"……会后，郝团长的几项决定，在全社范围内迅速 付诸实施。食堂解散结束了近3年的吃大锅饭的历 史；帐外的“黑粮"也纷纷出世，发到了社员手中， 仅仰沟大队就清出了4万多斤；缕缕炊烟笼罩着庄 户院落；社员见了工作组也不再回避躲藏。食堂解 散后，工作组开始吃派饭，我们坐在社员的热炕上， 促膝谈心，偶尔还能吃到烧壳子和热蒸馍。自留地 的重新复查和划定，使社员吃了一颗定心丸，人们 充满了信心，盼望着丰衣足食的生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郝团长。听说他 还在酒泉的果园、银达等公社工作了一段时间，后 来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然而，他留给我的 印象却是极其深刻的。他的身影和音容不时萦绕在 我的心头，而广大社员也在经常地念叨着他。
  （高正刚，曾任酒泉市文化馆馆长、副研究馆员、文化体育局副 局长。现为市文联副主席，《酒泉文史》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