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区图书馆

高达士先生是当年酒泉河西中学的英文教师。我在河西中学读高二、高三时，英文课都是他上的。我今天有这点英文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应该感谢他当年的教诲。
  当时的中学老师，有许多人过的是单身生活。他们住在学校，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有些人，家在沦陷区，不能团聚；也有些人因为收入低，工作不稳定，根本不能养家。达士老师是河南人，当时他也单身一入住在学校一间低矮的平房宿舍，但是他生活得比一般老师稍好，他洗脸时竟用力士香皂（当时质量最好的香皂）。同学们传说，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收入做为资本交给街上的商家，让他们代为经营，这议论包含着对先生的非议。仿佛说他既然是教师，就应该心甘情愿地忍受饥寒困苦不应该“发国难财”。现在想来，觉得当年我们那种看法真正幼稚得可笑。教师也是人，不应该要求他们作“苦行僧“，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去赚点钱，又怎么能说是“发国难财"呢！由于生活稍好，也由于教英文，达士老师有几套西装（别的老师一般只穿中山服），每当我们上演话剧时，常常借他这些西装作“行头”，他总是毫无难色地借给我们。
  当我读高二时，为了庆祝某一节日（元旦？），达士老师带领我们排练并演了一出英文独幕剧，剧名叫作《快乐的布谷鸟》（TheMerry，MerryCuckoo）。其剧情是：一个老头病得很重，他的老伴为了照顾他，无暇上教堂作礼拜，从而受到了牧师的责备和邻居的冷嘲热讽。老头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并不怕死，但他常怀念年轻时和妻子初恋的时刻；那时正值春天，他记得两个人一起聆听布谷鸟叫声时的幸福。因此他希望死前再听一次布谷鸟的叫声。本来节令还不到布谷鸟啼叫的时候，而老头病得随时都会死去。为了安慰他，老太婆走到花园里，模仿了布谷鸟的叫声，老头听了十分高兴，他激动地叫着老妻的小名，说他终于又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然后就安详地死去了。老太婆正在学鸟叫，牧师却来了。他发现了她的“作伪”，指责她“欺骗“。但是老太婆却不同意，她认为安慰自己最心爱的人，让他在临死时感到心情宁静，这根本不是欺骗，也不违背宗教的教义。剧情大致如此。在那次演出中，我和一位较小的男同学扮演了一对邻居夫妇，那位同学名叫熊道佼，是四川人，性情很活泼，后来同学们常常取笑他，因为他扮演了外国妇女。
  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达士老师在一个偶然事件中挽救了我的前途。
  当时我们的化学课，由肃州师范的教务主任石文吉兼授。他又没有自知之明，他喜欢“整”同学。有一次考试，他宣布了一些考场纪律，并说考题将会很难等等，这就更增强了同学们的反感。下课后，有一位姓高的同学就提议考试时集体交“白卷”，许多人响应，于是就定了下来。当时我对此事并不热心，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遗憾，因为我并不怕他出什么难题，但是大家都那么说？我也不好再反对。
  考试时，我们都把试卷纸摆在面前，东摸摸，西动动，谁也不写一个字，也没有人领头交卷（怕被他杀一儆百）。下课时间到了，他没办法，只好收回所有的试卷走了。这时同学们议论纷纷，认为给他丢了脸面，他再也不会来上课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想法真幼稚。在那个时代，教师们就是靠几个微薄的收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上课与否不仅关系到他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关系到他的生活收入；二者相比，“面子"是次要的。因此他下次照样来上课。他问我们，为什么交白卷？如果讲课有不明白之处，可以提问。这时同学们提了一些问题，他也东拉西扯地作了回答。我不满意于他的态度，也提了几个比较难的问题，这就激怒了他，认定我是那次事件的“主谋“。后来就放假了，我去了甘肃油矿家兄那里。有一天，我忽然收到校当局的一封信，要我“立即返校谈话”，我不知是什么事，只好返校。那次和我“谈活“的不是校务主任何令德，而是训育主任，他姓黎，名字记不清了。谈话的内容主要涉及“白卷风波”，我如实反应”主谋“不是我，但我不肯说出那位姓高的同学，黎主任很不满意，但他也抓不住证据，结果只对我提出口头警告，并且说，“你这次按时来了，还算好；如果再等几天不来，我们就会给你发出勒令退学的通知书“。所谓”勒令退学“，是当时处分学生的一种办法，其严重程度仅次处于正式开除。
  家兄上初中时，曾参加过当时共产党的地下小组，结果就受到了“勒令退学“的处分。几十年后，当我面临着同样处分的危险时，他却对我毫不同情。他十分严厉地批评了我，并且把我和一位当时被认为最没出息的青年人马某相比（马某不肯读书，追求玩乐，每门课都考不及格，从而多次受到“退学”的处分）。我自己认为不是那种人，所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受了委屈，精神上十分苦闷。我决心作出点事情来证明我和马某绝不相同。后来我投考西南联大物理系，也有一点这种动机。
  过了些日子，我渐渐听到了一些内幕消息。据说那次假期开始时，学校当局讨论过我的问题。有些人主张“勒令退学”，但是达士老师不同意，结果才有那次限期“谈话”。当时达士老师不是学校中的任何领导，他只是一位普通教师。但是因为他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校当局也不能不认真考虑他的意见。因此我一直记着那件事，一直认为达士老师当时的几句话，挽救了一个和他并无其他瓜葛的青年人的前途，同时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教师的高尚品德！自从那次纠纷以后，我在河西中学就陷入了“动辄得咎〃的状态，但达士老师却一如既往地对待我，这就更加增强了我对达士老师的敬仰。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河西中学。遗憾的是，当时因为大家的生活都很动荡，后来我竟没有写信和达士老师联系过。
  作者简介：戈革，河北人，解放前曾就读于河西中学、肃州师范。现任华东石油学院（北京）研究生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