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民国〕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张掖录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张掖地区志 远古——1995 下卷》 图书
唯一号: 292120020220000589
颗粒名称: 二十八、〔民国〕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张掖录
分类号: I269.6
页数: 9
页码: 2653-2661
摘要: 本文记述的是〔民国〕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张掖录情况。
关键词: 〔民国〕范长江 《中国的西北角》 张掖录

内容

编者按:范长江(1909~1970年),原名范希天, 1909年 10月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县赵家坝村。先后在内江中学和四川省第六中学上初、高中。 1927年初转入吴玉章办的中法大学重庆分校学习。后在武汉加入红军第二十军第三师教导团,参加南昌起义。 1928年下半年考入南京中央政治学校乡村行政系。 1936年 12月 12日西安事变后,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从宁夏飞抵兰州,又进入西安,经杨虎城找到周恩来。 1937年2月6日,在博古和罗瑞卿陪同下到延安。 2月9日晚,毛泽东主席在窑洞接见了范长江,谈话通宵。除美国记者斯诺外,范长江是第一位以新闻记者的名义进入革命根据地延安。
  1938年3月,他与徐迈进等在汉口创办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成为团结抗日的进步青年记者中心。是年 10月脱离《大公报》。1939年初,在抗日文化中心桂林建立国际新闻总社。是年 5月,在重庆由周恩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 12月,长江与沈钧儒的女儿沈谱在重庆结婚。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青社和国新社被国民党查封,并下令逮捕范长江。长江接李克农通知撤退香港,在廖承志领导下又办中共在海外机关报《华商报》并兼顾香港国新社。 1941年底,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长江又辗转桂林、武汉、上海等地,最后到达苏北解放区。先后担任新华社华中分社、华中总分社和《新华日报》社社长、华中新闻专科学校校长等职。
  解放战争期间,长江跟随毛泽东、周恩来转战陕北,负责中央宣传工作。
  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新华社总编辑、《解放日报》社社长、新闻总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社长等职, 1952年担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副秘书长, 1954年以后任国务院第二办公室副主任。
  “文化大革命期间,范长江被长期关押,受尽折磨摧残。 1970年10月23日,在河南确山被迫害致死。 1978年12月27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隆重举行范长江追悼会,为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20世纪 30年代,年仅 26岁的范长江,为了深入了解震惊中外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对全国政治动向的影响,以及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西北地区的现状和未来,以惊人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先后到川北、陕西、甘肃、青海、内蒙古等地采访,越过祁连山,绕过贺兰山,北至包头,西达敦煌,历时十个月,全程四千里。旅途通讯陆续在《大公报》发表后,结集正式出版《中国的西北角》一书。书中第四篇《祁连山北的旅行》,对张掖的所见所闻所想,专写了五个部分,计 1. 1万字。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民国〕时期张掖的经济状况和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平。
  《中国的西北角》
  范长江
  第四篇 祁连山北的旅行
  一、金”张掖的破产
  每一个到西北游历的人,最容易听到本地人所谈的俗谚之中,总短不了金张掖,银武威,秦十万这一条表示甘肃最富庶地区的语句。他们的意思是说:张掖、武威和天水(即秦州)是甘肃省首屈一指的财富地方,特别是张掖,要算第一。
  就是从历史上看,张掖在西北民族关系上,也曾有过重要地位。二千年以前,这里还是突厥族的匈奴占领的地方。汉武帝时,霍去病赶走了祁连山北的匈奴,汉民族才扩张到弱水流域来,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把这地方改为内地。张掖一郡,特别重要。所以取名张掖”的意思,是张”中国之掖”,西通西域,以断匈奴,与藏族的联合。
  不过,汉民族以后,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巩固发展下去,唐朝时回纥占了张掖一带,宋朝中叶,藏族的西夏又代替回纥入这块地方。一直到明朝,汉民族在这里的社会基础,才算巩固,树立了健全的军事政治组织。明代防御蒙古民族,从西北到东北造成一条长城,又把长城分为七段,设七个边镇,任防守之责。另设两个策应的边镇,共为九镇。其最西的一镇叫甘肃镇,镇地就在张掖。
  清代的疆域远比明代为广,蒙古、新疆尽入版图,张掖在军事上的地位,已丧失其西北重镇之资格。一方面突厥族之回族,自明末与汉族混居至复杂之程度,而且在军事上回族已取得相当力量,距今约三百年前清顺治时代,回籍军官米剌印以张掖为根据,联络西北回民暴动,满洲人费了很大的力量,才算平定下去。自此以后,张掖在军事上政治上再没有表现过重大的关系。
  如果我们离开张掖城十数里路,再来纵览张掖的风光,我觉得明代郭登的《甘州即事》一诗,形容得非常恰当:黑河如带向西来,河上边城自〔汉〕开;山近四时常带雪,地寒终岁不闻雷。牦牛互市番氓出,宛马临关汉使回;东望玉京将万里,云霄何处是蓬莱?”他这首诗有点代表东方人怀慕乡土之思。
  本来中国内地乡间流传着一句俗语说:天下无水不朝东。照内地的经验看来,所有的河流都大体以东的方向流到海里,然而内陆的河流却并不一定是这样,张掖的弱水(即黑河)就是向西流的。所以他说:黑河如带向西来了。
  记者以一月十日到张掖,初被美丽的野景和壮丽的城池所刺激,内心里深觉金张掖”之名不虚传。稍过几日之后,原来幼稚的愉快印象,逐渐换为惨痛幻灭的凄凉。记者在张掖所得的第一印象,是没有裤子穿的朋友太多了!十四五岁以下的小孩,十之七八没有裤子,有家的人还可以在家里避寒,整天坐卧在热土炕上,偶尔出外走走,又逃了回去,倒还可以勉强过得去。有许多根本无家的孩子,只好在大衙门和阔人们的公馆背风的墙下,过颤栗的生活,他们的上身披着百孔千疮的破衣,或者原来就是没有做成衣服形式的烂布块和麻布袋,胡乱裹在身上,从绅士阶级们的卫生观点来观察,对于他们简直无从说起了。中年以上的妇人,在街上流落的,比孩子们少些,不过,随地也可看到,她们的外观上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她们无论上身单薄破烂到什么程度,如果裤子上半截,实在遮不着她们认为非遮不可的地方,那么她们总在自己腰部的下面围着一圈污烂的麻布或布块,最低限度得挂一块在小腹的前面。
  这里已是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寒地带,盛暑的夜间,人们都得用棉被。而且这时正是三九的寒冬,无论怎样穷苦的朋友,缺了皮衣,实在难于活动。然而这班孩子和女人竟破落到如此惊人的地步!我们如果在北风怒号的寒夜,闲步街头,不当风的墙角巷弯,常常发出一团团的火光,这就是他们白昼拾来或偷来的木片柴枝,在实在难支的夜间,正在作他们暂时对抗残忍寒冷的工作。
  每日到了午前十时以后,太阳的热力,慢慢浸暖了地面的空气,他们的肢体才渐渐从屋角墙边舒展起来。小摊上、小店铺门口,是他们经常照顾的地方,大衙门和大公馆的厨房抬出来的残羹剩饭,尤其是他们的大宗而上等的食料。
  青年的男子和女人,他们破落以后的出路,又另是一样,男子可以逃亡,女子可以走去作明的或暗的卖淫的生活。女孩子之出卖,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某次有一个妓馆的老鸨告诉记者:王大的女孩子,我给他六元,他还不卖,张家只给他五元啦。”记者因问她:王大的女孩子今年多大了?”“十二岁,这是她平淡的答复!
  要论张掖的街道,宽敞整齐,和内地的二等城市相比,并不见得很差。保定的市面颇近于张掖,而张掖的街市建筑却还在徐州之上。不过,这样大的城,这样宽的街,这样多的商店,到了实际活动起来的时候,这些商店很少开门,宽宽的马路上面却没有多少商业的来往,据经济界朋友们的告诉,张掖各方面崩溃的趋势,现正在加紧期中,张掖的金”帽子,无论如何再难勉强戴上去了。
  二、张掖的破产,是人懒的过?
  许多朋友告诉记者:河西的人太懒,抽大烟,所以穷得如此厉害。”然而记者经相当研究之后,觉得他们的话还不是正确的看法。人都是愿意生活得更好些的,饥寒交迫的日子,谁也知道不好受的。一两个人的堕落破产,我们还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无知和不长进,整个的社会崩溃,却不是由于大家的懒”了。难道大家都是天生来就是懒的天性,自己早已自觉的去甘于饥寒吗?如果大家表现了懒的现象,一定有使大家不得不懒的原因。
  清代以后,张掖在军事政治上的地位已经没落,新疆与内地交通阻滞以后,张掖向有的商业过道的资格也根本取消。陇海路通到西安,西兰公路又畅行以来,原来由包头经草地到张掖,转发兰州各路的货物,也不再走这里,因此张掖的商业地位的没落,乃为不可挽救的事实。但是以张掖土质的肥美,灌溉的便利,出产的丰富,如果有合理的政治与社会组织,张掖的人民尽可以非常优裕的生活下去。现在的事实,张掖的生活不但不优裕,而且没落到饥寒线以下。这里我们不明白使张掖破产的根本原因。
  张掖全县只有十万稍多的人口,从军队到县政府区村公所直接向民间所征收的米麦柴炭,我们暂且不谈,建设这个,建设那个,向民间摊的款项和物料,我们也无法统计,虽然这些负担,已经叫张掖民众叫苦连天。钱粮赋税,各地都有,张掖也不能算特别。我们只就烟亩罚款一项来说,已经使张掖农民非走到破产的道路不可。
  甘肃省政府财政厅规定要张掖每年缴将近二十万的烟亩罚款,不管你种烟不种烟,政府非要这笔款子不可。并且给作县长的一种提成”的办法,就是县长经收罚款,可以有百分之五的报酬,收得多些,提成的实数也随着大些,自然当县长的乐于努力。我们首先用不合实际的书呆子算法,每年二十万元担在十万人身上,每人每年两元,十万人中有五万是女人,不能生产,于每个男子每年负担四元,又五万男子中有二万五千人是老人和小孩,那么每个壮年男子每年要负担八元烟亩罚款了。有许多人不但没有种烟,而且根本连地也没有,这样的烟亩罚款仍然辗转转嫁到他们的身上。事实上亩款负担情形,还不是如此容易推算,黑暗的方面,还不在这里。
  亩款的目的,并不在禁烟而在筹款,这是我们要首先认识的。而亩款摊派的方法,系随粮税附征。表面上看来,粮多的人,一定土地多些,他们的经济地位好些,所以叫他们多出点烟亩罚款,到是公平的办法。然而,谁知张掖田赋情形,早已脱了正轨。张掖全年共粮四万石,历年报荒之结果,免去了二万七千石,现仅每年一万三千石。因为地方政权在绅士手中,绅士们的地,都是上等地多,他们得了报荒的机会,把自己的好地报了荒地,免去粮赋。而真正荒了田地,却仍然要按亩上粮。所以这一万三千石粮,十之六七还是由一般贫苦的农民负担。种植鸦片,必须上等地始能成长,而上等地大半在绅士们手中,故绅士们种烟最多,但是无情的烟亩罚款,却又随着粮税不合理的把大部分落在贫苦农民身上。拥有二三等土地,种少量鸦片的中等以下的农民,负担亩款的主要部分,则他们每一个男子每年的实际的亩款负担,总在十五元以上。如果从租税负担能力的比例来讲,贫苦农民十五元之负担,往往比绅士们之三十元或六十元还要痛苦。收款的人员就是县区村的公事人,这些人又是绅士们自己充任,他们在收款时候,还在农民身上想办法,农民这些额外的负担,恐怕连农民自己也算不清楚!
  种鸦片,该罚,农民不想种烟,当然该加以赞成。前二三年高台县的农民曾经请求政府,自动禁种鸦片,不再缴那种令人害怕的烟亩罚款,然而政府对于这种请求,却没有允许!这桩事情证明农民之不甘堕落,而政府硬要强迫收他们的烟亩罚款,其中道理,颇令人难以了解!
  农民的收入,本来不像工商业者那样比较有伸缩性。他们收入既只限于农产品为主要,而收获的季节,又大大地限制了他们。对于这种无情的强力榨取,实在没有支付的能力。但是提成制度奖励了县长的狠心,各种严刑重仗,在县政府中毫无顾忌的施用起来!张掖代人受仗一次的代价,是铜元两千文,约合大洋两角六七分。如果被衙门里当时活活的打死,这两千文的代价,仍不出被代替者的荷包!
  政府一定要钱,农民没有,没有就打,那只好促成高利贷的产生了。农民最困难的时间是春天,张掖情形,一二三月借账五六月还账,不到半年的时间,大致是这样的利率:
  1.借现金者——百分之五十的利率为最轻者!
  2.借鸦片者——百分之三百!
  3.借粮食者——百分之百!
  农民在这种毫无希望的高度剥削情况下面,除了抽抽鸦片,苟安岁月而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叫他们兴奋的从事工作?
  三、弱水南岸的风光(一)
  如果再在张掖住下去,不快的事情还要多些,十八日正午记者离张掖向酒泉出发了。本来打算十八日赶早登程的,因为韩玉山先生留记者看看他的军队,所以迟走了半天。这部分军队是马步芳的基本队伍,精神动作都不差,在我对他们的讲演中,我希望他们能在中国对外生死存亡的关头上,多多卖些气力。
  骑马出了张掖西门,把眼平视出去,只有疏密不齐的林木,枯缩待春的枣园,祁连山和焉支山挟持着的平坦肥沃的弱水盆地,被冰冻了的河流渠道,以及大小远近的村落,点缀成有画意的幽静恬淡的乡郊,不过一低头看看地下的道路,和大路两旁居民的生活情形,一种酸苦的滋味,即刻改变了原有的情绪。闻某君在张掖做县长三年,刮去民膏七八万之多,而城门外的道路,也不见稍微收拾一下,似乎太有点过于了。
  紧接西门外二三里地,即为弱水之支流,从祁连山里向北流来。弱水土人又名曰黑水,上源分两支,一即此由祁连山流出者,一则来自山丹县。两河会于张掖之西北境,更西北流至高台之西,始转北流至额济纳蒙古草地,注入居延海,下游又称为额济纳河。古人对于弱水,总想到是非常边荒。唐杜甫所谓: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宋代苏轼,本来是比较旷观的人,然而他提到弱水,仍然是不胜其假远之思,其金山妙高台诗谓: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俗更有所谓:弱水不载鹅毛的说法,似乎弱水简直弱”得了不得,实际弱水仍与普通河流差不多的水性。只是弱水南支从祁连山中冲出来,因为地势关系,河床倾斜度很大,在夏秋之间,祁连山的积雪融解,山洪下注,水猛而急,故常冲下大小石砾,垫高河底,使河水左右横冲,于是河道年有变易,形成无定河之大观,合计现有各河道所占之面积,总在十五里左右,如能筑堤束水,则现有之若干河滩皆可立刻成为农地。
  过完河汊,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地名乃寺,距张掖已二十里,乃寺西行,经三十里起伏无定的沙漠梁,沙漠梁区域中看不到有草木的存在,村庄人影,也在这个区域中和我们绝缘。唐人所谓: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必须有骑马行沙漠的经验者,始能了然其描绘的景象。十八日住沙河集,计行七十里,到店时天尚未黑。从张掖直接到沙河,我们丝毫没有休息,骑惯了马,在西北旅行,将感到很大的便利。
  沙河集上的人告诉记者,地方上的区长村长多半是花钱买来的,三百元二百元一个的区长,只能保险一二年的期间。如果区长没有比三百元更大的好处,我想不会有人花钱去运动的。而且说地方上的绅士,多半也花钱在军队里运动顾问、参议之类的名义,钱多的是顾问,钱少的是参议。张掖的毛大绅士就是青海的顾问,假使顾问参议这些名义不会有某种便宜,运动当顾问参议的,不会如此之多。
  夜间,同栈住有西来的几个士兵,他们在随便唱歌,内中一首是:打了一仗又一仗,仗仗不离机关枪,三八式单打老乡!”后来他们重复唱这首歌,声音变为颤弱而凄凉。在寂寞的空气中,他们的歌声,似乎显示出一种怨望的意思:怨望中国二十余年无已止的战争,而每次战争,只是中国人打中国人!
  十九日清晨上马离沙河集之前,在旅店门口遇到一个全身污浊,没有裤子,身披破絮的孩子,年岁不过七八岁左右,旁边站着一个一样脏烂的老妇人,大致是母子的模样,很疲乏地直眼望着我们。这时街上还没有一个人出来,因为严冬的清晨,冷风飕飕地刮着,普通人是不愿出门的。我们为了赶路,是没有法子,这一对母子不找个地方避风,却一早起来当街站着,那一定是冻得受不住了,才起身来活动的。我把手中还存的半个馒头给孩子,他接过馒头以后,眼汪汪地望着我叫一声爸爸,半个馒头叫爸爸”!在饥饿线下的朋友,对于吃饱了饭的人讲究的尊卑长幼的礼”,似乎也顾不得许多了。
  沙河以西,有十五里长的碱地,因为水利不修,缺乏充分的水来灌溉,碱性上浮,结成黄白黑三色混合的地面。碱地上除了碱草以外,旁的植物不易成长,惟有大道两旁左宗棠征新疆时所植的柳树,还有少数歪斜的长着。
  廿里铺,有几家破烂人家。过廿里铺又是十五里的沙漠,沙梁比乃寺西面的还要大些,汽车绝对不能行走。往来的旅客在沙梁上上下下,沙子随着人的脚迹移动,比走坚硬石的山梁要有兴趣得多。
  沙漠走完,再几里就是临泽县。临泽县的城市,不如内地一个市镇,这个县的农民每年也要出六万元的烟亩罚款,各方军队在这里提取拨款的,都是长年累月地住着,总也提不清楚,因为农民实在拿不出钱来,农民负担太重,都慢慢地走向逃亡的道路,好好田地一天一天的荒废起来,据友人明驼君的统计,临泽县第四区,民国十九年共上粮一四四五石,到二十三年只上八八一石,减少了五六四石,按平均每耕地十亩承粮一石计,五年之内,已有五千六百四十亩耕地成了荒田了。如果按比例来说,五年之内,荒去耕地,已占原来耕地面积三分之一以上!据记者估计,这个比例,可以普遍的说明河西各地的耕地荒废的情形。另外一方面政府纵令种烟的结果,农民十之七八变成了骨瘦如柴的瘾君子,不能再辛苦去种地,这也是加速河西耕地荒废的重大原因。
  四、弱水南岸的风光(二)
  过了张掖西门外弱水的南支以后,一直西到酒泉东面百余里的地方,我们都是在弱水的南岸进行。临泽以西,村落稠密,阡陌相连,沟渠纵横,虽在严冬,犹有成都平原那样富庶的外表。
  这时已将近旧历的年关,乡村中的人总在集镇上买些过年用的东西回家,大道中熙来攘往的人们,都忙着准备他们过年的东西。只有记者同几个从人,骑着征马,孤零零地永远走向陌生的地方!〔唐〕人岑参服官河西,到年底时,感到生活的寂寞,给了寄居在当时京师长安中的朋友一首诗说:东去长安万余里,故人何惜一行书;玉关西望堪肠断,况复明朝是岁除!农业社会成长的人,容易发生怀念故乡的观念,特别在有节气的日子。
  高利贷是河西普遍的现象,不过此间今年放高利的人却吃了大亏。往年的烟土价钱很高,一元只可买二两左右,放高利的人以为今年的烟土,也可以保持平常的记录。所以大半放账的都用了这样的办法:借洋一元,还烟土六两,这等于借洋一元还三元,是百分之三百的大利!谁知今年鸦片大贱,一元可买七八两,因此不到一元的代价,就可偿清六两烟土的高利债,高利贷者于是大倒其楣了。
  因为已届过年时节,田间工作已经完全停止,乡村的院落里,间或也有休息闲谈的农村家庭,气象也相当活泼。但是只要有一种戴貂皮小帽,穿着马褂,背上背着布口袋,口里含着长旱烟筒,一手拿着白布包好的账簿,一手提着打马棍,或者嘴上还留着八字胡的人,走近村子的门前,那个村子立刻变成了肃杀的气象。大人不讲话了,小孩也不闹了。主人的气势一泄,狗也不敢放声地狂咬,挟着尾巴退到一旁。这就是收账的人来了。这家人今年是否可以过安静的新年,就得看债主们,是否可以让今年所欠的利和本,等过了年再想办法。这一天遇到的收账的人,总有七八起,这简直是穷人们过年时一种大煞风景的东西!
  将近高台,由泉水作成的大小渠道,穿错田亩间,泉水经冬不冰,所以不管雪在地上积得如何厚,渠中的泉水仍清澈见底地不断流行。要不是天气的寒冷,和地上堆着的白雪,我们简直辨不清这里是不是江南的乡村!
  高台距临泽是四十里,我们黄昏以前才赶到城中。友人强留记者在高台住一天,他知道记者喜欢练习射击和骑术。他在二十日的早晨,约记者骑了马带上枪,到弱水南岸去打各种水鸟。弱水河中,常常有天鹅的降临。南方几省流行的一种俗语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意思是:办不到的事,休要妄想!那么,天鹅肉是不容易吃到的东西,已为大家所公认了。我们那天因为没有发现天鹅,无从打起,所幸友人还打得有现成的一只,和我们打着的十来只水鸭,大吃而特吃地饱餐了一顿。天鹅的形态颇近于南方特别高大的家鹅,肉味近于鸭肉。最宝贵的,是天鹅的皮上拔去粗毛以后的绒毛,天鹅绒是非常高贵的装饰女人衣服的材料。
  张掖、高台一带的人,常常有个不能解答的问题。他们用肉眼看去,高台比张掖要高,为什么弱水会向高台流?记者初时的感觉和他们一样,但是高度表告诉我们,张掖海拔五千英尺,高台只有四千七百英尺,还是要低三百英尺。
  高台附近的村庄,多半有高大的城堡围着,外表非常堂皇,如果进村子里去实地考察一下,虽然是年关在迩,我们仍然看不出丝毫殷实的内容来。仅有的一点殷实气,早已被黑暗的政治、剥削和高利贷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离旧历过年只有三天,还有三三五五的中年妇人,穿着污旧的单衣裤,到城厢各处偷偷的乞食。她们的家里如果有支持一天的粮食,她们决不肯出来受冻和丢女人们最看重的颜面。又假如她们还年轻些,或者有人收她们进妓院,或者她们也想作半明半暗的皮肉生涯,只是,在这样小小的城中,哪容易寻找如期送粮的恩客?在饥饿与羞愧的战斗中,她们终于被饥饿打到街面来了。
  在高台停留一天之后,我们不得不踏上西赴酒泉的征途了。从此西行二十里至方向堡,农田非常肥沃。再西则有碱地出现,地质渐硗瘠。又三十里至黑泉镇,镇店以外人家渐稀,这里因为人家不多,经济生活单纯,故有放高利资格的人都难找,只在村区上干公事的人偶尔放点账,每元每月利息二角,只照单利计算,每元每年利息是二元四角,就是年利率百分之二百四十,公事人的钱,借钱的无论如何少不了的。
  出了黑泉镇,西北上远远望着无边枯草,环绕着浩荡的湖水,湖水的北面是弱水河身,再北面就是平平的土山,土山上如长蛇式的万里长城,很明晰地进入我们的眼底。紧靠大路的南面,是不长草木的粗沙梁,大致和大路平行,间或间隔着很大的沙窝,村落树林,在沙梁这面再也看不见丝毫踪影。刚才被高台附近乡村所引起来的江南风光的回忆,至此又整个的换上了塞外的怆凉!
  心境被各种问题所占据,没有留心辨别岔路。我们一行五六匹马的小马队,走进了完全的沙漠区域中,愈是前进,沙漠愈大,向导也不知究竟错了没有,大家只好照着沙漠上旁人走过的足迹前进。不过,渺茫的心情已经笼罩了同行的每一个人,大家只是不得已而且无希望地走着。幸而不久有两个徒步的苦力从对面走来,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的道路应该向西北的,走成向西南了,如果再走下去,会困陷在沙漠的中心,当天无论如何走不出沙漠,人马都将无法找水饮食,自然住处更无从说起了。我们才立刻变换方向,对准西北上走,马匹虽然吃苦不少,我们总算达到了大路驿站的花墙子地方。
  五、弱水南岸的风光(三)
  花墙子约有二三十家居民,以产甜瓜著名,前清时进贡的哈密瓜,并不真正完全出在新疆的哈密,一部分出在敦煌东北的瓜州,一部分就是花墙子所产。瓜大而味甜,为内地绝无之塞外名产。
  天已不早,我们只好马蹄不住地前进。花墙子往西,路仍是一面南靠沙梁,一面北临弱水,地尽碱质,一望都是草滩。此时弱水中被冰冻着一只空船,停靠在弱水的北岸。船的附近,只有三五头黄牛,自由的在吃草。野渡无人舟自横,不意塞上亦有此天然画景。
  预定住宿地是花墙子西三十里的深沟,我们走到日已西斜,经过很长的草滩,慢慢上了前面的粗沙梁。梁上有一旧破古庙,下马扣门问住持,始知花墙子到这里只有十里的路程。啊!好大的十里。天晚路遥,无论人马如何困乏,也只好鼓起勇气登程了。马过庙后,但见无边的戈壁(粗沙漠),没有丝毫草木的踪影,一种茫茫然的心情,油然而生,不知当晚是否尚可赶到宿处?因而又想起唐人过戈壁时的诗来: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记者本无家”可辞”,而且长年累月的漂流,也无从计算月”“圆”的回”数,却是今夜的情况,记者诚与千年以前的古人同其意境了。
  西北人的习惯说法,称粗沙漠曰戈壁,称细沙漠曰沙窝。两者有一个共同性,即都是其中无水草,无人烟。戈壁非常宜于行汽车,地硬而平。沙窝则凸凹起伏,沙质又松,人马经行其上,亦感困难,汽车绝对无法通过。地理专门名词上应该如何称谓,俗说是否适当,记者尚不得知。
  慢慢地,前面的戈壁滩现出了边沿,我们知道戈壁滩快完了。再前进些时候,边沿的前面模糊地现出了草滩沟。黄昏前,灰白色的草滩沟的远方,隐约的现出了村庄土墙的模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尽了自己的目力,向前探见,随着马蹄的前进,我们大家的面色逐渐变做了愉快地表情。
  驰下戈壁滩,深沟的人家已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线。草滩地上随处有黄羊,记者下马借黄昏光匿草丛中连发射之,惜皆未中。骑入深沟站,居民已掌灯,于昏黑中视之,房屋十之七八已经坍塌,一种死寂的空气,压着了行人的心灵。深沟现在共只有四五人家。原来满清时候,是驿站,并有防备北面蒙古的兵营在这附近,本来相当的繁荣。地属碱性,水利未修,无法耕种。所以从前完全恃国库的饷粮过活。〔民国〕以后,驿站撤除,兵营解散,所以本地人皆无法生活,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现在剩下来的几家,只靠偶尔留一二个过路客人,得一点店钱来维持生活。然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妇人和孩子们都往往因为缺乏衣服蔽体,而无法出门。
  记者寄宿的一家,是深沟的甲长,他的父亲作此地甲长,父亲死后,他就世袭了,仍然作甲长。这里的地方政治组织有点特别,乡长要保长每年每人报效一百五十元,保长问甲长每年每人要一百元,甲长于是问人民每家每月要一千文。这不知是哪里来的规矩!一个老妇人告诉记者:迟早深沟不会有人了!”
  弱水到了深沟的北面,就转而北流,出万里长城,经过一个峡口,直北流到额济纳蒙古,再北流入居延海。再从深沟往西走酒泉,我们再没有富有史意和诗意的弱水在右面陪着我们了。可惜记者因路程所限,不能陪着弱水,一直走到居延海,去看看那面的景象。唐人胡曾曾有一诗吟居延海道: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照他的诗来看,居延海那面是十分荒凉,只是停马一看,都会令人魂断,可见非常可怕。不过,中国过去的士大夫,十九都只想过舒服日子,不愿轻离温暖的故乡,所以偶遇新的环境,就大惊小怪,往往过甚其辞。据曾走过额济纳居延海一带的朋友徐少尹先生所示居延海的照片,则见其水草丰美,林木参天,牧畜发达,仍为非常适于人类生活的地方。
  〔汉〕武帝时,西北方的匈奴民族,非常厉害,武帝令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统率勇敢兵卒五千人,到张掖酒泉一带练习射箭,以防备匈奴。李陵旋奉令出击匈奴,败于居延海,被执于匈奴(苏武牧羊也在这里)。李陵之败,从战争的本身言之,是由于各军失了道路,联络不上,而且骑兵和步兵形势完全不一样。最关紧要的,是汉武帝的政略的失败。他太看重军事部门,忽略了政治经济领域,游牧民族的匈奴,根本无固定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地,可以作为他攻击的目标,让他占领了这些中心地带,就可以使匈奴屈服。匈奴永远这样东南西北流动着,随地都可以生活,随地都可以战争,汉武帝最多只能杀些人,得些牲畜,绝对没有屈服他们的方法。只有武帝上一代皇帝景帝时代,赵充国对付青海藏人的方法,才是好方法,他用军事力量推进到可以耕牧的地方,立刻使那里成为农业社会,弄好了再前进,凡是水草丰美的地方都把它农业化。武帝不知师法充国,专重干戈,虽然军威曾震骇一时,而对于民族间关系的影响,仍无重大意义和收获。

知识出处

张掖地区志 远古——1995 下卷

《张掖地区志 远古——1995 下卷》

出版者:甘肃人民出版社

本志共分三编,内容包括社会民族、人口、宗教、社会保障、人民生活、婚姻家庭、道德风尚、社会风俗、社会陋习、方言、东部裕固语、人物传、人物录、古籍选录、历史文献、红西路军史料、当代文选等,记述了张掖地区自然和社会的历史与现状。

阅读

相关地名

张掖地区
相关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