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鼐过瓜州(安西)王晓玲夏鼐,是中国现代著名考古学家,在考古学术研究方面成就卓著,是在世界考古学界获得最高荣誉奖最多的中国学者,对新中国的考古事业做岀了彪炳史册的贡献!瓜州(安西)作为丝路重镇,是自秦汉以来中原地区到达西域的交通要道,中西文化在这里碰撞融合,交光互影,留下诸多深浅不一的印记,一两千年之后的近现代,还看得到大汉盛唐在这一区域留下的壮丽痕迹。这一切散发着无穷魔力,吸引着广大学者纷至沓来,追寻探究,中外驰名的考古学者夏鼐先生也被古老神秘的魅力所倾倒,慕名而来! 那是1944年4月17日,夏鼐和阎文儒、向达从兰州出发,前往河西走廊进行野外考古工作。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最后两年,他们一路风餐露宿,筚路蓝缕,经过安西(今瓜州),抵达敦煌,考察了很多地方,收获到部分古物,尤其是回去后夏鼐先生根据此行整理的考古漫记,那些“最充满人间味的工作情况的记载”,真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成了最稀有珍贵的东西。
安西深厚的文化底蕴深深吸引着夏鼐先生,叩击着他敏感的心扉,好多文化古迹备受夏鼐先生关注,他倾注极大精力细心勘察,认真记录,安西的很多地方因之留下了他的足迹。瓜州很多现在已经不可追寻的遗迹,我们在夏鼐先生的《敦煌考古漫记》里都能够找到它们的芳踪倩影。现在,就让我们循着夏鼐的足迹,了解一下当年瓜州的面貌情态。
夜宿瓜州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安西到敦煌一百来公里的路程,其中十分之九都是戈壁滩,只在有站口的地方,才有水和土屋,旅人可以在此吃喝休息。
从安西到敦煌要经过三个驿站:瓜州口、甜水井、疙瘩井,各站相距都是约70里左右,如果骑马或者坐大车去敦煌,中途至少得停宿两次。瓜州口是这一段旅程中第一个供来往客商补给饮水、歇脚留宿之处,历来经过此地的学者、名人均或多或少为其留下过笔墨。范长江先生在《中国的西北角》就对瓜州口有过着墨, 他看到,瓜州口这一过去种瓜人的进贡之地,如今阡陌痕迹尚在,清晰可辨,不过原来的城堡已经废弃,田地也因无人耕种而荒芜了。蒋经国先生回忆在瓜州口只看到两户人家,而当年陪同他西北考察的熊向晖,几十年后重走此路时回忆,当时的瓜州口只剩下三户人家,其他记述则和范长江基本一致。
当时,去敦煌时出安西县城西门之后,大车路和公路就分道了, 公路是沿着山脚走戈壁滩,因为汽车可以一天到达敦煌,不需要中途到站口停歇住宿,蒋经国先生当年乘坐的是汽车,走的就是公路。夏鼐先生由于是坐着大车,不能沿着山脚走戈壁滩,必须经过有人烟的村庄或者有腰店憩宿的地方,他赶到第一站瓜州口,在这里住宿、休憩一晚,将此地经历写的更加详细,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夏鼐先生发现,瓜州口一带荒僻萧条,离周边最近的村落也有十几里的路程。瓜州口驿站只有一家腰店,条件非常简陋,店里仅有两间客房供人居住;经过这里留宿的都是赶车或者骑马之人,骡马脚力是至关重要的交通工具和行路伴侣,绝对不可轻慢对待,所以,瓜州口腰店里马槽倒是有好几个,专门用来拴马,喂养马匹,伺候过往行人的这些心肝宝贝。
夏鼐先生在瓜州口腰店没有享受到什么特别的周到服务,这里只给客人供给开水,其他吃食都得自己动手,不过,烧火用的干牲口粪是给提供的,还有此地不缺的红柳柴火。所幸,来之前大家都了解戈壁腰店的这种情形,提前准备了易于携带的食物。他们自己动手,打来清水,洗去一脸灰尘,起火烧滚开水,冲泡好饮用的茶水,然后取出带来的挂面,简单以准备好的葱韭和酱菜为佐菜,当做晚餐。
他们住的客房里有一个土炕,炕面上铺着一领草席,看起来很旧了,有点残破,炕席上面摆放着一张小小的炕桌。茶泡好之后,他们三人坐在炕上,围着炕桌,饮茶叙谈。大家偶然抬头,发现屋顶乌黑的椽柃上面,挂满了蜘蛛网,还有丝丝缕缕的烟尘穗子。估计那时天热,屋门敞开,这些蜘蛛网和烟尘穗子被沙漠热风吹动,飘飘荡荡,夏鼐先生戏称如同随风摇曳的紫藤花。看来,腰店院子里到处都是牛马粪便的情形没有影响夏鼐先生的心境,这些蛛丝烟尘也没能改变他的豁达之趣,夏鼐先生笑谓只要这些蛛丝烟尘穗子不落入饭菜之中,风趣也还是很不错的!当夏鼐先生一行再次回到瓜州口,已经是冬天了。他们从敦煌出发,经过吊吊水,抵达瓜州口。
吊吊水其实就是悬泉置遗址,顾名思义,悬泉就是悬挂着的泉,也就是瀑布之意。那里地处戈壁高地,在高地东南侧有一个山沟,山沟两侧怪石林立,山势陡峭,仿佛巨斧在山体中间劈开了一道石缝。这条山沟里有几股泉水,日夜不息地流淌着。这几股泉水都是从半山腰的石缝中渗出,然后依次通过层层台地,流入山沟,汩汩潺潺,汇聚为一处,最终在一块巨石上面的凹坑处形成一汪小小的山泉。山泉的水溢出之后从巨石高处跌落下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瀑布,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吊吊水”,非常形象地说明了悬泉一名的来历。
夏鼐一行于12月初路过吊吊水时,由于天气寒冷,滴流的水已经凝结为晶莹的冰棒,悬空在石板上,整个石板和低处都是冰层。不过,厚厚的冰层下面还有流水哗哗流动,流水从冰层底下流出,向着山口流淌,不过由于多流沙之故,水流出山几千步之后,还没有到山口,就隐没不见了。
那时悬泉置遗址还没有被发现,加之天气变了,天空飘起了雪花,天气变得很冷,夏鼐一行没有在此耽搁太多时间,他们离开吊吊水,向瓜州口继续进发。他们驱车抵达瓜州口,再次在此住宿了一夜。
此时,已由上次初到时的炙热夏日转为酷寒冬季了!六工城内的叹息夏日的戈壁滩日温差很大,早晚凉爽,中午极热,行走其间,如同火烤。那时候这个季节赶车的人,为了避开戈壁滩上的蒸热炙烤,一般都选择夕阳西下的时候上路,在凉爽的夜间行车赶路,这样,既避免了人马可能出现的中暑现象,也提高了赶路速度。
夏鼐先生在瓜州口住宿一夜之后,为了避开戈壁滩最热的午间,第二天上午就在瓜州口休息。他们头天到瓜州口驿站,就发现在瓜州口的北面大约两公里之处,有一座废弃古城,当时下车看过之后,因为时间太晚,没有进行仔细考察,他们就利用这一空闲时段,来到这座废弃古城。
这座古城就是现在位于瓜州县南岔镇六工村西南3公里处的六工城,据有关专家考证,六工城汉朝时为昆仑障,曹魏时为宜禾县的治所,北魏在此设常乐郡,隋朝时是常乐镇的治所,曾是繁华一时的西北名城。六工古城有大小两座城池,均保存较好。
夏鼐先生观察记述,外城颇大,略微呈正方形,每边都有300来公尺,外城城垣大体还算完整,向南、向西有两座城门;而内城在东北角,整个城垣坚厚。外城东城墙呈多重曲折向北延伸,与东北角的小城相连,小城其实就是内城,呈方形,长宽各90米,墙体分段夯筑,有明显的竖向接缝,夯层紧密,墙体坚实。和外城不同,整座内城只向南开一个城门,以此和外城相通,夏鼐推测此内城是为了作军事上的堡垒使用。夏鼐先生还记述,由于历经风雨变迁,外城中虽然已经看不到建筑物的遗迹,但是内城中的房屋土墙尚高可隐人,是由土坯砌成的,有些屋中还有卧炕和仓廒的遗迹。内城散落有各种陶片、瓷片等,夏鼐先生当年就在这里捡到近代的蓝花白瓷一片。他还看到路旁有一口井,井内还有水,估计当年城内居民、牲畜可从此汲水饮用。
夏鼐三人登上六工古城城墙,放目眺望,看到城外有田畴和沟洫的痕迹,但是,附近10里以内,除瓜州口的腰店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居住,据此推断,这应该是早年居民耕种的田地以及灌溉田地的沟渠。
今天,我们登上城垣,可以看到,六工古城周围均为白板硬质弃耕地面,地势平坦空阔,其间渠道、田埂的遗迹依稀可辨,由此可以想见,当年这里一定是碧野无垠,田园连片,一派繁庶兴盛景象。
看到一座曾经车水马龙的古城荒败如此,夏鼐先生百感交集,他在古城内徘徊,在断壁残垣之间徜徉,他没有用更多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感慨,只是用一个比喻“颇似当年留欧时凭吊罗马庞贝古城”,如此形容自己的感受。
夏鼐先生怀着复杂的心绪离开六工城,于下午时分踏上去敦煌的行程。他们的车夫由于已经习惯戈壁之上夜行,加之戈壁滩上只有一条大车道路,而拉车的牲口经常在这条路来来往往,对这条路途非常熟悉,所以,到了傍晚之后,车夫就放心躺卧在车上, 任由牲口拉着车辆行走,根本不用担心迷路。夏鼐一则不习惯夜行, 一则也是因为踏勘六工古城的失落所致,他随着大车的颠簸摇晃,思索着,睁着眼睛,难以入睡……奇寒瓜州夏鼐与阎文儒在敦煌考察完汉代两关(玉门关、阳关)遗址之后,已经到了年底,他们于1944年12月初沿路返回时,调查了双塔堡以及锁阳城、破城子等诸遗址,取道玉门,经酒泉,返回兰州。在这些地方考察时,他真真真实实领教了边地的奇寒。
夏鼐先生一行赶赴锁阳城,勘察完毕城池之后,骑马来到“城东之颓塔”,就是现在的塔尔寺,他看到塔尔寺中央有一座气势雄伟的大塔,大塔的北面有九座小塔,其中,七座小塔成一条线排列,其余两座小塔稍南;大塔的南面有寺院遗址,散落着好多砖片和绿色琉璃瓦;周围尚存部分版筑的城墙……就在他们流连观察时,天气忽然变了。寒风似乎一直就在身边藏着,很突兀地,“呼”一下子就刮起来了,随着寒风乍起,天气一下子变得极为寒冷。
风刮了一夜,第二天也就是12月13日,夏鼐一行人乘坐着马车由桥子村奔赴双塔堡。
众所周知,如果没有风,即使隆冬季节,丽日照耀之下的瓜州之地,也感觉暖融融的,不会有多冷,可一旦老天变了脸,刮起大风,那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往往会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夏鼐一行就遇上了这样的天气。
寒风继续刮着,天空没有一丁点的生气,一片沉闷闷的灰色,铅灰色的云一动不动,仿佛被冻结成冰了一样,面对如此强烈大风的劲吹也纹丝不动。
夏鼐一行的马车走在北桥子到土葫芦的路上,一路都是平坦的草原,没有阻挡的大风肆无忌惮,呼呼狂叫着扫荡而过,衰草枯叶在寒风里瑟瑟颤抖,让人觉得更加寒冷了。大风挤进马车,如同一盆盆的凉水泼在身上,冻得他们直磕牙巴骨,就连习惯了东北寒冷的阎文儒也冻得紧紧缩着身子。风刮在脸上,就如同冰刀一下一下地划割着,冷疼冷疼的,寒彻骨髓!马车进到土葫芦时,他们的脸已经被风吹得麻木不仁,尽管戴着帽子,围着围巾,脸颊的肌肉还是好像被冻僵了,夏鼐先生如此形容当时被寒风虐待的情形,他说觉得眼脸皮也冻颤了,勉强将两眼合上,闭目稍息,竟挤出两滴泪水来。这时,又下起雪来,风雪交加,其状苦不堪言,大家实在冻得难以忍受,只好放弃直接赶到双塔堡的计划,来到土葫芦村里,到李甲长家里稍事休憩。他们围着火炉烤了烤火,吃了两个烤热的馍馍,喝了热开水,才感到身上的血液慢慢恢复正常活动。
面对这一从未经历过的寒冷,夏鼐一行人是否想到了古代边塞诗歌里描写边地奇寒的句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无法推测,但他们反复低吟着岑参军的诗歌“葫芦河上泪沾巾”确属事实。他们离开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土葫芦,顶着严寒,赶到双塔堡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一超乎他们想象的寒冷,是夏鼐一行人最新鲜、最深刻的感受,东北哈尔滨被称为冰城,以冬季漫长寒冷著称,和夏鼐同行的阎文儒就是生长在东北哈尔滨的人。可是,当大家一起谈论起时,阎文儒也说这是他平生所经过的顶冷的一天!瓜州奇寒,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