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市图书馆

安平县东南，绵亘数十里，皆层峦叠〓，嵂崒千重，若芙蓉，若屏幛。其间之窾窍玲珑，吞云吐雾，类堂室蜂房者①，不可胜纪。而龙洞一窟，最称灵异，岁久旱，辄渊渊有声，遂以龙鼓名闻，乾隆戊午(1738)曾一听之。昔从仲兄读书，尝与友人论此曰：“龙岂真有鼓哉？旱太甚，洞水低落，岩上之乳液滴沥其中，潭深而瓮，故鞺鞳之声有似于鼓，理或然也。”予在旁默识之。又有说②曰：“洞以外环处者多小村落，苗民居焉。苗俗丧祭祷禳，则击铜鼓为会，响震陵谷，万窍胥应，闻者疑声自洞出，乃神为龙鼓之说。”余亦默识之。 岁癸未(1763)，家君自九溪移居华原。乙酉(1765)四月五日，邻人以龙鼓传，且言往听龙鼓者不少。余始而疑之，继且笑之。越三日，往者益众。门以外舆者、骑者、杖扶褓负者，或裹糇粮，或携壶觞，或徒手把臂，嘻笑趋跄，络绎不绝于道，曰：“龙鼓复鸣矣！龙鼓复鸣矣！”家君顾谓钝曰：“何声闻之动人远也？尔试听之，果异，吾将往焉。” 时方巳，距龙洞不十里，挈一童一伞以行。渡溪桥，沿槎头堡之东，斗折而北，约百步，即山麓，盘曲层历而上十数丈，入小石关，路渐硗确。纡折里许，即大石关，更陡峻，但不甚隘，舆骑纡徐可过。时行者塞途，肩不得比，且尾从之。逾关而东，则〓岈夹道，益垤坳不可行。遥望落伽、梯子硐、龙凤诸山，皆争奇竞峭，戛汉摩霄，各有名洞③可观。正南一峰，青插云表，去山椒丈许，有穴嵌石，深邃而奇伟者，为诸葛岩。旧传武侯南征，曾驻此。又二里，达谷龙关，尤窄峉喂〓，彳亍难进。关上双岩列峙，凛然如健士扼守。两旁奇石嵯立，若兽，若彝鼎，若刀戟旗鼓，峥嵘可畏。下关左旋，有洞侧出。适槎头刘叟与数乡邻少憩洞外，引余同坐，且曰：“此名古仙洞，有仙坟焉。”偕入 ①类堂室蜂房者，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均作“若堂若室若蜂房者”。 ②有说，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均作“闻诸父老”。 ③洞，原作“硐”，误，据文意改。观之，门甚①宽敞，深广二丈余，高半之。飞岩流乳，凝结成形，蹲而下者，为观音，为罗汉，为狮，为象，为狻猊；悬而上者，为钟，为鼓，为宝盖，为璎珞②；蜿蜒两旁者，为乔松，为花卉。真奇观云！偏右一洞，窄高如之而暗，少立，亦破暗而明。中一坏③突起如道冠，即所谓仙坟者。摩挲④良久，凡铭碑、墓碣，无不毕肖，亦石乳所成，因谓龙鼓之说，大都附会如斯耳。刘叟曰：“形可假，声亦可假乎？是不可以不听。”坟后一洞曲通，微低小，可达道旁，伛偻而出。 行不半里，为石门关，高不及谷龙，而险〓过之。环山悉巑屼嵚崎，危石磊磊，如乱云堆卵，崩裂欲落，人多战掉，不敢仰视。余亦逡巡久之，然喜野鸟山花，声色送媚，第知娱在耳目，遂忘疲攀跻矣。过此，则平谷旷衍，遥望山嘴，茅屋数家，篱落扶疏，虽未比联，而翠竹青松之内，桑麻鸡犬，晏如也。低田小涧，错落于拖蓝铺绿间，眉睫为之一醒。而罗列诸峰，亦翠霭可人，非复夹道中景况。刘叟曰：“龙洞不远矣。” 循山麓北，过小石桥，水声〓〓流石峡中，最清沘，虽大旱不涸；山田数十顷，资灌溉焉，即龙洞中出者。又上百余步，见⑤洞门轩豁，人聚如市。门外颇宽平，凡舆马驺从、舆夫、担夫、贩竖之供游人酣兴者，咸藉止焉。入门，洞岐而二，右洞洼然偏下，隐隐作击鼙声。时听者甚众，不得入，且与刘叟观左洞。洞上高而下平，阔约四丈，深倍之，爽垲如厅堂，可布十余席，两壁俱崭截明净，绝无所谓岩乳者。旁有小洞，侧身可入，不甚深暗，精洁如斗，可饮，可弈⑥，可榻，天然石室也。大洞尽处，左曲丈许，亦平正燥洁如内室，顶旁有石窗若瓮。时当午，日光射入，如金练百尺，可骇可爱。 偏右隐见一门，空宵深黑，人无敢入者。余欲往，刘叟急止曰：“不可。吾少时闻前人避流寇，与同村某某者十九人，裹数日粮，携 ①甚，原缺，据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补。 ②璎珞，原作“缨络”，误，据文意改。 ③坏，同“坯”。《尔雅》：“山一成曰坯。” ④摩挲，原作“摩娑”，误，据文意改。 ⑤见，原作“抵”，误，据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改。 ⑥弈，原作“奕”，误，据文意改。刀戟、弓弩、绳索，列炬而入，以究其所止。更携糠秕二斗，沿途撒之，以志归径。此中潭水最多，浅者可扬炬揭跣而渡，冷冽侵肌骨。然从岩隙流过者，皆①卵石，苔滑难行，凡五六处。遇有深潭，洞辄开敞，或长，或圆，或曲，皆冷气袭人。以长绠缒石探之，约十余丈，卒莫得其底止。烛两旁，有磴道可通者，蚁附而行，火光映水，闪烁欲动，众多寒栗不能前，如是六七处。两旁多支洞，间有宽整如方丈处，其中如龛，如墩，如几案、床榻之类，皆光润滑泽，若常有人坐卧者然。时见金光界壁，如线如电，盖岩缝日影也。石上莹然如雪者为洞霜，啖之，味微甘咸。其间广狭高下不一，有时扪岩梯石，猱援而升；有时危磴层层，鱼贯而人；有时若连楹数间，可纳千余人。两壁下枯骸数具，旁有折叠如衣被状，俱朽腐成灰，知系当年避寇处，为感慨久之。有时如走复壁中，侧身联裾，面、背皆擦石而过；有时匍匐钻穴，膝行而出。千态万状，难以枚举。渴饮饥②餐，倦则少憩，初不知昼夜之几更，道里之几远也。糇粮灯火将尽③，同人多畏缩思返者。陈翁某毅然曰：‘已至此，何生退心？宜锐志前往，自有出头处。’引炬前导。又盘曲磬④折若干里，悉气喘汗流，踯躅不肯进。忽闻有声’登登’，若远若近，不知何所。胆怯者神色俱变，咸屏息蹜足而行。又数里，洞稍阔，右转曲巷。忽飒然风来，灯炬摇闪几灭，皆瞪目呆立，不敢前。俄有微光透入，淡淡如月色，众方喜曰：‘生路在是矣。’望明急趋，又数十步，遥见洞门，亦高敞如前，而深数倍之。中一潭横隔，方阔约数丈，蓄黛停蓝，逼视之，毛发尽竖。两旁俱峭削无梯磴，外岸距洞口约二十尺，遍地尽细白沙，有巨人履迹，长二尺许⑤；又有蹄痕如盆者，纵横交错，跟趾宛然如新。众大恐，咸蹙额曰：‘今烛烬粮少，旧路不可复回，前潭又难飞渡，所见更 ①皆，原缺，据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补。 ②饥，原作“肌”，误，据道光《安平县志》改。 ③糇粮灯火将尽，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并作“干粮灯火，皆将不继”。 ④磬，原作“罄”，误，据文意改。 ⑤“遍地尽细白沙，有巨人履迹，长二尺许”，原缺，据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补。咄咄逼人，奈何？奈何？’彷徨间，见数牧童骑牛过洞外，闻众唤声，皆踉跄不顾而去。俄闻人声渐哄，鸣锣吹角，长枪短棍，强弩牙刀，环集洞外，曰：‘尔等魈耶？魅耶？如欲作祟为难，我等决不惧，请以此从事！’众咸拜，告以姓氏里居并入洞探奇始末。内有与吾族瓜葛者，乃亟取小舟一具浮潭上，两头皆系缆，用竹竿箭入，内外牵曳，数次而渡毕。满面皆灰土灯煤，黑白相抹如鬼，见者莫不绝倒。敬谢众人，因述内岸履迹，皆曰：‘外岸固尝见之，无足怪。特不知此即龙鼓后洞耳！’相与出洞，则日已晡而下晚舂矣。始悟‘登登’者，舂声之相应也。洞高山趾亦数丈，曲折而下，过小溪半里，即鸡窝寨。时八月望七日，在洞中已五昼夜。众惫甚，遂止宿于姻党家，次日乃还，计程四十五里。此四十年以前事，颇能忆。今君欲游，愿效渔郎之引，然亦必结伴裹粮，先使人舣舟后洞以待。”余笑喏之。立谈既久，几忘右洞有鼓声，而左洞中亦绝不闻见，遂偕出。 时已及申，游人渐稀，扶刘叟循级而下，约数十步，至潭面，果有声轰轰若雷。乍入觉暗，顷则如夜向晨。潭方圆可五丈，两岸平展，能坐百余人。听者男左女右，环而静默倾耳，无敢哗者。内壁峭立如削，左右岸不得通。余与刘叟入左岸深处，闻鼓声出内壁下，去水面尺许，显然若鼍鼓逢逢不辍，绝非影响假借者可比。尤奇者，声中有铪然者如锣，如铙，如钹①；铿然者如金钟，如玉磬；锵锵然作环佩鸣者如琴，如瑟，如琵琶；噰噰然作鸾凤吟者如洞箫，如笙，如笛；呜呜者如埙，如觱篥，如胡笳。或鼓吹大作，若梨园部之演剧登场；或钟磬悠扬，若僧道之讽经礼佛；或八音并奏，如明堂清庙，舞佾而歌雍。历历潜听，无不悉备，惟鼓声较壮，群音若为所掩，聆而细辨，各之清浊、高下、徐急，节奏自在，诚奇闻也！异响也！诚令人心旷神怡、手舞足蹈而不知乐所自生也！不特与闻诸父老者异，即与闻诸仲兄者亦异。沉思默想，究不解其何故，无惑乎来听者之众且远也。仰观洞身，圆若团瓢，无漏泉，无旁窦。潭水微碧，无风而涛。暝色 ①钹，原作“钵”，误，据道光《安平县志》改。将合，男女散去。远来者犹束蕴秉炬①，为卜夜之游。 余与刘叟寻故道归，而新月挂林梢。因详禀所见闻于家君，家君亦喜，明日，遂同乡先达谭公次德、陈公世垂及他之②知交，肩舆而往。余亦侍，且以壶觞随，少憩古仙洞而达石门关。比至，则邑尊王公、县尉左公，已治具先在，相见甚欢。辟游人，夹岸铺茵席，鼓声如昨，诸公欣然就坐。或侧耳闭目，或拄颊凝视，如有所思；或面面相觑，若讶若笑；或与连席者耳语，错愕不休；或伏岸睇响处，闻人语，辄摇手禁声；或欲言复③止，自作沉吟；或彼此称奇，连呼不解。随行者咸惊闻骇听，束手缄默④。听既久，诸公俱不能出一语道其所以然，惟作啧啧声而已。乃命从者，布盘肴于席，拾断樵煮酒，浮巨觥，为流觞之乐。酒酣耳热，王公令歌童按鼓声断续，宛转低唱，以合其拍。歌毕，鼓掌大噱，一洞哄然，而鼓声益厉，水亦动宕若潮。 余引诸公入左洞，观小石室，至石天窗处而返。王公怃然曰：“山川灵秀，幻为神奇，理之所无，未必非事之所有。姑无论龙鼓新闻，使人动听，即此水媚山明，亦令我生尘外想。今日之游，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矣！美境良朋，不可多得，若不尽欢，宁不令诸鳞长笑人碌碌耶？今与诸公约，或词，或赋，或诗歌，宜各尽所长，以纪其盛。”遂就洞外高洁处再行觞政。俯瞰碧涧青畴，又添新趣，右洞鼓声犹鼘鼘若在耳内。诸公诗成，得若干首。牧笛吹作⑤，牛羊下来，各升舆马言旋。游人依然。 明日，闻鼓于夜分突止。好事者投击巨石，冀其再鼓，而终绝响⑥。闻戊午年(1738)一鼓七日，今则一鼓五日。戊午迄今二十有 ①炬，原作“烛”，据道光《安平县志》改。 ②他之，道光《安平县志》并咸丰《安顺府志》均作“一二”。 ③复，原作“弗”，误，据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改。 ④“随行者咸惊闻骇听，束手缄默”，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均作“即随行诸人，莫不惊闻骇听，侧立不敢声息，皆一一可绘”。 ⑤牧笛吹作，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皆作“遂见”。 ⑥自“好事者”以下数句，道光《安平县志》、咸丰《安顺府志》均为“好事者以巨石投击潭中，冀其再鼓，而究寂然。此其所以称灵异处”。七载，声希音贵，非人间能得几回闻者。余幸一听而再听之，且知龙鼓之必复鸣也，故记其年月并山灵名胜之所在，以俟后之来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