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图书馆

記解放軍某團五連戰士秦國正的話
  我是河南洛寧縣人，從小在家給地主種地。一九四七年解放軍打到河南，農民翻身了，我報名參加了解放
  軍，成爲解放軍的一個戰士。幾年以來，我們的部隊從中原打到江南，從兩廣打到西南，眼看着全中國窮苦老百
  姓都翻了身，我心裹實在高興。可是在上課的時候，指導員總是對我們說：無產階級是中國革命的領導階級，我
  們要站穩無產階級的立場，向工人弟兄們學習。這話是怎麼說呢？在我們連裏找不到一個當過工人的人，更沒有
  工人來領導，還不是照樣打勝仗？難道我們這些從小給地主種地的，就不是無產階級麼？我心裏實在想不通。
  西南解放以後，部隊進入昆明，我們五連接到任務，到城外的中央機器製造廠去担任警衛。出发以前，指導
  員又對我們講：這一回我們要真的和工人弟兄們見面了，我們要好好向他們學習。我心裹想：好吧，我倒要親眼
  看看工人到底有甚麼可貴的地方。
  到了工廠以後，工廠裹的許多情形我都着不慣。廠裏的房子都是洋式的，比鄕下大老財住的地方還闊氣得
  多。工人們每天工作八九個鐘頭，天快黑時汽笛一響，大家兩手往褲袋裏一插，都自自在在地回家去了。看到這
  種情形，我想到我小時候給地主種地受的罪，想到我們解放軍的艱苦生活，心裹就很不舒服。每天我在工廠門口
  放哨，故意在小事情上找工人們的岔子，向他們動態度，發脾氣。我心裹說：你們有甚麼了不起的地方呢？要不
  是解放軍解放了你們，這樣自在的日子怕你們還過不成呢。
  可是過了不幾天，却發生了一件討厭的事惰。一天下午，我帶着我們的互助小組到城裏去揹米。回來的時
  候，天下了雨，公路上滑溜溜的，非常難走。正在這時候，一輛空汽車從後面開來了。我認得這是機器廠的車
  子，就往汽車路當中一站，把車子擋住了。
  司機停下車子，問我有甚麼事。我說：「要坐車。」司機銳：「車子載的太重，不能坐。」我說：「你這不
  是哄小孩！車子明明是空的，你為甚麽反說載的太重？」司機說「好同志哩，汽車裝的是鋼板，不是稻草，等你
  看到把車子載滿，車子不用開動也就壓壤了。車子壓壞事情還小，車上的材料都是廠裏等着要用的，耽誤了生產
  可是大事情。」我說：「我不管你說的那一套，反正今天我要坐車。」……
  正吵嚷中間，一個人從汽車上面站起來了。我認得這個人，人家叫他老陳，是工人的甚麽小組長，還是工會
  甚麼委員，在一次會上我看見他站在台上向工人們講過話。他幫着司机勸我們，但是我却不聽他的。最後他和司
  機咕嚕了一陣，就招呼我們上了車子。汽車開動起來了。
  車上一共坐有四個工人，大家都騰出位置让我們坐。老陳還拿出幾根紙烟請我們抽。他同我們談着解放軍打
  仗的英勇，毛主席領導的正確，還談到當前建設任務的重要……我暗想昆明解放才幾個月，工人懂得的道理却這
  樣多。汽車像老牛一樣「哼哼」地叫着，在泥路上往前奔。後來要爬過一個土坡，汽車連着爬了三四次，都退了
  下來。最後司機把汽車停了，從車上跳下來報告說：「車子載的太重，不能通過。」
  工八們都下了車子，和司機共同商量辨法。最後老陳說：「這樣吧：解放軍同志們辛苦了，咱們讓出車子給
  他們坐。咱們留下一個人招呼材料，剩下的步行。」我心裹想：「你這不是在意給我們難看麼？」我把幾個戰士
  叫下車來，老陳的招呼我也不搭理，就揹上米袋子走了。真是——汽車沒有坐成，倒落得一身霉氣。
  可是事情還沒有完結。回到工廠以後，在第二天下午，指導員找我去談話，問我和工人中間發生了甚麼事
  情。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昨天强坐汽車的事情發生以後，工人們回到工廠，就在工會裏進行討論，决定在用汽車
  往城裹送貨和運材料時，捎带給我們連裹運糧食。他們得到廠長的同意，把這决定通知了指導員。這時指導員疑
  心到戰士們和工人中間發生了甚麼問題，就找昨天去揹米的幾個戰士談了話，把事情的根根底底都瞭解了。現在
  他要我好好反省這一件事，還說戰士們和工人團結不好，銳明戰士們思想上有問題，要抓緊開展一次教育。說老
  實話，昨天强坐人家的車子，事情過後我就覺得自己理屈。老陳用那樣好的熊度對待我們，更使我不好意思。現
  在又聽到工人們自動給我們運粮食，我的心裏越發不自在起來。但是我的嘴還挺硬，我對指導員說「我反省個
  啥呢?！」
  過了兩天，指導員帶我們到工廠裹去參觀。一進廠房的大門，找幾乎頭暈目眩起來。幾十幾百架叫不出名字
  的機器在轉動，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兩個人對面講話都不能聽清楚。火花從機器上，往四下濺着，像過年時
  放的煙火。工人們都站在機器旁邊，累得滿頭大汗，像在戰壕裏一樣緊張。我看見了老陳，他也像別的工人一
  樣，正在機器旁邊忙碌着。他笑着向我們打了招呼，就一面工作一面和我们扯談起來。他對我們講着各种机器的
  名稱，講着工人們生產出來的東西，甚麼鉋床，發動機，還有印刷機，縫衣機，抽水機——用這種抽水機抽水澆
  地，小的每天可以澆幾十畝，大的每天可以澆幾百畝。他還談到爲着提前完成這個月的生產計劃，工人們自動提
  出加夜班，延長工作時間。有一個工人的老婆快要生小孩，但他不去管她，還是照舊去加夜班，當他作罷工回到
  家裹，小孩子已經落了地。……
  經過這一次參觀，把我瞧不起工人的思想連根挖去了。參觀過後，全連開討論會，我把我和工人鬧不團結的
  事情都一件件作了反省。後来指導員講話，他說工人階級覺悟高，圍結性强，整體觀念好，革命要依靠他們才能
  勝利，我都覺得說的很對。可是他又說：「工人階級爲甚麽覺悟高？是因爲他們在舊社會受的壓迫最重，痛苦最
  深。」這一點我還不很明白。
  但是不久以後經過了另外一件事情，這一點我就完全明白了。
  在一個星期日，我們連裏開訴苦會，幾個工人也來旁聽，裹邊有一個就是老陳。戰士們一個個訴說着過去受
  地主的壓迫，有流淚的，有發誓下决心的，大家都是又傷吣又氣惱。最後老陳站起來說：「解放軍同志們，聽了
  大家訴的苦，我心裏很不好受，我也想把我的苦水在同志們面前倒一倒。」於是他就說起來了。他說他祖傳三代
  都是當工人，爺爺是在機器出事時壓死的，父親是在生病時被資本家退了工，沒錢買藥，沒錢買吃的，十冬臘月
  天活活凍餓死的。他自己在十幾歲就開始當工人，因爲年輕不懂事，叫機器壓壞了一個手指。他說到他學手藝時
  怎樣受師傅的打駡；最大後失了業，怎樣到處去流浪，從人家的垃圾堆裏找東西來充饑。他還說到他參加工人們
  的罷工鬥爭，國民黨警察怎樣開槍打他們，用水澆他們，但是工人們却沒有一個屈服的。……全體同志都被老陳
  的話吸引住了。文化斡事带領大家喊起口號來：
  「工人是我們的親兄弟！」
  「向工人弟兄們學習！」
  「大家團結起來向敵人作鬥爭！」
  我也跟大家一起喊口號，而且喊的聲音最高最響。……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