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图书馆

一
   如果承認抗戰藝術上存在着八股傾向，那麽再沒有比歌詞上的八股更嚴重的了。從大後方到蘸北，從抗戰開始到今天，這一“怪物”始終躑躅於歌曲的殿當，“老鼠”早已“過街”，而“人人”沒有“喚打”，實在是一大疏忽！
   二
   歌詞是藝術，必須是詩，八股不是藝術，也絕不能成詩，歌詞與八股是不能並立的。
   可不可以說，好歌詞一定是一首好詩？應當的，應分的；但可不可以說，每一首好詩都是一首好歌詞？那就不一定，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因爲歌詞有它自己的特點，這特點主要是由於與音樂的結合而來的，它與一般詩的體裁不同，歌詞在現代已經形成爲詩歌文學中底獨特的形式之一。
   在形式上，不能不遷就習樂的形式，特別是一般歌謠曲體，必須要整齊些，簡單些。
   在文句上，不能不注意歌唱的要求，需要短小精練，需要國語化，需要把每一個字清楚地送到聽衆的耳朵裏去。 在韶律上，不能不有明顯的節奏感，不能太糢糊變化太多，而找不出主要的脈胳來。
   這就是歌詞所必須具備的昔樂性。
   歌曲是給羣衆唱的，顯然地，除了形式之外，還不能不謳唱出羣衆的心理，情感，寫歌詞不是容易的事，應是艱苦而嚴肅的工作。
   三
   寫歌詞不容易，並不足爲歌詞的八股袒護，它已經是昭然若揭有目共覩的。它有多少形態，多少損害，是我們必須清算的。
   第一、呆板定型的句法。例如我們翻開歌本，可以看到：
   （a）三七句，節奏是：
   （b）四六句，節奏是：
   （c）五七句，節奏是：
   （d）；五句，節奏是：
   （e）七七句，節奏是：
   如上所舉，節奏豈不是很豐富了麼？不，我是說，在一首歌詞裏常常只看到一種節奏的反覆，縱然作曲者可以多給以變化，但巧婦終於難爲無米之炊。這因爲太注意於形式的整齊，結果做了形式的俘虜。
   第二、千篇一律的詞彙。我們留心點，會發現一件奇蹟，即“此詞不用，歌詞必亡”。“此詞”是些什麼詞呢？請看：
   歌唱，大聲歌唱，祖國的大地，天空，原野，海洋，從這，從那，幸福，自由，光明，我們是，鋼鐵，烽火，兵强馬壯，敵人是，猖狂，虎狼，我們要，戰鬥，鬥爭，站起來，挺進，旗幟，勝利，打鑼，敲鼔，號聲響了，囘家鄉，萬年長，勝利的明天……最後勝利是我們的。
   够了，這說明了什麽呢？一方面說明這一些詞兒的確是抗戰中最爲大家熟悉的，另一方面即說明詞作者的語彙是多麼貧困可憐！
   記得有人譏諷新詩說，詩人們只消把在卡片寫好的詞彙拚奏起來即成妙詩一首，這彷彿是寫給我們詞作者看的。
   舊詩舊詞是離不開“風花雪月，春愁秋悲”的，結果舊詩舊詞已經成了死物，前車正可爲後車之鑒！
   第三、單純口號的翻譯或搬家。藝術離不開形象，但很多歌詞却是離不開口號，有的甚至是口號的累積：
   起來，同志們（同胞們）
   拿起我們的槍（武器，手榴彈）
   對準侵略者（法西斯，强盜，） 最後勝利在眼前（在明天，是我們的）
   這就難怪有人說“歌詞即口號”，如果這一觀念不根本從詞作者的腦裏肅清出去，歌詞便永遠不能從八股的金箍挣脫出來！
   歌詞作者注意到民間語彙的使用，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但是我們仍然看見了八股的影子“太陽出來一點紅”“春天裏來草靑靑”我們不只幾百遍的看見它的出現。這不又是一套八股麽！
   四
   “我們的八股眞是一個創作，除了洋氣之外還有一些土氣！”（毛澤東同志論黨八股）
   仔細想來，並不足怪，兩種八股味有兩種來處。
   一種詞作者是詩人（或者能寫詩的），他們所熟悉的是“五四”以來新詩歌所積纍下的語彙？但與工農兵有多少距離，還是沒有被注意到的。
   一種詞作者是宣傳工作者，文化普及工作者，他們所熟悉的不過是抗戰以來的歌詞，最多是幾首民歌與蘇聯歌曲，因此便再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從此看來，歌詞之所以不能提到詩的水準，正是有理由的。第一、新詩已經冲破了舊形式的藩籬。對仗：韻脚，十四行，早已不在詩人創作思考之列，詩人是幸福的，可以自由地寫下澎湃的思緒，而現代歌曲音樂縱然有了部份的解放，但尙不能馳騁萬里，任所欲爲。
   其次，歌詞在中國還未有正式步入詩壇，爲所有的詩人們所珍貴。我們正遇到不少的詩人，寧肯寫沒有讀者的詩，而不願寫有廣大唱衆聽衆的歌詞。寫詩是嘔心血的，寫哥詞則是醒鼻涕的；有的握管一揮，七步成詞，彷佛歌詞不能算詩已爲他們所默認了。這就是爲什麽外國作曲家可以譜名詩，而中國作曲家便不得不譜八股的原因。
   五
   肅清歌詞上的八股不是沒有辦法的，只要詩人們動員起來，寫過歌詞的繼續加深修養。
   詩人有什麼理由輕觀歌詞呢？“歌曲比任何詩的作品都更多地帶着大衆的性質，廣泛的勞動大衆在歌曲中表現了自己的愛憎，對於勞動或鬥爭的决心與信念。（新文學敎程）如果寫詩是給人看的，便首先應看到歌曲在羣衆中是口口相傳的！
   詞作者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加深修養呢？歌詞是難寫的詩，特殊形式的詩，如果不多多硏究名詩、名詞，多了解音樂，多體驗羣衆的生活，多學習羣衆的語言，那麽好歌詞是寫不出來的。
   必須想到：“如果只寫給自己看還不要緊，如果給第二個人看，已屬害人不淺，如果貼在牆上，或付油印，或登上報紙，或印成一本書，那問題可就大了！”（論黨八股）
   （原文載“民族音樂”第八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出版於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