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图书馆

這裏要談的是我們所感到的目前戲劇創作中存在的幾個問題，但並不包括目前存在的所有問題；由於我們所接觸到的東西還不够多，也不够深，同時也因爲時間的限制，我們僅僅提出了幾個在我們認爲比較重要的問題。並且也只是“提出”，還談不到“解决”。
   一、怎樣描寫新人物
   第一個問題是關於表現新人物的問題。
   盡人皆知：偉大的人民解放戰爭和生產建設中已經湧現出無數新的英雄人物，這些新人物的英雄形象要求我們完美地表現在人民的舞台上。在今後，戲劇創作主要的任務不能不是對於我們新中國人民的偉大性格的描寫與歌頌，否則，戲劇創作便不能完成它的歷史任務。當然，這一點並不是直到今天才感到的，在過去就已經不斷地接觸到這一問題，並且，也不是沒有專鬥表現所謂“正面”人物的戲劇作品。但是，我們看到的和自己做到的還太少。而且，不能不說：簡直是太不好。舞台上出現的新人物比起實際生活中的英雄來，是那樣的不符合。他們顯得那樣無力，表面化，並且常常是殘缺不全的。通常，我們會看見兩種情况：一、把新人物寫得抽象化，因之也就顯得不够眞實，“不近人情”，他們是被賦予所謂“優良品質”的，說着“不平凡”的話，做着“不平凡”的事，他們是被按照那種一律的被叫做“英雄”的樣子製出來的影子。他們之所以被人相信爲眞實的人或者只是因爲他們有眞名實姓，或者是基於這樣的一種念頭：反正人家是英雄，怎麽好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去衡量呢？這就是說，這些人物的存在是沒有生活基礎的，不是有血有肉的。這樣的人物不感動人，原因是在於誰也不知道他是從那裏來的，人們對他很陌生，不眞實；同時也很熟悉，因爲在不少的作品中出現的都是那樣一副老樣子。似乎他們都是些“正確”的人，檢査起來，似乎都很符合我們政策的條文哩！——這樣的例子在我們所看到的和我們自己的創作中不在少數。爲了避免這種毛病，有時我們又有了另一種偏差。“這一囘我可不能再叫人批評我的這些新人物沒有血肉了，我要使他有“感情”有“活生生的性格”，給他們很多“血肉”——語言，生活細節……等。”結果怎麽樣呢？不少的作者又得到了這樣的責難：對新人物歪曲了，或者根本寫壞了，對新人物作了不正確的描寫。卽是說，被作者加上去的所謂“情感”“血肉”乃是作者自己主觀的不健康的或者錯誤的思想感情。比如：描寫一個年靑的農村女共產黨員，使人感到作者所着力歌頌的乃是强加在她身上的一種小資產階級的左傾幼稚狂。或者，如另一個例子：寫一個“歐格湼夫”型的年靑的工業領導幹部，作者企圖以他的肯定形象去批說那些被認爲是帶有“戈爾洛夫”氣的人，但這個被歌頌的新人物却是犯有嚴重的小資產階級的片面誇大和無組織無紀律毛病的人。
   當然，這不是作者主觀意識地去犯這種毛病的，但問題也就是這樣更加使人困惑起來。這樣吧，不行；那樣吧，也不行，都沒有做好。於是人們關於這種情况便給予了各樣不同的說法：“寫新人物根本就是困難的呀”；“原因在於新人物正在成長，難於捉摸呀”，或者“新人物，新英雄的出現比起更多的羣衆來還是少數的呀”等等……。 自然，這些說法，就個別的情况看來，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但它們都沒有全面的說明這一根本問題，卽是：重要的是作者們的問題，是作者對於新人物新生活的了解，熟悉，認識與表現的問題。
   現在看來，似乎誰也不能說我們的作者對新生活和新人物完全陌生。我們有不少同志在長期的農村工作，工廠工作和鬥爭中鍛鍊過，經歷過不少，知道的也很多。但是重要的是我們雖然知道一些或者知道的不少，但我們了解的却不能說很多。我們收集過一些故事，語彙，也感動過，也流過淚，但可惜理解的不深，認識得不全面，因此也可以說感動的不深。我們不少次曾經片面的籠統地提出“下去”“下去”，——下鄕，下廠，結果還是不能完全解决問題。當然，“下去”對於作者來說永遠是最重要的事。不過，僅僅只是如此，是十分不够的。我們也有一些同志，照一般地說法是“生活很豐富”的，但仍然寫不出好作品；而有些思想搞不通的人就是有“十分豐富”的生活却只會寫出壞作品。這就是說，除去一般地提出“豐富生活體驗”以外，還必須同時提出正確“理解生活”“理解人物”的問題。就是說，作者思想水平必須提高。
   這裏意味着兩方面的問題：一個是思想意識方面的，一個是屬於思想方法的。關於前者，有的人似乎很久不把它和作者的創作實踐聯系起來談了。曾經有人說：“現在不必再談什麽思想意識改造的問題了。難道我們這些經過多少年革命鍛鍊過的人還沒有改造好嗎？現在來談談方法和技巧吧。”不錯，方法和技巧是要談的，但是“改造”還不能不談。雖然我們中間有很多同志是經歷了很多的鍛鍊，但並不是就逹到了“完善”的地步，那些殘所的毛病還是不斷地出現到我們作品的潔白紙頁上來。前面舉出的把一些小資產階級意識作爲新人物的“美德”來表現不就是明證嗎？同時，在“下去”過程中由於我們自己的毛病常常給“新生活”和“新人物”作出錯誤的結論的例子還少嗎？這難道不是直接影響到對於新生活和新人物的描寫嗎？
   另一方面，關於思想方法的問題，也就是曾經在過去有人很頭痛過的所謂“生硬的”辯證法的問題。今天看來，它却成了我們作者的重要課題。我們的生活體驗和創作實踐中，長期地表現了許多混亂的東西，對於一大堆的材料，感到茫茫然，甚至有這種情况：“有生活，有材料，但沒有主題。”在許許多多生活現象（語言，故事，人物）的記憶中理不出頭緖，找不出本質的規律，勉强寫出東西來，也是糊糊塗塗的材料連接而已。難道這僅僅是“不會結構”“不會剪材”等等的純技術性的問題嗎？當然不是。這表現了我們思想方法上的許多問題沒有解决。
   首先，是相當嚴重的經驗主義的毛病，如上所述，它像是出現在其他的地方一樣也出現在我們的創作實踐中，只不過它是被戲劇的描寫手法給稍加“美化”了一些而已。當然，與此種思想毛病混雜着的還有一系列的思想方法問題。如關於新人物創造的問題，前邊所舉的第一種毛病，除去還有些是對生活不够熟悉的原因之外，主要的一方面是不知道表現或者不了解所謂新人物（一切人和事物）是在矛盾的衝突和克服中（包括和外界與自身的）成長的，他們經歷着的所謂鍛鍊和經驗不是別的，乃是一種對於一切“反面”的東西（死亡，恐懼，懦𢐅及其他）的鬥爭和對於一切“正面”的東西（無畏，自我犧牲，堅强及其他）結合的過程。新人物之所以“新”，是因爲他是對“舊”的鬥爭中的勝利者。新人物的形象乃是這種鬥爭的具現，新人物的生長乃是這種鬥爭的發展過程。
   而我們却常常把新人物簡單寫成一個靜止的，不會運動的泥胎，硬給他别上了一層顏色、叫他這樣或那樣。也常常簡單的把新人物寫成“一面牆”，他就只是一個樣，無論太陽在東邊或四漫照來，他的影子却永遠只射到一邊。這麽一來，凡是英雄，就只有挺胸怒目，大聲喊叫，甚至黑夜走路如果小心些也似乎失了英雄的本色似的；他們的出現永遠是在“激昂慷槪”的場合裏，而我們决不願意把他們安排在另一種平凡些的場合裏的。甚至於不敢寫出他們的缺點，怕“沾汚”了英雄，這固然不能不說是“出自好心”，但可惜是錯誤的。固然我們不主張凡是寫英雄一定要勉强陪櫬一些缺點，但也不必避免它，如果眞有缺點，那麽，寫出他的克服過程，成長過程，乃是極合理的事情。我們看過“夏伯陽”，也看過“鋼鐵意志”中的飛行員，當他重傷後失落在森林中時，在一刹那中他是感到了困惑的，但他克服了它，那一段描寫是動人的。而我們却不是這樣的，我們的公式是“他是這樣的；昨天這樣，今天明天還是這樣；在這裏這樣，在那裏也是這樣的。”——這豈不就是不可理解的東西了嗎？根據辯證唯物論的觀點，這樣的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
   許多機械論的、主觀片面的（“正面”人物成了“片面”人物），甚至唯心論（抽象的根據自己腦子想像的英雄樣子而寫成）的思想存在於我們的生活體驗和創作實踐中。
   因之，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感到要想解决新人物的創造問題、和解决全般的創作問題一樣，是必須除了一般的提出加强生活體驗之外，還要解决作者如何認識和理解新生活和新人物的問題，也就是要求作者在思想意識和思想方法上大大提高一步。
   二、如何在劇作中進行社會批評 第二個問題，如何寫帶批評性的作品；卽是如何用戲劇的方法來批評我們工作和鬥爭中的缺點和錯誤的問題。
   現在黨中央已公佈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决定，今天看來，這個問題更顯示出它的重要性來。運用戲劇的武器來進行對於我們工作的自我批評是非常有効的方法。這也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今天，已經不是能不能寫的問題，而是應如何去寫的問題。
   有些人以爲寫批評的劇本很難，他們以爲批評不對了會引起別人的“反批評”，因此不敢輕易寫批評的劇本。固然寫批評的東西比較難，這是因爲它要求作者的思想水平和理論水平進一步的提高，對於政策要有更深刻的硏究，但是，如上面所談的，這雖然不是很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做好的。我們要歌頌新人物，假使不能批判舊的，怎麽能更好地去歌頌新的呢？認眞說來，正確的批評也就是熱烈的歌頌。最熱烈的歌頌我們生活的人，也就是最懂得對我們的生活進行自我批評的人。
   這當然，首先，我們要求批評者要淸楚自己是站在甚麽立場，是首先肯定的態麽，然後“在肯定的基礎上加以否定”的呢？還是首先是否定的呢？是首先熱愛我們的生活呢？還是首先不愛我們的生活呢？這是一個基本問題。所以我們又可以說：只有最熱愛我們生活的人，才是有資格批評我們的人。因此，這便根本不是什麽“暴露黑暗”的問題了。
   只有對於敵人，和那些已經全部否定了的反動思想：封建思想、殖民地思想等，才是“暴露黑暗”，並且，根本不是什麽批評不批評，而是要打倒的問題。對於我們說來，我們不是沒有缺點的，這些缺點有時還很嚴重，如我們幹部中存在着的官僚主義，事務主義，經驗主義，左傾急性病，農村觀點及其他種種毛病。批評這些成長中的缺點時，是應該採取善意的、嚴肅的態度，“治病救人”的態度。因爲犯了這些錯誤的人並不是“反派”人物，他們是我們自己隊伍中的同志，批評的目的只是爲了使他們更好的成長，而不是對敵人的那種態度，因此當然是不應該諷刺與打擊或者惡意中傷了。
   在我們寫帶批評性的作品時必須注意的：一、要認淸這些缺點是進步中的缺點，是能被克服的，其發展的前途是光明的。絲毫沒有所謂“悲觀主義”的情緖。這樣的批評會給予人們一種强烈的前進的信心。二、因此不可片面誇大，失去眞實性。雖然，並不是一般地拒絕那種所謂藝術的一定程度的“誇張”手法，但目的只是顯出更眞實的一面，並非揑造。三、必須指出在整個的方面我們是肯定的，“正面”的東西總是戰勝一切的，因爲這是由今天我們人民鬥爭的偉大勝利這一事實證明的。當然，這並不是說，具體在每個作品中如果批評了一個人是官僚主義就必然寫出兩個乃至三個以上所謂“正面”的非官僚主義的人物。這只是說我們要肯定地顯示出那種足以戰勝官僚主義的因素來。（這因素也包括在犯錯誤的人本身之中。）
   但可惜，我們最近以來的幾個帶有批評性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的犯了一些毛病。這證明在我們的思想中對於批評與自我批評還沒有認識得很好。作品中曾經多多少少的流露出我們作者的小資產階級片面誇大的毛病，甚至在某些地方表現了“喪失信心”，或者對所批評的人物採取了極不嚴肅的態度（那是曾經被當做所謂“藝術手法”而容忍了的），如一個作品中對於一個老幹部的官僚主義的非現實的誇張，及由此而關聯到的對革命的同志關係和組織生活的不正確的描寫，和另一個作品中對一個帶有缺點的積極分子的過份取笑等等。 這些個別的作品中暴露出了小資產階級的思想的消極因素，顯示出一種爲小資產階級所有的主觀誇大及某些客觀主義的不健康的思想影響。
   當然，這些缺點是經過了糾正的，這種情况只是說明我們必須不斷地提高思想和思想方法，還必須在自我批評的學習中來掌握批評的武器——批評性的戲劇創作。
   三、關於學習技巧
   第三個問題是關於學習技巧問題。從我們創作生活的情况看來，進一步提高技術水平也是洎不及待的了。我們的作者企圖明確與正確地表達作品的內容與主題，企圖眞實而生動地去描寫新英雄的新品質，企圖爲舞台創造出很好的形象，但實際上我們雖然是有了一些可以達成的條件（生活、思想……）却往往並不能眞正逹到自己的願望，甚至有時得到相反的效果。
   這就是我們表現技巧的水平遠落在內容要求的後面。過去那種忽視藝術形式和技巧學習的情况在今天一定要改變了。爲新內容創造新的形式，創造新的表現技巧，否則，便不能前進。這一方面的苦惱似乎已經不是個別的了。常常因爲一段實在寫不好了的蹩脚的歌詞破壞了人物詩的情感，以及諸如此類的例子是不少的。這種情况的存在，一方面當然是因爲我們都是些年輕的初學寫作者，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指出新的生活新的內容對於技巧和形式的嚴格要求，過去所曾經懂得的一點東西是不够用了，目前各地普遍地要求秧歌劇提高的問題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之一。
   常然完整的藝術形式和高度的表現技巧並不是憑空得來的，眞正的技巧是從和現實生活內容的結合過程中創造出來的。但不能否認，必須向古今中外一切文學藝術的遺產學習，其中向我們自己民族的遺產學習，今天特別感到重要了。
   但這種思想過去並不是在我們心裏十分肯定的。一直到現在，我們也還是有着或多或少的輕視學習遺產（特別是中國的戲劇遺產），只單純强調“生活解决一切”的那種樸素的方法論。今天問題很尖銳，比如說，如果不向舊的歌劇創作遺產（中國的、西洋的）學習，將使我們的新歌劇的創作工作難以進展了。過去的習慣曾使我們過份强調中國舊戲的落後的一面，而沒有向它更好的學習。中國舊戲在世界上作爲一種特殊戲劇形式被人承認，在中國人民中間生活了幾百年，到了今天還能存在，所容方面且不談它，在形式技巧上來說，是有許多優點的。舊劇作爲我們民族歌劇的遺產，在表現手法上，有許多可以供新歌劇作者的參考。諸如關於說白與唱的處理（合唱除外），戲劇和音樂成份的結合，舞蹈的處理等等。
   此外，關於西洋歌劇也必須學習，最明顯的如關於羣衆場面和合唱的處理，就是中國舊劇所沒有的。
   當然所謂接收遺產不是盲目的採用，例如北京妓女以前唱的調子，便不能表現今天生產敎變院裏解放後婦女的感情了。如果以爲“數來寳”旣是民間的調子，便可以用來表達今天一切鬥爭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的。今天我們在新歌劇的創作中接受了某些中國戲曲的影響，也學習西洋歌劇的一些東西，就目前看來，可能有些不够調和的地方，但一定會在進步的實驗中，在生活的火爐中把它錘練出來的。對於我們來說，目前似乎不要一下子要求太高，以爲一搞就會是完整的一套，那是困難的。我們要一步一步做去。
   此外，從小說，詩歌中學習人物的描寫，情緖的烘托，語言的捶練，對年輕的劇作者也是經常的課題。
   附記：這篇稿子是整理我在創作室一次漫談會上的發言而寫成的，雖然文中主要是我個人的意見，但也參考了其他同志們的意見，因爲還沒有經過更多同志的指示和討論，所以一定有很多錯誤的地方，發表出來希望同志們指正。另外，這篇稿子的寫成蒙振奮同志幫助整理，在此致謝，並一併聲明。
   一九五〇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