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和尚·历史天空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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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鳌山集》
唯一号: 200135020230002239
作品名称: 古桥·和尚·历史天空
文件路径: 2001/01/object/PDF/200110020230000063/001
起始页: 0036.pdf
责任者: 游师良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67
主题词: 散文集-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官沟桥,官不造; 官不造,和尚造。 日打砖,夜烧窑; 不添衣,不戴帽。 春去秋来和尚死, 死在官沟桥南头…… 这是一首古民谣。民谣讲述一个和尚眼见“官沟”上的木桥被大水冲毁,二十年无人问津,州民苦于通行,远客难于往来,于是四方化缘,自备材工,自砌砖石,受尽千般苦楚,造成了一座桥梁。故事的结尾,是这个和尚造好了桥之后的第二天,就在这桥头墩上坐化了。天地同悯,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大雨也落了三日三夜。从此,过桥的马都仰起头来萧萧嘶鸣,过桥的人都停下脚步,在桥墩上烧上一炷香,祈祷这个造桥和尚的往生。 民谣很长很长,我只记得几句。整首民谣没有流露出民众对桥成路通的半点喜悦,却对这个为造桥而死的和尚寄托无限的哀思。老人诵念民谣时,每每叹息再三,哽咽凝噎,让人不忍卒听。 一座桥,一个和尚,曾经悲凉了我的家乡,沉重了我的童年。 二 官沟在哪里?官沟桥又在哪里? 三十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终于见到了这座古桥。古桥在今三亚市崖城镇水南村东二里。古桥长五丈,高五丈,宽一丈,是一座单孔砌砖拱桥,拱弧饱满,构筑简朴。沧海桑田,古桥已沦为一座废桥。桥架虽还完整,桥身几近破败,桥边覆盖着厚厚的榛莽,在斜阳下浮泛着一片焦黄,拱墙间长满藤蕨,随风飘动。桥面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道车辙,一个人影。 古桥下的“官沟”还在。沟水依旧汩汩地流,流向远方的田野。 中国人自古尚官。官住的房叫“官邸”,官走的路叫“官道”,为官烧制陶瓷的窑叫“官窑”,当官而得到的田叫“官田”。古桥下的“官沟”,是明代嘉靖年间官府倡修的一条引水渠道,沾上点“官恩”,自然就叫“官沟”了。而沟上的桥是和尚造的,千人所见,佛德昭昭,无法冠以“官”字,才起了个正宗的名,叫“广济桥”。 广济桥建于清代康熙九年。在广济桥桥南的野草丛中,我找到了当年崖州知州张擢士为这座古桥所置的桥碑。拂去碑上的青苔,凭借落日的余晖,我一字一句拜读这位知州大人撰写的《广济桥碑记》,期待能从碑记中看到民谣中讲述的那个造桥和尚的形影。可是,我失望了。密密匝匝的近五百字的碑记,仅录有和尚的僧名——“性俊”,其为何方人氏、五体颜容、年庚岁次、游方住持、出家圆寂等事略,居然没有提及。在古崖州地方官员的档案中,知州张擢士有过编志修史,有过为民请命的善举。这位知州的碑文做得极其讲究,极其精细,碑记全文叙事有序,词章井然,兹节录于此: 州治东南二里许,有名南沟,宽可二丈,深五丈余,为上三亚、藤桥要津。溯自前朝景泰年,始有桥梁,废于国初己丑岁,每值霖潦,奔流湍急,人惟临河浩叹,淹日待时……德远张擢士先后莅崖,振武修文固不同,而济人利物一念,不甘多让古人……正议同捐岁俸,踵成舆梁。爰有僧性俊进而前曰:俊蓄此愿久,当竭蹶募足,毋多费宰官禄钱……乃经始于己酉仲冬,告竣于庚戌孟秋…… 初读碑记,我大惑不解。广济桥,位于古崖州城东路的通衢大道,去城不过二三里,原先的木桥被大水冲毁了,官府为何置若罔闻,经年不修?修桥事关州情民意,知州大人只要振臂一呼,草民百姓岂不荷箪携壶百随百应?修这样几丈长的一座短桥,煌煌一州,官府的财力物力足足有余,何须几个官员捐献岁俸,以效古人“济人利物”之举?又何必让一个和尚独自一人胼手胝足、久费时日去修造这样一座重要的桥梁呢? 再读碑记,我大明大白。原来,官府的本意,不在为广济桥竖碑,而在为官府竖碑;知州的碑记,不在为性俊立传,而在为知州立传;性俊和尚不是为民解忧去造桥,而是尊官之命去做事,如此而已。一碑既竖,千秋言定,真真假假,以此为稽。和尚造桥,知州竖碑,和尚的圆满功行成就了知州的斐然政声。 冤哉,造桥的和尚;怜矣,死去的性俊。 一个口碑甚好的知州,竟然违心地书写了一通万人垂读的桥碑。 三 寓隐晦于流畅,藏妄言于美谈,这是天下诡文的一大秘诀。我们见不到历史,是历朝历代人民用智慧和生命创造的真真实实的历史。而我们读得着历史,是历朝历代官吏们经过笔裁纸删的浑浑糊糊的历史。官吏有忠有奸,有正有邪,历史就有实有虚,有清有浊。实兮虚之所倚,清兮浊之所伏。官正则史正,官不正则史不实。为官若善于欺世,为史则巧于盗名;为人若重于功利,为文则失之谨严。因此,古代圣明的君王,对史官的选用往往慎之又慎。唐太宗选用魏征,才能“以史为鉴”;乾隆帝选用纪昀,方可“以明警清”。《史记》恢宏而不失严密,与司马迁为官之廉正、品格之高洁、气节之超拔有直接关系。对历史的篡改、歪曲和随意杜撰,是对后世的不尊和亵渎,是对读史者的误导和玩弄,是将历史的不幸演变为现实的灾难的罪行。 历史的天空总是云遮雾盖,难见星月朗朗;历史的面目总是蚀迹斑斑,就像我面前的这座古桥。历史往往是无奈的。因而我们不能过于责备这位撰写碑记的知州大人,也许他与历史一样无奈。值得庆幸的是,这座经历了三个多世纪的古桥,没有摧殁于风雨雷电,没有陨灭于兵燹战火。 四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来看广济桥。桥碑已不见踪影,桥上有行人寥寥。远山近水也不像先前那样枯槁、那样沉寂,但古桥似乎比先前更为破败、更为残旧了。面对古桥,我心怅然。我寻思那个造桥的和尚,寻思那个竖碑的知州,寻思这古桥北端那座曾经繁华了近千年的崖州古城。 崖州古城是中国陆地最南端的一座城池。它始建于宋代,元、明、清三代拓建,规模宏大,布局完整,功能齐全。明、清时期,崖州古城是海南岛南部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是中原文化在海南落地生根的见证。它巍峨雄伟,折射着华夏文明的光辉。 这样的一座古城,至清代末年,城内城外的古城墙、古城门、护城河及大小百余座亭台楼阁、书院祠堂、庙塔坊表、州治官署等古建筑还保存完好,在从今天倒计不足五十年的时间内才几乎尽毁。文物被洗劫一空,古迹被荡涤无痕。我曾目睹人们狂野地撬城门、拆城墙、砸牌坊、炸桥梁等暴殄天物的残忍场面。大编钟投入熔炉,大成殿再不闻天南韶乐;文峰塔葬身火海,南山上再不见雄关盘踞;大疍港填为平地,崖州湾的镜海鲸波湮灭了九州墙帆的踪迹。宾朋远来,再不能领略“南交地尽古朱耶”“炎州此去更无城”的天涯旅境;乡民郊游,再无法寻觅“小溪绕郭二三里”“山下人家林下门”的水南风貌。佛门大师鉴真受戒的寺庙化为灰烬,纺织女神黄道婆浣纱的清溪早已断流。南宋抗金名相名臣赵鼎、胡铨谪居的“盛德堂”只剩半爿瓦壁,“岭海巨儒”钟芳的高山故里已难觅遗踪…… 污秽历史的真容和饕餮历史的躯体,都同样是对历史异矢同的之射杀,都同样能把历史驱入不幸的深渊。 五 我在广济桥上徘徊,徘徊在历史的光影里。我想,我们已经告别历史,但历史的日月仍然在辉映着我们。历史是一座桥,它一头连着以往的悠悠岁月,一头连着未来的漫漫路程。它承载着无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它支撑着昨天、今天和明天我们赖以生存的重负。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座桥,损毁这座桥,尽管它已沦为一座废桥、一座残桥。在我心里,它永远是一座完美的桥,一座贯通古今、跨越时空的桥。 在民谣里讲述的那个造桥和尚坐化的广济桥桥头,我虔诚地烧上一炷香,然后双手合十,告慰性俊和尚:历史由人说去吧,不要太在乎了。佛光普照,民心永佑,你以大慈大悲的情怀所造的这座桥,是永远也不会坍塌的。我的家乡也不再悲凉,不再沉重了。 阿弥陀佛! 原载于《三亚晨报》2007年2月1日《鹿回头》文艺副刊。

知识出处

鳌山集

《鳌山集》

出版者:中国华侨出版社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部以历史题材为主的文学、文史及学术作品合集。文学作品有小说、散文、诗歌(新诗和旧体诗词),文史及学术作品有随笔、答问、论著等,形式多样。作品内容涉及社会多个层面,时间跨越古代、现代和当代。作品基调积极、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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