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我每天早晨要在三亚湾沙滩上行走一个小时。但遇到她那天却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驻足观望一位垂钓者。 我对垂钓本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她。 我走到垂钓者身边的时候，她正在和那位垂钓者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说”字为什么要加引号？准确地说，那几乎不是在“说”话，说成“交流”似乎更准确些。 她的汉语表达能力实在太差，可她对钓鱼大概很感兴趣，所以路遇垂钓者就不忍离去。而她遇到的这位垂钓者偏偏又是一位汉话不怎么样的蒙古人，她“说”了半天，对方却无反应。 恰值我路过这里，她便一把拽住了我。 她用右手在左手手心上写，我看不出来她写的是什么，她又到沙地上去写。我这才知道她是日本人。 我对日语和蒙语都是一窍不通。三个人便演起了“三国演义”来。可垂钓者不愿意演下去，怕影响他的事业。我俩便离开这里，边走边“聊”起来。 借助手势和在手心上沙滩上划拉的简单汉字，半天，我总算知道了她的一点情况。她叫三岛由纪子，七十一岁。丈夫叫三岛一夫，是台湾大学的客座教授。三年前因患癌症不幸死于台湾。去世前，他遗憾地对她说，如果不从三亚来台湾，或许不会得癌症；手术后如果去三亚休养，可能不至于走这么早。他指着挂在墙上的那件三亚的“岛服”对妻子说，在三亚湾时，照个相就好了。 所以，三年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要来三亚湾走一趟，这里是她丈夫经常穿着“岛服”垂钓的地方。 我忽然感到这话题有点过于沉重，便转移了话题。我说，钓鱼很适于老年人，但是钓鱼的人不宜穿得太艳。不成想这句胡扯的话又引起了她的伤感。 她打着手势告诉我，这位垂钓者穿的衣服和她丈夫那件岛服一样。 我说，“岛服”，是三亚的象征。 她立刻蹦出两个字，纪念。 我又一次想转移话题，我问她现居何处。她说，“凭海临风”小区。我一听，正和我住的是同一个小区。就又问从哪里来。她用手划一个圈说，从日本到菲律宾，从菲律宾到台湾，又从台湾到三亚。说完，她又补充说，三亚最好。 她一说到台湾，我就想起台湾人把钓鱼岛叫做钓鱼台，我想玩把诙谐，便说，你丈夫去钓鱼台钓过鱼吗？ 她似乎觉得有些意外，瞪着不大的眼睛，看看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一下，没有回答我，却用手指着自己的心窝，用笨笨卡卡的汉语说，我，在学校教书，四十年了。丈夫去世后，才想学汉语。 我知道，钓鱼岛问题是中日之间的纠结，作为来华的日本客人，她不想谈及这个敏感的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就问她教什么。她说，教哲学、逻辑。 “逻辑”被我听成“劳技”，我问她，大学里还有劳技课？ 她又是没有直接回答我。她比比划划地说，钓鱼台属于台湾，台湾属于中国，钓鱼台属于中国。 我一下子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 她一句话，不但回答了我关于钓鱼岛的问题，还巧妙地回答了我关于她教什么的问题。 这不是典型的三段论吗。她是教“逻辑”的。 我于是也用三段论来回敬她。我说，你爱你丈夫，你丈夫爱三亚，你就爱三亚。对吗？ 她忽然拍手大叫起来，你的，真好。 我问，是我好，还是三亚好？ 她想了一会儿后，用手指指椰林，指指沙滩，又指指大海说，好。然后又指指我说，好。 我就知道她是想说，三亚和三亚人都好。 我懂点语言学，我知道，汉语里的“都”是个副词，用在形容词“好”的前边，做它的状语，使“好”的内涵足以覆盖与它相关的各方。许多外语均无法像汉语能这样简约地用一个“都”字来表达。 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对不住老外的“民族歉意”。我对她说，学汉语很困难，是吧？ 她说，我，七十年开始学汉语。下个月去上海考试。 我一听，吓一跳。这么聪明、这么执著的人，学了七十年还没学会？我疑惑地问，学了七十年？ 她想了想，笑起来了。她纠正说，是“岁”，不是“年”。 我又逗趣地说，你来三亚三岁了？ 她马上纠正我说，三年。 我就说，这样努力下去，下个月，你会考好的。 她说，三亚湾，幽静、美丽，空气，负氧离子，多，头脑清醒，是学习的好地方 我就猜想，她在“凭海临风”一定是整日闭门读书。因为我在那里住很久了，却一次都没见过她。 我忽然想，假如我去了某一个外国，遇到语言障碍，我能像她这样执著的去克服困难学习当地的语言吗？ 说来也巧，不久后的一天，我还真的当了一回“老外”的“老外”。 那天，我和老伴领着小孙子去“阳光大酒店”看望一位朋友。“阳光大酒店”是一个星级酒店，住的几乎都是俄罗斯人，国人寥寥无几。这里一到晚上，楼前的庭院里，泳池边上，满是游人。酒吧，唱台，就设在池边。俄罗斯小姐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流行歌曲。池中有游泳的，池上有听歌的，跳舞的。当然还有围坐在桌边喝啤酒吃烧烤的年轻人。 我在读中学时学的是俄语，可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所学的那点东西几乎遗忘殆尽。走进国中的俄语世界，心便又年轻起来。我和老伴牵着孩子的手走进人群去听老外唱歌。当然，我希望听到《山楂树》、《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红莓花儿开》这些心里经常哼唱的经典歌曲。事实上，我在海边或路上与老外擦肩而过时，常常哼唱这些曲子，希望能引起他们的共鸣。令我遗憾的是，他们总是无动于衷。 今天听唱台上俄罗斯少女唱的全是时新的摇滚，一首老歌也没有，听了半天，兴味索然，就想抽身出去，打道回府。可一转身才发现，手中牵着的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没了。我俩忙挤出人群去找。 这时就听不远处有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仔细一看，小孙子正和一个俄罗斯小女孩在互相追逐捉迷藏，两个孩子肤色不同，语言不通，却嘻嘻哈哈，玩的十分热闹。老伴说，你们爷孙俩一样，都让女老外给迷住了。我正想回他一句，说不定哪个男老外会被你迷住呢。可话还没出口，就见一个俄罗斯中年男子走过来，手指着那个俄国女孩，对我们说，我的，女儿，卡佳。 我转过身，眼睛和那男子一对光，忙说，弗拉基米尔，兹特拉斯特乌伊阶（你好）。 原来我们见过面。 那是前一天在26路公交车上。我一上车，一位俄罗斯姑娘给我让个座，我用俄语说，斯巴细巴（谢谢）。 也许这句简单的俄语引起了身边老外们的注意，一位俄罗斯中年男子对我笑一下，用汉语说，你好。 我又用俄语回答他，兹特拉斯特乌伊阶。这一下，他可能以为我会说俄语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嘀里嘟噜地说将起来。可他说了半天，见我毫无反应，大概这才知道我原来是个“二五子”，便改换成汉语说，三亚，好。还伸出大拇指表示赞扬。 这时我忽然又想起一句俄语，便说，嘎克瓦沙发米莉亚（你贵姓）？他立刻高兴地说，弗拉基米尔。 接着，他又不停地说起来。我又迷茫了。他见我又无反应，就又用生硬的汉语说，椰林，沙滩，高楼，天涯海角，南山寺，三亚，美。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中国小伙子见我俩唠得很热闹，便站起来想给这位老外让个座，那意思是让我俩坐下聊。可老外却不肯坐下，年轻人就用流畅的俄语和弗拉基米尔聊了起来，一下子把我晾在谈话的圈外了。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谈话，我成了个“老外”。 我既感到羡慕，又感到惭愧。 那位年轻人在和老外谈话中间，几次给我翻译说，弗拉基米尔说他做生意赚了点钱，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妻子和女儿来三亚度假，他决定以后每年都来三亚过圣诞节。 我对弗拉基米尔说，欢迎你年年来三亚。 弗拉基米尔指指蓝天和大海说，俄国没有。说完他又改口说，不对，有。但是冷，很冷。三亚很好，我喜欢。 今天晚上在阳光大酒店又遇见他，我十分高兴，就说，缘分，懂吗，中国人管这叫做缘分。 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我的话，只见他指着和我小孙子嬉闹的那个小女孩说，友谊，欧切尼哈拉少。 我说，友谊不分年龄，也无国界。 他说，一家人。他指指阳光大酒店高大雄伟的大楼和漂亮的庭院说，美丽的，家。 这时，两个孩子大概看到了我们，于是一同向我们这里跑过来。不料小女孩忽然跌了一跤，哇的一声伏在地上哭了起来。跑在前面的我的小孙子不知所措，跑过来依偎在奶奶身后也抹起了眼泪。我对他说，小妹妹摔倒了，该怎么办？小家伙立刻拉起我的手，向小女孩那里跑过去，他双手扶起小女孩，嘴里说，不哭不哭。小女孩顺势站起来，笑着，又和他追逐起来。 这时，我回头一看，弗拉基米尔正感动地握着我老伴的手说，中国人，好。 听了他的话，我又联想到那位学汉语的日本老太太。我就想，国不分内外远近，人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爱来三亚，这仅是由于三亚美吗？世上美城何其多，人情独钟三亚，三亚给人的温暖肯定是更重要的因素。而和谐安定繁荣的中国、和平的世界，肯定是三亚存在和发展的温床。 我就想，来吧，朋友，感受三亚，感受中国，世界会变得更美好，你会变得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