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一支快乐的汽笛鸣起，接着是十支，百支，万支……整齐地穿破云烟的白纱，这是天将晓时船舶离港的号角，这种声音是难得打扰三亚人的睡眠的，当响声从黑幕的夜色振兴的时候，早被港旁岸边的森林中的绿叶和露水邀请，收藏在曼妙的晨曦的快乐里。 三十年前，我祖父也是从这里出发，去那凶险莫测的远洋谋求生活。他是一个贫困的渔民，一家十八口人，老老小小的口食都在他身上压着，他唯一能够依靠来糊口的，除了野蛮的身体，一无所有。他冒着岁月的痛苦和身世的悲哀出发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如今他回想起那些记忆，竟然激动得无语言表，眼里落下清浊的泪来，有着与海一般模样的咸湿。而每到夜半时分，渔船将出港的时候，艄公整装着靴的时候，他总是睡不下去，他一生未曾离开海洋。他安居的屋后，就是海洋。那里有他英雄的事迹，有他成长的艰涩，有他挥之不去的留念。我陪在他身边，在太阳未升起的时候到海边等待清晨的笛鸣，那长水绿波漾着的欢快的浪漫，把波涛白色的激情和阳光金色的希望同时送到岸边来，定居在柔软清白的沙滩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渔民的号子里，在家庭主妇的炊烟里冉冉升起，迷蒙了痛苦的痕迹，燃起光明来了。 在停船的码头，摆渡的人开始忙碌了，渡头的石墩被船索磨合得十分光滑，透着白玉的颜色，早晨一滴月明时分曾留宿在枝头的露水让人轻轻地一碰，便能溅起三亚这座城市的回忆来，散开，便是一地的心动。 早市伴随着太阳快活起来，往来的商贾和船老大周旋在这片拥挤的天地里，盛鱼虾的箱箩排列着。渔民们像优秀的指挥家，指挥着这曲轻快的生活之舞。 开起紧闭的窗，清脆的海风就亲吻你的脸，昨夜你可以因为疲倦而果断地拒绝明媚的月色，但你无可抵抗这芬芳的风。我寓居的地方离三亚有二十里地，从海上可以直达，在陆地上也可以直达，我在海南岛的胸部五指山里住了将三年，那里是上了青釉的草和涂了蓝漆的天统治下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烦人的雨，雾是出奇的多，简直可以把人窒息在里面，散时又极度的不干脆，急得人难受，出门去你要记得千万带伞，否则回家时或许会像落汤鸡一样落魄，所以我不大喜欢那里。 我是干脆的人。三亚的海和天适合我。它的过分炎热或许会让不少人畏惧，可夏天，恰恰是它最美的季节，你可以观赏像火焰山一样起伏的热烈的气浪，甚至可以用手去触摸，感觉像是触摸梦里的幻觉一样，你会看到海市蜃楼，还会看到那清澈得不像样的海水的俊秀的容貌，那蓝色的肌肤使你感觉那不仅仅是一片海。它所发出的淡淡的清香，送达着海底鱼儿的欢快，用力一吸，你会感觉自己饮了一杯陈年雪水泡的龙井茶，把快乐也饮了进去，你恨不得把它装进肚里去，可你只能装进心里。你的眼睛完全失去世俗杂务的浮华和连累，润成黑白分明的一口井来。它让你完全忘记了年龄，忘记了地位，忘记了自己不想扮演却不得不扮演的角色，让你整个身体和心灵都得到无可再夸大的最彻底的解放。你简直不想离开这里了。这是一场生命的巡礼。 有些人畏惧炎热像畏惧寒冷一样，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真切地体会生命，永远无法深刻地拥有对感性世界的触觉。这里的夏天的酷热令人触目惊心，河里的水几乎被过分热情的温暖煮熟了，快要沸腾起来了，河面上冒着蒸汽。岸边如织的游人觉得连海水都应该是高温的，可他们一碰到海的身体，就马上证明了自己猜想的错误。他们无可理解这座城市，无可理解它一年四季旺盛的激情和热忱，他们的生活太平淡，平淡到无法理解海洋的热烈。 温度，是这座城市的天性，看见一座城市，往往只需一刻，理解一座城市，则需半世，而品尝一座城市，要付出一生。 这块曾被称为不毛之地的地方，如今已然成为世界各地的人们追捧的圣地。他们像朝圣者一样赶来这里，他们热爱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海，还有这里的人。那些裹着各样头巾的回族女子，把岁月变成一个谜，让往来的所有生命去猜度。 在河边，或者在海边，你只要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以敏捷的身手撒网时，即使你对全世界都绝望了，那个老人的姿势也会让你重新找回年轻人对生活的那种强烈得不能掩饰的乐观。人生是一场散步，一路走去，总有风景等你。在路上，如果你是遥远的过客，他们的热诚也会使你感动。这是中国最遥远的城市，但它却以最热切的关心去抚慰每一个路过这里的人。 日子是一片彩色的天，它张扬着高昂的生命力；岁月是一片不平静的海，滚烫了英雄的热血。这里黏稠的历史让人来不及回忆就陷了进去，那深厚的古石刻录着的红字，让你无可逃避地面对自己。千年的盐场沉淀的白色晶亮的盐泽连同着披面巾的女子的神秘的眼神，一起烙下这南方之南最古老的记忆。 在这里，你必须直视你灵魂深处陈年埋葬的发了霉的所有因自己的虚荣或嫉妒而犯下的过错，或许这过错让你一生都沉湎在悔恨里。可既然你到了这里，把一切都放下，像太阳一样重新开始。 轮船按着古老的规矩，驶向海洋的怀抱，人欲不会受到金钱的贿赂，渔网的网眼几千年都那么宽阔，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也不会违背那远古的坚韧的信条。他们懂得把网眼留得宽大，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生活从来不会蔑视他们，不幸只是个人内心强加于自己的冷漠。他们知道幸福不会主动降临到他们的木石房子，所以他们怀揣着想象去创造他们的幸福。他们觉得自己很少缺少什么，因为上天已经十分眷顾，不可贪求。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三亚人不思进取，安于享乐，可是只要你稍微知道他们在海里面对死亡的勇敢时，就会打消自己轻率的想法。 他们像鱼一样，由波涛造就他们坚强的骨头，任海洋开阔他们的心胸。黄昏的坚毅似乎是他们独有的表情，隐约透着风的温存和红润。幂篱下的柔情微笑望穿了春水秋光。 在这火红的瓦下的人们火红的生活，我竟禁不住快乐的喜悦，羡慕起在这天涯海角定居的人们来——我是一个漂泊的人。当年的桨橹早已作了古，木船将清风摆渡，从此岸摇到彼岸；船锚的勾角伸入泥土，陷入黑夜，将船停驻，光阴宁静地睡在港里。三亚的月，有一种天生的娇贵的气质，你在夜下看那片热情的天时，会感到快乐的惊讶袭遍你的全身。那璀璨的星辰一粒粒的镶在蓝天做的筛子上，似乎轻轻一舀，就能流落下来。偶然间，你还会看到月色和星光平分秋色的美妙景象，它们都像三亚的水一样，清得透明，清得梦幻。没有半点模糊。 循着旧年的路，我到大东海去，那里的热闹，那里草坪上轻巧的芳香，沁入空中去，连风都感到舒畅。南方的所有特征，在这里一应俱全。就算是久居热带的人，只要一踏上这块土地，你就会强烈地感到那震慑人心的美。即使你一无所有，也不会遭到这片土地的歧视，这就是它潜藏在海底的包容。 三亚人把生活当做宗教，他们怀着无比的虔诚去收纳每一次猛烈的风暴。台风是常年光顾这片土地的，但每一次光顾都让三亚人对生命增加一份感怀和珍惜。他们世代沿袭着古老的习俗，在一个特定的日子里朝海礼拜。南山寺的观音，护佑着她膝下的人民。他们有着自己的信仰，不会迷信，也不会失落。 隆闺里的爱情延续着，苗族女人头上洁白的银饰闪着智慧的光芒，黎族男人身上穿着的黎锦，织就了朴实的真诚，当你看到他们肩挑木桶在黄昏里摇曳的笑容时，你会长久地凝视，让时间变成光线，折射出这和谐的美丽来。每一次轮回，都会邂逅这纯真的山水，人天生带着地理特征。三亚人习惯于自然的生活。世上的繁华，城市的迅速扩张，曾一度使他们茫然无措，可现在，他们那么自信地在城市的中心展示他们的才华，创造神话般的财富传说。他们有天生的经商头脑，只要稍一点拨，就能立刻焕出活力来。 三亚市里是人烟鼎盛的所在，而我喜欢宁静，这片土地上最宁静的地方，莫过于山里了。隔着琼州海峡的大陆的人们，往往只知道三亚有妖媚的海岸，温柔的水湾，可他们并不知道这里的山的俊秀，这里的山并不像这里的海一样名声在外，它低矮、不险、不奇，它只是十分静默地、悠然地躺在林子下，每日听着情人的山歌，闻着山雀欢快的调子。 山上几乎没有一团泥土是空虚的，它们像是被精心安排的一样，处处裁着绿，走在林荫树冠下，满林的绿色的生命漫过你的头顶，深色的青苔，斑驳得像祖母绿，红玛瑙式样的相思树，你扶我、我扶你地随意分布，溪风过处，你还能听到它们的嬉笑声。 一个人静静地在林子里待上一天，就可以感悟整个季节的律动，坐在山石上，光滑的石头让你心境平和，摸着石头的脸，像抚着整座山的心跳，回忆起童年的种种美好来。一些石头天生的凹陷化成一个个小池，积了陈年的雨水，蓄着过夜的露珠，在阳光下，泛着活泼的眼神，整个林子都发着从叶隙里透下来的光，把石洼里的水都燃了起来，像夜里白蜡烛的烂漫一样。只消一刻的停驻，你就会充满留恋和感激。 还有那树，槟榔是必不可少的，这里生产的槟榔，不仅硕大而且口味极好。有时我会摘一两个来刷牙，口里就会散发出清香的味道，也会乱嚼一通，品品这南国的灵果。每到恋爱季节，我总会来这里看那硕壮矫健的男儿爬树比赛，他们在没有枝桠的槟榔树上向胜利进发，追求爱情。这里的习俗令我难忘——一首山歌，可以与一个美丽女子订定终身，一次爬树，可以成就一段姻缘。椰子树也是不可缺少的，它是南国园林里的英雄，没有它，像一场戏没有主角，开不了场。它宽大的叶子可以当成一扇门，村户人家用弯刀伐下几片来，将叶和叶编织在一起，就是一顶绝好的乘凉棚子的亭顶，还可以编成煮糯米粽子的套，像一个小盒一样，精致的像艺术品，甚至你不会为了里面诱人的香粽而破坏那椰叶套子。椰肉香滑可口，咬一口放进嘴里嚼，像嚼奶糖一样。椰汁是很甜的，像梨一样润喉清心。不少人家将老了的椰子树干伐来当梁，事实证明很坚固。 三十年前，这里一片荒凉和闭塞，三十年后，木瓦房开始消散，贫困一去不返。祖父重新站在岸边，风拂掠他的白发，海浪给他的脸刻下沉重的痕迹，皱纹里旧梦清晰，英气尚存。 走在路上，抬头忽然看见一句“踏云寻梦”，不觉怦然心动。岁月不容搪塞，人生不容虚度。 三亚，一座城市，一座记忆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