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流贬海南儋州的“和陶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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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海南历史文化.特辑》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4831
颗粒名称: 苏东坡流贬海南儋州的“和陶诗”论
分类号: K825
页数: 29
页码: 246-274
摘要: 本文记述了苏东坡在海南流贬期间,写下了许多和陶渊明有关的诗歌,表现了他对陶渊明的钟情和自我情感的表达。其中《和陶归去来兮辞》和《归去来集字》体现了他在儋州生活的淡泊与静穆,而他与弟弟苏辙的唱和诗以及因物因事因人的感兴之作,也在实质上表现他在海南生活的情状。
关键词: 海南 历史人物 苏东坡

内容

苏东坡对陶渊明及其诗歌的钟情,在他的《和陶归去来兮辞》《归去来集字》里有集中的体现,蕴含了陶渊明式的人生淡泊与静穆;他在儋州的“和陶诗”所叙儋州之事,所抒一己之情,表现出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阅世者,在对社会的关注中享受着儋州生活的平和;东坡的“和陶诗”在平淡自然方面具有“陶味”,但他“和陶诗”的寓情于史及以学问为诗等是不同于陶诗的“苏味”。
  苏东坡流贬海南对他来说也是很意外的事。他59岁被贬惠州,满以为惠州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站,在惠州白鹤山建了新居,让儿孙来惠州团聚。但诏书急下,改任琼州别驾,移居海南昌化军即今儋州。他在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渡过琼州海峡,经琼州府城,于七月二日到达儋州,于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再次渡过琼州海峡,奉诏北归。在海南刚好生活了三年。这三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人生记忆,他曾把儋州之贬和早年贬黄州、后来贬惠州相提并论,在北归途中写于江苏镇江金山寺的《自题金山画像》里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自然是他的愤激之词,被贬黄州时任团练副使被贬惠州时任宁远军节度副使,到儋州做的琼州别驾,都是没有实权的闲职,在政坛上无所作为。这三个时期彪炳他人生功业的不是政绩,而是让他名垂千古的诗文创作。
  苏东坡流贬海南,最后遇赦北归,死在了江苏常州,也是他希望的晚年栖身之地。他到海南之初,心怀死志,自认为首先要做棺椁;没想到三年后的人生感慨居然是“我本海南民,寄身西蜀州”,“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审视东坡在海南的生活,说是琼州别驾,其实是朝廷束缚他的枷锁,是拴在他脖子上仍能时刻牵引他东则东、西则西的绳索。他没有处心挣脱之意,而是顺适求安,平和宁静地生活;在当地交朋结友,很少和内地的旧友联系;喝酒、读书、写作,并在《诲葛延之作文法》这篇随笔里,就写作方法发表过很好的意见。其海南诗歌的创作中有三个部分,即和陶诗、与弟弟苏辙的唱和诗、因物因事因人的感兴之作,这三类诗虽然在表现形式上可以分开,但实质上都在表现他在海南生活的情状。本文只拟讨论苏东坡在海南的“和陶诗”,其他诗歌日后再说。
  一 “归去来兮”式的淡泊与静穆
  苏东坡在海南曾给朋友程全父写信说自己“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今又辱来贶,清深温丽,与陶、柳真为三友矣”①。这话里的“如逃空谷”语出《庄子·徐无鬼》的“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以见逃虚空者的孤独寂寞。当时苏东坡刚到儋州不久,人地生疏,所以他说自己既没有可以交谈者,也没有书籍可读,唯有随身带的“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他把这二者称为“二友”,再加上程全父“清深温丽”的信,东坡戏称为“三友”。
  先暂且不说苏东坡的“和陶诗”,说一下他在儋州写下的《和陶归去来兮辞》。这篇和辞有则“小引”写道:“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他这句话说得很沉重,和陶渊明当时的情形大为不同。陶渊明41岁时任彭泽县令,本想借此维持家庭的生计,满足自己对酒的嗜好,只是他生性爱好自然,既受不得做官的约束,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面对那些浅薄的上级小官吏,于是写下了《归去来兮辞》,主动辞职还乡。应该说《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的自新书,他以辞职肯定昨非今是,完成自我的批判和救赎,并表现了回家后“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的新生活状态。他也说到人生短暂,富贵不是理想,成仙又不可能,不妨“委心任去留”,“乐夫天命”。陶渊明没有说自己生活在“无何有之乡”,而东坡在《和陶归去来兮辞》“小引”里说自己“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这“无何有之乡”出自庄子的《逍遥游》。名家学派的惠施曾对庄子说,他有大树但“大而无用”,借此讽刺庄子的学说“大而无用”。庄子说惠施不善于用大,“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求无害而逍遥的生活,视之为最高的人生境界,“无何有之乡”就是一种象征。而东坡以此暗示自己身处海南的艰难处境。他在例行的《到昌化军谢表》里向宋哲宗诉说:“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这时候的他似乎除了死亡,真的是“无何有”了。
  东坡《和陶归去来兮辞》用其体制和原韵,形式上的相同是唱和体本身决定的,但二人实际的情形和表达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陶渊明写了《归去来兮辞》之后,真的辞官还乡,他畅想的田园生活变得很实在。如他写道: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东坡谪居儋州,心系故园却不知何时可以回还。所以,当陶渊明发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时候,东坡步其后尘,说的是“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凄悲。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所谓“吾方南迁安得归”,一个“安”字,隐含了对家乡的怅望和身陷儋州的无奈。苏东坡被迫身赴海南之初,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陶渊明的心境大不相同。62岁的他这时也怀乡,对自我的人生也有反省,但没有陶渊明解脱之后的轻松愉悦。陶渊明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知道迷路了赶紧回来,昨天错了今天改正就是。很洒脱的东坡写《和陶归去来兮辞》时显得有些郁闷,他说不出陶渊明这样爽快的话,而是喃喃自语:
  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藩垣虽缺,堂室故存。挹吾天醴,注之洼樽。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混客主而为一,俾妇姑之相安。知盗窃之何有,乃掊门而折关。廓圆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治废井以晨汲,滃百泉之夜还。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畸人告余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惊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反流。
  当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诉说他回家的温馨时,那家就在他的眼前:“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陶渊明自我的欢欣与家人的欢欣在会面的一刹那融合在一起了。而东坡的回乡,他说只在俯仰之间,其实是虚幻的想象,或者说做了还乡的梦,使他在一刹那之间有回到家乡的感觉。他的家“藩垣虽缺,堂室故存”,破碎,仍然是家。陶渊明说“有酒盈樽”,自饮为快。东坡呢?他只能“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在月露、朝霞中陶冶自己的心性,把孤寂的日子演化为积极的“守静极以自作”。这一说法原本于老子,老子讲“道”,视清静为天地的真正精神,告诫人们以清静自我完善。东坡表示将遵循老子所说的去做,在清静中获得新的人生快乐,如雀飞鱼跃,一任自然,比陶渊明有更积极的人生态度。
  进而,当陶渊明表示息交绝游,以求自我自由自然的人生时,东坡回到现实,要“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这时,他重拾豁达的人生态度,淡化了悲伤和痛苦,心胸和视野也更为开阔。人生如飞鸿,为什么要舍弃儋州新居而回到祖辈的老屋?海南和汉北,何处不是家乡?这让人想起他在儋州写下的《试笔自书》里说的:“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之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谁不在岛者?”没有人不是生活在岛上,海南和汉北有什么区别呢?东坡在这里用《庄子·大宗师》里的“畸人”生于自然的故事,说人生无一不是自然所致。而人的生命终归虚无,生活中如果“六用”即“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不成,则求“一根”即心识的回复,也就是保持内心的宁静,不再追寻欲望。并说:“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驾言随子听所之,岂以师南华而废从安期。”这样的表述本质上是陶渊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思想的演化,但二者毕竟有所不同。陶渊明说人的寿命有限,所以人生尽可以随意而行。东坡则说人生有命,命中注定他是会回到家乡的,而现在无所谓返乡也无所谓滞留儋州。随它去吧,想师从南华真人庄子就师从,却不必废除跟随仙人安期生。东坡在想象中把自己置于自由的境地,不再扭曲自己的心性去适应外部的世界。还表示他将“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
  东坡的《和陶归去来兮辞》,袒露了自己居儋的内心世界,他在痛苦中的自我救赎,借助了陶渊明自由自然的精神,从而实现新的人生超越,使身陷的苦难不再是苦难。这大概是他“师渊明之雅放”的关键所在。需要提到的是,东坡曾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的字词和文意,成诗十首,诗序说“予喜读渊明《归去来辞》,因集其字为十诗,令儿曹诵之,号《归去来集字》云”;在黄州时,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改写成词《哨遍·为米折腰》,词序说“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辞》,稍加櫽括,使就音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他还用《归去来兮》的原韵题写了书法长卷,题词说“予久有陶彭泽赋《归去来辞》之愿而未能。兹复有岭南之命,料此生难遂素志。舟中无事,倚原韵用鲁公书法,为此长卷,不过暂舒胸中结滞,敢云与古人并驾寰区也耶?”①这三者与他《和陶归去来兮辞》相应。另外,他在和了《归去来兮辞》后,还要苏辙唱和,足见东坡与陶的意气相许,酷爱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苏辙有《和子瞻归去来兮辞》,只是东坡要他唱和时,他当时正从海康迁龙川,无暇顾及。后来在颍川,他翻阅旧稿时,重读了东坡的《和陶归去来兮辞》,“乃泣而和之”,这时东坡已经死去多年了。苏辙一生有和陶诗七题四十四首,均是“次韵子瞻”之作,如《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
  东坡深受庄子思想的影响,他的《哨遍·为米折腰》以庄子式的“我忘我兼忘世”超越了陶渊明思想,但他这首词是“櫽括”即主要是浓缩陶《归去来兮辞》之意。如词的上阕写道:“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返,本非有意。”这对陶《归去来兮辞》之意并没有改变。姑且不说词,还是说东坡的《归去来集字》诗,以见他心目中的陶渊明。这组诗和一般的集句诗不一样,集句诗通常以所集前人诗的成句组合成诗,而东坡称为集字诗,诗所用字词取之《归去来兮辞》,表意也就比集句诗更加灵动。
  这十首集字诗粗看起来是重新演绎陶渊明的思想,像其一:“命驾欲何向,欣欣春木荣。世人无往复,乡老有将迎。云外流泉远,风前飞鸟轻。相携就衡宇,酌酒话交情。”可以说,这首诗除了语言形式的变化之外,全然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开篇叙说回家情形的翻版。而其三的“与世不相入,膝琴聊自欢。风光归笑傲,云物寄游观。言话审无倦,心怀良独安。东皋清有趣,植杖日盘桓”亦然。东坡在诗里描述的是《归去来兮辞》里的陶渊明,让他辞官归于田园的情形得到再现。如果全是如此,那这些集字诗不过是文字游戏,没有更多的意义。但细细品味,东坡在这组诗中通过陶渊明的文字展示一个类似陶渊明的自我,如其六:“富贵良非愿,乡关归去休。携琴已寻壑,载酒复经丘。翳翳景将入,涓涓泉始流。老农人不乐,我独与之游。”诗的前三联之意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之意相同,但最后一句“老农人不乐,我独与之游”则是他自己的生活。这种情形在其七里也存在。其七东坡说了陶渊明式的乘化安命、息交绝游之后,冒出的“琴书乐三径,老矣亦何求”有他对人生的深刻理解,他似乎在走向田园的时候,以琴书自娱,在一任自然中渐渐老了,与世事有了更多的隔膜。最典型的是其十:
  寄傲疑今是,求荣感昨非。
  聊欣樽有酒,不恨室无衣。
  丘壑世情远,田园生事微。
  柯庭还独眄,时有鸟归飞。
  东坡在这里把陶渊明的“觉今是而昨非”和“倚南窗以寄傲”改造成为“寄傲疑今是,求荣感昨非”,说昨日求荣为非,今日寄傲为是,这是颇有意味的。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无“求荣”之说,他当初去做彭泽县令,并不为立名,而想的是养家糊口,兼及满足自己好酒的欲望。而他的《五柳先生传》为自己明言“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安于家徒四壁、不蔽风日、破衣褴褛以及箪瓢屡空的生活。东坡生发出的“求荣”,更多的是自我心态和生活的追求。当年,他跟随父亲苏洵出川进京赶考,何尝不是求荣?与弟弟苏辙同时榜上有名,名震京师,东坡也是很自得的。后因不赞同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且以诗讽刺新法遭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那里写过一首《临江仙》,说什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他何曾真的隐于江海。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最后吟出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蕴含着宦海浮沉、功名未立的痛苦。而他在这时候,功名心淡化了。东坡《哨遍·为米折腰》也有“觉从前皆非今是”的句子,与这里说的“求荣感昨非”有所不同,正因为如此,他始终都没有陶渊明毅然挂冠归去的决断。
  苏辙曾感慨地说:“嗟呼,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人。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处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①东坡不是没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性情,而是他比陶渊明有更多的政治抱负。陶渊明固然表白过“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①,却没有东坡深远的政治思考和报国热忱。东坡一再受辱,不忍归隐,并在《留侯论》里专就“忍”字做文章,说“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关键就在这里。
  东坡曾经录了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其九中的“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录完后写了两句话:“予尝有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②心中有话,吐之逆人,不吐逆己,选择逆人也不逆己,是东坡的性情使然。他自视与陶渊明在这一点上性情相合。所合的当然不止这一点,陶渊明的淡泊与静穆也同样让东坡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在儋州以陶渊明为友,更多的是因为后者。
  二 “和陶诗”中随遇而安的阅世者
  东坡到儋州之后,在给雷州苏辙的信中说: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俯仰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③
  这封信赖苏辙的《追和陶渊明诗引》得以保存,其中有些问题得说一说。
  其一,东坡对苏辙说,他在诗坛上开了“追和古人”的先河。诗人之间的酬唱是魏晋以来就有的事,以诗拟古也常在发生。西晋陆机的拟《古诗十九诗》,东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南朝宋鲍照的拟《行路难》,南朝齐王融等人拟汉乐府的《陌上桑》《相逢行》,这些诗人的拟作,以前人的诗歌为创作模式,“追和”的意味是很浓的,但明言为“拟”,未以唱和的形式出现。
  其二,东坡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这一说法不仅跳过了东坡之前的宋诗,而且跳过了唐诗,舍去了陶渊明之前的汉魏诗及《诗经》。他于诗的所好同时彰显了于诗的所不好。这固然无可指责,但他的创作趣味和欣赏趣味,大不同于一般的人。甚至说曹植、谢灵运、李白、杜甫这些诗人都赶不上陶渊明,也只是一己之见。
  其三,东坡评价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说是陶诗看起来朴素,实际华美;看起来清瘦,实际丰满。这只能说东坡对陶渊明的诗别有会心,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悟,关键在于诗味。东坡曾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见于陶渊明的《饮酒》,东坡在欣赏中主张“悠然见南山”当用“见”而不是“望”,说如此更能体现陶渊明见山时的自然状态,或者说更能见陶渊明的本色。他这种想法源于陶渊明归于田园后一任自然的生活态度,率真的东坡也喜欢陶渊明的率真,曾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②
  其四,在这封信中,东坡录了陶渊明临终时《与子俨等疏》里自述平生的一段话:“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俯仰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他说陶渊明话是“实录”,其中最触动他的是陶渊明“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东坡因之想到自己,他也是“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导致命运的起伏与坎坷。而自己没有早醒悟而陷世俗,和跳出樊笼、回归自然的陶渊明比起来,不觉有些羞愧,反思当学陶渊明。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和陶诗是写得无愧的。这也许是他把自己的“和陶诗”编成《和陶集》的重要原因。
  苏辙对东坡在儋州写下的和陶诗很赞赏,在《子瞻追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此亦皆罢去。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东坡这“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不单是没有华屋玉食的条件,而且是他随缘适性的自然结果。艰苦的生活使东坡少了平生的喜好,作诗的随兴感发并没有排斥文章的写作,在诗歌中再现自己新的人生。
  因对陶渊明及其诗的偏爱,东坡一生写了许多“和陶诗”。他57岁知扬州时,写过《和陶饮酒二十首》,并在序文里说:“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在扬州时,饮酒过午辄罢,客去,解衣盘礴,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这番话透露出东坡好酒,饮酒易醉,类似好饮好醉的陶渊明。与友人共饮,人得其乐,己也得其乐。在这组和诗里,他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表达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自行挂印而去,归于田园,超脱于尘俗之外。而他入仕后官场浮沉,没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静穆,唯有“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的酒趣味可以和陶渊明媲美。
  东坡“和陶诗”的创作高峰是在惠州和儋州。他到惠州的第二年即绍圣二年(1095)二月十一日,酒足饭饱,昏然入睡,一觉醒来抄录了陶渊明《拟古九首》中的“东方有一士”诗,陶渊明诗里写有:“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东坡读了这首诗,就诗中的“东方一士”说道:“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
  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①他对陶渊明的深刻理解以及自己与陶渊明心性的相通,正是和陶诗的基础。三月四日,东坡在惠州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浩歌,当晚睡醒后听到儿子苏过诵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于是写了《和归园田居六首》,并说:“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②这话有点意味,表明东坡唱和陶诗起于广陵即扬州。《冷斋夜话》记载:“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鲁直在黔南,闻之,作诗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③东坡说是要尽和陶渊明的诗,《冷斋夜话》说“尽和”,这在惠州时没有完成,延续到了儋州。而鲁直即山谷道人黄庭坚,苏门四学士之一,他对东坡有很高的评价且不说,所谓的“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也是看到了他们的人生、性情和趣味,与东坡自认为与陶渊明趣味相投是一致的。
  东坡在《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六里写道:“昔我在广陵,怅望柴桑陌。长吟《饮酒》诗,颇获一笑适”;“江山互隐见,出没为我役。斜川追渊明,东皋友王绩”。他对广陵往事的回忆,告诉人们他那时候就向往陶渊明而自觉不能及。向往的本质是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和初唐的“东皋子”王绩一样过放浪形骸、逍遥自然的生活。绍圣四年(1097)二月十四日东坡在惠州白鹤峰的新居建成了,三年不见的长子苏迈带着儿子到了惠州,东坡欣然写了《和陶时运四首》。陶渊明的四言《时运》有序云:“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独游,欣慨交心。”这游暮春说用了孔子弟子子路、曾皙等人侍坐时曾皙表达的生活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陶渊明说得很清楚,他所写的这一组诗既欣赏美景,又抒发人生的感慨,这其实是田园诗或山水诗的常态。东坡亦然。在《和陶时运四首》其三里说“自我幽独,倚门或挥”,与陶渊明《时运》其三的“我爱其静,寤寐交挥”相似;东坡在其四又说“子孙远至,笑语纷如”,与陶渊明在其四沉溺于“花药分列,林竹翳如”不同,他因儿孙的到来喜形于色了,不像陶渊明怀喜悦仍显静穆。
  东坡有和陶诗124首,其中在儋州写下的和陶诗有57首。东坡在儋州唱和陶渊明诗,保持着惠州时期和陶诗的风格,在走进陶渊明世界时,把自我融入陶诗中,然后借助诗歌唱和的再创作,从陶诗中走出来,让和陶诗深具自我的生活状态和情性,而不是对陶诗循规蹈矩式的模拟。简洁地说,东坡借陶诗之题和诗韵为诗。题出陶诗,韵出陶诗,语言的具体表现和意蕴则有所不同,主要是东坡自我的生活所致、性情所致,以及对生活的描述和感悟所致。
  东坡在赴儋州渡海那一天,写下了《和陶止酒》,序称:“丁丑岁,余谪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余时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乃和原韵,因以赠别,庶几真止矣。”陶渊明在《止酒》里说:“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足见他嗜酒有些痴迷。说完之后,表示从今以后真要戒酒了,“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而当时的东坡苦于痔疮复发,也意识到酒和痔疮的关系,说了“微疴坐杯酌,止酒则瘳矣”,决心戒酒:“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这是东坡渡海之际与弟弟苏辙的告别诗,而到儋州后,他最早写下的是《和陶还旧居》和《和陶连夜独饮二首并引》。
  这时他刚到儋州,思念惠州白鹤山新居的儿孙和雷州的弟弟苏辙。前者诗序为“梦归白鹤山旧居作”,既说思归,又说“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于是想到“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难免有些伤感。后者诗序说:“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这留下的酒杯他在诗中还提到,称之为“伯雅君”。刚说要戒酒的他并不曾戒酒,居然还说“饮中八仙人,与我俱为仙”。这“饮中八仙人”即杜甫《酒中八仙歌》中提到的唐代贺知章、李白、张旭等八人,东坡把自己和他们相提并论,在表达对酒的喜爱时,寄托对苏辙的思念:“顾饮一杯酒,谁谓无往还。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苏辙当时在海北的雷州。
  在儋州,东坡最集中的和陶诗是《和陶拟古九首》与《和陶杂诗十一首》。他在《和陶拟古九首》中叙说了自我现实的景况,虽然当时生存的环境恶劣,但他在这组诗里以旷达洒脱消解自己人生的艰难,展示出东坡淡泊中的坚强。其一写道:
  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
  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
  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
  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
  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
  坐谈杂今古,不答颜愈厚。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
  东坡说有客叩门时,自己正在睡梦之中。他梦到与朋友畅饮,却被客人的叩门声惊醒,酒散而不及饮。想一想,既对不起梦中朋友,也对不起来访的客人,故有“梦觉两愧负”之说。在彼此的交谈中,东坡答客的“我来无何有”也许是自我的调侃,以“无何有”代指刚才失去的梦境。但“无何有”源于庄子《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是绝对自由的人生境地,这在前面也提到了。于是说东坡仿佛不是身陷贬谪,而有生活的悠然了。
  “我来无何有”流露了东坡此时的情绪,他在其二里吟咏自我好酒亦好歌,视自己胜过“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和王戎。山涛和王戎在魏晋时一度好酒而放达,两人后来都入了仕途,做过吏部尚书等官,与“竹林”趣味渐远。东坡说“由来竹林人,不数涛与戎”,言外之意他把自己当作“竹林”中人了。他随后说“有酒从孟公,慎勿从扬雄”。孟公即西汉末年的陈遵。陈遵生性好客,宴饮时为留客常把客人的车辖扔到井中,让客人不能离去。西汉末年的扬雄是难得的辞赋大家,但他曾为篡汉的王莽写了《剧秦美新》,品行有了污点。东坡这样说,有很明显的思想和行为趋向,他想过有酒则饮的生活,却不愿改变自己的节操,流贬儋州,真切的感受是:“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穷达不到处,我在阿堵中。”“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语,即“这”。他这话说得很有意味,人生的穷达两极即达则兼济、穷则独善,东坡审视自我从前不曾“达”即没有得志,这有些道理。他当年科考名满京师时,相传宋仁宗认为东坡有宰相之才,东坡不及施展,就因不赞同王安石变法而遭贬,此后流贬常发生。他现在泰然“安穷”,平心静气地接受人生不得志,说儋州既不是人生失志之所,也不是人生腾达之所,在这里还想什么穷达之事呢?
  不仅如此,东坡还在其三写到服鸟飞来停在自家座位的一角,“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这“服鸟”一作“鵩鸟”,是民间说的猫头鹰。西汉初年贾谊因为权贵所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时,一天有鹏鸟飞到他家,当地风俗认为不祥,预兆主人会死去。贾谊为此写了有名的《鹏鸟赋》,在赋中感慨自己的人生,并说生若浮,死若休,鹏鸟飞来不吉祥也无所谓。东坡用这个典故表白自己的人生态度:“吾生如寄耳,何者为吾庐?”猫头鹰是飞到他的房里,但人生如寄托,什么地方是自己的住所?一个轻巧的反问,似乎无处是他的房屋,无处又不是他的房屋。这猫头鹰想跟“我”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夜中闻长啸,月露荒榛芜。无问亦无答,吉凶两何如。”在这蛮荒之地,逢吉逢凶都不在意了。东坡就是这样调适着自己的心态。
  这时候的东坡有“琼州别驾”的虚衔,不是一个纯粹的平民。他把自己置身于平民中,做一个随遇而安的阅世者。这时候来看海南,心态变了,眼光也变了,正像其四写的“稍喜海南州,自古无战场。奇峰望黎母,何异嵩与邙”。这“黎母”是海南的黎母山,“嵩”“邙”是河南的嵩山和邙山,他这时视海南的黎母山如同河南的嵩山和邙山,心气平和,不再有身居海南的死亡恐惧。随后他在其七里讲了一个养鸡老人的故事,老人鹤发苍颜,世住儋州,传到东坡认识的第六代孙也已经须发尽白。东坡说这家人就是“阅世者”,他们见过晚唐被贬到崖州的宰相李德裕,北宋被贬到崖州的中书侍郎、平章事卢多逊和司空丁谓。他很感慨,老人一家所阅之世事就像东流水一样,人世无比沧桑。东坡在黄州词《念奴娇·赤壁怀古》里咏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时的东坡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实际上也是一个阅世者。他这个阅世者表示“我师吴季子,守节到晚周”。吴季子是春秋时吴国的公子季札,他信奉周朝礼乐,反对诸侯纷争,主张贤者隐世。东坡说以他为榜样,似乎是在表示自己也要归隐,心事的沉重使向来旷达的他不够旷达了。
  东坡的《和陶杂诗十一首》稍晚于《和陶拟古九首》。在这组诗里,他的心境变得更加恬静。其一写道:
  斜日照孤隙,始知空有尘。
  微风动众窍,谁信我忘身。
  一笑问儿子,与汝定何亲。
  从我来海南,幽绝无四邻。
  耿耿如缺月,独与长庚晨。
  此道固应尔,不当怨尤人。
  这是一个傍晚,夕阳余晖穿过门缝照进来,显现出空中粉尘。微风轻轻吹着许多的洞穴,发出嗡嗡的声音。这话没有说尽,实际上“风动众窍”出自《庄子·齐物论》,那风动众窍是天籁之音,别有美感。于是乎“我忘身”,也就是忘却了自我,而忘身的“我”与儿子你有什么关系?这犹若戏言,正是还没“忘身”的表现。然后他把贬居海南的孤独视为人生的命运,既然如此,有多少不幸不能够排解呢?
  东坡的和陶诗,一般不以陶渊明诗的意旨为归宿,一首诗是这样,一组诗也是这样。这时候的东坡,冷峻地审视历史和现实人生,在诗中贯穿的是自我。他在这组诗的其二中写了从眼前的自然景观中得到的感悟:“室空无可照,火灭膏自冷。披衣起视夜,海阔河汉永。西窗半明月,散乱梧楸影。良辰不可系,逝水无留骋。我苗期后枯,持此一念静。”虽是夜半,他看着窗外的天空以及散乱的梧桐、楸树之影,想到的是时光、流水的不停歇和人生命的短暂,期待自我生命的长久,为此应该静静地养息。与此相应,东坡在儋州写下的《和陶东方有一士》,其中说自己“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他说的“无弦琴”指的是陶渊明的“无弦琴”。东坡对此有过解说:“旧说渊明不知音,蓄无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①他这样说使本有些奇巧的“无弦琴”之说变得实在而乏味,在与陶渊明的神交中获得超越。如《和陶和刘柴桑》中说的:“万劫互起灭,百年一踟躇。”“一饱便终日,高眠忘百须。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当他清醒地认识到百年只是一瞬的时候,只是没有想到老来变得辛苦,但在竹屋低窗的环境中,一饱与安眠就成了生活的大事,家徒四壁且无妻相伴,也让他满是笑容。
  而在《和陶杂诗十一首》其三里,东坡说世上的“真人”和“俗子”是不同的,这“真人”最初是庄子笔下亦真亦幻的仙人,魏晋时随着道教的发展,真人成为道教仰慕的仙人。东坡表面上说仙人和俗人不同,实际上以“仙人”指超尘脱俗者。所以他讲了西汉张良的故事,说留侯张良辟谷,修炼以求仙,有人劝他进食,哪里是懂得张良呢?而“俗人”则是贪恋权势的人,他说和张良同时的萧何,官至相国,因劝刘邦把上林苑的土地给一部分百姓耕种,刘邦生气地把他关进监狱。萧何被赦免后,赤着脚向刘邦道谢。东坡说:“我非徒跣相,终老怀未央。”这“未央”是西汉的未央宫,刘邦大会群臣之所。东坡讲这两个人的故事,表明自己不再想政治上的进取了。这不单是他与萧何有不同的人生取向,而且还在于他看到了世事的险恶。
  在这首诗里,东坡还提到汉高祖刘邦时的曹参和韩信。曹参跟随刘邦经历了七十余战,攻城略地,刘邦认为他像只猎狗,有“狗功”,不及萧何能发现猎物在什么地方,有“人功”,论功行赏,萧何居先。东坡说这不公平。还有韩信,他帮刘邦打了天下,最后却应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的老话,被杀害了。于是东坡说“哀哉亦可羞,世路皆羊肠”,他有什么必要混迹官场去走“羊肠”小道,弄不好落个死亡的悲惨结局。东坡在这里说的是历史,他借鉴历史选择自我人生的道路,看似明智,可他自己晚年又遭贬,让人怎么言说呢?
  东坡的《和陶杂诗十一首》还咏了其他历史人物,如其四咏司马相如,其五咏曹孟德,其六咏老聃、关尹喜,其九咏庄子寓言中的南荣等,他借助这些人物讲述从前的故事,自然也会抒发一些自我的情感。
  东坡以和陶诗表现自己的生活是很自然的事,而他最初的和陶诗个人情怀较重视出于离别未久对亲人的念想。就他这个善于把自己融入当地生活、当地百姓中的人来说,和陶诗也会表现儋州百姓的生活,并因儋州百姓的生活产生的想法,也就有了相应的思想和情绪的表达。他的《和陶示周掾祖谢》诗是游儋州古学舍之作,他在开篇说“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这“渊明欣”说的是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述的“好读书”。他看了儋州的学舍之后,深感学舍有古风,但“先生馔已缺,弟子散莫臻。忍饥坐谈道,嗟我亦晚闻”的现状,在他看来不当如此却竟然如此,难免有些伤感。他的《和陶劝农六首并引》则是忧农之作。其序云:“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余既哀之,乃和渊明《劝农》诗,以告其有知者。”在这组四言诗里,他说了儋州百姓贫困的六个原因:一是“天祸尔土,不麦不稷”,受自然条件的限制,海南只能生产稻米及薯芋,不能种植麦稷;二是“播厥熏木,腐余是穑”,耕种方法落后,放火烧荒以后,让植物的灰烬作为肥料;三是“贪夫污吏,鹰鸷狼食”,当地的贪官污吏像恶鹰猛狼一样盘剥百姓;四是“惊麏朝射,猛豨夜逐”,当地人好猎,不能沉下心来从事农业生产;五是“父兄搢梃,以抶游手”,“游手”即一些人游手好闲,不以农耕为务;六是“逸谚戏侮,博弈顽鄙”,一些人放纵不羁,赌博顽劣。他很希望改变海南这些落后面貌,还抄写过柳宗元的《牛赋》,想革海南“以巫为医,以牛为药”的陋习;抄写过杜甫的《负薪行》,想革海南男女分工不均的陋习。只说当时海南儋州实在是穷困,他在《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里说到儋州的黎子云兄弟,表现了亲近和友谊,但黎子云兄弟“茅茨破不补”“菜肥人愈瘦”的境况让他感叹不已,尽管他表示如果能学黎民的方言,他愿意“化为黎母民”。
  儋州荒凉贫乏、东坡无所事事的生活境况与其平淡的心理状态交织在一起,导致陶渊明的诗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灵感,让他的心灵有了栖身之所。同时,这一时期和陶诗的创作全然是东坡的生活方式,发乎性情,止乎平和。
  三 “和陶诗”的陶味与东坡味
  东坡以“和陶诗”跨越时空,与陶渊明心灵相通。但需要看到的是,陶渊明生活在东晋,卒于427年;东坡生活在北宋中叶,生于1037年。两人在时间上相距六百余年,生活的空间也相当不同,且在人生的旅途中,陶渊明只有做地方官的经历,而东坡长期担任京官或地方官,有诸多的官员朋友。东坡虽然在被贬黄州、惠州、儋州时都有阶段性的田园生活,但他在田园的时候,仍然是官宦之身,不可能真有陶渊明那样的田园趣味。他借重陶渊明,并在“和陶诗”里顽强地表现自我的生活状态和感受,他的“和陶诗”自然不同于陶渊明的原诗。
  这里且不说东坡身处儋州之外的“和陶诗”,只就他在儋州所作的“和陶诗”论说,不妨从他的《和陶杂诗十一首》中选两首做一点比较。东坡《和陶杂诗十一首》其四:
  相如偶一官,嗤鄙蜀父老。
  不记犊鼻时,涤器混佣保。
  著书曾几许,渴肺灰土燥。
  琴台有遗魄,笑我归不早。
  作书遗故人,皎皎我怀抱。
  余生幸无愧,可与君平道。
  其五:
  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
  哀哉丧乱世,枭鸾各腾翥。
  逝者知几人,文举独不去。
  天方斫汉室,岂计一郗虑。
  昆虫正相啮,乃比蔺相如。
  我知公所坐,大名难久住。
  细德方险微,岂有容公处。
  既往不可悔,庶为来者惧。
  陶渊明原诗即《杂诗十二首》其四: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
  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
  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从东坡的这两首诗来看,东坡步陶诗之韵,和陶以学陶,并没有达到陶诗的境界而有纯粹的“陶味”。陶渊明是“适性”型的诗歌创作者,他的“诗歌难学,关键不是语言风格,而是那真淳率直的心性以及在名利之外的平淡”①。东坡的真淳率直可与陶渊明颉颃,甚至他的率直胜过陶渊明,敢于不畏官场险恶而深陷流贬之中,但他处世的平淡不及陶渊明,没有像陶渊明那样果断地舍弃官场,还自己一个自然之身,居于田园做一个平凡人。东坡的田园诗不及陶渊明,他自认为也不及,但东坡的才学远在陶渊明之上,何况东坡所处的是一个重才学的时代,诗人兼学问家或者是学问家兼诗人是很常见的现象。具体到东坡,他既是才子型的诗人,也是学问型的诗人,不像陶渊明真正地独居田园,疏离当时的玄言诗坛做一个另类的诗人,而是把自己置于诗坛之上,做一个雄浑高亢的歌手。
  所以看两人的这四首诗,陶渊明的诗要比东坡的诗本色得多。陶诗其四说自己不像别人有四海之志,所希求的是不知老之将至的家庭生活,儿孙绕膝,酒歌终日,不屑于像当世的权势之士那样彼此斗争,冰炭不容。关键在于他看透了人生的终极道路,人终究会死,死后一抔黄土,归于丘垅,所求的名利有何意义。东坡在唱和诗里讲述了西汉司马相如的故事。司马相如因为给汉武帝献了《天子游猎赋》被封为郎,后出使西南,诘难蜀地的父老乡亲,歌颂汉武帝创业垂统,兼容并包。东坡说司马相如不记得贫困时在临邛穿着短裤衩卖酒的日子,那时他和用人有什么区别呢?还有,司马相如善赋,因患消渴病而著述不多。不过,成都的琴台留下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传情的遗迹,而“我”东坡却不能像他早归家园。不过,“我”平生无愧,像在成都为人占卜的严君平一样,还是为社会做了一点小事。相较而言,陶渊明的直抒人生情怀和东坡借司马相如的故事来说人生,各自诗中表现的人生境界和情趣不一。陶渊明归于自然,在享受天伦之乐中把世俗的名利淡化了,并以死亡做考量,鄙薄名利的争夺者。而东坡说历史人物,借对历史人物的评述留下他的影子,比照之下,让自己仍然处在世俗之中。
  再说陶渊明《杂诗十二首》的其五。陶渊明在诗中回忆少壮时生活的安逸和愉快,那时的他有兼济天下之志,欲大展鹏程。随着岁月流逝,四海之志消磨了,本当欢乐却多忧愁。想到气力渐衰,时光飞驰,人生几何?不知道人生的小船突然会停在哪里,最要紧的是珍惜人生,故说“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东坡则在和诗其五中讲东汉末年曹孟德即曹操的故事。他说世道混乱,奸贼与贤者各骋其才,而贤者多避难;曹操奸猾,挑拨郗虑即郗鸿豫和孔文举即孔融之间的关系,孔融知道前途多险却留下来支撑摇摇欲坠的东汉王朝。但天意灭汉,哪里只有一个郗虑那样的小人呢?可恨郗虑还被比作战国时的蔺相如。东坡说,他理解孔融,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孔融不为奸邪所容,最后被杀是必然的。“既往不可悔,庶为来者惧”,希望后人从孔融身上吸取教训。东坡这里讲的曹操和孔融的故事,涉及对二人的评价,评价本身尽可见仁见智。而他这番评论看起来更像是牢骚之言。他为孔融鸣不平,也借孔融自说。“大名难久住”,对他来说不也是一样的吗?这样委婉的表达和陶渊明在诗中直抒己志有很大的差异,陶渊明坦率地陈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过去和现在勾连起来,在平静中蕴含的人生忧愁是从生命本身生发出来的,与复杂的社会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不像东坡,让历史回顾消解自我现实的情绪。
  上述以史寓情,是东坡儋州“和陶诗”的重要特点,或说是他“和陶诗”东坡味所在。陶渊明也有咏史的诗,最典型的是《咏三良》《咏荆轲》。如后者,他重在讲述荆轲的故事: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故事从战国时燕太子丹招募刺客欲刺杀秦王嬴政开始写起,中有易水送别,再到图穷匕首现,荆轲刺杀失败。最后陶渊明以“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抒发了对荆轲的怀念。而东坡引史入诗时,史中有情,诗中还有理,并通过叙议并举或夹叙夹议来体现,是宋人为诗好理的反映。
  不仅如此,在宋人的诗歌创作中,东坡时代以学问为诗是一种风尚。虽说当时以学问为诗最具影响的是苏门弟子黄庭坚,并以“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创作理论以及“江西诗派”影响深远,东坡以学问为诗也是常事。所以他有的和陶诗学问味甚浓,如《和陶始经曲阿》。陶渊明的《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是这样写的: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陶渊明在这首诗里述说自己成人后的贫困生活与琴书趣味,并含蓄地表白一度疏离田园而进入仕途。虽说终究归于田园,但想一想心有愧意,即他说的“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好在迷途知返,“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这“班生庐”是班固在《幽通赋》里说的“仁庐”,是“穷则独善”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这首诗用典,如最后一句的班生庐刚提到,还有“凭化迁”的“化迁”出自西晋陆机的《遨游出西城》诗中的“迁化有常然,盛衰自相袭”。而东坡的《和陶始经曲阿》一诗写道:
  虞人非其招,欲往畏简书。
  穆生责醴酒,先见我不如。
  江左古弱国,强臣擅天衢。
  渊明堕诗酒,遂与功名疏。
  我生值良时,朱金义当纡。
  天命适如此,幸收废弃余。
  独有愧此翁,大名难久居。
  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
  北郊有大赍,南冠解囚拘。
  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这首诗用典相当密集,开篇的“虞人”句,用了《孟子·万章下》的“以大夫之旌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见他最初听说大赦消息时内心的惶恐犹豫;“穆生”句,用了西汉楚元王不为鲁穆生设礼酒的故事,穆生感到王意已怠,故请辞去,东坡说自己没有穆生这样的先见之明;“江左”句用东晋王朝的故事,以东晋国势衰微、强臣擅权暗喻他出仕前北宋的社会状态;“朱金”句用《扬子》的“使我纡朱怀金,其乐未可量也”,说自己本当能够实现人生理想;“不思牺牛龟,兼取熊掌鱼”用庄子《列御寇》的牺牛、《外物》的“神龟”、孟子《告子》的鱼和熊掌的故事,表示自己不像庄子能够舍利而求全身避祸,也不像孟子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舍鱼而求熊掌,而说自己是兼取二者,欲望太大了;“南冠”句用《左传·成公九年》钟仪的故事,说自己身为贬官,此时终于遇赦,得到解脱了。最后说遇赦后希望回到惠州的白鹤山,在那儿与家人团聚,安度晚年。
  东坡这首诗大量用典以诉说自己的人生抉择,和陶渊明原诗的风格有很大的差异,而与“江西诗派”的学问之诗相近。笔者在拙著《唐宋诗风流别史》的“江西诗风”一章中专门谈到江西诗派以学问为诗的问题,举了好几个例子,其中有黄庭坚的咏物诗《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不妨引在这里,做一点比较。黄诗写道:
  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
  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
  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
  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
  钱穆父名钱勰,杭州人,曾任中书舍人。他出使高丽的时候,得到一支猩猩毛笔而写了一首诗。黄庭坚唱和了三首。这是其中的一首,另两首题为《戏咏猩猩毛笔二首》,前一首赠钱穆父,后一首赠苏东坡。这首诗咏笔,以典故的有机组合,讲述了猩猩毛笔的故事。猩猩好酒,唐代裴炎取《华阳国志》和《水经注》中的猩猩故事,作《猩猩说》。说猩猩好酒及屐,饮酒辄醉,然后穿屐而行,故在山谷间为人捕获。黄庭坚从这里切入,化用《礼记·曲礼》的“猩猩能言,不离禽兽”和《易经》的“机事不密则害成”成“能言机事疏”一句。随后用《晋书·阮孚传》的阮孚叹“未知一生能著几两屐”,《庄子·天下》的“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汲冢周书》的“王会”,《孟子·尽心》的“杨子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等典故,婉转地告诉人们它的功用和贡献,间接地说钱穆父用这支猩猩毛笔会建立功勋。黄庭坚以学问入诗,有意酿造诗歌的韵味娱情怡性,不同于东坡《和陶始经曲阿》用典叙说自己的人生。但在以学问为诗这一点上,两首诗的风格是很相近的。
  不过,东坡的“和陶诗”还有一些不以史寓情说理、不以用典抒情的,而以叙事说理、以叙事兼及抒情,这在表现形式和风格上与陶渊明的原诗更接近,也就是说更具有陶味。陶诗偏于叙事,也常叙事又说理,东坡和陶诗叙事亦说理与之相类。如东坡和陶的三送张中诗,即《和陶与殷晋安别送昌化军使张中》、《和陶王抚军座送客再送张中》、《和陶答庞参军三送张中》。一送张中诗里说“暂聚水上萍,忽散风中云。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尽管想到的是人生离别,并没有特别的悲戚,却情理俱存。再送张中诗里的“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相从大块中,几合几分违”,说在天地之间,人生离合是常事,何况“我生本无依”呢?诗中说理的成分依然很重。
  东坡刚到儋州时不免诉苦,难免有情绪的波动,但他在和陶诗中总易趋于宁静平和。如他在《和陶怨诗示庞邓》中称道,陶渊明“当欢有余乐,在戚亦颓然。渊明得此理,安处故有年”,即乐则乐、悲则悲,一任自然。陶渊明通透领悟了人生乐于归田园而易静穆。东坡身陷官场,是他自己说的“我昔堕轩冕”“困来卧重裀”,那时享受荣华“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有意思的是,此时东坡身在破房子里反让他这样的宁静,连夜来的风雨声都没能让他从睡眠中醒来。于是,他对没有早如此有点悔意,说道:“但恨不早悟,犹推渊明贤。”因事而议论自我的人生或对人生的思考,东坡和陶渊明一样。
  这里想说说东坡的《和陶戴主簿》。陶渊明49岁时写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诗中说时光倏忽,往复无穷,人生于世,终有完结。然后他再发议论:“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他仿佛面临生死依旧泰然,感觉人生既然如此,“居常”以等待死亡的到来也就可以了。这“居常”说得隐讳一点,其实是安贫乐道。这是“曲肱”告诉人们的。“曲肱”展开说,是“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①。于是陶渊明说,时运的变化有平坦和险阻,只要放纵性情,就无所谓穷通。如果认识到这一点,自然也不必上华山、嵩山求仙了。
  东坡的《和陶戴主簿》不像陶渊明这样讲人生的哲理,而是直面在儋州的生活。诗写得很畅快:
  海南无冬夏,安知岁将穷。
  时时小摇落,荣悴俯仰中。
  上天信包荒,佳植无由丰。
  锄耰代肃杀,有择非霜风。
  手栽兰与菊,侑我清宴终。
  撷芳眼已明,饮酒腹尚冲。
  草去土自〓,井深墙愈隆。
  勿笑一亩园,蚁垤齐衡嵩。
  海南季节的不分明是自然的现象,他目睹万物变化,叙写自我的耕种辛劳和饮酒佐欢,全然是田园生活的享受。而诗的最后似乎不经意说出的“勿笑一亩园,蚁垤齐衡嵩”有一点深意,蚂蚁筑起的小土堆和衡山、嵩山是一样高的,其实是庄子万物齐同思想的另一种表述。不过他真正要说明的是,人生终归于虚无,卑微与高贵有什么不同呢?他的《和陶郭主簿二首》也是如此。诗的小引说:“清明日,闻过诵书,声节闲美。感念少时,怅焉追怀先君宫师之遗意,且念淮、德二幼孙,无以自遣,乃和渊明此二篇,随意所寓,无复伦次也。”他这两首诗不像陶的原诗从田园风光中生发出人生的感慨,但在叙事而及的人生感慨中,率真的风格相近。如其一说:“今日复何日,高槐布初荫。良辰非虚名,清和盈我襟。孺子卷书坐,诵书如鼓琴。”只是他有时引典于率真的表达中,如其二的“诵我先君诗,肝肺为澄澈。犹为鸣鹤和,未作获麟绝。愿因骑鲸李,追此御风列”。诗中的“鸣鹤”用了《周易·中孚》的“鸣鹤在荫,其子和之”;“获麟”用了《左传·哀公十四年》孔子“绝笔于获麟”的故事;“骑鲸李”用了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中的“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信今何如”;“御风列”用了庄子《逍遥游》“列子御风而行”。诸如此类,诗的陶味与苏味就是这样交织在一起的。
  陶渊明还有一首《游斜川诗》,是义熙十年(414年)写的。他在诗的序言中说,那年的正月初五,天气爽朗,风物闲美,和几位邻居一道游斜川,见鱼跃鸥飞,“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而写下了这首诗。诗很好读:
  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
  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
  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
  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
  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
  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
  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
  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陶渊明在诗中说自己开年就50岁了,人生已进入晚年。想到这一点,邀了几个邻居朋友出游。在斜川旁依次坐下,鱼儿在缓缓流动的水中穿梭,鸟儿在山谷里高声鸣叫。他看着远方浩渺的湖泊和独立无匹的曾丘即障山,酒兴更浓,放纵地及时行乐,把“吾生行归休”的念头抛到脑后了。再看东坡的《和陶游斜川》,副标题为“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东坡被贬儋州,随行陪侍的只有小儿子苏过,后人称“小坡”,《宋史》为东坡立传,后附有《苏过传》,以见他深受父亲东坡的影响。在儋州东坡与儿子苏过出游,这时不像陶渊明有三朋四友那样热闹。他的诗写道: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
  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
  春江绿未波,人卧船自流。
  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
  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
  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
  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
  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
  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东坡在儋州的闲适和陶渊明不全相似,毕竟身为贬官,不像陶渊明退身自隐田园。但他这首诗张扬的自我快乐不亚于陶渊明。就年龄来说,他的确是过了“靖节年”,比陶渊明那时大了十多岁,山水之游的兴趣仍然很浓。先是船行水上,任船随鸣鸥,类似于他当年游于黄州赤壁之下的“纵一苇之所如”①。然后登上重叠的山峦,与儿子苏过一道,有酒则饮,有诗则和。这样自在的日子可谓是对陶渊明“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的呼应。回想他在扬州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一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云何得一适,亦有如生时。”这时东坡已进入人生晚年,对世事不再那样纠缠。他禁不住问陶渊明,你有我这样的快乐吗?暗示自己的快乐为陶渊明所不及。诗最后是他与苏过的简单答问或说是他的自问自答。东坡以孔子问曾皙的口吻来问苏过,你将过怎样的生活呢?苏过回答的“不与圣同忧”,出自《周易·系辞上》的“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表明自己只想沉浸于自然中,与万物和谐相处而不胸怀天下。东坡听罢,笑着说自己“不为由与求”。其中“由”即子路,他在答孔子问志向时,说自己可以治理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求”即冉求,他说自己可以治理方圆六七十里或者是五六十里的国家。东坡说“不为由与求”在本质上也是不与圣人同忧,不以天下为己任。这时,东坡的心与陶渊明靠得更近了。
  尽管东坡曾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早知农圃乐,岂有非意干”②,但他和陶渊明的思想有别,从上述东坡的和陶诗中可以看出来。同时需要提到的是,陶渊明在田园诗外,还有一组很有玄言意味的哲理诗,这就是他的《形影神》三首:《形赠影》、《影答形》和《神释》。陶渊明在小序中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③他把这组诗的创作用心说得很清楚,并在诗中说“形”之苦在于“得酒莫苟辞”④的以酒消忧,影之苦在于以酒消忧则苦身,殊不知身灭形亦尽,何不立善以传名?《神释》则说日醉促龄,立善谁誉,人生最应该做的就是“委运”即顺应天命,“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就是所谓的“神辨自然”,把人生全然放开了,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
  东坡和陶的《形影神》三首据说是他抄了陶渊明的原诗送给苏过,随即步陶诗的韵而写的。在《和陶形赠影》里,他说天地运行,日月有常,形与影,相依相成,忽然乘物化,生灭则相俱。他做了一个梦,说“形”有哀乐,“影”也有哀乐,“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胡为有哀乐,辄复随涟洏”。而在《和陶影答形》中,影之随形,被他描写得非常形象,语言也很诙谐:“我依月灯出,相肖两奇绝。妍媸本在君,我岂相媚悦。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但他归结为影的哀乐是形的哀乐所致,“无心但因物,万变岂有竭?”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形”与“影”的醉与醒都是梦,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东坡在其中暗寓了自己的人生理念。
  随后东坡在《和陶神释》中说“形”非金石,“影”不可能永远附于“形”,在这种情况下,既不要信成仙之道,也不要信佛教的来生,“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最好是追随陶渊明,在酒乡中度日。不过酒醉酒醒,还是有止境,逃不脱人生的悲剧命运。最好是没了形体,那人生的好恶都不存在了。而且“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完全超脱于尘俗之上。同时,他说到孔子:“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仲尼是孔子的字,他56岁时离开鲁国游说诸侯,70岁时回到鲁国,读《易》而“韦编三绝”。“仲尼晚乃觉”正是说他读《易》的事。“天下何思虑”则出自《周易·系辞》的“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东坡用这个典故说明人生还是在于自然。
  这一组诗表现了东坡思想的复杂性,他是一个怀有儒家、道家、道教和佛教思想的人,虽说他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但道、佛思想此起彼伏,相比之下,陶渊明的思想就单纯得多了。陶渊明总在想着生命的自然、生活的自然、性情的自然,东坡则在日趋平和的心态之下,思想在儒、道、佛之间徘徊。
  东坡在儋州写下了大量的和陶诗,这是他谪居黄州、惠州时诗文创作的延续,也是他一生的好尚。他好陶渊明的诗,也好陶渊明的率真性情与隐居田园的生活,但他做不了陶渊明,只是权将自己的谪居当隐居,从中有和陶诗之乐,也有自我生活之乐。当然,东坡的和陶诗陶味和苏味兼备,东坡在和陶诗中习惯述史、用典,固然是他张扬学问的方式,但诚如宋陈善在《扪虱新话》中说的,东坡和陶诗追求创作的工巧也伤于工巧,不及陶渊明诗的自然。之所以会如此,既与东坡深谙学问且在重学问的社会氛围中相关,又与东坡自我的性情有关。他好以诗和陶,是出自对陶渊明的仰慕和性情相投;而他在和陶诗中排解自己的情绪,也从中获得新的人生快乐,在这样的时候却又只有自我而无陶渊明。清代王文诰曾把屈原和东坡相较,说道:“灵均之贬,全以怨立言,公之贬,全以乐立意。”①这话虽不尽然,但东坡在儋州,初以为苦,后以为乐则是真的,他的和陶诗也是一个说明。同时,东坡毕竟和陶渊明有不同的生活际遇,导致他性情的坚执和变异,必然使其和陶诗的陶味与苏味并存。
  东坡晚年愈趋平和,诗歌创作更生活化也更显琐碎,“和陶诗”即是体现之一。不过,性情却依然故我。他在儋州填过一首词,题为《和秦少游(千秋岁)词》,词道: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尽,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槎且恁浮于海。
  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太多的感伤,感伤过后却是“旧学终难改”的表白,以及“吾已矣,乘槎且恁浮于海”的决绝。
  最后想说的是,今人杨松冀说:“经过苏轼对陶渊明人品和诗风的大力揄扬,陶渊明的形象才真正地在思想史和诗歌史上树立起来。”②虽然苏东坡尽和陶诗,但用诗歌大力揄扬陶渊明的,在东坡之前有盛唐诗人李白。李白常在诗歌里吟咏陶渊明,如《赠崔秋浦三首》其一的“吾爱崔秋浦,宛然陶令风。门前五杨柳,井上二梧桐”;《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的“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李白对陶渊明充满了敬慕的情怀,以陶渊明作为自己的人生榜样。当然如果以和陶诗来看对陶渊明的高度揄扬,在古代诗歌史上唯有苏东坡,无人能出其右。

知识出处

海南历史文化.特辑

《海南历史文化.特辑》

出版者: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本书设有历史渊源、文化嬗变、黎族研究、地方文化、移民文化、历史人物、海洋文化”七个栏目。收录了《海南史前考古概述》《1882年美国人香便文海南岛之行日期考》《黎族文身的抢救性保护与合理利用》《三亚历史上的族群和多元一体文化》《从地名看海南移民文化》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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