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风灵雨沐菩提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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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月亮雨》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3982
颗粒名称: 香风灵雨沐菩提
其他题名: 访云峰法师
分类号: K825
页数: 13
页码: 130-142
摘要: 本文讲述了作者与同事、弟弟、侄子拜访广州市六榕寺的云峰法师的经历。文章运用典型描写,生动刻画了六榕寺的环境、云峰法师的外貌神态以及客厅内物品的摆放,营造出一种恬淡、肃穆、神圣的氛围。同时,文章也展现出云峰法师对待客人的和蔼态度和对孩子们的关爱。
关键词: 云峰法师 经历 佛教

内容

作为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广东省和广州市佛教协会的会长及六榕寺住持,云峰法师天天忙得连轴转。但他还是在电话里答应星期日抽空见见我们。这一天下午,我与同事小冯践约前往六榕寺拜会他。同行的还有“想看看和尚到底怎样”的我的二弟耀琏和五岁的侄儿小鶽翎。
  我之希望结识一些佛教界中人,既是创作需要,也为心向往之——几年来对禅宗兴致好浓,也读了一些有关的书,始知它不仅是一门平易而高深的哲学,更是一种超迈的人生艺术和心灵境界。小冯则是因为写了篇谈论六祖的长文,想向法师讨教。
  六榕寺地盘不大,却很肃穆、清幽、雅致。进门转了一圈,正欲向人打听法师住所,忽见一老僧在水龙头那儿清洗砚台、毛笔。直觉驱使我们向他走去。但见他瘦小个子,面容清癯;薄唇凹颊,大耳高颧;疏淡的眉毛下有一双别具神采的眼睛,表情十分慈爱、宁静、安详。
  ——他果是我们要找的云峰法师。
  我与他是初次相见,小冯则于七、八年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我们向他作了自我介绍。法师便淡淡笑着,说:“哦,好,来坐吧。”我这时才发现他老人家牙齿已掉了不少,但他一颗也不镶,任其自然。
  我们尾随他进入大殿旁边的小屋。屋子被隔成里外两间。里间大概是卧室。外间是客厅兼佛堂,也不过七、八平方。从向南开的厅门进入,最先吸引我的是挂满东墙的书法条幅。有一幅字被特别置于镜框里;字体飘逸劲秀、骨格不凡而灵气飞动,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赵朴初老人的真迹。
  宾主坐定,法师请我们饮茶。对我的小侄则特别照顾,给了一罐饮料。我感觉法师很喜欢孩子。他看小鶽翎时的笑意和眼神流露出长者特有的爱抚与关注,隐含着一种亲切的温情。
  小冯掏出他那篇长文,请法师审阅。法师带上眼镜,把稿子摊在面前的八仙桌上,开始翻看。而我则同时继续“阅读”这个小厅。
  法师就座的专位乃是普通的、无靠背的旧式坐具,上辅薄薄的布垫。坐具紧挨着把客厅与卧室隔开的那堵墙。法师对面的南墙下、门西侧,设一张很大的香案,案上神龛里供着一尊佛像,像前置有柚子、苹果等供品,还有两只黄橙橙的佛手。
  我与弟、侄所坐的长椅北端的墙角里,站着个简单的书架。架上摆着新近出版的一些大部头佛学著作,还有一位高僧的遗照,后来方知此公乃云峰的老师。书架之前、云峰座右的几案上堆满了书纸。
  我用心灵细细体味着、感受着这间小屋的氛围——庄严、肃穆、神圣等词都不宜用于表述它。它是一种恬淡,一种超脱,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大自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芬——象檀香,象果味,又象田间水草的鲜润的气息,使我有种出浴后的快感和愉悦,也觉得非常温馨、舒适和安恬。空间虽狭仄,却令人感到心胸十分空阔和深远。
  我“读”佛堂,法师读稿。很静。这时,一位约50岁的女人初则在门口探头探脑,继而大模大样的进来了。她的褐色的胖脸上堆满恭谦的笑容,同法师打过招呼,接着在法师左侧纳头便拜。然后大大咧咧的坐下,向法师请教超度祖先的亡灵应怎样做,读什么经。法师说了几句话,但他讲的是粤语,又口齿不清,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女人却如醍醐灌顶而茅塞顿开,轻轻地“哦”了一声,眉开眼笑。这才注意到法师还有别的客人,便告退了。看样子,她与法师是很相熟的。
  小冯的文章太长。法师翻了一会,便说:“我一下子读不完。但看来你是参考了不少材料,下了一番苦功。”
  正谈着,又进来一位瘦长脸孔、约50来岁的妇女,还带着一个约模十一、二岁的男孩。她似乎也是法师的熟人,虔诚地行过跪拜礼之后,便坐在了刚才那女人坐过的地方,但刚一落座就火烫似的弹将起来,随即拉过那男孩,要他给法师叩首,又把他按在自己让出的位置上,极其诚恳热切在对法师说:
  “求大师能摸摸他的头,好叫他聪明起来。”
  这女人深信法师能通过摩顶而导电似地把智慧输入孩子的脑海。孩子却木然地坐着,不知所措,一副呆头呆脑模样。老法师慈祥地笑笑,把孩子的头轻轻地按了一下。女人便如释重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绉纹纵横的苦瓜脸上绽出一朵如花的笑容,喜孜孜的告退,把孩子带走了。
  我们和云峰法师继续聊天。而第三个不速之客在门口出现了。但这一位却是个姑娘,年龄约略二十出头,有一张带点男子味道的圆脸,眉毛粗黑,嘴唇稍厚,脸色因为激动、紧张和敬畏而发白,惶乱的眼神里透出几许忧伤。她站在那儿逡巡不前,犹豫不决;欲进不敢,欲退不舍。
  “你有什么事吗?”法师和蔼地问。
  姑娘似乎因这一问而受到了鼓舞,便提起勇气,趋前几步,语无伦次地说:
  “大师我想……我想………想拜您……”
  “哦,有客人呢。”老法师仍慈祥地说:“你去拜佛吧。”
  姑娘几乎是哀求了:“大师,请受我一拜…菩萨昨夜托梦给我,要我今天来,来拜您……我这一生多灾多难……很早就想来了……请您收我为具名弟子……求您了……”
  可以想象这是个不幸的女孩子;她被我们不知道的恶运跟踪着,如同让狼追逐得精疲力竭惊恐万状的小羊,终于逃进了自己最后选择的佛门这一方平安之地,岂肯就此离去?她用哀戚的目光求助地看着法师。老人低眉无语。姑娘把这视为默许,赶紧一挫身,在法师的脚前纳头便拜。
  法师象前两回受拜时一样,眼不斜、身不动,表情漠然淡然,象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我虽细心捕捉,也无法从他凝固的感情肌和静如井水的眼神中看出什么特别的表示。既没有厌烦,也没有哀怜;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我忽然想及洪应明《菜根谈》中的那副对子:
  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
  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法师似已修炼到这般境界了。
  姑娘拜毕,如同溺水者终于被救上方舟,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她不敢就坐,悄然退下;却不舍离去,又没话找话,问法师如何读经。这问题同公案里常嘲笑的“何谓祖师西来意”一样,既愚蠢又难答;倘若问到喜欢“德山棒、临济喝”的禅师,说不准要吃耳刮子的。
  幸亏“云峰”非“德山”,他只是避而不答,但问姑娘有什么经书。她说出几部经名。又自称她乃是某师院的学生,读的是地理系。法师便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你先好好念书吧。书念好了,才来读经……”又道:“没别的事了吧。我这里有客人呢。”
  姑娘却仍不愿走,说:“大师,我再呆一会好吗?就在这里坐一会……你们就当我不存在,谈你们的。我就坐一会,不妨碍你们。”法师默许了,她就在东墙边的长椅上轻轻坐下,很幸福很满足地傻笑着,不再吭声。
  由于几位不速之客的打扰,我们与法师的谈话仍未能切入正题。双方互不相知,难免有些拘谨。我便从家常唠起。谈话中,得知法师今年72岁了;到六榕寺也已有三十几个年头。他现在除处理大量的会务,每天还要接待众多的来访者。而最近,他将赴京参加全国佛教界代表大会。
  说话间,又有一年轻的和尚进来,递给法师几盒录音带,说这是台湾的同道送来的。不便打听,也不知此中录的是什么。我猜度大约是佛教音乐或经文一类东西吧。这时,向法师请教过如何超度亡灵的那个胖女人忽然冒出来。法师随手给了她一盒录音带,她便头笑面开的收下了。
  一位雷州口音、约四十来岁的大嫂,似是专事照顾法师饮食起居的,不断在房中进出,或煮水、倒茶;或通报情况。这当口她又进来了,用我听得懂的雷话对法师说:“有一帮香客求见。见不见?”法师道:“请他们稍等一下吧。”说罢又继续同我们聊。
  小冯向法师请教有关慧能禅学的一些问题,我则把注意力集中在东墙的几张条幅上。书法造诣不算很高,但字迹也颇老成而飘逸。每张条幅都写有一首七言诗,语句不事雕琢,平白如话,质朴自然。看落款处,方知诗作者系云峰法师,书写的则是另一个人。
  我谈及这些诗,对“要从冰炭验人生”一句特别赞赏。但法师立刻申明道:“这不是我作的,是我引用我老师的。原有引号,书写的人给漏了。”我说其他那些句子也很有意思,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法师淡淡的说:“那也不怎么样。一些随口哼出的雷歌罢了。”
  噢,法师原来是雷州人,对雷歌看来也很熟悉。研究歌谣正是我众多的业余爱好之一,且雷话与我故乡的海南方言是可以相通的。我用海南话念了一些崖州民谣,法师听了很有兴致,也念了几首雷歌。此类歌谣,我原先读过一些,其音律与风格同我故乡的崖歌极为相似,都很严谨、优美。它出自法师之口,令我感到十分亲切,两人的心理距离便拉近了许多。
  我即席默写出自己的两首诗作,请法师指教。一首是:
  来从何处去何边?多惑浮生入壮年;
  遍问人间谁识我?茫茫尘海走孤帆!另一首是:
  百度关山水复云,人初困顿月初昏;
  回眸一万七千日,两串足痕带血痕。
  有些阅历的人看了这两首诗,当会唏嘘一阵的。但法师读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依旧淡淡的笑着,说:“好的,看来你也会随缘了……”他说了好几句关于“缘”的话,可惜我没听清。他又道:“想来你是吃过不少苦的,精神需要依托,可读读经……”
  其实,我也是颇读了一些经的,但大抵只拿它当作一门学问来探究,还没想到要从中寻取医治精神创伤的灵药,也尚未打算把经书作为寄托心灵的唯一圣殿。我知道我只能是一只昼伏夜行的孤虎,对付灵魂的煎熬惟靠自身的坚忍、乐观与顽强,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但我仍很感谢这位长者的提点。
  法师同我谈及苏东坡。他显然很喜欢这位为六榕寺留下过墨宝的天才居士。而我对苏公的景仰,则更是远在古今一切文人之上的。原因主要不是由于他诗才卓绝,而是他超旷豁达、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令我倾倒。他是中国士族中唯一深得禅中三昧并真正应用于日常生活的伟大“忍者”。
  我背诵了苏东坡一些富于禅意的诗,又读出了与这些诗意思相通的、我特别喜欢的几段偈陀,同法师一起把玩。我们的心不觉进一步靠近了。
  正谈得投机时,却进来一群信女,双手合十,向法师致候。法师请她们吃糖,也请了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话而一直不吭声的那位姑娘。姑娘脸上挂着平静、满足和幸福的笑容,说:“我取过了。”她确已取过,却不见她吃。或许已当成宝贝,准备珍藏一辈子了。
  法师没忘记我的弟弟和小侄子,老远的把糖果盒递过来,请他们自拿。鶽儿竟无师自通地双手合十,用海南话道:“谢阿公。”法师淡然一笑,说:“这孩子聪明。”
  女香客们走后,我们继续谈禅说佛。小冯说他看过一则公案,讲到一位法师当众把木雕的菩萨劈了当柴烧,不知那是何意思。法师道:“他的本意就是:人们本不必向身外求佛的,我把它劈了,看你还求什么。当然,后人可不能再象他那么干,否则便是罪过了。”
  我说:“成佛莫向身外求,也就‘即心是佛’的意思吧?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佛性,则向身外求佛,便属骑驴寻驴、持火借火的蠢举。所以就要呵佛骂祖烧菩萨了。”
  法师点点头,道:“人也不能立意去追求什么东西。立意追求,便得不到……”
  我说:“这便是‘趣向即乖’吧?起心执意追求一种目标,总是事与愿违,背道而驰。现实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你明明执意要进入这一扇门的,结果却偏偏误入另一扇门了。”破折号后面的两句话其实是列宁讲过的历史爱同人开的那种玩笑。但我不挑明。只是心里觉得:处于高层次精神境界中的哲人的智慧,在许多方面其实都是相通的,无论他们属于什么思想阵营。
  法师点点头,又引用了“南泉斩猫”那段公案故事,说明人之不可偏执一端而相持不下。我马上又想到《菜根谈》中的一句话:
  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能及圆融
  不要偏执而要“圆融”,与儒家鼻祖孔丘主张的“中庸之道”类似,再次证明了高层次的哲人智慧的相通。儒与佛在这里走上了同一座桥,尽管它们的路向是有些差异的。
  我问法师:“不偏执一端,两头不着——是否可理解为这是禅的核心呢?”
  这个问题颇有点狡黠,因为不论法师回答“是”或“不是”,他都在事实上“着”了一头,从而有违此一要义了。所以他这回又是淡淡然咧一咧缺齿的嘴,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但他仍继续缓缓地、不紧不慢地谈着对禅、佛的理解。
  由于他嘴巴漏风,普通话又咬的不准,所以我听得很费劲。但他的语调是那么平和,不带任何情绪,没有一点造作,那话语就象清澈的甘泉,自然地从大山的胸怀里流出来,流出来,似是降自苍穹深处的天籁之音,我虽然听的不大清楚,却分明感受到一种真切的人生的启示,心里竟一阵激动,眼眶也不禁发潮了,而灵魂则有如作了一次汤沐,觉着身心廓然。
  ——这是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感受。我不能说那叫“顿悟”,因为我远未达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但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似已增加了某种精神元素,那就是对人的宽容和谅解。只是我深知自己的爱和恨都总是太强烈,故拿不准这种元素是会逐步增强还是日渐减弱而仍归于“无”。且也“身如不系之舟”,听其自然吧。
  小冯似仍有点“执迷”,竟又犯了“持火借火”的禅忌,对法师说:“法师是得道高僧,比我们俗人看得深远透切。不知能不能详谈一下内心所得,以启发我们一下?”
  法师道:“实际上,我还谈不上得道。就算真的得了道.我也讲不出来。如果可以讲出来,这‘道’也就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了。”
  关于“道不可说”的观点,实乃禅宗老祖们早就表述过的。而这又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扯上了干系。不同宗派的哲人的智慧,再一次在高的精神层次上拱手认同。如果人类能多珍惜这种认同,少强调那些差异,则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多事了——它本来就不应如此多事的。
  想到这一层,我又深深感到:人类在精神、文化领域里划地为牢、剑拔弩张的蠢举,实在太多了。费孝通老先生在《孔林片思》一文中,热切地呼唤属于全人类的、新时代的孔子出现,以调和种种文化与心态的冲突,还世界以温馨和安宁。我非常理解这位善良长者的美好愿望——造成人类心灵隔膜的种种樊篱,有不少确实是人为的,荒谬的。但能否拆除它,怎样拆除它,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思想象走马灯似地乱转。忽然又闹哄哄的进来一批女香客。看看天色将晚,法师便对我们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告辞时,小鶽翎竟又懂得双手合十,与法师道别。但这小家伙却一路上嘟嘟哝哝地发着牢骚:
  “伯伯骗人!说好了带我来看和尚的。和尚在哪儿呢?哪个是和尚呢?”
  我抚掌大笑,忽然觉得他这糊涂的问话也藏着禅机。禅宗开祖达摩大师《四行观》道:“无自无他,凡圣等一”。意即万物一体,既无自己与他人之分,也无神圣或平凡之别。和尚同普通人当然也都一样。所以“哪个是和尚”的诘问,乃是这孩子无意道出的天籁之音——他真不枉吃了云峰法师惠赐的饮料和糖果。
  1993年10月31日(星期天)凌晨3时稿毕
  (根据10月3日的日记补充、重写)
  11月2日凌晨一时改毕,于广州晓园常惑斋

知识出处

月亮雨

《月亮雨》

出版者:广东旅游出版社

本书讲述作者与散文家跃虎的交情,以及对其散文集《月亮雨》的评价。跃虎生长在海南岛,曾经经历贫穷和困难。他秉承着乡土文学的精神,将其深厚的亲情和乡恋融入了自己的散文中。作者认为,跃虎的散文以其情真意切、具有哲理性、充满爱国主义和爱乡主义等特点,展示了中国传统的民族心理和文化精神。尽管跃虎工作繁忙,但他依然能够在夜间精心创作,展现了对文学的执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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