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的文学启蒙者——童年琐记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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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月亮雨》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3965
颗粒名称: 不识字的文学启蒙者——童年琐记
分类号: I267
页数: 7
页码: 37-40
摘要: 本文介绍了作者在农村童年时代,从不识字的农民陈氏三婆那里领略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尤其对她所唱的歌谣留下深刻记忆和感受。
关键词: 农村童年 民间文学 陈氏三婆

内容

我的童年是在海南岛西南沿海的农村中度过的。那里很穷,却盛产民间文学。美丽的歌谣与传说,就象夏日里撒满了坡地的、斑斑点点的番薯花,繁多、质朴而又迷人。它们与番薯一起养育了我的童年,把我领进了一个梦幻般多彩的天地,使我接受了最初的文学启蒙。
  我的启蒙老师是不识字的农民。其中的两位,更使我终生获益匪浅。
  一位是陈氏三婆,时约60岁.有一张皱纹纵横的长方脸,和满口因嗜吃槟榔而被渍黑了的牙齿。她的头发总梳得很整齐,还抹着蓖麻油,滑亮滑亮。染了靛青的、宽松的自制布衣则浆得很硬,一有动作便沙沙作响,听来象鸡扒干稻草似的。
  这老妈妈的肚里装满歌谣。她有空就到我家东邻访友聊天、吟唱民歌。我常跑去听歌,从中获得了无穷乐趣。久之,自己也不觉成了一个小歌迷,并慢慢的能品出些歌味儿来了。
  三婆唱过的歌有多少?——就象山溪里的石仔数不清。但可归为四类,即“摇侬歌”、“四句”(或称“嘴前歌”)、中短篇叙事抒情歌和长篇叙事歌。“摇侬歌”即摇篮曲,内容比较平常。“四句”却较为精彩。它以四句为一首,每句大都七言。虽然短小,却很有魅力,令人“过耳不忘”。你听——
  呼气出来天都动,吸气回时山岭崩;
  山岭一崩填死海,海干成田急死龙!
  这惊天撼地的宏大气魄,真令人瞠目呢。还有想象十分奇特的:
  山顶劈园水都浸,干干枯柴都萌根;
  竹竿晒衣都出笋,灶肚烤薯都牵藤!
  它以看似荒唐却又不无适度的夸张,活画出了雨量充沛、草木繁茂的海南奇景。而下面这首令人捧腹的幽默的“颠倒歌”,则蕴含着老百姓对某种不合理现象的揶揄:
  罐仔打破火柴糟①,栏里绑贼牛都偷;
  老鼠咬猫吱吱叫,公鸡去衔山猫头!
  三婆所唱的中篇叙事抒情歌也很多。这类歌大都百行左右,“事”与“情”结合得很好,非常之感人。我依稀记得的有两篇,一篇叫《百怨歌》,吟唱旧时代一位妇女所遭逢的种种不幸,如泣如诉,催人泪下。而给我印象更深的却是《织女叹》。它以精巧的比喻、丰富的联想、优美的语言和凄楚的情调,唱出了一位穷家纺织姑娘青春的烦脑和生活的忧伤。这“织女”常常伴着孤灯通宵忙碌——
  五更城楼更鼓响,把灯添油好灯光;
  油在灯架点点滴,架上油痕侬泪淌!
  她日夜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却因太穷而无人过问——
  手帕织成千百件,人包槟榔去讲亲;
  只见包去别人室,不见包来入侬门!
  于是,她只好暗自叹息,编织着不尽的愁怅——
  万缕千丝缠梭上,梭象游鱼窜清江;
  侬欲织成鸳鸯鸟,谁知织愁织怨长!
  原歌百余行,均十分精彩。三婆过去也曾靠织布为生,所以唱起来也特别动情。唱到伤心处,她便闭起眼睛,一任泪水从眼缝中潸潸而下,弄得我鼻头也酸溜溜的,而心中又同时浮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至于那些长篇叙事歌,则要花上大半天乃至一两天才能唱完一部。它们讲述一个复杂的故事,歌词却较枯燥,所以我大都忘了。只有两句唱词,大概是《薛仁贵征东》中的两句吧,我却一直记着,且还清楚地记得三婆在唱到这两句时所使用的衬音,记得她凝重的表情与喑哑的声调——薛功咧呃呃打死依啊皇太咧啊子啊哦
  孔雀啊喔串啊门啊、溪咧上啊哦啼咦……
  太子被薛功揍死了,孔雀为之哀啼。歌词很是平常。但或许是这悲剧氛围攫住了我吧,或许是我第一次听人用沉重的声音唱出了“死”这个神秘的字眼,因而印象特深吧,那两句歌竟象钉子牢牢敲进了我的记忆,它凄怆的旋律,至今仍不时回荡在心头。
  三婆的民歌以其天然质朴的美感熏陶了我幼小的心灵,而寿大伯的那些有趣的故事,则使我在震动之余得到了某种教益,给我留下了受用终生的启示。
  寿大伯也是六十开外年纪,喜欢光着上身,却老把衣衫搭在肩上,似欲表明他的光身并非无衣可穿,而只为图个凉快。他的裤子宽松到足可装入两头肥猪。老大的裤头是贴着肚皮来回打一个大折后,再由两头系有方孔铜钱的绳子勒住的。他常让剃刀和镊子清剿须发,把头面打扫得寸草不留。他抽烟抽的很凶,去到哪儿,都提着那条胳膊粗、三尺长的竹烟筒。
  三婆不来唱歌的时候,我就到寿大伯常去纳凉的、邻居用以堆放木料的那个小草寮,缠着他给我讲故事。这时,他总是把一个自制的铁皮镊子塞到我手里,让我给他拔下巴的胡须,或为他不断的夹炭点烟,作为听故事的代价。
  大伯讲的多是动物:馋嘴的猫与机灵的鼠,憨厚的狗与自大的鸡,善良的青蛙与狡狯的狐狸,急性子的蚱蜢与坏脾气的“雷公马”②,都让他讲活了。还讲贪心的人如何被石缝夹住,好心的人怎样点石成金;美丽的田螺姑娘嫁给了英俊勤劳的后生,而落魄秀才又在历尽艰辛后金榜题名……然而最令我震慑和难以忘怀的,却是娜妮奶妈的故事。
  这娜妮奶妈,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她专趁大人不在时,借夜幕为掩护,利用孩子的天真与轻信,冒充他们的母亲或外婆,骗得开门后上了床,便在三更半夜里悄悄吃掉床上的孩子。有位小姑娘在弟弟惨遭毒手后,才看穿了这恶魔的面目,便强忍悲痛,施计把她引上了树并佯装帮她梳头捉虱,趁机把她的头发一绺绺偷偷捆在树枝上,接着逃脱魔爪,叫来大人,把这被自己的头发牢牢吊在树上的恶魔烧死了。但她死后又变成许多山蚂蝗,仍要吸吃人血哩。
  此故事,似与我国北方之虎外婆、狼外婆及南方之老狨婆的传说同出一源,但又比这些传说更能震撼人心。因为虎狼吃人,本属常事,而应负着哺育幼辈之责的“奶妈”竟如此残害小生灵,其名与实的反差真是太大太强了。所以,这吃孩子的“奶妈”的形象,比什么“狼外婆”、“虎外婆”都更令人憎恶。
  长大后.我走过了坎坷艰难、布满棘丛的山路,亲身领教过“娜妮奶妈”一类人物的牙齿,方知该形象决非凭空杜撰。此中包含着多少代人的深刻而惨痛的生活体验。讲说它也并不是只想吓吓孩子,而是老一代在幼辈行将迈向严峻的人生之旅时,对他们所作的形象的生活启蒙,尽管这启蒙或许仅是本能的、不自觉的。
  ……除讲动物、人物,寿大伯也说鬼道神。他讲的鬼好吓人:有歪吊舌头、眼球突出、颈上拖一条长绳的“吊颈鬼”;有拿发红的火炭当糖果吃得津津有味,只有上腭而无下巴的“灶头鬼”;有披头散发、皮肤冰凉、眼睛发绿的水鬼。这些鬼虽然长相恶劣,心地倒很善良,这是生性狠毒却披着人皮而名字又漂亮的“娜妮奶妈”所无法相比的。但寿大伯讲得最来劲,给我印象也特别深者乃是“移屁股鬼”。
  这是个很不幸的鬼魂:没有腿,只有上身。它在自己的半截身子底下垫一块槟榔皮③,双手撑地,永不停歇地挪动屁股“走”路。槟榔皮擦地沙沙有声,夹着它的喃喃自语:“移屁股走啊,移屁股走啊……”它就这样艰难地跋涉着,逢山上山,遇水下水,在幽幽的月光下,固执地朝着既定的目标,以残躯丈量着永无终了的旅程。——它不是一般的鬼,而是故乡农民特有的、坚忍精神的象征。
  三十余年过去了,这不幸、孤独、执着而顽强的幽魂,一直在策励着我。走人生的长途,难免要遇上穷山恶水、陷阱荆莽,还会撞到笑容可掬或凶相毕露的“娜妮奶妈”。有时感到很无聊,很困累,真想躺下来久久地休息。但一想起那在天地之间顽强进击着的无腿的孤魂,便又自愧起来,于是拍拍征尘,抚抚伤口,又匆匆上路了。
  如今,陈氏三婆与寿大伯都早已作古,但他们唱过的歌谣和讲过的故事却还活着,并且将永远流传下去。这种散发着泥土芬芳的“乡巴佬”文学,比起某些自命清高、故作深奥、无病呻吟的文人作品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因为它根植于生活的沃土,并直接反映了老百姓深沉的爱恨与悲欢。正是它把我引入了这神圣而多艰的文学殿堂。我将永远地感谢和怀念那些不识字的启蒙老师们。
  1988年11月12日改毕于广州晓园

附注

注①火柴糟:烧剩的木柴。 ②雷公马:一种蜥蜴的俗称。 ③槟榔皮:实指包着树干的那部分槟榔叶柄。

知识出处

月亮雨

《月亮雨》

出版者:广东旅游出版社

本书讲述作者与散文家跃虎的交情,以及对其散文集《月亮雨》的评价。跃虎生长在海南岛,曾经经历贫穷和困难。他秉承着乡土文学的精神,将其深厚的亲情和乡恋融入了自己的散文中。作者认为,跃虎的散文以其情真意切、具有哲理性、充满爱国主义和爱乡主义等特点,展示了中国传统的民族心理和文化精神。尽管跃虎工作繁忙,但他依然能够在夜间精心创作,展现了对文学的执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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