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艺林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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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鳌山集》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3929
颗粒名称: 卷一 艺林一叶
分类号: I217.2
页数: 56
页码: 001-056
摘要: 本章记述了《望阙亭》、《钟芳中进》、《文峰塔十年祭》、《鳌山红豆》、《三亚湾》、《大小玳瑁洲》等游师良的小说内容。
关键词: 文学 作品集 当代

内容

望阙亭
  唐大中三年正月十四,李德裕一家老小,饥肠辘辘地奔到宁远河之滨。这时,残日将坠,昏黄的余晖在奔流的河面上晃动,暗淡的树影在漠漠的平沙上横斜,晚风传来声声雁鸣。
  渡口空无一船。
  车停了下来。李德裕站在河岸上,遥望对岸在暮色中依稀可见的崖州城郭,叹道:“大唐江山万里,可哪里是我文饶的容身之地?天哪……”
  一声长叹,便昏厥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见自己躺在一条缓缓飘荡的小船上。守候在他身边的,除了低头饮泣的家眷,还有一位脸阔耳垂、银须冉冉的青衫官人。他感到惊奇。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上下打量着这位青衫官人。他觉得这位官人的眼艮光是那样温和,那样诚挚。他用呻吟似的语调问道:“客官,是你救了我,救了我一家吗?”
  青衫官人俯下身来,答道:“太尉就好好地歇息吧!下官是本州司马郑松。上月刺史接到白敏中文书,八成是叫刺史为难你的,刺史怕得罪白宰相,故不敢前来接驾,也不准备安排你在府院就邸了。太尉可在下官寒舍暂作安顿,日后再作盘算。下官卜居毕兰村,离郡城是远了些,倒也清净,离此不过三里,顺流而下,酉时三刻便可登岸。我已打发家人备好茶饭,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许氏、女儿李凌、胞弟德禧一齐跪了下来,连声叩道:“承谢司马施舍之恩!”
  李德裕一闻白敏中下布文书之言,不禁怒潮翻涌。他霍地站了起来,走出船篷,步到船头,昂立在那里。飒飒江风撩起他破旧的蓝锦袍角,冥冥水色牵动他长安岁月的不尽追忆:
  ……啊!我累世显赫的公卿门第,我一代天骄的父亲李吉甫……你们赢得了天子万岁的封赠敕诰,赢得了三公九卿的伏仰膜拜!难道,难道我真的愧为你们的儿孙吗?远的不说,我辅佐武宗六年,摧殄藩镇,制驭宦官,挽大唐于危乱,扶社稷于一统,难道,难道这也是我的罪过吗?郑亚、李回秉持会昌之政,反被诬害,蒙受不白之冤,弄得满城风雨。牛僧孺、李宗闵、白敏中、令狐绹……你们这些佞臣,你们这些孽党!你们是在乱我朝纲、毁我宗庙啊!宣宗,宣宗,我可怜的君王!我枉为你焚膏继晷、殚精竭虑!我伴君忠君,事国许国,从无二心!他们说我飞扬跋扈、功高盖主,你居然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你昏昧,你愚恃!你是天,我为你驱散阴霾,好让日月灿灿;你是地,我为你荡涤污浊,好让江山朗朗!你不能独往独来,你不能腾八极驭九荒,你遑言真龙!你是非不明,正邪不察,凭小人所误,听谗言所惑,你愧为明君!你把我官阶尽削,一谪再谪,你好狠心啊!我将死无归日,而你也将生无宁时……
  “将酒来!”李德裕突然回过头来,高喊女儿李凌,“将残杯冷炙都拿来!”
  李凌慌忙端来一盘酒肴,摆在船板上,揩拭着满脸的泪痕,纤声央告道:“父亲,你疠疾在身,日热夜寒的,少饮一些才是。”
  一轮明月之下,一叶扁舟之上,太尉和司马举杯畅饮,其乐融融。李德裕酒至半酣,微摇着头对郑松道:“人常说,天地穷人,物情所弃,此话真矣!昔日郭子仪有食客三千,金银散尽,犹有慷慨解囊之人。我一别二载余,跟随我五十余年的车马客,安邑坊中的三亲六戚,至今音书空绝,想他们早把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你,在我沦落天涯的今日,大义豁达。你,难得的人臣啊!”
  郑松呷下一口酒,对李德裕道:“公何出此言?长安新贵、三十六镇节度使虽然恨透了你,但是举国公侯、天下仕庶都在翘盼着你。当你被撵出明德门,可知有多少人手捧朝笏,为你冒死上谏,大明宫里成了刀下鬼!宫妃们,萧娘们,在三宫六院,在四厢八坊,为你的远行,高唱悲歌!”
  京华无慰客,南荒有知己。李德裕这时酒醉,话醉,人也醉了。郑松遂命船夫掉转船头。小船借着波光霞色,乘风直下,驶往毕兰村。
  李德裕闲居毕兰村,病情却是轻了许多。他虽身圄蓬蒿,却自得其乐:春收薯蓣秋收谷,晨摘槟榔午摘椰。有时,他还跟村人去钓蟹和狩猎,席地而坐,用青蟹和黄猄肉下酒。渐渐地,山茶野酒的醇香,胜过御宴上的琼浆;乡彦村叟的言谈,常在簪缨的高士之上。他似乎忘了大官人应有的格束,连小童捋他的胡须,扯他的袍带,他也只觉得好笑好玩。人们只有从他酒后的怡谈,静夜的独吟,和在落霞夕照里,一个人徘徊在乡间小道时,才偶尔看得见这个身长七尺,举步稳健,面如绛枣,银须垂拂的真定老者,有着与凡人不一般的潇洒的神情,飘逸的气度和决断的姿容,揣摩出他曾经是一个常伴于君王之侧,征战于千里之外的举足轻重的相国大夫。
  老臣思国,朝朝暮暮。六十三岁的李德裕,岂能安心消沉在这“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的海陬崖州?一家八口,嗷嗷度日,病魔缠身,他仍然猛志常在。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北望长安,关山重重。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发出“天涯无去雁”“相思万里余”的感叹。
  转眼间春去秋来,郑宅门前的榕树和酸梅树叶落纷纷。秋风秋雨使李德裕的心境坏到了极点。他日见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每每豪饮之后或怒骂不止,或啼笑无常。几乎每日黄昏时分,他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长满芒花、海棠、仙人掌和野菠萝的河岸上,或踯躅在铺满银沙和卵石的河滩上,然后久久地凝望滚滚西流入海的宁远河水,直至夜色渐浓,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郑宅。
  几个月来,李德裕常做噩梦。
  一夜,李德裕梦中见一方士从一座奇秀的山上赶下一群羊,到他的跟前时,方士笑吟吟道:“太尉,你生已吃九千九百只羊,我这里再送你一百只,请太尉纳之。”接着,方士跪地举起一个案子,案子里托着一个精美的铜盅子,铜盅子里盛满煮熟了的羊肉,笑吟吟道:“太尉,你当吃之。”李德裕举箸便夹,吃得十分甜美。待他将铜盅子里的羊肉吃完,方士又笑吟吟道:“太尉今生已吃足万羊,必死于崖州矣!”说罢,拂袖而去。李德裕猛然惊醒。他忆起元和十三年于晋山有牧羊者数十人迎拜他的情景和后来曾有道士嘱他不可再吃羊之言,不禁黯然神伤。他知道,他兴许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步出屋外。屋外,月色如水。清风传来李凌凄凄切切的箜篌。“这孩子,夜夜都以琴音和我相伴啊!”李德裕平日疼爱女儿,想起她从一个光彩照人的相国千金,而今随父飘零,几成颜色日陋的异乡村姑,深深地为自己晚年的不幸遭逢而疚恨不已,切骨剜心。
  这时,李凌的琴音更大了,还间带着她那无限哀怨的歌声:
  岭水争分兮,路转迷;
  桄榔椰叶兮,暗蛮溪;
  愁冲毒雾兮,逢蛇草;
  畏落沙虫兮,避燕泥;
  五月畲田兮,收火米;
  三更津吏兮,报潮鸡;
  不堪肠断兮,思乡处;
  红槿花中兮,越鸟啼……
  李德裕聆听着,嗟叹着,老泪默默地浸湿霜鬓。
  三
  李德裕自觉六神浮游,七魄虚空。一日醒来,忙把许氏、李凌、德禧及两个幼儿等家眷一齐唤到厅堂上来。他抚着李凌道:“父亲怕是回不了长安,回不了安邑坊了,你就……”李凌含泪道:“我一个女儿家,安能让父亲萦萦于怀的……”说罢,便跪伏在父亲的膝上大哭起来。李德裕扶起李凌,怆然地对许氏、德禧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李凌应设法使她回长安去,投个好门。你们及所有家眷,若不能归去,就世居于此罢了。大唐将亡,我也无脸回见先祖了。我死后,葬我于韦公山上,葬我于韦公墓旁。韦公执谊与我都是大唐相国,都先后谪死于此。我愿从韦公旧丘,永眠轩裳之顾,长为猿鹤之愁,其心若水,其死若休,无所求矣!”
  又嘱德禧道:“我西归之日,你可到城外大云寺请来高僧空觉,为我超度亡灵。墓身不竖碑,不垒石,覆一抔不黄土足矣。遵高僧空觉偈示,在我的坟前种上两棵树,一棵是木棉,一棵是刺桐。切记:木棉结子日,刺桐开花时……”
  吩咐家人既毕,李德裕即转入内室,取出自岭南道入越地年来潜心著述的十卷《穷秋志》,挪步来到东间,打算把这部书稿送给郑松司马,作为幽明诀别的报赠。
  两人在中庭相遇。只见郑松衣冠楚楚,喜笑颜开。李德裕不知何故,便问道:“司马今日可有乐事临门?”郑松笑道:“下官偕州民在城西筑一江亭,历岁余,今告竣。已张罗轿辇,特邀太尉同临观赏,岂不乐哉!”
  李德裕欣然点了点头。两人登车而去,不多时便到江亭。只见江亭高耸于江岸之上,龙脊凤檐,气韵清华,藏露收放,各得其宜。李德裕在众人的携扶下,艰难地登上了江亭的顶层。举目一望,白水如锦,青山似屏。他凝神远眺。他的目光紧紧地盯随着天边的一片行云,行云越飘越远。极目处,云中呈现一座嵯峨的城池,城池的中央,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啊!他看见了长安,他步入了含元殿。他的目光使宣宗皇帝毛骨悚然,他的辩辞使白敏中无言以对!于是,宣宗皇帝贸然下旨:“除李德裕太子少保分司东都,贬为……”他不谢恩,也不下跪,只是趋前一步,欠了欠身,哽咽着对宣宗道:“臣为万国衣冠拜冕旒,竟横遭如此惨绝的天难!陛下,臣累了,臣也该走了。臣走了,走了,待到九州崩裂,万民涂炭之日,你会想起臣的,那已经迟了,迟了……”
  一阵狂风卷起黄尘,什么也看不见了。少顷,风停了,尘净了,群鸟从四闱青山里朝江亭飞了过来。五色雀飞来了,甘工鸟飞来了,白项海鸦也飞来了。海岛上的灵鸟们都飞来了,聚拢过来了。它们都在呼喊:“归不得也,太尉!归不得也,太尉!”
  李德裕诗兴涌来,随口吟道:
  独上江亭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郑松见太尉吟诗,急忙取来一支羊毫大笔,饱蘸丹墨,呈与李德裕道:“司马郑松与州民敬请太尉赐此亭名。”李德裕欣然应允。“望阙亭”,李德裕脱口而出,郑重地对郑松道:“亭名望阙,司马以为如何?”郑松击掌一呼:“绝也,绝也!杳杳乎天涯,巍巍乎帝阙!登江亭兮望长安,祈金瓯兮永不缺!”李德裕接过羊毫大笔,在黄花梨木匾上挥笔大书。他刚写下个“望”字,便站在匾前木然不动了。郑司马上前看时,太尉已不省人事,手里仍紧紧地握着羊毫大笔,血红的丹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原载于1982年《五指山》文艺杂志第二期,选入2008年出版、符浩勇主编的小说集《二十九种激情》。
  钟芳中进
  1508年季春,夜,紫禁城内内外外,灯火辉煌。卯时一刻,在早朝悠扬、典雅的钟鼓和韶乐声中,通往太和、保和、中和三大殿的太和门隆的一声打开,十六对华光璀璨的宫灯,护送着由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会试总裁李东阳和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会试副总裁王鏊恭捧在云盘案中的御批金榜,徐徐地出了宫门。隆重的张榜仪式,张扬着大明正德武宗皇帝登基后首届科考的派势。
  唱榜开始了。骚乱的人群纷纷涌到立榜墙前。
  “一甲进第一,状元,吕楠!……”唱榜的黄门以他特有的庄重的语调继续唱了下去,“……二甲进第三,钟芳!……”
  “钟芳?……”人们愕然地贯注着金榜上这个陌生的名字,“钟芳,字仲实,号筠溪,父明祖京,崖州高山所人,年三十二……”
  “奇哉!奇哉!崖州竟有这等奇才!”
  “怪哉!怪哉!南蛮之地,竟考出个第六名……”
  人们在高声议论着。
  “狗也中,马也中,嘻嘻,哈哈哈……”
  说这句话的人,是右都御史刘宇之子刘义。本来,仗着父亲刘宇和吏部尚书焦芳、司礼太监刘谨的特殊关系,本届科考捞个“一甲进”,在他看来,像他父亲可以随意砍下一个小吏的人头那样容易。可是好梦难圆,会试总裁李东阳身居相位,铁面无私,任刘宇搜尽枯肠百般逢迎,他照章办事。考卷经李东阳大笔一批,刘义名落三甲之末。此刻,他恬不知耻,竟还在榜前抛头露面,不时发出一阵阵蛊惑人心的狂笑。
  只见他歪着驴儿脸,睁着三角眼,抖动一身锦纨,冲着李东阳冷冷地说:“狗马名标金榜,这就是总裁大大的考功了!哈哈,京都俊杰,三江风流,从此当喂猪虫了……”
  “刘义,你竟敢放肆!”
  李东阳显然被激怒了。他以太子太师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可侵犯的首辅威严,对刘义猛喝一声,“亏你是公卿门第,在此摇唇鼓舌!读了几年国子监,难道你不懂京都、三江之外,也会有旷世之才的道理吗?”
  刘义毫无尴尬,只是微敛狂笑。他捋了捋下巴不足二寸长的红胡子,肆无忌惮地嚷道:“崖州去京万里,绝岛穷荒,无书可读,中个举人已非寻常,何况是进士,是二甲进第三,岂非今古奇谈?”说着,他甩臂一呼:“这里有鬼!有鬼!我要告……”
  李东阳被这小子的轻佻之言气得浑身颤抖。他本想以猛辞一击,但转念一思:不可。三十年宦海生涯,教给他一个简单的信条——为保住蟒袍玉带,得忍下锋芒之言。他亲眼见过多少忠忠直直的屈死鬼啊!而这些屈死鬼,不少是在君前臣后一泻胸愤时因言语过激而被奸佞小人抓住把柄,断章取义所害的。刘义之所以敢无理取闹,难道仅凭他有一个四品右都御史的父亲刘宇吗?刘宇是内宫司礼太监刘谨的至交朋党,而刘谨平日里引诱武宗皇帝,声色犬马,满城风雨,而武宗皇帝……
  一想到此,李东阳强按怒火,反问刘义:“你既谓读书人,那么你识不识得前宋题宝祐四年榜的陈国华?远的不说,登本朝景泰五年二甲首名传胪进士,居相六年的文渊阁大学士丘濬?”
  这一问,把刘义问哑了。观榜的人们抚掌大笑。新科状元吕楠上前解说道:“陈国华,崖州临川里人;丘濬,琼州下田村人,文演丝纶,著述等身,赢得生前身后名……”
  人们又是一阵呼声。李东阳为之动情,趁势对众人道:“为社稷,举贤才,开科宗,上无论皇亲国戚,下无论庶民百姓;取士不以京都三江为贵,用人不以乡野荒遐为贱,四海六合一应同等。太祖遗训,天日垂铭。我相信今日正德武宗陛下到底是会这样做的!”
  人们点头称是。只有刘义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叫喊:“你假装公允,骗取人心,你家中的海马、珍珠、吉贝被……我要告你这个太师……”说罢,他摇着肥墩墩的身躯,悻悻地走了。
  二
  更鼓报告卯时已末。曙色冲淡了京城市井上的万家灯火。科考祝捷的爆竹声渐渐稀落,观榜的人们也陆续散去了,只有廷试中进的考生,一个个伫立在榜前没有离开,候旨进殿授官。他们向李东阳倾吐满腹的感激之言,可是这时,李东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仰天长叹一声,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太和门走去。进士们的眼光,落在他那微驼的后背上。
  一个面带愁容却气宇轩昂的书生,从赐酒亭那边迎着李东阳快步走了过来,挡住了李东阳的去路,跪伏在李东阳的跟前:“适才在赐酒亭里,小生已闻太师为我遭受小人之辱,特来……”
  “你就是……钟芳?啊,文苑奇才,文苑奇才啊!”李东阳喜形于色,连忙把钟芳扶了起来。翰林院编撰、会试主考康海和新科状元吕楠等进士也拢了过来。
  钟芳朗声说道:“小生乃南荒末学,冒昧进京应试,不期得中二甲,这本是天赐之恩,无奈惹来小人之嫉,而恐将累及太师声望,特来请罪。”李东阳对众进士说道:“屈子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大凡天下到了智愚颠倒、清浊不分、是非混淆和时候,末世也不远了。当今正德皇上登基才三年,百里京华已经这样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是吏治之无能,这是社稷之不幸,老夫失察,老夫失察啊……”钟芳无奈地说道:“这等进士,就算我不中了。只是太师您的教诲,您的忠心,您的恩德,我虽远在天涯,也铭怀不忘,拜辞了!”
  “钟芳,你不能走!”吕楠紧紧地拉住钟芳的手,众进士也团团围住钟芳,不让离去。李东阳攀着钟芳的双臂道:“既知国有蟊贼,应协力以诛之;道有不纯,应同心以正之,何必自我鄙弃!”
  “芳才疏学浅,恐难造就。”
  “不!”康海主考欣然地说,“你,文章有云梦波澜,笔底呈岭南丽日。昨阅其卷,今见其人,真是大才大器。有此等人臣,国运永昌!”一语未了,仰天长笑。
  阑珊的灯火中,李东阳老泪纵横。
  闪忽的灯影里,钟芳默默无语。
  钟鼓和韶乐声远远传来。
  李东阳被召进殿。
  钟芳被宣进殿。
  二人整冠,徐徐而行。
  三
  穿过金扉,进入太和殿门。只见丹陛上下的铜龟金鹤在香烟缭绕中各显姿态,文武百官在门庭地上三跪九叩。高高的丹墀,灯烛通明,宛如白昼。武宗皇帝朱厚照坐在殿上,仪表威严,纹丝不动,令人望而生畏。施礼完毕,李东阳立于右殿,钟芳退出殿堂,跪在群臣之中。
  武宗启口:“李太师,你身为总裁,可知太祖科考之宗?”
  “天下求贤,朝野共济;真才实学,一丝不苟。”
  “那么钟芳之卷如何?又是如何中式的?”
  “臣已差人将钟芳的三场考卷火速取来,恭呈陛下一阅。如果陛下还记得清楚的话,前日廷试时,六部公卿,不是都为钟芳的国政对策大为惊动吗?”
  “有人说是你通了他!”武宗龙颜一变,破口而出。
  李东阳先是一震。但他毕竟是两朝老臣,又是清清白白,众望所归,因此毫无畏惧之色。此刻,他顾不得语出深浅,转而以怒对怒:“东阳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如果陛下听任小人一面诋毁之词,东阳情愿罢相归家!”
  “太师息怒!那么依你之见,钟芳该封何官?”李东阳领悟武宗言下之意,是要直审钟芳,顺藤摸瓜,于是顺其意而道:“量才而用。恐有不慎,陛下可复宣钟芳一试。”
  “宣钟芳!”
  “宣——钟——芳——”司礼黄门的传令声,回荡在森严的太和殿中。神柱上的九曲缠龙,一条条舞动着爪牙,仿佛在顷刻间要爬将下来。
  “谢主隆恩!”钟芳款步入殿,凝神屏息。武宗俯视钟芳,正色道:
  “有人称你为奇才,朕闻崖州特产海马、珍珠、吉贝被,未知三者功用如何?”
  “海马强心,珍珠明目,吉贝被晶莹素净,温家暖国。故崖州民谚曰:吃了海马则上金銮而心不寒,服了珍珠则为官而善辨忠奸,盖了吉贝被,则无他乡眠花宿柳之念,糟糠之妻不下堂……”“好!”武宗一笑,寻而问道,“你才满一州,想必家中定有无数海马、珍珠和吉贝被吧?”
  “不瞒陛下,钟芳祖孙三代,皆以卖浆为业,绳床瓦灶。这海马、珍珠、吉贝被,臣没见过几回。其实,崖州土特产货,岁贡朝廷不下百车千斛,臣想陛下是知晓的。”
  “那么,你上京应试,程途迢遥,这舟车费用又从何而来?”
  钟芳近前一步,不假思索,道:“臣七岁时,有一马贾到家中买马,臣赋诗为契,那马贾在赞赏之余,连马带钱,全赠祖父。母亲将这笔钱藏存起来,不置地,不筑屋。这,就是钟芳今日万里赴京的所有盘缠……”
  钟芳口涩难言。武宗为之一动:“朕想听听你这诗契是如何写的?”
  立契高山钟锦堂,西里买马陈士郎。
  家中早养马一匹,今年天旱马难当。
  聚首会面先商议,善价而沽不久长。
  钱马过交后不反,任君骑过龙眼山。
  钟芳吟罢,众臣哗然。武宗龙颜大悦。钟芳行礼,礼毕,面对武宗,剀切表白:“不过,臣上京应试,不为才胆所驱,不为温饱所计,所过三百六十州,皆传陛下聪颖英断,立志中兴,为举天下之贤而主持科考,亲拟考目。国有此等明君,故臣不以万里为远,跋山蹈海而来。岂料开科三月,臣所见所闻,大失所望……”
  武宗发急:“朕有何过错?”
  钟芳神采飞扬:“臣不敢针砭朝弊,只进一言,不足为谏。臣以为,唐以来,开宗科考,唯才是选,这不是完好的办法,故科考多出弊端,堵不胜堵。前朝王荆公所倡以德取才,实为良策。臣进言:才德并重者为上,德高而才略逊者为中,才高而无德者,同无才无德者,均不能取。同是进士及第,文天祥忠而殉国,秦桧奸而卖国,这不是前朝的教训吗?”
  “好,好,朕纳此良言!”武宗惊喜不已,“那么,你感到失望的,莫非察得此次科考所选之人,有不肖之士?”
  “有!”钟芳奏道,“当今天下,谁不知陛下为万国垂衣!可是三甲之中,竟有人说陛下不该为帝!”
  武宗骇然失色。群臣面面相觑。
  “他还说陛下不过是……连太祖也不配享大明江山!”
  “谁?”武宗一拍金座扶手,站立起来。
  “三甲末名进士、右都御史刘宇之子刘义!”李东阳举笏而上。
  焦芳、刘谨、刘宇急趋殿前,齐斥李东阳:“太师有何凭证?”
  李东阳怒气冲冲,慷慨陈词:“刘义说什么京都、三江之外,尽是狗马之才,不配中进士高名。顺此理而推之,陛下祖居凤阳,非京都、三江之人,不也是狗马之才吗?既是狗马之才,则不该为帝了!又说钟芳为南蛮小子,引车卖浆者流,入朝为官,是污没皇天。那么太祖出兵之前,行乞四方,连卖浆的还不如,难道这不也是不配享大明江山了吗?”
  焦芳、刘谨无言以对,退避一旁。
  “除刘义进士之名,即刻宣进殿来!”
  武宗怒发冲冠,指着刘宇道:“你训子失德,败坏世风,该当何罪?”
  副总裁王鏊上前奏道:“刘宇为子应试向臣行贿,绫罗十丈,明珠七颗,先帝寝宫宝刀一口……”
  刘宇跪伏,乞赦大罪,声泪俱下。
  武宗发布授进官诰命:“钟芳博学精深,选翰林院编修,远志宏才,容俟高晋……”
  钟芳叩拜。群臣山呼万岁。
  弦歌四起。紫禁城内外,灯火与晨光织成一片。
  原载于1982年《五指山》文艺杂志第4期,选入2009年出版、罗灯光主编的文学集《在三角梅盛放的土地上》。
  文峰塔十年祭
  十年前的一天,文峰塔在沉雷似的一声巨响中灰飞烟灭,从此神游八极,灵荡九荒,了却之与崖州风风雨雨的一段缘分。那天,人说是九九重阳。重阳好登高,而文峰塔高踞于海拔700米的深沟营岭之巅,览天摩云,独得秋气秋韵,何故遭此大难?
  秋声传恨。
  海南岛古塔不多,像文峰塔这样备受古建筑专家青睐的古塔,更是独一无二。故宫博物院一位研究员曾告诉我,文峰塔的构格源于中州,而又有异于中州的同类古塔,是海南古塔建筑艺术的精华。文峰塔历千百次台风、暴雨、狂雷的袭击,安安稳稳、完完整整地度过了两个世纪,它还可以活下去,至少还要活上三个世纪。作为古塔,文峰塔尚未进入苍龄,它是英年早逝的。于此,我有不解的忧愤。
  造塔,崖州人也;毁塔,亦崖州人也。
  文明与愚昧并行。诗书礼义之乡却有此鲁蠢与荒唐之举。
  崖州人上了沉重的传说的当。
  传说之一:乾隆年间,有人表告朝廷,说琼南崖州山奇水秀,藏龙卧虎,不日将出起义造反的英雄,出真龙天子。于是,乾隆皇帝指派风水高师,千里迢迢到崖州勘山访水。高师们一番跋涉,算定崖州东路第一关隘的深沟营岭为通天点位,在此建塔,可使崖州天柱崩、地轴裂、气脉断。果不其然,塔成,崖州连年内乱外患,恶疾流行,山瘦水寒,人才衰竭。
  传说之二:咸丰六年(1856),崖州人方大彻大悟,议定毁塔。有几个工匠自告奋勇上山拆塔,刚爬上塔腰,就被一阵黑风卷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不久,崖州人捐银献物,在宁远河畔修建了一座七层高塔,号弥“迎旺塔”,与文峰塔遥遥对峙,相抗相衡。无奈迎旺塔的凌霄之蜃,不敌文峰塔的射斗之光,州民仍于水火,人才仍故寂寥。
  传说之三:七十年代末,托塔李天王见梦于崖州人,言其手中之塔年深月久魔力已尽,欲窃文峰塔为己有,也正是为崖州人做件好事,上合天心,下顺民愿。
  旧传新说,纷纷扬扬了二百余年,因此在崖州人的心中,文峰塔是一座邪塔,它远比磐在孙行者身上五百年的五行山更可憎,远比镇住白蛇娘娘使之不得与许仙相会的西湖雷峰塔更可恨,憎恨弥深,久蓄而发,终于导致杀身之祸。
  塔去山空。
  如今,也许人们已经淡忘,而我也只有苍白无力的追念。
  记得昔时,我曾随人入深沟营岭伐薪烧炭,穿山径越危崖,诚惶诚恐地来到塔前。山下望塔,远如笔杆,近如大柱。塔下看塔,庞然大物矣。塔六面三级,逐级收尖,高七八竿,顶端入天三尺。一级塔身,须七八人方可合抱。塔根长满青苔,塔墙一色苍青。三级四面各开券门,券门上下左右有题刻,有对联,有图案,雕刻藻饰,斑斑驳驳。手触砖石,坚而不蚀。自塔基至塔刹,貌旧而不损。由券门可入塔,无梯,借塔坎和横木可以攀援。塔下四望,三山一海,山雄且丽,海伟则奇。群山如百骖奔来眼底,海湾似九龙驾波而归。山高塔更高,一塔独撑南天,镇山威海,辉哉煌哉,何邪之有?从那时起,我否弃了沉重的传说。
  悲剧是不该上演的。
  考史籍,文峰塔系乾隆四十三年崖州知州陈新槐为新学宫拱向而建造的一座风水文塔,建文塔旨在风教兴学,造就人才。在如此高的山顶上建塔,费功耗资自不必说,可想其用心之良苦。陈新槐率先捐银两,“十民争先恐后,共捐银六千有余”。崖州人为建塔“鸠工庀材”,春破土,秋落成。“工竣,观者如堵,莫不手额相庆。”
  崖州人狂信,人才兹后将如文峰塔一样兀然崛起,令九州刮目。在皇天后土之间,崖州人是很虔诚的。可是塔成之后,崖州的景气却一年不如一年——盗匪攻城,倭寇犯疆,水旱无常,四时灾异,民无宁日,哀声蒿艾。读节若何?乡绅们扳着指头,从乾隆数到嘉庆,从道光数到咸丰,数来数去,只数出几个不成器的秀才,尤其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一场地震和道光三年(1823)一场雨雹之后,彗星两度见于东南,崖州人认命了,地灵人杰之梦终于在阴森的塔影下破灭。于是,关于文峰塔的纷纷扬扬的传说便由此而生,当年知州陈新槐为四百里苍生造福的血诚也化为乌有。到了清末,一些吸鸦片的读书人将传说油头醋尾,骇人诱人,三坊四厢五都,一时童叟皆知。
  文峰塔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崖州兴学,肇于宋之淳熙,功在郡守毛奎,其后中原文化落地生根,大放异彩,世风靡纯,民俗质悫。明正德、嘉靖年间,出了个大贤钟芳,被尊为“岭海巨儒”。自此崖州崇尚儒学,相沿了三百余年。南极海陬之地,弦诵之声不辍。陈新槐继毛奎之功,迁学宫建文塔,实指望“神雾蒸而豹文炳,海风发而鹏翼振”,此心耿耿,安有邪举?而文炳失色,鹏翼不振,咎归一塔,有悖常理。塔若能语,当慨叹万千。崖州人为何不怨世怨道怨国怨朝,而去怨天怨地怨山怨水呢?至于文峰塔和迎旺塔,一儒一佛,两不相关,孔子不识舍利,颜渊不读华严,所谓“相抗相衡”,毕竟太玄奥了。
  文峰塔抱恨终天。
  又是一年秋风起。今年九九重阳,我有缘重上深沟营岭。巉岩封道,旧路破废,欲登山顶,移步不得。我想,炸药和雷管早已使文峰塔形骸无存,即便登上山顶,也无物可睹,只好作罢。小憩半山,听山风依旧在呼啸,只是如泣如诉。
  没有高香醴酒,没有牛羊牺牲,唯有心语一曲,祭奠你文峰塔的冤魂:今日崖州大地,已不是蛮荒之域,人才辈出,民物丰饶,珍异聚集,商贾并辏。崖州人如果再聪明一些,清醒一些,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哀哉,尚飨!
  1990,重阳
  原载于三亚市委宣传部主编的《三亚》杂志1991年第二期。
  鳌山红豆
  我家乡物象不凡,物种不俗。就说珍珠吧,也有两样。一样是海珍珠,名贵天下,为历朝贡品,人说慈禧梓宫中用于铺垫棺底的七斗珍珠,便是当年州官从我家乡百姓家中搜刮去的。还有一样是山珍珠,山珍珠即红豆。红豆并非全红,而是红黑两色,珍珠般大小。我家乡地处海南岛最南端,阳气酷烈,有“炎州火地”之称,而红豆多生阴处,故红多黑少又不失其红,极为奇观。
  红豆本是相思物。
  少时,每读唐人王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名句,便想象诗翁千里骑驴下岭南、过海峡,在我家乡的荒野上躬身采豆、兴会微吟的情景,自喜这一异物竟能牵动诗翁的千古灵性。殊不知王维的红豆是木红豆,豆子全红,而我家乡的红豆则是草红豆。有友人自广东肇庆给我捎回几颗木红豆,一看,形状、色泽、韵采迥然不同,而又各得其佳妙。然我以为最撩人思意、动人情衷的莫过于我家乡的红豆了。
  家乡正南有座方圆百里的大山,形如巨鳌,叫鳌山。据说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曾在此修道。鳌山雄踞海陬,秀色千寻,素有“南天小岱”之谓。其峰顶云三重,雾三重,晴天在雨中,四时风月,变幻无穷。秋冬之际,此山灵气自峰顶向天宇间升腾。有灵气必生异物,龟、猴、鹿、蛇、鸟,形神皆有别于他山。山上的沉香、伽南乃香中极品,取之片木于炉中慢燃,清淑之气三日不绝。山下七十二条岭坪,便遍生这离离红豆。红豆一年一茬,若过了发季,根萎叶枯,藤焦豆落,采豆只待来年。早春二月,那凝丹结黛、晶亮玲珑的小豆破荚而出,山梁上、山坡下、溪流畔、岩崖间,一蓬蓬一串串的,如万点小花闪缀在丛林草木间,露几分欢欣,藏几分羞涩,掩含着花之烂漫和草之芳菲,无尘无俗,意态天成。折三枝五枝,摘十颗八颗,便引惹得眼乱心忙,莫名其妙地珍之惜之怜之——珍之物美惜之物稀怜之物小。
  这就是“相思”吗?
  岁岁清明,我必回家一趟,也总少不得到鳌山踏青。时值初豆未老,晚豆正秾,一采就是一大束。红豆最盛处,要算鳌山主峰下的金银坡。这坡上的豆子发得多,发得大,也发得艳。采豆每到金银坡,我便记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鳌山脚下的海滩边住着一对恩爱的小夫妻,金哥和银妹。小夫妻以下海采蚌取珠为生计。珍珠子采得多了,远近扬名,日有带秤的客商来行骗,夜有带刀的歹徒来骚扰。好在小夫妻平日里度量大,经常周济乡亲四邻,因此遇事有人帮忙。一日,有几船番号不明的海盗在海上杀人越货之后蹿上海岸,强占半壁鳌山为营。当海盗们发现小夫妻草屋里那藤篓盛满闪闪发光的珍珠时,使以刀枪相逼。小夫妻不依,浴血拼杀了一场,终于被追上了鳌山之巅。小夫妻宁死不屈,将藤篓里的珍珠撒向四野,然后抱成一团跳下了高高的山崖。九里十八村的乡亲们闻讯,以牛角为号,以熊甲为誓,以竹矛为戈,围歼了这伙犯疆的海盗。乡亲们来到金哥银妹的殉身之地,只见满坡散落着星星点点带色的珍珠——红豆。这生长着红豆的山坡,乡亲们叫它“金银坡”。从那年那月起,金银坡上的红豆便播满鳌山,播满我家乡的山山野野。
  我的书案前,无论春夏秋冬,总置放着我从鳌山上采来的红豆,或连豆带荚地在竹筒里斜插几枝,或红花花地在椰壳里堆上百十颗,时时品赏。闲来拈几颗放在掌心上细细搓摩,本原,自然,朴真,纯净,俏丽,一切不可名状的灵言妙语都隐化在这小小珠子里。玛瑙诱生华贵,琥珀浮想久长,而能触发悠悠怀思与绵绵深情的,只有红豆。
  我曾有缘久居鳌山。公务之暇,常带上几个同伴到山中探奇寻幽,搜神访仙,还特意到金银坡采摘红豆,一岁一春一回,积攒得三升五斗。原想将采来的豆子作为精美的礼品分赠贵客,或自辟小园栽种半亩以怡情养心。不知何故,我忽又意念一转,不可,我是不能亵渎红豆的。物异其类,盖生乎其地;人钟其物,盖出乎其意。我爱红豆,尤其极爱鳌山红豆。红豆是我心中的圣物,而鳌山又予以我与生俱来的情怀。鳌山生我,养我,教我,化我,洗我,净我,智我,慧我。我在鳌山怀里,鳌山在我魂里。些许年来,我的足迹几乎遍及天下名山,泰山之伟、黄山之奇、巴山之险、昆仑山之莽、富士山之秀、阿尔卑斯山之旷远……但无论我走到哪里,鳌山总在我面前横亘,在我梦中驰荡。我不是名人,然我之于鳌山红豆,一如苏轼之于东坡之石,郑板桥之于北山之竹,曹雪芹之于西山之红叶。于是,在一个秋雨空蒙的黄昏,我登上高高的鳌山之巅,把经年珍存的几斗红豆撒归鳌山,撒归金银坡。来年早春,我到坡上一望,红豆比往年发得更旺,坡前坡后,红豆挂满了千树万树,映红了沟沟壑壑。这时,我,红豆,鳌山,已经物我一体,丹黛与共,风雨相随,生死相依。
  长相思,相思在鳌山……
  散文《鳌山红豆》获2006年全国报纸副刊文学作品二等奖,选入2009年出版、罗灯光主编的文学集《洞天花鸟亦神仙》。
  古桥·和尚·历史天空
  官沟桥,官不造;
  官不造,和尚造。
  日打砖,夜烧窑;
  不添衣,不戴帽。
  春去秋来和尚死,
  死在官沟桥南头……
  这是一首古民谣。民谣讲述一个和尚眼见“官沟”上的木桥被大水冲毁,二十年无人问津,州民苦于通行,远客难于往来,于是四方化缘,自备材工,自砌砖石,受尽千般苦楚,造成了一座桥梁。故事的结尾,是这个和尚造好了桥之后的第二天,就在这桥头墩上坐化了。天地同悯,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大雨也落了三日三夜。从此,过桥的马都仰起头来萧萧嘶鸣,过桥的人都停下脚步,在桥墩上烧上一炷香,祈祷这个造桥和尚的往生。
  民谣很长很长,我只记得几句。整首民谣没有流露出民众对桥成路通的半点喜悦,却对这个为造桥而死的和尚寄托无限的哀思。老人诵念民谣时,每每叹息再三,哽咽凝噎,让人不忍卒听。
  一座桥,一个和尚,曾经悲凉了我的家乡,沉重了我的童年。
  二
  官沟在哪里?官沟桥又在哪里?
  三十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终于见到了这座古桥。古桥在今三亚市崖城镇水南村东二里。古桥长五丈,高五丈,宽一丈,是一座单孔砌砖拱桥,拱弧饱满,构筑简朴。沧海桑田,古桥已沦为一座废桥。桥架虽还完整,桥身几近破败,桥边覆盖着厚厚的榛莽,在斜阳下浮泛着一片焦黄,拱墙间长满藤蕨,随风飘动。桥面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道车辙,一个人影。
  古桥下的“官沟”还在。沟水依旧汩汩地流,流向远方的田野。
  中国人自古尚官。官住的房叫“官邸”,官走的路叫“官道”,为官烧制陶瓷的窑叫“官窑”,当官而得到的田叫“官田”。古桥下的“官沟”,是明代嘉靖年间官府倡修的一条引水渠道,沾上点“官恩”,自然就叫“官沟”了。而沟上的桥是和尚造的,千人所见,佛德昭昭,无法冠以“官”字,才起了个正宗的名,叫“广济桥”。
  广济桥建于清代康熙九年。在广济桥桥南的野草丛中,我找到了当年崖州知州张擢士为这座古桥所置的桥碑。拂去碑上的青苔,凭借落日的余晖,我一字一句拜读这位知州大人撰写的《广济桥碑记》,期待能从碑记中看到民谣中讲述的那个造桥和尚的形影。可是,我失望了。密密匝匝的近五百字的碑记,仅录有和尚的僧名——“性俊”,其为何方人氏、五体颜容、年庚岁次、游方住持、出家圆寂等事略,居然没有提及。在古崖州地方官员的档案中,知州张擢士有过编志修史,有过为民请命的善举。这位知州的碑文做得极其讲究,极其精细,碑记全文叙事有序,词章井然,兹节录于此:
  州治东南二里许,有名南沟,宽可二丈,深五丈余,为上三亚、藤桥要津。溯自前朝景泰年,始有桥梁,废于国初己丑岁,每值霖潦,奔流湍急,人惟临河浩叹,淹日待时……德远张擢士先后莅崖,振武修文固不同,而济人利物一念,不甘多让古人……正议同捐岁俸,踵成舆梁。爰有僧性俊进而前曰:俊蓄此愿久,当竭蹶募足,毋多费宰官禄钱……乃经始于己酉仲冬,告竣于庚戌孟秋……
  初读碑记,我大惑不解。广济桥,位于古崖州城东路的通衢大道,去城不过二三里,原先的木桥被大水冲毁了,官府为何置若罔闻,经年不修?修桥事关州情民意,知州大人只要振臂一呼,草民百姓岂不荷箪携壶百随百应?修这样几丈长的一座短桥,煌煌一州,官府的财力物力足足有余,何须几个官员捐献岁俸,以效古人“济人利物”之举?又何必让一个和尚独自一人胼手胝足、久费时日去修造这样一座重要的桥梁呢?
  再读碑记,我大明大白。原来,官府的本意,不在为广济桥竖碑,而在为官府竖碑;知州的碑记,不在为性俊立传,而在为知州立传;性俊和尚不是为民解忧去造桥,而是尊官之命去做事,如此而已。一碑既竖,千秋言定,真真假假,以此为稽。和尚造桥,知州竖碑,和尚的圆满功行成就了知州的斐然政声。
  冤哉,造桥的和尚;怜矣,死去的性俊。
  一个口碑甚好的知州,竟然违心地书写了一通万人垂读的桥碑。
  三
  寓隐晦于流畅,藏妄言于美谈,这是天下诡文的一大秘诀。我们见不到历史,是历朝历代人民用智慧和生命创造的真真实实的历史。而我们读得着历史,是历朝历代官吏们经过笔裁纸删的浑浑糊糊的历史。官吏有忠有奸,有正有邪,历史就有实有虚,有清有浊。实兮虚之所倚,清兮浊之所伏。官正则史正,官不正则史不实。为官若善于欺世,为史则巧于盗名;为人若重于功利,为文则失之谨严。因此,古代圣明的君王,对史官的选用往往慎之又慎。唐太宗选用魏征,才能“以史为鉴”;乾隆帝选用纪昀,方可“以明警清”。《史记》恢宏而不失严密,与司马迁为官之廉正、品格之高洁、气节之超拔有直接关系。对历史的篡改、歪曲和随意杜撰,是对后世的不尊和亵渎,是对读史者的误导和玩弄,是将历史的不幸演变为现实的灾难的罪行。
  历史的天空总是云遮雾盖,难见星月朗朗;历史的面目总是蚀迹斑斑,就像我面前的这座古桥。历史往往是无奈的。因而我们不能过于责备这位撰写碑记的知州大人,也许他与历史一样无奈。值得庆幸的是,这座经历了三个多世纪的古桥,没有摧殁于风雨雷电,没有陨灭于兵燹战火。
  四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来看广济桥。桥碑已不见踪影,桥上有行人寥寥。远山近水也不像先前那样枯槁、那样沉寂,但古桥似乎比先前更为破败、更为残旧了。面对古桥,我心怅然。我寻思那个造桥的和尚,寻思那个竖碑的知州,寻思这古桥北端那座曾经繁华了近千年的崖州古城。
  崖州古城是中国陆地最南端的一座城池。它始建于宋代,元、明、清三代拓建,规模宏大,布局完整,功能齐全。明、清时期,崖州古城是海南岛南部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是中原文化在海南落地生根的见证。它巍峨雄伟,折射着华夏文明的光辉。
  这样的一座古城,至清代末年,城内城外的古城墙、古城门、护城河及大小百余座亭台楼阁、书院祠堂、庙塔坊表、州治官署等古建筑还保存完好,在从今天倒计不足五十年的时间内才几乎尽毁。文物被洗劫一空,古迹被荡涤无痕。我曾目睹人们狂野地撬城门、拆城墙、砸牌坊、炸桥梁等暴殄天物的残忍场面。大编钟投入熔炉,大成殿再不闻天南韶乐;文峰塔葬身火海,南山上再不见雄关盘踞;大疍港填为平地,崖州湾的镜海鲸波湮灭了九州墙帆的踪迹。宾朋远来,再不能领略“南交地尽古朱耶”“炎州此去更无城”的天涯旅境;乡民郊游,再无法寻觅“小溪绕郭二三里”“山下人家林下门”的水南风貌。佛门大师鉴真受戒的寺庙化为灰烬,纺织女神黄道婆浣纱的清溪早已断流。南宋抗金名相名臣赵鼎、胡铨谪居的“盛德堂”只剩半爿瓦壁,“岭海巨儒”钟芳的高山故里已难觅遗踪……
  污秽历史的真容和饕餮历史的躯体,都同样是对历史异矢同的之射杀,都同样能把历史驱入不幸的深渊。
  五
  我在广济桥上徘徊,徘徊在历史的光影里。我想,我们已经告别历史,但历史的日月仍然在辉映着我们。历史是一座桥,它一头连着以往的悠悠岁月,一头连着未来的漫漫路程。它承载着无数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它支撑着昨天、今天和明天我们赖以生存的重负。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座桥,损毁这座桥,尽管它已沦为一座废桥、一座残桥。在我心里,它永远是一座完美的桥,一座贯通古今、跨越时空的桥。
  在民谣里讲述的那个造桥和尚坐化的广济桥桥头,我虔诚地烧上一炷香,然后双手合十,告慰性俊和尚:历史由人说去吧,不要太在乎了。佛光普照,民心永佑,你以大慈大悲的情怀所造的这座桥,是永远也不会坍塌的。我的家乡也不再悲凉,不再沉重了。
  阿弥陀佛!
  原载于《三亚晨报》2007年2月1日《鹿回头》文艺副刊。
  三亚湾
  三亚城西北,自三亚港口至“天涯海角”一带的海湾,叫三亚湾。
  三亚湾是恬静、温柔的海湾。西北的鳌山嘴锁住了从崖州湾倒涌过来的大潮,东南的打浪角封住了从小东海折转而下的急流,大小玳瑁洲又从正面截住了一部分来自远洋的巨涛,因此,如山奔岭驰一样的骇浪,一到湾里就化为小壑平丘,而如虎啸狮吼一样的喧波,一到湾里也只能轻吟低唱了。自然,山雨欲来,台风乍起,或是个什么时候,也会有雪浪腾空,力拔山气盖世的景观,不过那是不常见的。
  因为湾面开阔,波浪姗姗而来,浪面像起伏的绸,曼漫的云,一层层节奏均匀地拍上滩头,不间断地抹拭着洁净细软的沙。浪尖儿十分轻巧,当后边的大波将它搡了上来,和岸沿儿刚一接触,只留下些白沫,来不及它又卷了回去,宛如初恋的少女给她的情人含羞的一吻之后,又匆匆地隐入树荫花丛。不过,她已经偷偷地撒下了一些花瓣叶梢,赠作信物,留作别意——弄潮的人每每会拾得的,那是点缀在白沙上星星点点的海贝,月牙螺儿,羊角花儿。浪花弹上脚踝,水珠儿溅得恰到力度,恰到高处,纵然它泼湿了你的一节裤管,半边衫裙,你也觉得它是温顺的、多情的和乖巧的,像用柔软的舌尖舔你,用纤针玉指抚你,幻或间又像浮云要把你轻轻驾起,飘向蓝湛湛的天宫。
  三亚湾给人以柔情,也给人以豪情。五十里湾面如弦,五十里银沙如练,五十里绿树如龙。沿着海边走,一路无阻无隔,无遮无拦,苍茫空远,坦坦荡荡,你真的像走上一叶遥接云端的罗带,一道飞架天涯的彩虹,一条铺向理想的大路;八面清风送你直上云端,野岚水气托你飞越彩虹,而海涛、风涛、云涛同时激扬起铿锵和谐的音韵,鸣奏一曲威武雄壮的乐章,鼓舞你大步奔向理想的前方;浩瀚的大海,洁白的海云,闪电一样的海燕,出没在风浪里的渔帆,这洋洋大观都会使你心胸开阔,精神振奋,给你以豪情,给你以信念,你会一直朝前走的。
  三亚湾充满着希望,又洋溢着青春。早晨,大海当天理云鬓,自镜贴花黄,一番梳洗打扮之后,露出了包容一切宁静和妩媚的原态。白雾慢腾腾地游动,流散,依依不舍,像一张披盖在海面上的被子,生怕早起的大海经不起朝露残寒。这时如果你在海边,你会以为你才第一次见过大海,千百次相逢未曾相识。你会由衷地喊出:“你早啊,大海!”太阳从临川场那边的东山岭一跃而上,万顷碧波霎时时生辉,红霞代替了白雾,凝结在海空上厚厚的云幔也次第掀开,翻动,迅即向四处驰荡了。三亚湾用歌声和活力,朝向光明,迎接红日。渔帆出现了,从鳌山嘴那边徐徐地晃动着绕过来了;大小“玳瑁”又神奇地在碧海中匍匐而行了;夜舶三亚港口的艘艘巨轮起锚了,洪亮悠扬的汽笛声交织鸣响,震彻晨空,然后慢悠悠地犁开平静的海面,拖着长长的水痕,仿佛在告诉你,它们是怎样深深地眷恋着这年轻的城市,年轻的港口,像坡鹿当年钟情于猎人,会回过头来的……这时,无论你舒心地漫步在色如银毯的平沙上,忘情地扑向清浅澄明的潮水中,还是自在地滚卧在不沾人体的沙滩上,胸中似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畅意,你会甜滋滋地让怡眼旷心的大自然给你进行一天之始的洗礼。此刻,你才真正体味到世界是广阔的,青春是宝贵的,早晨是美好的。
  你会把早晨的留恋带到黄昏,带到夜晚。西沉的海日,与海日粘连在一起的海波,与海波一起被映红了的海云和椰树,在海云和椰树之间聚飞的归鸥海鸟,都会摄入你的长焦,变成一张多色彩多层次的画片。携来情侣夜游,你就会发现,这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是一座海湾乐园了。没有亭台楼阁,只有草气花香;没有假山盘岩,但星月渔火在这里却是一番景致,别样观赏。双双蝶影隐入这星光渔火拉起来的轻纱,娓娓涛音又为你把悄悄的蜜语轻掩。海前月下,你们可以把相思的霓裳轻抛,把爱情的新梨初尝。不要忘记——一半儿分给大海,一半儿留给平沙。
  节录自1984年三亚旅游专题电视片《不是夏威夷胜似夏威夷》解说词,载入三亚市文化局1984年主编的文集《崖州八景》。
  大小玳瑁洲
  崖州有鳌山,有鲸海,也有玳瑁洲。
  大小玳瑁洲,又称东西岛,是峙立在三亚港口以西约8海里海面上的两座小山。两岛原和鹿回头岭连成一脉,因地理变化而踞立海中。西岛方圆约30华里,东岛方圆约10华里,两岛相距约3海里。双洲形神俱似,相巧成趣。两岛中央翠峰屏立,四周是沙白如银的海滩和奇形异状的礁盘。两岛之间的海道上柱立着两丛相距数丈,高约丈余,互为对称,酷若樯帆的巨石,叫“双帆”。从三亚港口开出远洋的船只必经此“双帆”,因此古称大小两洲为三亚港外的“启闭之关”,“双帆”两石为“开合之扉”。
  大小玳瑁洲是以盛产玳瑁和状如玳瑁而得名的。古诗云:“岂是寻常双峰峙,分明仙龟到崖州。”站在三亚港口的岸沿上西望东西岛,宛若两条巨玳自西而东,在万顷碧波中匍匐而行,小玳导前,大玳揽后。风平浪静时,望之如蠕蠕游动;风起浪涌时,望之则如鼓浪而前。艳阳正照,云蒸霞蔚,大小两玳的玳头、玳身灿然可见,十三鳞甲光射天日,闪波烁浪;飓风乍起,浪拍云崖,两玳又如出没风波,搏击之姿活灵活现。千百年来,波浮双玳,造化天工,自成奇观,异乎崖州山水,令人神思悠悠。
  东西岛素有“海上蓬岛”之称。一日之内,晨曦暮霞,青黛蓝紫,色彩变幻无穷。若岛云尽扫,天光景明,岛上的沙滩、树木、房屋、樯帆、山影,绰约参差,或静或动,若即若离,如仙子弄潮于海湄山徼;而当细雨空蒙,浪白山苍,岛上的峰峦幻或十里楼台,中有神来仙往,蛟蜃缥缈;迷人的莫过于蟾光之夜,渔火万点,灯台明灭,那半海的岛影,在这蟾光、渔火、灯台的辉映下,构成了扑朔迷离的图案,胜似那飘浮不定的九重宫阙,你能不疑为身置蓬岛?传说大小玳瑁洲原是昆仑山上的西王母遣一仙姑给这南极海陬的崖州挑来的两箕仙土,那仙姑来时匆匆,只吃了半边蟠桃,殊不知水远山遥,看看将临海岸,她累得汗湿罗袂,猛一换肩,两箕仙土顿倾海中。西王母担心日久天长仙土溶化,于是指土化龟。“双帆”二石,就是那辛劳的仙姑的足迹。
  船行半个钟头,就可登上东西两岛。东岛磊圆沙白,石壁奇峭,峦壑清幽,蝉鸣莺啭,杂树生花,椰林成荫。人在岛上走,鸟在头上飞。了哥、翡翠、海鸟、五色雀,时而乱钻乱跳,时而展开五彩毛羽,向游人表演技艺,炫耀倩丽,悠哉乐哉。兔狸鼠猫在路旁草丛安然觅食,全不惊人。走在海滩上,釉螺彩贝,俯身可拾。登上东岛之峰回望三亚湾、鹿回头,水碧山青,一幅南国画卷映入眼帘,任你剪取。
  若把东岛比蓬岛,半边山石总相宜!
  如果说东岛是三亚港外的一块紫贝,那么西岛就是一块碧玉了。西岛不仅具有东岛的自然美,而且具有岛上三千多大海的儿女们所创造的人工美。
  沿着西岛的海岸线自东而西环行一周,你就会发现,它所有的崖壁、礁盘和沙滩,都是奇的、美的,用不着雕琢粉饰,便可入诗入画。呼气石呼气旋波,日夜訇然作响,渔民出海,凭着呼气石“呼气”的大小、缓急之声,就可以预测天气的变化;深彩洞崖高十丈,洞深十丈,浪激花飞,日照生虹,蔚为奇景。年年月月,海燕在这人们攀援不及的幽洞悬崖上垒巢吐哺,结成燕窝。古代帝王为了后妃们天生丽质红颜永驻,常常降旨下诏,要崖州进贡这名贵的药材,有多少渔家青年葬身洞中。至今,洞壁上还残留着那斑斑点点的石坎儿。
  “小豆夹花树树黄,珊瑚处处筑为墙。”郭沫若先生的这两句诗,是西岛渔村别具一格的真实写照。居民多以珊瑚代砖,构筑住房。西岛的岛民是清代咸丰年间才移居岛上的,几百年来,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西岛装扮成人间乐园,海上的伊甸园。今日西岛渔村像玳瑁背上的十三鳞甲一样光彩照人。这里的渔家儿女从来就有驾驭大风大浪,在深海远洋闯险的本领,岛上流传着一个又一个战恶鲨、入龙官、探海宝的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而使岛民殷富的,不仅有海底捕获不完的热带鱼、海参、海马、七星螺,还有采撷不尽的西岛特产——海贝海花。三亚市面上由西岛姑娘摆卖的海花摊,珍珠贝、虎斑贝、小宝贝、海铁树、夜光螺……逗惹得顾客心忙眼乱。用这些海贝海花加工而成的各种艺术品,玲珑剔透,晶莹可爱。西岛上的“龟鳖市”今天已不再现,代之而名的是岛上的“猴子山”。“猴子山”上的猕猴,追逐嬉戏于峰坳之间,岩洞之中,西岛又是一座海上猴岛。
  不知昆仑山上的西王母和那位仙姑是否还在?但愿她们鹤寿龟龄,无病无恙,活到今天。吉日良辰,西岛岛民将鱼雁传书,请她们到岛上来访问做客,让她们饱尝岛上的海宝山珍,游览这比瑶池还美的真正的人间仙境,以表示人们对她们的千古萦念之情。
  节录自1984年三亚旅游专题电视纪录片《不是夏威夷胜似夏威夷》解说词,载入三亚市文化局1984年主编的文集《崖州八景》。
  崖州湾•鉴真情思
  唐代高僧鉴真五渡扶桑,海上遇飓风漂流到海南岛崖州湾……
  崖州湾,回荡
  沉重的历史涛声
  那翻涌着的波浪,是
  扬州大明寺里
  那个专宏戒律的大和尚
  一叶叶瓦蓝的经卷
  鳌山,分明是你
  正在酣诵经卷
  趺坐在南海之滨的
  万古不灭的形身
  十万红尘
  三生誓愿
  为普济天下苍生
  你五渡扶桑,孤帆远航
  孤帆远航
  一任苦海茫茫
  文明生自灾难
  佛光永兆吉祥
  黄道婆哭别崖州湾
  只有这一泓清波
  曾记得,乌泥泾的少女
  青丝,已经染上吉贝的飞絮
  天涯老妪,却依然
  茕茕一身
  来时,坞头
  不见爹娘执手
  归日,滩畔
  没有儿女沾巾
  海风轻轻,不忍吹动
  你薄薄的团凤裙
  木船沉沉,生怕惊散
  低飞的海鸥云燕
  你织出奇花异草
  你织岀天上人间
  织不出,织不出呵
  此刻的苦辣酸辛
  螺号吹醒了如磐的锚石
  你泪雨初敛
  把千缕愁丝,都付与
  一道深深的
  永不泯没的水痕
  我看见你,看见你
  坐在船头,匀匀摇动三线纺车
  给大海铺上八万丈锦绫
  从崖州湾,铺到
  你五十年前依稀的梦境
  ——杨柳深处,可还听见昨日的啼莺
  ——青石桥边,可还留住儿时的泪影
  而今
  只有你的哭别和哭别你的乡亲
  哭别你的海岸
  哭别你的野菠萝和海棠林
  渐渐远去的樯帆
  告诉我,呜呜咽咽
  也是,也是历史的强音
  夜访东坡书院
  静静,不要惊动
  先生正在沉吟
  在地老天荒的儋耳
  在月色昏黄的厢房
  怎不闻铁板铜琶
  豪唱大江东去
  怎不见把酒问月
  醉舞今夕婵娟
  莫非你在思念,思念
  眉山家里那扇小轩窗
  莫非你在牵挂,牵挂
  惠州城外那丘小土坟
  我明白了,明白为什么
  你千里孤身一壶酒
  独对桄榔,笑傲天涯
  一杯江城子
  一杯菩萨蛮
  你人生之月,总是阴晦,缺半
  你命运之辰,总是秋露,冬霜
  先生,先生,也许你不是这样
  也许你在忧思
  忧思那神圣的庙堂
  物是人非于你已经漠然
  只有诗心与天地共存亡
  因此你放浪黄州惠州儋州
  因此你至终不悔九死南荒
  因此你穿屐戴笠,演出这
  嬉风戏俗的一场
  静静,不要惊动
  先生正在沉吟
  在地老天荒的儋耳
  在月色昏黄的厢房
  让他一个人
  在这历史的子夜
  大梦沉沉……
  心是诗的太阳
  ——读女诗人筱立《诗草集》
  诗是心的月亮
  心是诗的太阳
  风韵似秋月朗朗
  光华如夏日灿灿
  情殇关外,戈壁黄沙漫漫
  泪别荆楚,油菜花儿正黄
  而今
  人在天涯
  曾经有过几回彷徨
  还要经受几多悲欢
  人生也许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里也许是无边的幽暗
  只有穿越这长长的甬道,才会有
  甜蜜畅想
  青春飞扬
  我愿做浮云
  拥抱你诗的月亮
  沐浴你心的太阳
  我愿做土地
  铭刻月亮和太阳的痕影
  珍藏石榴和栀子的芳香
  琼台二咏
  五公祠
  草色芊绵夏日浓,
  五公祠里觅遗踪。
  残碑犹镌丹心恨,
  古泉还映白首容①。
  帝阙天高人意冷,
  珠崖地暖众心融。
  可怜天下兴亡事,
  尽在君王一念中。
  金花村②
  “一里三哲”最堪夸,
  赢得名气动京华。
  小童乐道先贤事,
  曲巷长留学士家。
  岂信占风说地脉,
  何疑教化作天槎。
  琼州处处今非昔,
  朱桔金花满天涯。
  载酒堂怀苏东坡
  一琴一瑟过岭南,
  半醉半醒听潮鸡。
  方唱荔枝三百颗,
  又歌牛栏西复西。
  二
  九死南荒亦可哀,
  蛮风疗雨何堪闻。
  聊凭屐笠成人趣,
  独对桄榔忆朝云。
  三
  只缘琼岛少风流,
  天遣先生到儋州。
  九百年间骚气在,
  沧波无际念悠悠。
  阿尔卑斯山行
  朝发地中海,
  暮至里昂城。
  雪峰弥碧落,
  古堡列云端。
  顺路访村舍,
  深情待酒汤。
  聊拾溪畔石,
  藏入小行囊。
  相思子
  凝丹结黛相思子,
  半是娇羞半是痴。
  侬愿如丹君似黛,
  一丹一黛总离离。
  满江红·盛德堂怀赵鼎
  北望中原,凝眸处,山河染血。挥老泪,凄然一笑, 与君长诀。身谢天涯归箕尾,魂飞徼外哭吴越。更那堪,杜宇声声啼,悲风烈。
  斥和议,扬气节。升大纛,荡胡羯。叹皇天后土,煌煌功业。残梦已随玉阙碎,丹心还共金瓯裂。到如今,凭谁诉愁肠,南荒月。
  采桑子·步绍兴沈园
  伤心桥下莲蓬子,可见惊鸿,会别诗翁,
  酥手黄滕意重重?
  高墙染泪青苔茂,柳诉东风:自古山盟,几个终守蜡炬红!
  九张机•黄道婆①
  一张机,
  新丝错错纺新衣②
  横横竖竖生文理。
  生山间水,
  生云间月,
  水月两迷离。
  二张机,
  崖州草木自芳菲③,
  采来七色描依被。
  一描丹凤,
  二描金鸡,
  凤舞金鸡啼。
  三张机,
  综分天干与地支,
  天干地支相萦系。
  五谷丰稔,
  家家欢喜,
  花好月圆时。
  四张机,
  百花灿灿挈一枝,
  挈得九月黄秋菊。
  菊枝儿翠,
  菊蕊儿艳,
  彩蝶乐双栖。
  五张机,
  巧织字样与棋局,
  一巾一帨皆成趣。
  字言安泰,
  棋开吉利,
  贾客怕来迟。
  六张机,
  绣出鸿雁泪淋漓,
  十年梦别华亭泾①。
  杏花春雨,
  荷塘映碧,
  何处是乌泥。
  七张机,
  山前吉贝棉絮飞,
  呼姐引妹拾棉籽。
  竹夢夢盛,
  藤夢夢满,
  桑梓济寒饥。
  八张机,
  黄婆白发盖青丝,
  纺车踏踏足无力。
  松江茕女,
  天涯孤妪,
  戚戚归心急。
  九张机,
  崖州海畔苦别离,
  乡人送奴情难已①。
  风知奴愿,
  浪知奴意,
  万里一条丝。
  青玉案·初入洞天访古①
  苍苔拂拭一何古,宋人字,仍如故。
  郡守骑鳌已远渡②。鲸波无际,峰青云素,杳杳神仙路。
  家居即在南山铺,曾是毛公羽化处。
  二月红棉新蕊吐。九州宾客,同消尘俗,福地今重塑。

附注

① 取宋代滴琼名相赵鼎词“白首何归?怅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之意。 ② 明代金花村(又名朱桔里),在琼山府城,丘濬、海瑞诸公皆出自此地,人才济济,故有“一里三哲”之称,村名“朱桔金花”相传为朝廷所赠。 注:南宋名相赵鼎力主抗金,反对议和,遭陷害远谪崖州(今海南三亚),忧愤绝食而死,词写其意。盛德堂,赵鼎谪崖居所,在今三亚市崖城镇水南村。 ① 《九张机》词牌,载于《乐府雅词》,宋代之后多用于抒写织女的才艺和生 活,《九张机》一至九首,格律相同。 ② 词按史载黄道婆“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纺织技艺操作流程和所织成的“被、褥、带、帨.其上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的记述为序, 逐一抒写。 ③ “菲”“飞”两字,古韵同“机”。 ① “华亭泾”:黄道婆故乡的别称。 ①“奴”:古代妇女的自称。 ① 洞天:三亚市大小洞天旅游区。 ② 郡守:宋代吉阳(崖州)郡守毛奎,传说毛奎开辟大小洞天名胜后,骑鳌升天。

知识出处

鳌山集

《鳌山集》

出版者:中国华侨出版社

这本书讲述的是一部以历史题材为主的文学、文史及学术作品合集。文学作品有小说、散文、诗歌(新诗和旧体诗词),文史及学术作品有随笔、答问、论著等,形式多样。作品内容涉及社会多个层面,时间跨越古代、现代和当代。作品基调积极、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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