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场唱歌的女孩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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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在三角梅盛放的热土上》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2909
颗粒名称: 在广场唱歌的女孩
分类号: I247
页数: 24
页码: 247-270
摘要: 《在广场唱歌的女孩》是当代作家韩亚辉所作的一篇小说。
关键词: 小说 三亚 唱歌

内容

刘妮怀抱着吉它抵达海南三亚汽车站,正是个晚上。当长途车的大门打开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股扑面的热浪。她急切地跳下车,眼睛不住左顾右盼地张望。她希望刘艳云出现在她的面前,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能依靠这位唯一认识的昔日女同学了。她打通刘艳云的电话,艳云说她忙,已经委托张莲花去车站了。她告诉了张莲花的号码。刘妮带着一丝的茫然拨通了那个新号码。
  听着一曲吉它弹唱《窗外》终了,刘妮看到大排档里怀抱吉它的女孩子正在穿梭。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张莲花。”那女孩转头冲她很豪气地笑笑,便快步走过来,帮刘妮拎了一只小箱子,寒喧起来。张莲花总是盯着刘妮看,看得刘妮有点不好意思。张莲花说:“刘妮,你长得可真漂亮。”
  刘妮有点不适应似的说:“你别,别是在羞我吧?你比我漂亮!”
  一句互相夸奖的话,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其实她们三个人中,最漂亮的还是没有露面的刘艳云。刘妮知道,刘艳云当年可是有名的校花,有不少男生还为争她大打出手呢。
  张莲花和刘妮是一个县的老乡,长得小巧玲珑,有一副好嗓子,歌唱得不错,中学没有毕业,已经来三亚2年多了。回出租屋的路上,张莲花用老家话程序性地问刘妮来海南的一些情况,刘妮一五一十地向她说了。
  去年春天,刘妮的父亲下地干活,在路上被一辆拖拉机撞伤,一只眼睛瞎了,拖拉机跑了。医生说,装一只假眼需要一大笔钱。本来有希望考上音乐学院的刘妮,就悄悄地收拾了书包,偷偷地给远在三亚唱歌的同学张艳云联系,她想唱歌赚钱给父亲治病。
  口无遮拦的张莲花得意地告诉刘妮,她赚的钱寄回家已经盖起了一栋小楼。刘妮听了很羡慕,心里就暗暗发狠,一定要多多赚钱,把父亲的眼睛治好。
  在三亚卖唱的这群女孩子都来自安徽,结成了一个共同组织。张莲花告诉刘妮,来的老乡都分了场子,每个场子都有“保护人”,每个月要交保护费。原来跟她在一个场子的妹子回老家了,刚巧张艳云把刘妮介绍出来,“组织”上安排她跟着张莲花。好多土规矩刘妮不懂,她说:“莲花,你得教我,我听你的。”比刘妮还小2岁的张莲花就说:“行,谁让咱们有缘份呢!不过你得喊我姐——这是规矩。按规矩我带你,你还得给我分点成,但看在你经常帮我洗衣服的份上,就免了。”
  第二天下午,刘艳云跑到了张莲花的出租屋,同刘妮见了面。刘妮见到刘艳云时,已经有点不敢认了。她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穿了一件浅粉色吊带裙,胸口开得低,再低一点那对乳房仿佛就会跳出来,背后露的皮肤也多,那裙子也短,一袭裤袜把整个大腿薄薄地包了起来。刘艳云已经不再使用家乡话了,她那带有三亚特色并且夹杂着安徽味的普通话让刘妮有些别扭。末了,刘艳云冲着刘妮说:“这活我不想干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唉。你干长了就知道了。”
  刘妮和莲花一起每天上午睡觉,下午起床,晚上去唱歌,她在品味别样的生活。这个广场很大,她俩就分了工,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一会儿两个人再交换场地。两个人都很卖气力,在刘妮来的头一晚,就赚了220块钱。张莲花说:“你还真行,开门红啊,我来的头一天才赚了30块!”刘妮拿着钱,高兴地一上午都没有合上眼。她反复合计着,一个月下来,就能挣到五六千,一年下来就能挣到六七万,爸爸的眼睛能治好,家里可以还清债,还能买一台大钢琴……
  上篇:月亮把你的脸晒红了
  太阳从西窗子里射进来,刘妮醒了。一股炒菜的香味从厨房里飘来。她知道张莲花在做饭了,便喊了一声:“莲花。”
  张莲花从厨房中应声:“叫喊啥?叫姐!”
  “没大没小的。”刘妮笑笑,心里想我两岁时你才刚出世呢!吃饭时,张莲花还在说:“从明天开始,我买菜,你做饭,不许睡懒觉,还有,把扩音喇叭都准备好。”
  刘妮望了望一脸威严的张莲花,觉得比前几天有点陌生。她怯生生地“噢”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吃着饭,张莲花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电话号码,不接。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张莲花说:“她妈的,真烦人。”说完,放下筷子,向后甩了一下长发,清清嗓子,摁开手机。刘妮知趣地端着碗走到阳台处,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流,此时的阳光很刺眼。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张莲花冲着电话里撒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刘妮去盛饭,张莲花已经在化妆了,她不用化妆也能倾倒一片。家乡的水土好着呢,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皮肤白嫩、精灵剔透的鲜活女子们,家里的男人们找对象一般都不从外地找。她长得好,嘴又乖,在老家会很吃香很抢手。正在涂口红的张莲花,朝着镜子里的刘妮说:“你收拾了罢,我到外边吃。”
  刘妮说:“是对象请你吧?”
  张莲花说:“这年头谈什么对象。一个人妖,变态!不过她总是请我吃饭,跟我诉苦。人心眼儿不错,就是有点烦。以后你要见到她,躲着点儿。”
  晚上,中华城一条街的美食广场上,烧烤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天空。刘妮的嗓子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她想起此时老家,三三两两的年青人偶尔游走在乡间的大路上,天空是那么的清澈,星星亮亮的,空气甜甜的。她看着每天这一群群、一伙伙的食客,感叹这世间居然还有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贪吃寻醉者。她心生厌恶,甚至认为这是在毫不文明地进行人生的挥霍。不过,她离不开这群人,也只有这群人,才给她生存的希望。几天下来,她渐渐地知道了一个生存的道理:适应,努力适应。
  张莲花这几天总有人请吃饭,都是在中午醒来,或是下午上班前。工作时间,她也看到过张莲花的一些老顾客在广场邀请她。她总是知趣地给人家个面子,要么就多唱两首歌,要么就改个歌词,给客人几句应酬的祝福。任凭客人怎么请怎么拉,她都不会喝一口酒。张莲花告诉刘妮:“千万别跟客人喝酒,学会自我保护,这是规矩。”
  这天中午,张莲花又应邀和那个人妖去吃饭了。刘妮也懒得做饭,准备上街买个炒粉解决一下。她刚走到楼下,碰上一个脖子里戴着条粗黄项链的女人,40多岁,短头发,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背着相当时尚的一个小坤包。女人操着一口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向刘妮打听张莲花,刘妮说:“出去了。”
  女人欲言又止,转身先下楼去了。
  刘妮想,这个人是谁呢?她走下楼,找个大排档,要了一份炒河粉,一份例汤。服务员很勤快地给她抹桌子,摆椅子,脸上堆着花一样的笑容给她倒茶。她坐在那里,从服务员热情而小心翼翼的神态中,感受到了一个消费者的得意。她努力克制使这种得意不要出现在她的脸上,也不可能出现在脸上,她自己不就是每天堆着笑在给别人唱歌吗!在不多的食客中,居然有人认出了她,外向一些的,和她打个招呼,不爱说的,就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刘妮想,自已还成公众人物了呢!结帐的时候,忽然看到包里的“天涯200卡”,她想有两个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她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子,拨了老家邻居家的电话,请人家把妈妈叫来,要等5分钟再拨过去。这段时间,她等得委实难受。自己家里没钱安装电话,跟家里人说句话都不方便。母亲如约而来,电话那头又是轻轻的哭泣,那是母亲放不下的挂念。刘妮故意放松着自己的情绪,一个劲地向母亲报着平安,并许诺,再过两个月,她寄钱回家,爸爸就可以重新住院动手术了……
  放下电话,刘妮的心情并不轻松。她转眼看到几个象她一样年纪的花季女孩,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里钻出来,甩着云彩一样的彩色头发,说笑着,进了大路旁边一个叫“不见不散”的酒吧。望着女孩儿们活泼的身影,刘妮突然有一种欲望,想进酒吧里面去看看。长了这么大,她只是从电影电视里见过那样的场景,酒吧里永远飘浮着一种绝对浪漫的音乐。男女主人公从高高的吧台处,要一杯什么酒,很潇洒地喝下去。她走到“不见不散”的门口,两个打扮得相当艳丽的迎宾姑娘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张张堆着厚厚脂粉的脸带着职业的笑容,甜甜地招呼:“小姐请进。”她看着这两位跟自己一样来打工的姐妹,那笑脸、那神情是多么地熟悉!她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迎宾。她朝两位迎宾不自然地笑了笑,一转身,就朝对面的书店走去。
  下午刘妮做好两个人的饭,一直等张莲花没回来。7点半是上班时间,刘妮就先吃了饭,把剩余的饭菜放在了锅里,给张莲花留了个条子,她就急匆匆地下了楼。下了楼,她才发现,吉他拿错了,她把张莲花的拿下来了。她想上去换,又一想,时间也来不及了,再说张莲花回来,也要去广场,再换也不迟。她想她是不能因为等张莲花而随便旷工的——每天要交钱给看场子的人,父亲再次能看到光明就指望着她呢。
  今天是周末,晚上来这里消遣的人比平时多。张莲花如果来不了,就剩她一个人,生意保准不错。她一进入场子,就有个瘦高个子叫她:“小姐,来,唱一个!”她连忙吐掉口中的西瓜霜润喉片,走了过去。
  这时,隔几排旁边一桌光头光膀子的一位也在叫她:“小姐,这边来。来罗。”
  她先来到瘦子这里。瘦子拍着身边一个小个子说:“今天我兄弟过生日,先来一曲《生日快乐》。”
  这时,旁边那一帮人又在叫她。她笑着向光头说:“大哥,麻烦你等一下。”
  光头说:“什么?我听不到。你过来告诉我。”
  她向前跨了几步,又说:“大哥,麻烦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光头说:“唱一支,我给10块。”
  这时瘦子在旁边冲着刘妮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唱呀,唱,生日快乐!唱一支,15块!唱!”
  刘妮头一回见着这个阵势。她一个劲地扭着头朝家的方向看,要是张莲花来了不就好了吗。她硬着头皮调试了一下吉他,打开喇叭开关,一曲前奏开始了。顿时,若大个广场就被她强烈的吉他声音和甜美的嗓音所占据,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这边,不少人都跟着一起拍手共唱,还有人高声喝彩叫好,刘妮的心头,一种核心人物的感觉开始上升。气氛刚刚开始浓起来,旁边那位光头提着个酒瓶子,一摇一晃走过来,一把抓住刘妮,刘妮吓了一跳,她说:“你干什么?你喝多了。”“哥哥叫你没听见?你是新来的吧?就是阿莲(张莲花)在这儿,我叫她,她敢不听?!”
  这时,全场静寂,鸦鹊无声,人们都停下嘴里的咀嚼,等待一场将要发生的戏剧。
  瘦子站起来:“嘿,你是谁呀?”
  光头晃晃酒瓶子:“你还管我是谁,你是谁呀?”
  刘妮回过味儿来,赶紧把喇叭关掉了。她想上去劝几句。没想到斜侧里冲出一个男人来,拉着刘妮就往旁边光头一伙人的座位处走。这时,瘦子这边过生日的那个朋友也站出来,一把抢了刘妮的吉他。刘妮一见,急了,连忙去夺吉他。过生日的那个人又把吉他递了过来,说:“接着唱!”
  光头大喝一声:“唱,唱你个头!”
  瘦子火了:“真他妈找茬是吧?”
  光头也不说话,抡起酒瓶子就是一下子,瘦子当时就倒在了地上。两边的人一见都急了眼,掀桌子,抡椅子打成了一片。那情景她只有在电视里面看见过,长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场面。
  慌乱中,刘妮拖着吉他拼命往外跑,一不小心将吉他碰在了一只铁架子上,“嘭”的一声,弦断了。
  月亮安静地在天空牢牢地挂着。刘妮背着吉他朝出租屋走去。中华城广场的烧烤味离她越来越远了,身边川流不息的车流仍旧不肯歇息。她的眼睛只望着月亮出神,不知是两只耳朵已经丧失了它的功能,还是这座城市突然变得没有了声音。她就像是在一个远不可及的世界里游走着,她好像有些害怕,又不知是怕什么,她还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
  出租屋在4楼,从楼下望了一眼自己的房间,灯亮着。她知道,张莲花已经回来了。
  张莲花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孩子。
  刘妮进门的时候,这个女孩子正从她们的洗澡间走出来。个头比张莲花高半个头,黄色的齐耳短发。她一抬头,和刘妮正对眼,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娇羞。女孩儿看年岁像比自已要大两三岁的样子,刘妮觉着这是一位挺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是在“不见不散”的酒吧门口见过的那几个女孩中的一位。
  “你好。”女孩儿先开了口。她的声音略带沙哑而有磁性。
  “你好。”刘妮回话。
  “出了啥事?”张莲花看到了被碰坏的吉他,心里就明白肯定有事儿。
  那女孩儿也看到了碰坏的吉他,大着嗓门叫起来:“哇,你怎么把吉他搞坏了?”听那口气,吉他像是她的一样。
  刘妮刚要张口,张莲花转头对着女孩子命令似地说:“你进里屋吧,玲子,没你的事。”然后指着刘妮说:“这是阿妮。”
  刘妮第一句就说:“我今天错拿了你的吉他,不小心碰坏了……我不是故意的。”
  “天那,怎么回事,别绕弯!”
  “今天刚一进场,两伙人为点歌儿打起来了……哎呀,你今天要早点回来就没这种事了……闹事的有个光头,说认识你……”
  “那个光头是不是左眼角有个疤?”
  “好像有,我吓坏了,没注意。”
  “那是个衙内。”
  “你呀,胆子比兔子还小!”
  刘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掉眼泪。
  张莲花右手打了个响指,说:“怕什么,走,收拾一下,回广场去!”她又朝里屋喊了一句:“玲子你在家看家吧。”就这样,张莲花拉着刘妮,背好另一只吉他,重新走向广场。
  刘妮的手被妹妹一样的莲花攥得很紧,她从拉着的手上感觉到了一股力量,一直升腾到了头顶。
  打架的两班人早已经没了影子。那一夜,她们俩就用一把吉他转着圈地唱,生意却出奇地好。等到凌晨3点多广场上的人们就快散尽的时候,两人疲惫地在一个摊位上吃宵夜,张莲花破例要了一瓶力加啤酒说:“现在喝酒。”
  “我不会。”
  “别废话。”
  望着莲花那一脸的命令,刘妮只好倒了一杯。她不安地端着酒杯,犹豫地朝嘴里送去。就在这个过程中,她想到这是一个突破,一个全新的偿试,是她人生中的一个第一次。她想,这一次喝了,这辈子就喝过酒了。她甚至有些害怕。
  张莲花同时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痛快!”说完,她来不及吃菜,又满了一杯,接着一口又干了:“真痛快!”她也不看刘妮一眼,手里的瓶子口马上又对准了杯子,倒满,一仰脖子,第三杯像灌进肚子里一样,她咂了咂嘴:“真他妈痛快!”
  刘妮蓦然坚定了决心,学着莲花的样子一口啁到了嘴里,她觉得像是喝了一口泔水,酸辣中还有苦味。鼻子猛地一酸,眼泪流了出来,她想喷出来,又认定自己有必须咽下去的必要。她“咕咚”一下,咽下了第一口。她像是完成了一项什么使命一样,忽然就来了一股豪气,她大笑了一声,说:“莲姐,喝!”
  “好,这才是我的姐妹。”
  “赶明儿,我把吉它给你修好。对不起啊。我敬你一杯,莲姐。对了,今天中午有个40多岁的阿姨找过你,戴着一条老粗的项链。她是谁呀?”
  “我知道了。你别管了。”
  “莲姐,我再敬你一杯!”
  “……你太胆小了,我刚来的时候,跟别人打架,才不怕他们呢!……我告诉你,女人,只要一发威,就不是病猫!”
  “老板,再来一瓶!……”刘妮也唱上了。张莲花听了,弹起吉他伴奏……
  “对,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我动听的歌谣……”
  “每天都他妈的给……别人唱,现在自己……给……自己唱……”
  天快亮了。刘妮的脸像是被火烤了一样,热辣辣的。一阵夜风拂过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她看到莲花的脸红扑扑的,越是好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莲花的脸。莲花说:“干嘛,讨讨厌,恶心,同性恋呀!”她有些醉了。
  “……你才是同性恋呢!”
  “胡说,我不是!”
  “那你是人妖呀……哈哈,不,你不是人妖,……你是人妖的那个……”
  “胡说,胡说,纯粹胡说。我告诉你呀……”张莲花不经意碰翻了一只酒瓶子,被响声刺激了一下,有点醒了。
  老板要收摊了,来催她们结了帐。
  她俩站起了身。刘妮背起吉他,一手扶着张莲花,走出了广场。刘妮一抬头,又望见了硕大的月亮,她用自己的脸碰了碰张莲花的脸,说:“月亮好大,把你的脸晒红了。”
  张莲花说:“把你的脸晒烫了!”
  中篇:要唱自己会唱别人也喜欢的歌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打开屋门,原以为玲子已经睡了,两张床铺上空空的,她早就走了。张莲花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倒头就躺下了。等刘妮洗了脸出来,莲花已经睡熟了。她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舒展的睡态,油然升出了一种怜爱——她毕竟是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子。刘妮伸手帮她解开了上衣,脱出了左胳膊,一边轻声叫着:“莲姐,莲姐,把衣服脱了睡。”她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刘妮借势又把她的右胳膊脱了。朦胧中,莲花自己伸手解开了胸罩,顺手甩到了床下。刘妮看到莲花那白得逼人的一对乳房,坚挺而丰实,顾自和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她笑笑:“猪一样,别人强奸了你,你都不知道。”她为她拉上蚊帐,看看表,将近5点了,自己也爬上床去,脱下了衣服,什么也来不及想,睡了。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刘妮被一阵悦耳并且讨厌的手机铃声吵醒了。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手机响,就是天塌下来,就是隔壁家起了火,她张莲花就是醒着也不会去接的。她要睡觉,她说睡眠不足的女人皮肤会变得干瘪,擦什么名牌的化妆品都不起作用。手机一遍遍顽强地响着,刘妮下了床,在张莲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接了。
  是阿玲的妈妈找阿玲,说要是看不到她就报110了。
  关了电话,刘妮再也无心躺在床上了。她起床去洗澡间洗澡,无意中在肥皂架上发现了一盒烟。她知道肯定是玲子落下的。便好奇地打开烟盒看了看,里面用锡泊纸包着几粒白色的小颗粒。她闻了闻,没什么味道,顺手又放在了原处。
  刘妮惦记着那只碰坏的吉他。她想去修一下,可又不知道哪里能修。夜里喝酒的短暂欢乐一抛而去,不顺心的感觉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找过了仅有的两家乐器店,贵得买不起,便宜的又不能买,一模一样的又找不到。她为这事确实发愁,她拖着那个断了弦、掉了漆的破吉他走来走去。
  在河东路的派出所门口,她停住了脚步。她看到了一群人从里面出来,最显眼的是那个光头,就是昨天晚上闹事的光头。她的心嗵嗵地跳得快了,她有点害怕见到他,于是便加快了脚步朝前走。
  “哎——,靓妹,靓妹!”
  她头也不回,只装做没听到。
  “你也来接哥哥啦,别害羞!别跑呀!靓妹。”
  她知道,是光头喊她。并且感到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
  “靓妹!”光头一帮人终于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正眼看了光头一下,发现了他的左眼角确实有一道疤。
  “靓妹,别不好意思。昨天吓着你了吧?走吧,我兄弟中午给哥哥接风,你也去吧。一块乐乐。”光头好像很真诚地邀请她。
  “对不起,我,我不认识你。”
  “那我把阿莲也叫过来,你就认识了。”
  “我没时间,还有事。”
  “吃个饭还有事?”
  “我得回去了。”说完,刘妮慢跑了几步。
  一个浓眉大眼很面善的男孩追上来,说:“姑娘,你中午给我们去唱歌呗,我们给钱。”说着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硬是塞给了刘妮。刘妮推辞不要。男孩子指了指光头说:“你别怕,给三哥个面子呗,他又不是坏人,你在中华城广场会混得更好一些。”
  刘妮犹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的吉他,说:“坏了,伴奏不了。”男孩子转身向光头看了一眼,“那你跟三哥说一声。”
  刘妮扭过头,镇定了一下,冲光头笑了笑说:“老板,吉他坏了,伴奏不了。”
  光头说:“怎么回事?谁搞坏的?”
  刘妮忙说:“我,是我不小心。”
  “多大个事儿!三哥我今天送你一把!阿柱,去,买把新的来,要好的。”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她有些惊慌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张莲花的手机再次响起。
  刘妮想叫张莲花一起过来,可是动听的彩铃响着无人作答。刘妮把破吉他扔在了“城市酒店”包厢里,就弹着光头给她买的新吉他,和这群年轻的小伙子们一起吃饭,一起唱歌。刘妮没有喝酒,她知道,自己在外边喝酒是违反莲花规定的。
  张莲花是不会想到光头老三请刘妮一起吃饭的。刘妮回来也没有讲,她只将那只新吉他递给了张莲花。张莲花看了看吉他,说:“买只金的银的,也不如原来的。”
  刘妮挺不是滋味,心里想,赔你个新的,你还嫌新!
  更让刘妮想不到的是,那只扔掉的破吉他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出租屋!这天凌晨,她俩下班后回家发现的。刘妮很奇怪:“我把她丢在城市酒店了,怎么谁又拿回来了?”
  “玲子来过。”张莲花说。
  刘妮还是纳闷。她看了看墙上那只破吉他,觉得真有什么故事。洗漱完毕后,刘妮睡不着,一面想着光头三哥的仗义,一面琢磨着玲子跟莲花的关系。
  “莲花姐,你昨天睡得好香。哎,你那奶子长得真好看。”
  “瞎说。你没事看我奶子干啥?”
  “昨天你是裸睡呀。”
  “是吧,女人就是要懂得保养,我告诉你呀,奶罩一定要对码,大小一定要合适。”
  “我怎么就没想到。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同学人胖那奶子也大,走路一颠一颠地,人家都叫她‘航空母舰’,听同学们说,女人的奶子是男人揉大的?……我觉得长得太大了难看。”
  “你的保准是没让谁揉过。”
  “谁敢,谁动我就剁了他的手!”
  “剁了人家的手你自摸呀!”
  “去,恶心。我的这个是有点小了。你的就不大不小,好看,玲子的也好看。”
  “你呀,又提玲子,想套我的话是吧……那我就告诉你吧。今天早上打电话的就是玲子的妈妈,你那天遇到来找我的是同一个人。我认识玲子是在三年前,当时我在大东海唱歌。有一天下午,玲子和一个男孩儿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妖,那时候她还没做变性手术,她俩一块儿去海里游泳,玲子水性不好,被淹了一下,我抱着吉他就下去救她,快接近她时,我把吉他伸给了她。她接着了,一只手就拉了她上来。吉他算是救了她一命。120救护车把她救走了,过了几天她就到海边去找我,当时她还在海口读大学呢。就这样,你把吉他弄坏了,她肯定不高兴,你扔了,她可能偶然发现了,就捡回来了呗。”
  “那她妈妈老是找她干啥?”
  “这玲子太痴情。现在还跟大伟,就是那人妖泡在一起。姑娘也不小了,成天不走正路,老人不着急呀。”
  “也是,可那个大伟也不能害人哪!”
  “你可别这样说,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
  “那她妈妈找你是让你帮忙劝玲子吧?”
  “这种事谁都劝不了。别的事玲子像感恩一样听我的,可这件事,我说她就跟我急!”
  “哎,莲姐,我上洗澡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烟盒……”
  “那就是摇头丸,毒品!现在酒吧、迪厅里都有人在偷着卖!”
  “那你也不劝劝玲子?”
  “你可真噜嗦……玲子心里也苦啊……阿妮你刚出来不久,在外边时间长了,你就见怪不怪了。”
  刘妮想,玲子还是大学生呢,她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吧,想着想着,她意识到又在为别人瞎操心了。一整天的精神消耗够大了,不知不觉中,莲花打起了呼噜,刘妮也逼着自己渐入梦乡……
  刘妮好像走进了一片稻田里,金黄金黄的。她正拿着镰刀在割水稻,忽然有个男人走来,拉上她的手,给她盖上了红盖头,朝一个飞机场走去,她对那人说,她没坐过飞机,那人说没有关系,骑在飞机背上就行了。于是她跟着他就骑在了飞机背上,一低头,飞机变成了一把大吉他。不知怎地,那个人又抱着她开起了拖拉机,在田野中猛开。突然,她发现前边有她爸爸,拖拉机就朝她爸爸轧了过去……耳边又响起妈妈大声的呼唤。她一激凌,醒了。一看表,快到中午了。刘妮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她擦了擦冷汗,努力回想着梦中的内容,有点不祥的预感。
  张莲花看刘妮醒来不是太振作,她就下楼去买早餐了。下楼后不久,张莲花的手机响了起来,刘妮取过手机,一看号码,是老家的,连忙接听。她妈妈给她打过来的,说他爸爸又从房屋上摔下来了,肋骨摔断了三根。妈妈也不愿开口向女儿要钱,实在被逼得无奈了,老人说:“你能寄多少就寄多少来吧。”刘妮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想这就是祸不单行啊!同时,她也惊叹自己的预感是那么地准确。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就赶着下楼去寄钱。
  一场秋雨一场凉。海南的节气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或多或少地都能感受到。天气凉爽了,晚上吃烧烤的人就更多了。她们非常珍惜这个季节。刘妮已经从刚走进城市的农村姑娘,渐渐地熟悉并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节奏,也学会了怎么与陌生或是熟悉的人打交道。用她的话说,她有自己会唱的歌,也有不会唱的歌;每个人有自己喜欢的歌,也有不喜欢的歌;她要唱自己会唱人家也喜欢的歌。
  这天晚上,光头三哥一个人来吃烧烤。刘妮眼尖,她急忙跑过去打招呼。
  “三哥,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呀?”
  “对呀,请你陪我呗。”
  “那我下了班陪你再喝怎么样?”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只是说笑。”
  “三哥,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
  “唱啥?”
  “你点。”
  “……算了,目前还选不出我喜欢的那首歌,还是算了,你去忙别人吧。”
  刘妮看着光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但也不宜多打扰,就走开了。此后连着两个晚上,三哥都是一个人来,他就在那里坐着烤几串海螺肉,自己慢慢喝啤酒,一副挺深沉的样子。刘妮就跟张莲花说:“三哥像是有什么心事?”
  张莲花说:“别管他,鳄鱼的眼泪。”
  刘妮也没多问。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刘妮去书店看书的时候,看到了《天涯晚报》刊载了一则消息:《我市首例变性人自杀》。刘妮一惊,急切地往下看,大伟由于不堪感情重负,在他工作的歌舞厅里触电而自绝。刘妮的第一反应是想找到张莲花和玲子,想告诉她们这一消息。可她冷静地一想,连报社都知道了,她们俩也会早知道了。果然,张莲花不在宿舍。刘妮拨通了张莲花的手机,她正在大伟的墓地。
  下午,玲子到她们这儿来了。她和刘妮这是第二次见面。刘妮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张莲花从楼下拎上来几瓶红酒。她们谁都不说话。刘妮去厨房炒了几个菜,摆上桌子,倒上了三杯酒,几个人就在宿舍里开始喝起来。
  刘妮还惦记着去广场上班,她就默默地准备好了东西,自己背着吉他和喇叭去了广场。她进入那嘈杂的世界,穿梭在各个档位之间,不少熟人都给她打着招呼,她却没有一点好心情。今天晚上也奇了怪,没有人点歌。她竟然也一反常态并不主动去拉生意,只是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她托着腮,好长时间毫无思想地看着这些食客。突然间广场卷起了一股浓烟,铺天盖地,她才知道要下雨了。她想到要回家,又怕受不了那沉闷的气氛;想留在广场,估计这场雨不会小,便随着人流走出了广场,坐到路边的一家餐馆里避雨。店子里的电视里,播音员面无表情地在播变性人自杀的新闻。她听了有些不满:人活着的时候不让安生,死了还在炒作!
  下篇:今夜广场无歌声
  一辆桑塔纳停在了小店的门口,车窗玻璃摇下来,刘妮看清了是光头三哥。三哥招呼她上车。她有点不知所措,现在反正也是闲着,上就上吧。冒着雨,她钻进了车里。
  “阿妮,去哪?”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就去喝咖啡吧。”
  “别去了,一会天晴了我还得过来唱歌。”
  “今晚放假吧,我请客,想玩啥,说话。”
  “不想玩啥。”她忽然有了一种恐惧感。她毕竟不了解这个人,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他们在一个叫“咔麦咔”的西餐厅里坐下。这里的环境跟广场比可真是个大相反。大堂幽静,格调高雅,一架钢琴在不知疲倦地奏着柴可夫斯基的名曲。她是喜欢钢琴曲的,她甚至读高中时在音乐老师家里忘我地学习钢琴。那时,她觉得钢琴是多么高贵的东西,在她们村里在她的家里是想都不敢想的。音乐老师家里的那架琴曾使她有好一阵子魂牵梦绕……面对左手拿刀右手拿叉的西式餐具,她有点不自然。他为她点了巴西咖啡,还教给她如何添加咖啡伴侣。他和她话不多,她也不知要向三哥说什么。
  “阿妮,这里环境怎么样?”
  “真好,装修得像宫殿。”
  “三哥你可以呀,我还以为你只适合在广场烧烤园里跟他们混呢,没想到你还有绅士风度。”
  “是吗?过奖,我还是头一回听女孩子说我有绅士风度。”
  “那她们说你什么?”
  “什么难听说什么。”
  “不会吧,三哥这么酷。”
  “阿妮,这里环境怎么样?”
  “你刚才问过了。噢,我挺喜欢这里的钢琴的。”
  “是吗?你会弹吧?”
  “会一点。在学校的时候常弹。”
  “那去弹一曲。”他拍拍手,服务生应声过来,“去安排一下,刘小姐等下为我们弹奏一曲。”
  “是。”
  “不行不行,快有一年没有摸过了。三哥,不行。”
  “你就别客气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痒了起来,望了一下窗外,雨仍旧下个不停。
  随着服务生热情的邀请,刘妮不好意思地走下舞池。在钢琴旁,她略一停顿,伸出弹了一年吉他的手指,向键盘摸去。她弹响了协奏曲《梁祝》,那委婉、动听的曲调正好符合她的心情。一阵自发的掌声过后,她越发地投入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大伟忧伤的眼神,看到了玲子的泪花,看到了无数的彩蝶在她面前飞舞,看到了无数朵洁白的小花堆成一座座悲哀的新坟……
  一曲终了,她还沉浸在无限的悲悯之中。
  “阿妮,艺术家呀!”
  大堂里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向大堂四周颔首点头,那一刻,她觉得她真正地站在了音乐的殿堂之上。
  她重新回到座位时,脸上涨着红潮。光头那充满惊喜的眼光中,带着一种敬意。她看出来了。
  “这里环境怎么样?”
  “三哥,这是第三次问了。”
  “是啊,我想问你愿意到这里来上班吗?弹钢琴。”
  “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个福气!”
  “我只问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愿意了。”
  “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三哥,你别拿我开心好不好。”
  光头又招了招手,一位像是经理模样的女孩走过来:“旷总,您有什么吩咐?”
  “这位刘小姐刚才弹得怎么样?可以吧?”
  经理点点头,微笑着瞅了一眼刘妮:“专业水准。”
  “明天安排一下,她来上班。待遇从优。”
  经理点头说好,便转身去忙了。
  “其实我早就看上你了!”
  刘妮吓了一跳。
  “别误会,我是说你的音乐水平。”
  “三哥,旷总?你深藏不露呀。”
  “你不也是深藏不露嘛。”
  “上班的事我可还没答应。我得回去跟莲花商量一下。”
  “你跟她商量个啥?随你的便,这里随时欢迎你。”
  从咖啡厅里回来,玲子和张莲花还在喝酒。她坐下来跟她们不咸不淡地干了两杯,就着酒劲劝了玲子几句,没有提去咖啡厅的事,一个人就先躺在了床上。她睡不着,她沉浸在咖啡厅“环境”的巨大诱惑中。她脑子里总在浮现三哥的各种形象:打架时的痞子,派出所外的无赖,送吉他的豪气,一个人喝酒的深沉,咖啡厅里的绅士风度……这是一个人吗?要不是他左眼角的那块伤疤,真不相信他就是一个人。
  天马上就亮亮的了。
  张莲花在床上睡得死死的。玲子躲在了卫生间里。刘妮知道玲子的心情,但她还是忍不住推开了洗漱间的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就涌了出来,刘妮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她一抬眼看见了玲子憔悴的脸。玲子低着头,不敢看她,顾自从洗漱间里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刘妮的床上,半闭着眼睛倒在了枕头上。她累了,确实太累。
  刘妮收拾了桌子上的残局,去厨房里煮一点米粥。她俩醒了喝一点,胃里头会舒服。正在忙着,玲子妈妈来敲门。她进了屋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用鼻子闻了闻,看到了床上躺着的玲子,便走过去叫醒她。刘妮一把拦住了玲子妈妈,小声说:“阿姨,她刚睡着,让她睡一会。”玲子妈冲着床头叹了一口长气“哎——”,不断地摇着头,眼里噙满了泪花。
  从玲子妈的话语里,刘妮听明白了,玲子的亲妈死得早,她是玲子爸爸的第二任老婆。她就把玲子当做亲女儿抚养,自己也没有再生养。玲子爸爸前年去云南做生意时,被人给图财害死了,至今还没有找到凶手,母女俩相依为命。玲子去年在海南大学音乐系毕业后就没有正式工作,玲子妈继续打点着老公留下的生意。玲子这孩子一直跟着那个该死的变性人泡在一块儿,亲戚朋友都议论,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来,她伤心又上火想着办法让她改邪归正,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玲子爸爸!
  刘妮听了,鼻子有点酸。厨房里的粥早已煮好,刘妮去把两个人叫醒,一进卧室,发现张莲花还在睡,而自己的床铺上却没了玲子——她偷偷地跑了!
  玲子妈不得已,去河东派出所报了案……
  刘妮自己去了一趟书店,她买了几本钢琴琴谱和几张CD碟子。她的确有心思去那个咖啡店上班,工资可能比现在少,但在那种环境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多养人。可就是工资才1000多点,比不上在广场弹吉他挣得多。她还是拿不定主意。她径直坐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去刘艳云的出租屋想听听刘艳云的意见。屋里面的老乡说:“你还不知道?”
  刘妮问:“她怎么了?”
  “她现在,不好说,”老乡换了一个说话的姿势,仿佛是跟刘妮很亲近的样子,“她去‘啦西哆’上班了。”
  “啦西哆?那不是发廊吗?”
  “对,我也才知道不久,有老乡在发廊里发现了她坐台,她的名字都改了,叫彩霞。”
  “为什么呀?”
  “还不是怕老乡知道。”
  “我是说,她为什么做那个活儿呀?”
  “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各自的活法,谁说得清!”
  刘妮点点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转了个话题,跟老乡不咸不淡地又聊了一会儿,很感慨地走了出来。她真的不理解,想打个电话给刘艳云,可怎么说呢?装不知道就完了。
  刘妮现在只有张莲花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姐妹了,张莲花虽然文化不高,但她有经历,虽然年龄小,可她有头脑。她打算征求张莲花的意见,问一问去弹钢琴好不好。
  “你还会弹钢琴?哪个老板要你去?”
  “就是旷老三。”
  “这个人是狼子野心!你可别落到他手里!”
  “怎么回事?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听你的。”
  “阿妮,咱可都是农村出来的,在这块地方落不落户还是个未知数。咱出来干啥来了,挣钱来了。你不是家里还有个瞎眼的爹吗?我告诉你,我家里有两个瘫痪的人等着我供养呢!咱命苦,是要饭花子就别想登金銮殿!”
  “你家不是盖了小楼吗?”
  “是呀,盖了小楼,脑血栓了一个爷爷,半身不遂了个娘。这还得要钱呀!咱在这里吃苦头,怎么也比种那2亩地挣钱容易。家里人晓不晓得我们有多苦……”
  “莲花姐,原来你也这么苦呀。”
  “要不然谁跑这么远来受这份低三下四的罪!我没有多少文化,电脑不会用,做生意又没有本钱,去当妓女又不甘心,你让我怎么办,我觉得在广场上唱歌挺好。我已经习惯了,即便是让我去金色大厅里唱歌,我反倒不习惯!要是光头老三要你去,你还是别入虎口。有些事儿我以后跟你说。”
  “行。”:
  两个人吃完饭,收拾停当,背上了吉他奔向广场。她打算跟张莲花说一说刘艳云做妓女的事,可又开不了口,也许张莲花早就知道了呢!
  因为三亚这个城市是国际旅游城,游客很多。她们俩每天见到的新面孔总比熟人多。晚上两个人转了一圈下来,正准备交换场地的时候,坐在28排6号的一群人喊她们:“小姐,来,唱歌,都来都过来。”
  他们俩热情地跑过去,拿着点歌单给客人:“老板,要听什么歌?”
  “这单子上的都会唱?”一位操北京口音的男子问。
  “都会。”
  “每天都唱?”另一位老太太接着问。
  “对。”
  “多少钱一支?”
  “5块,给您优惠10元3支。”
  “凭啥给我们优惠?”那男子问。
  “你们是从北京那里来的,远方的客人嘛。”
  “我看该免费。”
  “为什么?”张莲花不解地问。
  “你们这个单子上的歌子呀,有好几首都是她——著名作曲家王流云老师的作品。”那男子指着旁边的老太太说。“你们每天都唱她写的歌给自己赚钱呀。这叫侵权知道不?”
  “对呀,按说你们进行商业性演出,都要给我稿费的。”老太太说。
  刘妮知道王流云,她可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在国际上都有着重要影响。现在碰上了,人家还向咱要稿费,看样子还是很认真的。那不就没有我们的饭碗了。即便有,我们也挣不了几个钱了?这是时代发展的趋势。不过目前是没有人跟她们这群穷苦的卖唱女较真儿的。
  曲终人散之后,她俩还到老熟人的大排档吃宵夜。老板凑过来,向她俩神秘地说:“阿妹呀,你们知道不,这个大广场就要拆掉了,中华城也要拆。你们怎么办呀?”
  “真的?”
  “晚报上都登了,说这里将改造成更具时代特点的现代化广场。不信你去找找看。阿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哪?”
  他俩的炒面都没有吃完,就不吃了。
  抱着吉他往回走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各自在想着心事。
  “没关系,我们再转场子,不就是交点保护费吗。”张莲花说。
  中华城广场的顾客们都知道这里要拆了,好像报仇似的来这里消费。一连几个星期,人多的不可思议。刘妮她俩逮个机遇,更加努力地工作。她们心里都清楚,这个广场没有了,她们的奋斗的道路不知在何方。
  刘妮对光头三哥那个咖啡厅的工作还是有些渴望。
  有一天,她试着跟三哥打电话告诉他暂时还没有考虑好。三哥说了一句:“是不是张莲花不让你来?她是嫉妒你!”刘妮听了一惊,心里起了波澜。
  刘妮总想问个明白,张莲花对三哥有什么成见。她知道,张莲花对自己一直是真心照顾,不存在什么嫉妒吧。
  午后的阳光依然灼人,这时是她俩最自由的业余时间。张莲花提议去大东海游泳,刘妮很爽快地答应了。大东海离她们的出租屋不远,坐公共汽车10分钟就到了。那是一片黄金沙滩,也是一片醉人的景点。以前两个人心情好的时候也去过,所以算是轻车熟路。两名穿着泳装的青春少女,放飞着自己的心情,当她们扑向大海的那一瞬,早已忘记了学唱歌、练吉他、赶场子、陪笑脸的工作,早已忘记了粗餐素食、节约小气的生活,甚至忘记了家中患病的亲人……完全释放了压力,充分地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她们一会儿互相击水,一会儿拉着手在海里跳舞,一会儿进行扎猛子比赛。一个浪涌过来,她们跃过去;又一个浪涌过来,她们又跃过去……冲浪的感觉和她们在田里收割一垅又一垅的稻田一样,艰辛而且胜利。
  回到家,她俩在一起洗淡水澡。刘妮眼尖,看到了张莲花的大腿上有一块好大的疤,关心地问了一句:“你那里怎么有一大块疤?”
  “还不是光头老三那个王八蛋想占我便宜,用酒瓶玻璃扎的我。”
  刘妮一惊:“他?”
  “就是他,别以为他是好人。仗着老子在市里头当个官他就为非作歹!他会有报应的。”
  “你跟他怎么就……”
  “他以为咱是乡下人来这里打工,什么都不懂,好欺侮。我刚来的时候他总是捧我的场,对我不错,有一回把我带到了酒吧的包厢里喝酒,后来对我动手动脚,我用吉他打破了他的眼角,他急了,用酒瓶子敲碎了扎我,好在我跑得快。他也没占了便宜。”
  “你没报警啊?”
  “一点用都没有。后来还找我的茬,玲子叫来了几个哥们,给我解了围。”
  “那天晚上他请我喝咖啡,挺绅士的。”
  “你可别上他的当。那是在装。有一回他跟老婆吵架,他骂得可难听,当着面就说,老子就玩,老子还就是玩处女!”
  “真……?”
  “你还不相信?”张莲花睁大了眼睛说。
  “不,我是说真不是人。”刘妮转头拧大了水龙头,那大大的水柱从她的头上一喷而下,她打了一个激凌。
  刘妮睡不踏实的时候就做思乡梦。第二天她还是挤出时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次是她爸爸接的。爸爸说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假眼也装上了,家里现在是冬天了,要妮子早点回家去,爸爸好了就不用她再辛苦了。在家过完年,就还供给妮子考大学。
  妮子告诉爸爸,她想家了。刘妮放下电话,眼里不知不觉地淌出了泪水。她不知道,这泪水为什么这个时候流出来。
  “阿妮。”
  刘妮一回头,是张莲花。
  “我一猜你就在这儿。哎,你哭什么?”
  “高兴。我爸爸的病好了!”
  “是吧,那可是好事。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件好事,玲子回来了!”
  “她不是失踪了吗?找到啦?在哪儿?”
  张莲花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门说:“她自己去戒毒了!”
  三亚的冬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在这里生活的人一年四季都坚持一样的作息,坚持一样的装扮,生活好像也没有多少变化。刘妮在回味着老家的冬天,想凄美的林间小路,想雪压老树的沧桑,想炉火燃亮的温暖,想风中朦胧的阳光,想朋友们冻红的脸蛋……她在悄悄地准备回家的行李了。
  张莲花像是没有回家的念头,一门心思地在打听着哪个场子里缺人手了,中华城广场拆建时她们就过去补缺。终于有一天下午,一个老乡打电话说三亚湾那边的烧烤园里走了一个姐妹,要张莲花马上跟一个叫峰哥的人联系。张莲花很高兴,放下正吃饭的碗就去跟人家见面。事情谈妥后,张莲花搭坐摩托车回家,司机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杆子,当场死了,张莲花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脑袋被摔伤打了绷袋,左小腿被压断打了石膏,左胳膊被缝了23针——这是飞来的横祸!没有人为她负担医药费,她自己所挣下的3000多块现金一下子就花光了。晚上,刘妮到医院一见到面目全非的莲花,她止不住大哭起来……医院离她们租住的地方还很远,刘妮每天要来看她,给她送两顿饭。每次给张莲花喂水喂饭时,张莲花都给她开玩笑:“现在莲花开了,好看不?”没有多久,玲子知道了这事,她和妈妈一起就将莲花接到了她的家里养伤。
  刘妮的心凉凉的。她坚持去中华城广场唱歌。老乡组织上又给她安排了一个新来的女孩子,她拒绝了。她说莲花的保护费她替她交。一个人的日子,她确实感到了孤单。光头三哥时不时去广场喝酒,有时一个人,有时一群人,她见到刘妮,就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刘妮也相当坦然,就这样,井水河水各不相犯。三哥偶尔也会点支歌,刘妮就笑容可掬地为他唱,三哥有时很大方地给她点钱,刘妮有时也为三哥免个单。又过了半个多月,刘妮听别人说广场这两天就拆了。她感慨地说:“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被房东叫起来。房东阿婆说有个电话。她就去接,是张莲花的弟弟打来的,要钱。小弟问莲花手机怎么总是打不通,刘妮说,她不是睡觉就是赶场,一忙就忘了开机……回到房间,她没有犹豫,她想这个决心就是在接电话的时候坚定起来的——她拿出了自己的存折,给张莲花家寄钱去。
  张莲花在玲子家住久了,想她的吉他。刘妮就给她送了过去。张莲花说她想去上班,刘妮没有答应。她执意要去,玲子就把大伟坐过的一张轮椅搬来,推着她去。张莲花笑了:“我坐着椅子也可以唱歌!”玲子替她背着吉他,刘妮替她推着轮椅,3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起步行着走上街市,在热闹的人流中,她们很招眼。她们走过高楼大厦,走过步行桥,走过红绿灯,走过“咔麦咔”咖啡厅,走过“不见不散”酒吧,走过书店,走过银行,走过电话亭,走过五彩斑斓的灯火,走过人们无声的视线……
  中华城广场到了,没了往日滚滚的烟雾,没了往日刺鼻的烤肉香味,没了往日人来人往的繁华,没了往日人声鼎沸的嘈杂,映在眼前的是一片推土机工作过的痕迹,三个女孩谁也不说话,她们把手拉在了一起,好久好久。刘妮想唱一支歌,一支自己会唱而且广场也喜欢听的歌——她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感觉,张莲花和玲子的手把她攥得更紧了。夜深了,一阵流星划过天空,月亮露出了尖尖的芽。女孩们含着幸福的泪花离开了广场。这一夜,广场无歌声。

知识出处

在三角梅盛放的热土上

《在三角梅盛放的热土上》

出版者:作家出版社

本书分散文、散文诗、诗歌、小说四辑,收进60位作者共125篇(首、章)作品。反映了三亚文学的基本风貌:拥有一支充满活力的文学创作队伍;文学创作活跃,体裁多样并都已取得一定成绩;初显三亚地域文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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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亚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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