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19世纪末叶那个甲午年（公元1894年），是中华民族蒙受奇耻大辱的一年。这年七月爆发的中日战争，以翌年四月清廷屈膝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向日本割让台湾、澎湖列岛等领土，赔款二亿两白银等等而告终。甲午战争的惨败，给中国人民心灵上的创痛是前所未有的。“世间无处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爱国志士谭嗣同当时所抒写的，应是四亿国人共同的悲愤。
  而当北洋水师邓世昌等爱国将士在黄海上抗击日寇浴血奋战之时，“垂帘听政”的那拉氏慈禧却在一心忙乎着筹备她十月初十的六十寿庆，并置国家危亡而不顾，竟从国库里提取白银五百四十万两的军费用于祝寿挥霍。《清代野记》有道是“甲午之败，李文忠常恨曰：‘使海军经费按年如数发给……何致大败！’”对其祸国殃民的行径，国人无不痛恨至极。当时北京城里有人贴出一副“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败绩，割地求和”的对联以讽刺之。慈禧每次寿庆都遭到有识之士的猛烈抨击。蔡元培先生曾撰评论直斥：“所谓万寿无疆者，万寿不已，而疆土无存也。”林白水先生也曾撰一对联痛击道：“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颐和，何日再幸圆明园，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五十失琉球，六十失台海，七十又失东三省，五万里版图弥蹙，每逢万寿必无疆。”
  在吾乡崖城，则有人为慈禧树立“寿”碑。
  《崖州志·建置志》载：“同善堂，在城南门内。后建御书亭，镌慈禧太后御笔‘寿’字。中有鉴心亭。左有二斋，曰回春、益寿。右为康王庙。光绪二十八年，知州王亘倡建。州绅同尹如鹏监造。”
  “寿”碑所在的堂亭斋庙诸建筑早就荡然无存。其故址20世纪60年代中曾建作露天电影场。“寿”碑就倒卧在戏台西侧一隅。虽然笔者少年蒙昧，对此情形却还依稀记得。
  我再次见到“寿”碑是在80年代，此时它已被移置在孔庙西侧的那个庭院中。我对其观察，并作了记录。碑高八尺许，宽三尺许。正中阴刻草书大“寿”字。顶额阴刻“慈禧太后御笔之宝”篆书方玺。右上款为“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皇太后六旬万寿御笔”。“寿”字下面是碑记。现据当年笔录，加以断句、标点如下：
  亘世居湘楚，粗娴绘事。光绪甲午，恭逢皇太后万寿，亘充当内廷差遣。蒙皇上谬爱亘技，命代绘寿屏进祝。亘复恭绘画幅、册页、纨扇进呈，均蒙皇太后皇上嘉许赏收。御赐用宝寿字、金绣蟒衣并如意、袍褂、图章、笔墨等件。辛丑冬，奉摄崖州篆务。敬镌寿字于石，以志天恩之难忘云耳。臣王亘。
  这则碑记已把事情的原委说明得十分清楚：甲午年慈禧六十寿庆，内廷当差的画师王亘奉旨代绘寿屏进祝。他乘机又绘画幅、册页等进呈献媚，终得嘉许恩宠，获赐“用宝寿字”等重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八年之后（公元1901年），这个卑微的画工居然又因此被擢为朝廷命官，代理崖州知府（即所谓“辛丑冬，奉摄崖州篆务”）。于是乎，感恩戴德的王亘便把“御赐用宝寿字”敬镌于石，“以志天恩之难忘”。有学者指出，其“寿”字疑似人所代笔，此姑且不论。而作为一件“文物”，崖城“寿”碑承载的就是这样的历史事实。在极权专制的时代，诸如此类寻常故事不足为怪。王亘此举完全合乎台面上的君臣纲纪伦理和官场潜规则。他一方面俨然表白自己知恩图报的效忠之心，一方面则炫耀其通天有恃的“上层关系”，挟太后以自重，可谓用心良苦。趋炎附势恬不知耻乃蝇类鼠辈的本性，不宜以士大夫的耿介志节苛责之。然而，礼义廉耻人皆有之。光绪末年重修的《崖州志》，则一字不提王亘的“碑记”。不知是不以为然，还是不屑一顾？
  20世纪90年代后，“太后老佛爷”时来运转，在影视剧中频频出镜，且摇身一变，满面含春而颇为可亲似的。“商机”触发，慈禧的御笔“寿”字碑于是也被供到了南山小洞天风景区里，后来还把赵朴初大师题写的“南山”二字弄来移花接木刻在“寿”碑旁边的石壁上，凑成所谓“寿比南山”，以招徕游客。有人甚至在媒体上大放厥词，说王亘立碑，“意思是慈禧的‘寿’和我们一起同在，大家都能够天下安康”。看来该老板向王亘同志学习，其先进性已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商家图牟利，乃天经地义，可是为了娱乐功能、商业价值，就可以不择手段地亵渎历史吗？
  对于历史文物的管理，实行“原址保护”“原状陈列”，是国际公认的基本原则。历史文物一般都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或科学价值。保护利用文物，就要把对文物价值的评判主要放在文物自身所蕴涵的历史文化信息上。必须站在历史、考古、文学等学科的结合部来审视文物，去寻找、发现“物”里面的故事，以激活被遗忘了的历史事实，再现历史真相。不能把北洋军阀绞杀共产党人李大钊的绞刑架改成今人娱乐的秋千架！实事求是地确认文物的历史文化内涵，发挥其特定的认识作用，才能充分利用它的社会文化价值。很多文物保护单位便是这样做的。
  慈禧对“寿”字情有独钟。她居住颐和园时，“垂帘听政”所在之处就是仁寿殿，殿中那个象征皇权的九龙宝座后面，就是一座刻有二百二十六个不同写法的“寿”字屏风。此殿南北暖阁的墙壁上，还分别挂着两幅“百蝠捧寿图”，每幅画面上用一百只蝙蝠衬托着一个大寿字。因“蝠”与“福”谐音，以象征慈禧多福多寿的意思。据说该“寿”字也是慈禧所书，因上面盖有她的御玺。记得导游解说时就明确指出，慈禧以“仁者寿”自我标榜，其实十分阴险毒辣，她贪婪求寿而不惜祸国殃民，罪莫大焉。
  不言而喻，王亘在崖城为慈禧立的“寿”碑，亦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