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明朝成化年间，科举乡试会试开始专考八股文。这一来，科举真的成了“苛举”，求取功名的许多读书人从此雪上加霜。然而，有人却生逢其时而如鱼得水，吾乡钟进士便是其中胜出的佼佼者。
  小时候，我在出乡的国道旁，一棵老刺桐树下，曾见一块青石碑，上刻“钟筠溪先生故里”。看不明白。问老师才晓得：钟筠溪就是钟进士——钟芳，“筠溪”是他的“号”；钟进士的家，就在前面高山村。
  钟芳生于成化十二年（公元1476年），从小聪颖敏异，十岁便考取秀才进州学就读。因为成绩优异，得以享受廪生待遇。廪生即廪膳生员，每月有官府发给粮食作生活补助。这对于家境贫寒的钟芳无疑十分重要，如果没有得到这些资助，或许他就很难完成学业。钟芳不负众望，二十五岁到省城参加乡试，果然高中举人第二名，即所谓“亚元”。接着几年不懈的砥砺，刚过而立之年钟芳就进京去应殿试。殿试是科举最高级的考试，皇帝亲自主试。考策问，即以政事、经义等问题征求对答，应试者就所问意旨陈其所见。这样策问试士，是按致用原则选拔实用人才。钟芳以其真才实学荣登进士二甲第二，终于一举成名。从此人皆称道钟进士。
  明朝有一项不成文法：非进士出身，不能担任部长级以上的高官。钟芳以进士出身的资格，捷足踏上仕途。按规制，殿试录取后，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余诸进士再经朝考后依名次授以其职。首先选擅长文学书法的为翰林庶吉士，其他或授府主事、中书，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职。钟芳先是被选为翰林庶吉士，然后又改授编修，与榜眼、探花同级。
  钟芳的仕宦生涯也并非一帆风顺，出道不久便遭挫折。州志列传说是“以忤时”，被贬到安徽的宁国府任推官。“忤时”者也，就是言行不合时宜，触犯了权贵的禁忌。这也许是钟芳还不谙官场“潜规则”，或者不愿意随波逐流而正道直行的缘故。
  钟芳所任“推官”，专管一府刑狱，为地级司法官。钟芳秉公执法，精明强干，审结不少多年悬积的疑案，一时闻名遐迩，以至别郡的讼案也请他来审判。那年因遭水灾，民不聊生，钟芳奏请朝廷赈济，百姓得恤而莫不感恩。钟芳政绩卓著，升任漳州府同知（知府助理），不久又提拔为代理知府。
  明成祖朱棣于公元1421年迁都北京后，故都南京仍旧保留中央政府一套行政机构，故称“留都”。钟芳接下升任的就是留都南京户部员外郎。户部是掌管全国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要务的中央机关。而后，钟芳又代理吏部稽勋司郎中。吏部管理各级官员的任免、评选、考绩、升降。钟芳具体负责考评官员，人事权力举足轻重。他甄别优劣，公正廉明，深孚众望。继而，钟芳升任浙江提学副使，督理一省学政。他注重教化，倡扬修身养性、致力求学之风，砭除轻佻浮华之习，浙江士风由是清淑。此后，钟芳不断建功立业，步步高升，历任广西右参政（省长助理）、江西右布政使（副省长）、南京太常寺卿（掌管礼乐郊庙社稷事宜）、南京国子监祭酒（国立大学校长）、南京兵部右侍郎（国防部副部长）、户部右侍郎（财政部副部长）。史实表明，钟芳无论是督学、治军，还是理财、安民，文韬武略，均堪当大任。
  儒家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说，钟芳虽还不能说完全达到了此种境界，但也不能不说确已有所作为。“立功”如上所述。且说“立德”。儒家之德，就是仁、义、礼、智、信、忠、孝。钟芳为官几十年，恪忠职守，仁义惠民，清廉诚信，谨遵礼制，其美誉广为人知。他晚年辞官，归隐乡里，“惟以经史自娱”。不居功而图富贵，保持晚节，矢志不渝。钟芳侍奉继母，敬尽孝道；抚恤兄弟遗孤，视同骨肉。其厚德良知固然来自一个理学家强学力行的修为，但显然也和他的家门淑风自小的熏陶不无关系。
  钟芳远祖本是书香名门官宦世家，祖父始家道中落，至父亲钟明则已沦为所谓“引车卖浆者流”。据说钟家清贫，蜗居高山村，“以卖浆为业”。“浆”者，家酿薄酒也，为平民日常饮品。钟家小小茅篷茶舍，在村边路旁，来往行人多就此歇脚。钟芳父母诚朴待客，勤勉经营以维持生计。一日，有一位客人路过小憩，仓猝离去而将所持数百金遗忘在茶舍里。钟芳父母为之收起。日夕客人慌急来寻，钟父问明后如数奉还。客人感激不尽，以金酬谢，钟父坚辞不收。其卓行从此传为佳话。父母拾金不昧之举，对童年钟芳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钟芳之贤德高义，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由来有自也。
  有联语云：“霁月光风高人气度；春华秋实大块文章”。筠溪先生庶几近之。诰称其“学识宏博，造诣精纯”，人尊之“岭南巨儒”，均非溢美之辞。先生一生著述丰富，有诗文集《钟筠溪先生家藏集》三十卷三十余万字，和《学易疑义》《春秋集要》二部学术专著同收入《四库全书（存目）》，还有《续古今纪要》、《小学广义》、《崖志略》等著作行世。
  先生治学“博极而精”，即使是乐律、历法、医药、卜筮之书，无不通晓。学术专业则以程朱理学“为宗”而又兼容王阳明心学，主张“知以利行，行以践知”，与朱子“穷理以致其知，返躬以践其实”及阳明先生“致良知”，“知行合一”融会贯通。时贤称道先生“为文雄浑精深，气随理昌”，其诗则“写性灵而导醇气”，“悠扬沉郁”。例如七绝《咏桂》：
  招摇指酉蝶蜂收，
  淡白轻黄压众柔。
  一种清芬伴明月，
  莫言生处在南州。
  诗人托桂言志，正是“人与花心各自香”（朱淑贞咏桂）。桂花傍晚时分始盛开，不与蜂蝶争欢娱，“淡白轻黄”也隽雅，独有“清芬伴明月”，生处南州而不悔，抒写的就是筠溪先生晚年抱朴守拙、澹泊真淳、旷达乐天的高情远致。钟筠溪先生“立节可为千载道，成文自是一家言”，毋庸置疑矣。
  在科举时代，钟进士是吾乡最荣耀的成功人士。他身后三百年，州官和乡人还为他建立一座青石牌坊。高大的牌坊矗立在学宫正门前。牌坊正面额书“少司徒”，背书“世科”。据《周礼》，大司徒主管教化，为六卿之一。清代俗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徒。而钟进士为前朝户部右侍郎，时人因此以“少司徒”尊称之。“世科”则是表彰先生之子钟允谦和钟允直。允谦继其父于十年之后也荣登进士，允直也赫然中举，终成“世代科第”的美誉。同时，乡人也还没有忘记当年安贫乐道，以嘉行懿德教育子女的钟芳父母。清朝光绪年间，知州唐镜沅还建“还金寮”一座，以纪念还金取义的先贤。并作碑记云：“坐视数百金，弃之如敝屣，与圣人富贵浮云之心何异哉？”
  青石牌坊与“还金寮”，今已不在。关于钟进士，后人还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