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内容
从屋子到坟莹，又从坟莹回到屋子，一次一次地，一个老者就在那洒满泪珠的小路上默默走着。
坟上初次长出嫩茸茸的青草，长成一个黄绿斑驳的小丘。两旁的香蕉树也冒出了新叶。陪伴着小丘永远的寂寞。这一天，老者照样在坟前下跪，拜了九个大礼，照样倚靠在坟莹一侧，屏住心跳极力谛听。他要听一听黄泉路上传来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听一听坟莹里传来的如泣如诉的低语。几回回他以为听到了，听到了，把耳朵趴在土上，却绝望地叹息，原来四周只是悲风瑟瑟。粘腻腻的黄土，成了无情的藩篱，成了铁门限。老者悲极生怨，便撮起一杯黄土，坟莹上的一杯黄土，在掌心里狠狠捏着，使劲捏着，捏成黄土粉末，捏出漉漉水珠，一滴一滴，渗出了手指间隙……
“大人——回去吧！”谁喊了一遍，一遍。
可老者还是一个劲儿捏着黄土。
“大人……阿爹……请你回去！”喊声由轻而重，由远而近。
老者这才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方向看去。话音刚落，秋玉轻拂绿枝，从近处的竹林中走了出来。看得出，她强装笑容：两只浅酒窝里浮起凄楚，长睫毛扑闪扑闪，虽然那样美丽动人的两汪秋水里却依然贮满哀伤。最明显的是，那张无比润泽、无比光洁的脸子上，竟然刻上两道眼尾纹，使人觉得人世沧桑过早给她烙下印记。
“秋玉——你——”原来老者就是李德裕。他好不惊奇，每次上坟，秋玉都暗中跟着他。
“我……我……”秋玉结结巴巴的，答不上话来。她自己实在说不清楚，为啥都要跟着李德裕，而且每次都能跟上李德裕。
“秋玉，难为你了！”李德裕叹息着。
“没什么，没什么，是阿爹，让咱来请你……”不知什么缘故，秋玉多想见到李德裕，可见到了他又紧张起来。她说的是正经话，这次更是奉帕威之命而来，可见到李德裕，脸皮儿就热辣辣的，嘴巴也不灵了。
“好，好，我就走！”李德裕望着秋玉那执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走，她也会奉陪到底的，回头望了坟莹一眼，爽快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
一间崭新的船形屋现在眼前了。
抱班寨就坐落在一处洼地里。在茂密的青枝绿叶的掩映下，在四周山岗的簇拥下，黎胞们居住的茅屋东一点，西一点地露出来，仿佛一簇一簇渔火闪烁在灰蓝色的大海。可是那间崭新的屋子位于一块比较开阔的地方，无遮无拦的，在上午和煦的阳光里，犹如一艘抛锚待发的大船。那里就是李德裕的新家。寨里的黎胞，男女老少全都出动，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盖好屋子。茂光、刘松特意在屋里摆设简朴的书架，摆放几把新椅。这一切，使李德裕体味到人情的温暖，使他在被胡思进诬为佞臣、妻子新丧的绝望境地里，一步一步走出死寂、走出麻木、走出哀伤，在荒山蛮地安下身来。
此刻，李德裕一望见那崭新的船形屋，泪光闪闪，喃喃自语，“快到家了，快到家了……”一边说，一边朝屋子走去。
“大人，阿爹清你先到咱家里！”秋玉还是那样轻声轻气的。
“吾怎忘了？是峒长叫你来的！”李德裕自嘲地说，跟着秋玉，到了她家。
帕威的屋子紧靠山林，屋后的一棵大榕树伸过来枝干，给它遮风挡雨。可是四周杂草，全锄得干干净净，门前两株芒果树，枝叶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李德裕一路走来，不由望了望屋子。想不到帕威和五、六个黎胞，早迎候在外边，人笑嘻嘻的不说话，有点扭扭捏捏。只有帕威那么亲热，又带几分抱歉地说，“大人来得好，可是咱……没啥……”那几个黎胞这才依样画胡芦似的喊起来，“大人……来得好！”李德裕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屋子面前，不由惊住了：几十个黎胞跪成两排，从屋里一直跪到庭院外面。一个个举着酒碗，一动也不动的举过头顶。谁都是半张着嘴巴，欲动不动的，眼神儿却都是那样恭敬，那样虔诚。帕威顺势接过一个黎胞的酒碗，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说，“大人，请！”然后， 一直弯着身子，把李德裕领进屋里。
屋子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李德裕先坐下，茂光、刘松几个也来陪坐，然后，帕威也在一旁坐下。屋子外面铺放一个个簸箕，里面放上酒、菜，黎胞们团团围住，席地坐了。
真正说来，当天也算不得什么节日。可是，帕威昨夜猎到一只肥大的野鹿母。他一口气把猎物背回家，便兴冲冲进了屋子，激动地掏出了长长短短的一捆竹片。他数了长根又数短根，眼里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和惊喜。最后，当他确信自己猎到了一千只野兽的时候，就把竹片抱在胸前，发狂似地喊叫，“咱好福气！咱好福气！”自古至今，黎峒里谁猎到的野兽多，谁就是顶呱呱的男子汉。多港峒里谁猎的，也 远远够不上一千这个数。当年，帕威阿爹够狠的，才猎到三、五百只，竟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黎胞以三、六、九为忌日）死在一头大熊爪下。当时一个道公暗地里说，这可是不好的事儿，怕是帕威也要遭瘟的。可是现在帕威才不瘟呢。前天，帕扣又饶嘴多舌的，悄悄对帕威说，李夫人死在抱班寨，寨里人要晦气的。晦气晦气，晦到帕威打中一千只野兽不是？帕威一想，心里的晦气全消了。他一高兴，便把一串一串动物牙齿都取下来，摸了摸，数了数。黎家有个习惯，谁杀了猎物，都把牙齿或骨头什么的串起来放好，当作一个见证，一个象征。帕威做完这一切，便想到请大伙来喝一杯，高兴高兴，也给李大人冲一冲喜。这些日子，够苦他的了。
“大人，请你来也没啥，”帕威憨憨地说，“咱又猎到一头鹿……”他一边说，一边扳了拇指，又扳食指，扳无名指，表示他已猎到了一千只野兽。
“峒长好手段！”刘松赞叹着。
“那全凭福气，咱寨子里有福气！”帕威指着那一排排兽牙，示了示大伙。那里面该有多少动听的故事，但他说不出来，光顾呐呐地笑，“黎峒里谁谁都高兴，大人，大人也高高兴……”
“黎峒里谁也没猎这多，大人，这也是托你的福分。你可得高兴高兴……”秋玉也成了阿爹的好搭挡。
李德裕苦笑着不说话，心里可是明白，父女俩用心良苦啊。此时此地，他们只能借这种气氛，用这种方式和语言，使他自己从哀伤，从无奈中解脱。他不能责怪，只能感激。同样的，这感激此时只能用苦笑表示罢了。
“大人，请你喝上一口！”帕威捧起酒碗，碗里盛满乳黄色的山兰酒。
“大人，请！”一直呆在阿爹身旁的秋玉，轻轻接过帕威的酒碗，低着头，深情地给李德裕敬酒。
“哦，哦，”李德裕接过酒碗，怔怔地望着它，呆住片刻，才捧起酒碗，欠身对大伙表示谢意，“我喝，大伙一起喝！”
“好！大伙一块喝！”帕威早盼晚盼的就是那一声，嗓门儿更大了。
“谢谢大人！”
“李大人好！”
桌边的，地上的，一个个黎胞举起酒碗，一同向李德裕敬酒。这倒反客为主了。李德裕微微呷着酒，便引来大伙碗筷碰响碗筷。盘里大块的是骨头，小块的是嫩肉。陶甑里的酒香，土盆里的汤浓。大家酒来张口，肉来动口，话来开口，唱了个倒海翻江，嚼了个有滋有味，扯了个天南地北， 一样认爹叫做娘，痛痛快快。
这豪爽，坦诚，火炽，似乎重新点燃起李德裕生命的火焰。他原来勉勉强强应酬着的，这时却多呷了几口。
几个小伙要拿出尖刀来跳狩猎舞，使场面更加热闹，帕威怕太闹了，会惹李德裕心烦，便制止他们。
帕威见好就收，送走李德裕。临走时，帕威叫人拿出一大块鹿肉，一条鹿尾巴，送给李德裕。
“峒长，吾吃了还要拿？不行！”李德裕连连推辞。
“大人，一人一份，黎家老规矩。咱又不多给两份！”帕威笑嘻嘻的。
“大人，你该拿头弓！”几个黎胞上来帮腔。
什么头弓？李德裕越发糊涂，越糊涂，就越不肯要。
原来黎寨里谁猎到野味，都要分给每家每户一份。当然，谁的功劳大，或者谁受到别人的尊重，谁分得到的赏赐就多。顶多的一份叫“头弓”，次一等的叫“二弓”，再次一等的叫“三弓”……黎胞们照直对李德裕说了。
“我无功无禄，怎能拿头弓呀？”李德裕执意不依。
“大人，阿爹才不让你白拿，他要套住你呢。下一次，他要让你立个头功，你不拿，这不是怕了？”秋玉眼看众人说不动李德裕，低声着，狡黠地说了。
一句话，倒服了李德裕。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德裕慢慢适应寨子里的生活，消除了几多隔膜。在黎胞心眼中，他不再是一个大官，而成了自家人啦。
一天，李德裕正同帕威几个闲谈。谈兴所至，说话人扯上虎，答话人便拉上猫，大家好不惬意。然而，有谁说到山贼害人的事儿上来，个个心里揣上一块大石，不再眉开眼笑。
偏偏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黎胞跑来惊慌地说，鬼门关那里山贼又拦路抢劫，还伤了人命。
“可恶，可恶！”帕威大吼一声，便挎起弓箭，插好尖刀，招呼几个黎胞跟他出去。“峒长，山贼如此凶恶，”李德裕连忙拦阻他，“咱们好好计议一下，再治他不迟！”可帕威火气正旺，“咱不同他计议。他的心肝黑，咱的箭头也不白！”几个人拔脚就走了。李德裕不放心追出去，帕威回头匆匆说，“大人，放心——”
“哎，峒长怎的冒冒失失？”李德裕叹了叹气，”他治不了贼，恐怕要被贼伤哟！”
山贼伤人地点就在鬼门关。自古以来，多港峒与崖州城只有一条通道，叫做多港间道。它出没于崇山峻岭间，明明灭灭，崎岖难走，道中更有一个隘口，几乎给一座凌驾半空的石头堵了个严严实实，行人只能侧着身子攀援而过，隘口下边两岸象斧削一样陡峭，四周几个人抱不过的大树遮天蔽日，藤蔓缠绕树上，缠出网，织成罗。阴晦时分魍魉常在那里出出没没。亡命之徒见有机可乘，便扮作山鬼，在那里杀人越货。你要抓他时，山贼无翅而飞，你捕不到影子。他肆意逞凶时，你却无洞可钻，不是人伤，就是货残。因此，人叫那隘口叫“鬼门关”。
果然是个鬼门关。帕威去不多久，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山贼抓不到，还挨了一记暗器，被砸了个鼻青眼肿。几个兄弟，不是伤了骨头，就是伤了筋。一时大伙都哀声叹气。
“峒长，你什么时候也带我见见那群山贼，领教领教他们的厉害？ ”李德裕不紧不慢地问。
“大人，你要跟咱们抓山贼？”帕威拍拍大腿，“好，好！咱这就带你去！”
“峒长，你又急了，得先看看地形再说。”李德裕问明山贼出没情况，让帕威、刘松几个人，跟他去鬼门关瞧瞧。
夜进多港峒，李德裕不曾把鬼门关看个清楚，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险绝之地。放眼望去，鬼门关下黑咕隆冬的，仿佛万丈深渊，不禁抽了一口凉气。而他回首这边，山路却较平坦，开阔。要抢劫进山来的客商，山贼只须待在鬼门关上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手到功成。要抢劫下山行人，山贼则等到他们下到鬼门关下，再从岸上放箭，就是神仙也插翅难飞。而山贼一旦得手，便会象狂风过树，刹时不见踪迹。李德裕思量片刻，笑着说，“峒长，这回可真得跟他们计较计较了！”
三天后下午，鬼门关附近出现了几个商人模样的人。他们腰带上缠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们捱到了鬼门关附近，交换了眼色，突然凌空翻几个筋斗，飞上了上边。而这时也从树上跳下十个八个汉子，眼见不能把来人阻在路口， 只好围了个大圆，把来人团团围住。
“哼，缠着什么烂东西，别让老爷白见鬼！老爷等得不耐烦了，这会儿才来！” 一个身材高大，左耳端正、右耳踡伏的汉子说。
何处强盗，胆敢拦路？实话挑明，老于有的是钱，谁眼红，先报名报姓，够不够格！”说话人刘松声大气粗，冷眉冷眼，不以为然地嘘了嘘汉子。他们可是依计行事，扮成商人，绕道上山来引蛇出洞。
“好，你听着，可别吓破胆子！实话实说，吾乃大唐丞相李德裕是也。以前吾管天，管地，管得腻了，如今便到崖州管起路来。吾才不稀罕你们几个臭钱，收几个过路钱，是要让你们懂得朝廷规矩！”汉子摆手摆脚，煞有其事地表演了一番。
可是汉子虽然学得几句官腔，摆得半副架势，终究是没有那风度，那气派，正所谓打肿脸也成不了胖子，穿上十套龙袍也成不了皇帝。刘松瞧汉子那模样，早已暗暗笑破肚皮。要不是李德裕早有吩咐，他真会三拳两脚，叫眼前这帮强盗拉尿吃屎，哭爹喊娘的。刘松转念一想，今日先把他几个当猴子玩，也可开心开心，于是故作正经地说，“哟，你就是李丞相李参军？小的有眼不识大人，白生得一对黑珠子，恕罪，恕罪！只是小的听说过，李大人上马治军，下马安民，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一闻他的大名，鬼神睡梦里也心惊肉跳。可是你老半天装神装鬼，鸣雷闪电的，我那汗毛连动也不动一根呢！”说着，还嘻嘻直笑。
汉子一见刘松奚落他，顿时火冒三丈，“嗖”地拔出一把大刀，咬牙切齿，“你来，你来，你来！”十几个同伙也亮出明晃晃的尖刀，步步逼向刘松。刘松按了按腰带，示意茂光和那几个跟随来的兵丁，故意笑着说，“好家伙，好家伙！”汉子叉住腰，厉声叫着，“既认识老爷的厉害，为何还不乖乖交出过路钱来？”刘松指了指自己一双铁钵似的拳头，冷笑着说，“我本要交的，怎奈这对小兄弟不肯答 应！”汉子楞着眼，瞟了刘松一眼，暗地里摸出一个鹅卵石。刘松见了，指着胸脯，大喝一声，“有胆的，朝这儿来！” 一时，十几个山贼都倒退着，让开了路。汉子狠心一甩手，石子滚滚飞向刘松。刘松早有防备，闪过身，飞起右脚，把石头踢出老远，直撞在对面一株红萝树上，撞出了一个窟窿。有的山贼直咂舌，汉子却恼羞成怒地咆哮，“我，我，宰了你！”
刘松掣出一把短剑，轻蔑地说，“宰你，却要污染这把宝剑！”
“哼，你是吃了豹子胆，才不晓得老子的手段？多少人做老爷的刀下鬼，你知不知道？”汉子一边说，一边招手，同伙也扑了上来。
刘松他们毫不示弱，刀剑相向，捉对儿斗了起来。
突然，背后传来宏亮的喊声，“都给我住手！我是大东家，有话就跟我说！”
山贼们不觉回头一看，抱班寨那里走来几个人，眼看来到身边。为首的一位老者虽然憔悴、削瘦，但精神癯烁，隐隐透出几分威风。且不说那炯炯的眼光，就是那上下唇弯弯合拢的嘴巴，也显示着刚毅、威严。汉子心狠嘴硬，心里也发怵了几分。山贼们叫苦连天，今天该不是遇见公鸡下蛋， 碰上了这般死对头？
“好，既然你是大东家，你懂不懂得规矩？”汉子到底是过火过汤的人了，绝不会自甘罢休的。
“规矩？懂得，懂得！”李德裕扫了汉子一眼，“生意人互通有无，卖的是实在货，赚的是良心钱，这是规矩。为人处世要讲忠孝仁义，要识廉耻两字，不能越轨而动，这也是规矩。敢问你白天在此拦路，可懂不懂得规矩？”
“少啰嗦！路归我管，你们过路，就得交过路钱！这是规矩！”汉子说得蛮神气的。
“哈哈，这是谁家规矩？”李德裕冷笑着。
“东家，他说他是大唐丞相，管天，管地，也管起过路钱来！”刘松盯了汉子一眼。
“哟，你是李丞相，你就是李丞相？”李德裕还真想不到青天白日也有人敢沾辱他的名字，一个作恶多端的山贼头也敢在自己头上拉屎，气得两手也在发抖。但他毕竟看惯了世事，一种豁达大度的襟怀，使他把这种满腔的悲愤，化为傲然的，蔑视一切的纵声大笑，“你是李丞相，我倒要问你：李丞相熟读经史子集，李丞相精通十八般武艺，李丞相胸中有雄兵百万，李丞相能经天纬地，李丞相有功于社稷黎民，李丞相也有恩恩怨怨。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说得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说给你？”汉子自有他的办法。
“哈哈，你答不上，你答不上！”李德裕纵声大笑，“让你瞧一瞧我一点小小手段，教你知道面前说话的是谁！”
李德裕抖落架势，亮了个猛虎下山，亮了蛟龙腾空，然后，接过刘松递过来的剑，把它舞得团团飞转。起先，人人只觉得眼前金花迸涌，寒光旋转。后来，便似乎什么也不见了，只听得风在呼啸，军马在呐喊，在呼号。再后来，突如瀑布跌入深潭，余波迥荡，声势渐渐消失，却还有余音袅袅。
李德裕收了架式，山贼们还楞在那里。汉子情知自己钉头碰上斧头，别盗鸡不着蚀把米，三十六计走者为高，便想圆个场溜走。于是，他对李德裕来了个好汉识英雄的样子，“这位东家果真好本事，咱头一遭开了眼界。咱是猩猩惜猩猩，今儿就做个人情与你。咱们后会有期！”汉子说罢，招一招手，想带山贼们逃走。
“慢着！咱们话还没说完，你就要走？好不容易相会一场，还来不及向你领教领教呢。”刘松来了个礼尚往来。
“这位大哥，咱都是江湖上混碗饭吃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咱这嘴巴无遮无盖的走了火，咱向大哥陪个罪。大哥还得高抬贵手呢。”汉子对刘松又是弯腰作揖，又是称兄道弟的。
“好，我问你，为何到这里拦路抢劫？为何打着李德裕的招牌，干这肮脏的勾当？你从实招来！”李德裕厉声喝问。
“我说……我说……”汉子支支唔唔地说着，一步挪近李德裕，突然一头撞去，想把李德裕撞倒，好窜入茂密的树林里。
李德裕还料不到他会有这一招呢。要不是刘松目疾，飞起一脚，从背后把汉子扫了个猪八戒拱屎，李德裕还真要吃亏。
“好一个歹徒，看我杀死你！”刘松踩上一脚，拔出剑来，要结果汉子性命。
“还不快快滚起，一一从实招来！”李德裕示意刘松刀下留人，让汉子起来再作计较。
“东家，你不是不知道，崖州地穷，咱别无生路，只好在这混碗饭吃……”汉子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你为何诳称李德裕？”李德裕步步紧逼。
“东家，咱一时糊涂，都道大树之下好乘凉。”汉子说了，偷偷瞅了瞅同伙。
“你还要耍花招？”刘松瞪大眼睛，“你这个家伙！乘凉，乘凉，把尿拉到李大人头上了！你睁大贼眼看看，李丞相是何等气派！”
汉子一听真的李德裕就在眼前，撑住自己嘴巴，连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其余山贼早吓得魄不附体的直叩头。
“冒充李某罪小，伤害百姓罪大！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有多久？前几天伤了人命的又是谁？”李德裕有意弄个水落石出。
“大人，小人实是初犯。目下盗贼到处都有，可别把屎都泼到咱头上。”汉子说了，眼巴巴盼着李德裕让开路来。
这时，帕威和一群黎胞赶到。李德裕怕他们同来，会让山贼认出，打草惊蛇，因此让他们迟走片刻。他们这会儿来了，却来得正是时候。
“你这个贼头，贼头！”帕威认出了汉子，“怎的不凶啦？怎的不剥咱皮？”帕威暴跳如雷，凑近汉子身旁，“你不是说要杀进黎峒去，把咱黎人都一个一个杀死？你前几天才说的。你怎不杀呀？”
“这话是……是王得利说的……王得利又听胡大人说的……胡大人还传话给王得利，让咱自称李大人……说谁都怕李大人……”汉子一瞧帕威嚷得特凶，无意捅破了底。
原来这汉子名叫王大，跟王得利也算沾亲带故的，是崖州城有名的浪子，时常听王得利使唤的。王得利给他哄几句，他便觉得腰板硬，仗着几下拳脚欺压百姓。今天老天有眼，让他栽到李德裕的脚下。
“大人，这无赖太可恶了！杀死他，杀一儆百，也给胡思进一点颜色看看，出一出几口冤气！”刘松面向李德裕说。
李德裕脸色阴沉，半响不语。
“刘松，把他右耳割了，留他一条命吧！”李德裕一挥手，刘松手起刀落，活活治了王大。
“我看你这右耳象个奴耳，只听胡思进的，除掉它，你今后专听好话，勿再听小人之言，于你也有好处。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已宽容于你。你回去便要替我对胡大人说，就说我李德裕一个黎民百姓当不得招牌，要打出招牌，就打他胡大人的好！”李德裕说了一番话，便将王大和同伙都放了。
“便宜了他们！”帕威感到还不过瘾。
李德裕笑笑，突然对开步的山贼喊，“回来，回来！”
王大他们一个个以为李德裕变了卦，大祸将要临头，两脚发软，楞住不动。
“回来，我李德裕绝不会妄杀生灵。今天我有言相赠：为人一世，不讲礼义廉耻，何异禽兽！安份守己，各谋正业，此乃臣民之道。今大唐治世，崖州地阔，有地可以开垦，有海足以渔利。你们理当自食其力，勿为不义之举，勿贪不明之财。我无财物奉送各位，就请大伙记住我这番话，改过从善！”
李德裕刚说完，山贼连连叩头谢恩，便要上路。
“回来！”猛然，李德裕又喝了一声。他倒不是忘了事，实为有意折杀他们，使其不忘今日之苦。
“大人，咱今日受此惊吓，再不敢惹事生端，再不敢了！”山贼一个个捣蒜似的跪下叩头。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三番两次让你们回头，我实在是为你们好。你们回去之后，还得奉告那些无法无天之徒，一定要改邪归正。不然，我李德裕不会放过他们！”
李德裕说罢，盯住王大，“这不委屈你吧？”
“不，不，”王大惶恐地说。
“你说给那狗官，咱黎人也不是猪，不是狗，任他宰，任他割的！ ”帕威发狠地“呸”了几下。
鬼门关口，西下的太阳送来清晖，轻风徐来，山民们觉得清清爽爽。然而，转眼间太阳滚过山头，林海里便笼罩着晦暗。
坟上初次长出嫩茸茸的青草，长成一个黄绿斑驳的小丘。两旁的香蕉树也冒出了新叶。陪伴着小丘永远的寂寞。这一天，老者照样在坟前下跪，拜了九个大礼，照样倚靠在坟莹一侧，屏住心跳极力谛听。他要听一听黄泉路上传来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听一听坟莹里传来的如泣如诉的低语。几回回他以为听到了，听到了，把耳朵趴在土上，却绝望地叹息，原来四周只是悲风瑟瑟。粘腻腻的黄土，成了无情的藩篱，成了铁门限。老者悲极生怨，便撮起一杯黄土，坟莹上的一杯黄土，在掌心里狠狠捏着，使劲捏着，捏成黄土粉末，捏出漉漉水珠，一滴一滴，渗出了手指间隙……
“大人——回去吧！”谁喊了一遍，一遍。
可老者还是一个劲儿捏着黄土。
“大人……阿爹……请你回去！”喊声由轻而重，由远而近。
老者这才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方向看去。话音刚落，秋玉轻拂绿枝，从近处的竹林中走了出来。看得出，她强装笑容：两只浅酒窝里浮起凄楚，长睫毛扑闪扑闪，虽然那样美丽动人的两汪秋水里却依然贮满哀伤。最明显的是，那张无比润泽、无比光洁的脸子上，竟然刻上两道眼尾纹，使人觉得人世沧桑过早给她烙下印记。
“秋玉——你——”原来老者就是李德裕。他好不惊奇，每次上坟，秋玉都暗中跟着他。
“我……我……”秋玉结结巴巴的，答不上话来。她自己实在说不清楚，为啥都要跟着李德裕，而且每次都能跟上李德裕。
“秋玉，难为你了！”李德裕叹息着。
“没什么，没什么，是阿爹，让咱来请你……”不知什么缘故，秋玉多想见到李德裕，可见到了他又紧张起来。她说的是正经话，这次更是奉帕威之命而来，可见到李德裕，脸皮儿就热辣辣的，嘴巴也不灵了。
“好，好，我就走！”李德裕望着秋玉那执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走，她也会奉陪到底的，回头望了坟莹一眼，爽快地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
一间崭新的船形屋现在眼前了。
抱班寨就坐落在一处洼地里。在茂密的青枝绿叶的掩映下，在四周山岗的簇拥下，黎胞们居住的茅屋东一点，西一点地露出来，仿佛一簇一簇渔火闪烁在灰蓝色的大海。可是那间崭新的屋子位于一块比较开阔的地方，无遮无拦的，在上午和煦的阳光里，犹如一艘抛锚待发的大船。那里就是李德裕的新家。寨里的黎胞，男女老少全都出动，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盖好屋子。茂光、刘松特意在屋里摆设简朴的书架，摆放几把新椅。这一切，使李德裕体味到人情的温暖，使他在被胡思进诬为佞臣、妻子新丧的绝望境地里，一步一步走出死寂、走出麻木、走出哀伤，在荒山蛮地安下身来。
此刻，李德裕一望见那崭新的船形屋，泪光闪闪，喃喃自语，“快到家了，快到家了……”一边说，一边朝屋子走去。
“大人，阿爹清你先到咱家里！”秋玉还是那样轻声轻气的。
“吾怎忘了？是峒长叫你来的！”李德裕自嘲地说，跟着秋玉，到了她家。
帕威的屋子紧靠山林，屋后的一棵大榕树伸过来枝干，给它遮风挡雨。可是四周杂草，全锄得干干净净，门前两株芒果树，枝叶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李德裕一路走来，不由望了望屋子。想不到帕威和五、六个黎胞，早迎候在外边，人笑嘻嘻的不说话，有点扭扭捏捏。只有帕威那么亲热，又带几分抱歉地说，“大人来得好，可是咱……没啥……”那几个黎胞这才依样画胡芦似的喊起来，“大人……来得好！”李德裕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屋子面前，不由惊住了：几十个黎胞跪成两排，从屋里一直跪到庭院外面。一个个举着酒碗，一动也不动的举过头顶。谁都是半张着嘴巴，欲动不动的，眼神儿却都是那样恭敬，那样虔诚。帕威顺势接过一个黎胞的酒碗，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说，“大人，请！”然后， 一直弯着身子，把李德裕领进屋里。
屋子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李德裕先坐下，茂光、刘松几个也来陪坐，然后，帕威也在一旁坐下。屋子外面铺放一个个簸箕，里面放上酒、菜，黎胞们团团围住，席地坐了。
真正说来，当天也算不得什么节日。可是，帕威昨夜猎到一只肥大的野鹿母。他一口气把猎物背回家，便兴冲冲进了屋子，激动地掏出了长长短短的一捆竹片。他数了长根又数短根，眼里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和惊喜。最后，当他确信自己猎到了一千只野兽的时候，就把竹片抱在胸前，发狂似地喊叫，“咱好福气！咱好福气！”自古至今，黎峒里谁猎到的野兽多，谁就是顶呱呱的男子汉。多港峒里谁猎的，也 远远够不上一千这个数。当年，帕威阿爹够狠的，才猎到三、五百只，竟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黎胞以三、六、九为忌日）死在一头大熊爪下。当时一个道公暗地里说，这可是不好的事儿，怕是帕威也要遭瘟的。可是现在帕威才不瘟呢。前天，帕扣又饶嘴多舌的，悄悄对帕威说，李夫人死在抱班寨，寨里人要晦气的。晦气晦气，晦到帕威打中一千只野兽不是？帕威一想，心里的晦气全消了。他一高兴，便把一串一串动物牙齿都取下来，摸了摸，数了数。黎家有个习惯，谁杀了猎物，都把牙齿或骨头什么的串起来放好，当作一个见证，一个象征。帕威做完这一切，便想到请大伙来喝一杯，高兴高兴，也给李大人冲一冲喜。这些日子，够苦他的了。
“大人，请你来也没啥，”帕威憨憨地说，“咱又猎到一头鹿……”他一边说，一边扳了拇指，又扳食指，扳无名指，表示他已猎到了一千只野兽。
“峒长好手段！”刘松赞叹着。
“那全凭福气，咱寨子里有福气！”帕威指着那一排排兽牙，示了示大伙。那里面该有多少动听的故事，但他说不出来，光顾呐呐地笑，“黎峒里谁谁都高兴，大人，大人也高高兴……”
“黎峒里谁也没猎这多，大人，这也是托你的福分。你可得高兴高兴……”秋玉也成了阿爹的好搭挡。
李德裕苦笑着不说话，心里可是明白，父女俩用心良苦啊。此时此地，他们只能借这种气氛，用这种方式和语言，使他自己从哀伤，从无奈中解脱。他不能责怪，只能感激。同样的，这感激此时只能用苦笑表示罢了。
“大人，请你喝上一口！”帕威捧起酒碗，碗里盛满乳黄色的山兰酒。
“大人，请！”一直呆在阿爹身旁的秋玉，轻轻接过帕威的酒碗，低着头，深情地给李德裕敬酒。
“哦，哦，”李德裕接过酒碗，怔怔地望着它，呆住片刻，才捧起酒碗，欠身对大伙表示谢意，“我喝，大伙一起喝！”
“好！大伙一块喝！”帕威早盼晚盼的就是那一声，嗓门儿更大了。
“谢谢大人！”
“李大人好！”
桌边的，地上的，一个个黎胞举起酒碗，一同向李德裕敬酒。这倒反客为主了。李德裕微微呷着酒，便引来大伙碗筷碰响碗筷。盘里大块的是骨头，小块的是嫩肉。陶甑里的酒香，土盆里的汤浓。大家酒来张口，肉来动口，话来开口，唱了个倒海翻江，嚼了个有滋有味，扯了个天南地北， 一样认爹叫做娘，痛痛快快。
这豪爽，坦诚，火炽，似乎重新点燃起李德裕生命的火焰。他原来勉勉强强应酬着的，这时却多呷了几口。
几个小伙要拿出尖刀来跳狩猎舞，使场面更加热闹，帕威怕太闹了，会惹李德裕心烦，便制止他们。
帕威见好就收，送走李德裕。临走时，帕威叫人拿出一大块鹿肉，一条鹿尾巴，送给李德裕。
“峒长，吾吃了还要拿？不行！”李德裕连连推辞。
“大人，一人一份，黎家老规矩。咱又不多给两份！”帕威笑嘻嘻的。
“大人，你该拿头弓！”几个黎胞上来帮腔。
什么头弓？李德裕越发糊涂，越糊涂，就越不肯要。
原来黎寨里谁猎到野味，都要分给每家每户一份。当然，谁的功劳大，或者谁受到别人的尊重，谁分得到的赏赐就多。顶多的一份叫“头弓”，次一等的叫“二弓”，再次一等的叫“三弓”……黎胞们照直对李德裕说了。
“我无功无禄，怎能拿头弓呀？”李德裕执意不依。
“大人，阿爹才不让你白拿，他要套住你呢。下一次，他要让你立个头功，你不拿，这不是怕了？”秋玉眼看众人说不动李德裕，低声着，狡黠地说了。
一句话，倒服了李德裕。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德裕慢慢适应寨子里的生活，消除了几多隔膜。在黎胞心眼中，他不再是一个大官，而成了自家人啦。
一天，李德裕正同帕威几个闲谈。谈兴所至，说话人扯上虎，答话人便拉上猫，大家好不惬意。然而，有谁说到山贼害人的事儿上来，个个心里揣上一块大石，不再眉开眼笑。
偏偏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黎胞跑来惊慌地说，鬼门关那里山贼又拦路抢劫，还伤了人命。
“可恶，可恶！”帕威大吼一声，便挎起弓箭，插好尖刀，招呼几个黎胞跟他出去。“峒长，山贼如此凶恶，”李德裕连忙拦阻他，“咱们好好计议一下，再治他不迟！”可帕威火气正旺，“咱不同他计议。他的心肝黑，咱的箭头也不白！”几个人拔脚就走了。李德裕不放心追出去，帕威回头匆匆说，“大人，放心——”
“哎，峒长怎的冒冒失失？”李德裕叹了叹气，”他治不了贼，恐怕要被贼伤哟！”
山贼伤人地点就在鬼门关。自古以来，多港峒与崖州城只有一条通道，叫做多港间道。它出没于崇山峻岭间，明明灭灭，崎岖难走，道中更有一个隘口，几乎给一座凌驾半空的石头堵了个严严实实，行人只能侧着身子攀援而过，隘口下边两岸象斧削一样陡峭，四周几个人抱不过的大树遮天蔽日，藤蔓缠绕树上，缠出网，织成罗。阴晦时分魍魉常在那里出出没没。亡命之徒见有机可乘，便扮作山鬼，在那里杀人越货。你要抓他时，山贼无翅而飞，你捕不到影子。他肆意逞凶时，你却无洞可钻，不是人伤，就是货残。因此，人叫那隘口叫“鬼门关”。
果然是个鬼门关。帕威去不多久，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山贼抓不到，还挨了一记暗器，被砸了个鼻青眼肿。几个兄弟，不是伤了骨头，就是伤了筋。一时大伙都哀声叹气。
“峒长，你什么时候也带我见见那群山贼，领教领教他们的厉害？ ”李德裕不紧不慢地问。
“大人，你要跟咱们抓山贼？”帕威拍拍大腿，“好，好！咱这就带你去！”
“峒长，你又急了，得先看看地形再说。”李德裕问明山贼出没情况，让帕威、刘松几个人，跟他去鬼门关瞧瞧。
夜进多港峒，李德裕不曾把鬼门关看个清楚，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险绝之地。放眼望去，鬼门关下黑咕隆冬的，仿佛万丈深渊，不禁抽了一口凉气。而他回首这边，山路却较平坦，开阔。要抢劫进山来的客商，山贼只须待在鬼门关上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手到功成。要抢劫下山行人，山贼则等到他们下到鬼门关下，再从岸上放箭，就是神仙也插翅难飞。而山贼一旦得手，便会象狂风过树，刹时不见踪迹。李德裕思量片刻，笑着说，“峒长，这回可真得跟他们计较计较了！”
三天后下午，鬼门关附近出现了几个商人模样的人。他们腰带上缠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们捱到了鬼门关附近，交换了眼色，突然凌空翻几个筋斗，飞上了上边。而这时也从树上跳下十个八个汉子，眼见不能把来人阻在路口， 只好围了个大圆，把来人团团围住。
“哼，缠着什么烂东西，别让老爷白见鬼！老爷等得不耐烦了，这会儿才来！” 一个身材高大，左耳端正、右耳踡伏的汉子说。
何处强盗，胆敢拦路？实话挑明，老于有的是钱，谁眼红，先报名报姓，够不够格！”说话人刘松声大气粗，冷眉冷眼，不以为然地嘘了嘘汉子。他们可是依计行事，扮成商人，绕道上山来引蛇出洞。
“好，你听着，可别吓破胆子！实话实说，吾乃大唐丞相李德裕是也。以前吾管天，管地，管得腻了，如今便到崖州管起路来。吾才不稀罕你们几个臭钱，收几个过路钱，是要让你们懂得朝廷规矩！”汉子摆手摆脚，煞有其事地表演了一番。
可是汉子虽然学得几句官腔，摆得半副架势，终究是没有那风度，那气派，正所谓打肿脸也成不了胖子，穿上十套龙袍也成不了皇帝。刘松瞧汉子那模样，早已暗暗笑破肚皮。要不是李德裕早有吩咐，他真会三拳两脚，叫眼前这帮强盗拉尿吃屎，哭爹喊娘的。刘松转念一想，今日先把他几个当猴子玩，也可开心开心，于是故作正经地说，“哟，你就是李丞相李参军？小的有眼不识大人，白生得一对黑珠子，恕罪，恕罪！只是小的听说过，李大人上马治军，下马安民，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一闻他的大名，鬼神睡梦里也心惊肉跳。可是你老半天装神装鬼，鸣雷闪电的，我那汗毛连动也不动一根呢！”说着，还嘻嘻直笑。
汉子一见刘松奚落他，顿时火冒三丈，“嗖”地拔出一把大刀，咬牙切齿，“你来，你来，你来！”十几个同伙也亮出明晃晃的尖刀，步步逼向刘松。刘松按了按腰带，示意茂光和那几个跟随来的兵丁，故意笑着说，“好家伙，好家伙！”汉子叉住腰，厉声叫着，“既认识老爷的厉害，为何还不乖乖交出过路钱来？”刘松指了指自己一双铁钵似的拳头，冷笑着说，“我本要交的，怎奈这对小兄弟不肯答 应！”汉子楞着眼，瞟了刘松一眼，暗地里摸出一个鹅卵石。刘松见了，指着胸脯，大喝一声，“有胆的，朝这儿来！” 一时，十几个山贼都倒退着，让开了路。汉子狠心一甩手，石子滚滚飞向刘松。刘松早有防备，闪过身，飞起右脚，把石头踢出老远，直撞在对面一株红萝树上，撞出了一个窟窿。有的山贼直咂舌，汉子却恼羞成怒地咆哮，“我，我，宰了你！”
刘松掣出一把短剑，轻蔑地说，“宰你，却要污染这把宝剑！”
“哼，你是吃了豹子胆，才不晓得老子的手段？多少人做老爷的刀下鬼，你知不知道？”汉子一边说，一边招手，同伙也扑了上来。
刘松他们毫不示弱，刀剑相向，捉对儿斗了起来。
突然，背后传来宏亮的喊声，“都给我住手！我是大东家，有话就跟我说！”
山贼们不觉回头一看，抱班寨那里走来几个人，眼看来到身边。为首的一位老者虽然憔悴、削瘦，但精神癯烁，隐隐透出几分威风。且不说那炯炯的眼光，就是那上下唇弯弯合拢的嘴巴，也显示着刚毅、威严。汉子心狠嘴硬，心里也发怵了几分。山贼们叫苦连天，今天该不是遇见公鸡下蛋， 碰上了这般死对头？
“好，既然你是大东家，你懂不懂得规矩？”汉子到底是过火过汤的人了，绝不会自甘罢休的。
“规矩？懂得，懂得！”李德裕扫了汉子一眼，“生意人互通有无，卖的是实在货，赚的是良心钱，这是规矩。为人处世要讲忠孝仁义，要识廉耻两字，不能越轨而动，这也是规矩。敢问你白天在此拦路，可懂不懂得规矩？”
“少啰嗦！路归我管，你们过路，就得交过路钱！这是规矩！”汉子说得蛮神气的。
“哈哈，这是谁家规矩？”李德裕冷笑着。
“东家，他说他是大唐丞相，管天，管地，也管起过路钱来！”刘松盯了汉子一眼。
“哟，你是李丞相，你就是李丞相？”李德裕还真想不到青天白日也有人敢沾辱他的名字，一个作恶多端的山贼头也敢在自己头上拉屎，气得两手也在发抖。但他毕竟看惯了世事，一种豁达大度的襟怀，使他把这种满腔的悲愤，化为傲然的，蔑视一切的纵声大笑，“你是李丞相，我倒要问你：李丞相熟读经史子集，李丞相精通十八般武艺，李丞相胸中有雄兵百万，李丞相能经天纬地，李丞相有功于社稷黎民，李丞相也有恩恩怨怨。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说得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说给你？”汉子自有他的办法。
“哈哈，你答不上，你答不上！”李德裕纵声大笑，“让你瞧一瞧我一点小小手段，教你知道面前说话的是谁！”
李德裕抖落架势，亮了个猛虎下山，亮了蛟龙腾空，然后，接过刘松递过来的剑，把它舞得团团飞转。起先，人人只觉得眼前金花迸涌，寒光旋转。后来，便似乎什么也不见了，只听得风在呼啸，军马在呐喊，在呼号。再后来，突如瀑布跌入深潭，余波迥荡，声势渐渐消失，却还有余音袅袅。
李德裕收了架式，山贼们还楞在那里。汉子情知自己钉头碰上斧头，别盗鸡不着蚀把米，三十六计走者为高，便想圆个场溜走。于是，他对李德裕来了个好汉识英雄的样子，“这位东家果真好本事，咱头一遭开了眼界。咱是猩猩惜猩猩，今儿就做个人情与你。咱们后会有期！”汉子说罢，招一招手，想带山贼们逃走。
“慢着！咱们话还没说完，你就要走？好不容易相会一场，还来不及向你领教领教呢。”刘松来了个礼尚往来。
“这位大哥，咱都是江湖上混碗饭吃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咱这嘴巴无遮无盖的走了火，咱向大哥陪个罪。大哥还得高抬贵手呢。”汉子对刘松又是弯腰作揖，又是称兄道弟的。
“好，我问你，为何到这里拦路抢劫？为何打着李德裕的招牌，干这肮脏的勾当？你从实招来！”李德裕厉声喝问。
“我说……我说……”汉子支支唔唔地说着，一步挪近李德裕，突然一头撞去，想把李德裕撞倒，好窜入茂密的树林里。
李德裕还料不到他会有这一招呢。要不是刘松目疾，飞起一脚，从背后把汉子扫了个猪八戒拱屎，李德裕还真要吃亏。
“好一个歹徒，看我杀死你！”刘松踩上一脚，拔出剑来，要结果汉子性命。
“还不快快滚起，一一从实招来！”李德裕示意刘松刀下留人，让汉子起来再作计较。
“东家，你不是不知道，崖州地穷，咱别无生路，只好在这混碗饭吃……”汉子现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你为何诳称李德裕？”李德裕步步紧逼。
“东家，咱一时糊涂，都道大树之下好乘凉。”汉子说了，偷偷瞅了瞅同伙。
“你还要耍花招？”刘松瞪大眼睛，“你这个家伙！乘凉，乘凉，把尿拉到李大人头上了！你睁大贼眼看看，李丞相是何等气派！”
汉子一听真的李德裕就在眼前，撑住自己嘴巴，连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其余山贼早吓得魄不附体的直叩头。
“冒充李某罪小，伤害百姓罪大！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有多久？前几天伤了人命的又是谁？”李德裕有意弄个水落石出。
“大人，小人实是初犯。目下盗贼到处都有，可别把屎都泼到咱头上。”汉子说了，眼巴巴盼着李德裕让开路来。
这时，帕威和一群黎胞赶到。李德裕怕他们同来，会让山贼认出，打草惊蛇，因此让他们迟走片刻。他们这会儿来了，却来得正是时候。
“你这个贼头，贼头！”帕威认出了汉子，“怎的不凶啦？怎的不剥咱皮？”帕威暴跳如雷，凑近汉子身旁，“你不是说要杀进黎峒去，把咱黎人都一个一个杀死？你前几天才说的。你怎不杀呀？”
“这话是……是王得利说的……王得利又听胡大人说的……胡大人还传话给王得利，让咱自称李大人……说谁都怕李大人……”汉子一瞧帕威嚷得特凶，无意捅破了底。
原来这汉子名叫王大，跟王得利也算沾亲带故的，是崖州城有名的浪子，时常听王得利使唤的。王得利给他哄几句，他便觉得腰板硬，仗着几下拳脚欺压百姓。今天老天有眼，让他栽到李德裕的脚下。
“大人，这无赖太可恶了！杀死他，杀一儆百，也给胡思进一点颜色看看，出一出几口冤气！”刘松面向李德裕说。
李德裕脸色阴沉，半响不语。
“刘松，把他右耳割了，留他一条命吧！”李德裕一挥手，刘松手起刀落，活活治了王大。
“我看你这右耳象个奴耳，只听胡思进的，除掉它，你今后专听好话，勿再听小人之言，于你也有好处。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已宽容于你。你回去便要替我对胡大人说，就说我李德裕一个黎民百姓当不得招牌，要打出招牌，就打他胡大人的好！”李德裕说了一番话，便将王大和同伙都放了。
“便宜了他们！”帕威感到还不过瘾。
李德裕笑笑，突然对开步的山贼喊，“回来，回来！”
王大他们一个个以为李德裕变了卦，大祸将要临头，两脚发软，楞住不动。
“回来，我李德裕绝不会妄杀生灵。今天我有言相赠：为人一世，不讲礼义廉耻，何异禽兽！安份守己，各谋正业，此乃臣民之道。今大唐治世，崖州地阔，有地可以开垦，有海足以渔利。你们理当自食其力，勿为不义之举，勿贪不明之财。我无财物奉送各位，就请大伙记住我这番话，改过从善！”
李德裕刚说完，山贼连连叩头谢恩，便要上路。
“回来！”猛然，李德裕又喝了一声。他倒不是忘了事，实为有意折杀他们，使其不忘今日之苦。
“大人，咱今日受此惊吓，再不敢惹事生端，再不敢了！”山贼一个个捣蒜似的跪下叩头。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三番两次让你们回头，我实在是为你们好。你们回去之后，还得奉告那些无法无天之徒，一定要改邪归正。不然，我李德裕不会放过他们！”
李德裕说罢，盯住王大，“这不委屈你吧？”
“不，不，”王大惶恐地说。
“你说给那狗官，咱黎人也不是猪，不是狗，任他宰，任他割的！ ”帕威发狠地“呸”了几下。
鬼门关口，西下的太阳送来清晖，轻风徐来，山民们觉得清清爽爽。然而，转眼间太阳滚过山头，林海里便笼罩着晦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