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刀下留情·歇脚寮·逼进黎桐·夫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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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2358
颗粒名称: 第六章 刀下留情·歇脚寮·逼进黎桐·夫人泪
分类号: I247.53
页数: 15
页码: 77-91
摘要: 文中描述了黎胞们在回风岭的山路上行进的情景,并描写了深山、动物、气息等生动的细节,展现出黎家人的勇敢和生活状态。同时,还插入了阿光和王得利的故事,彰显了黎家人对敌人的仇恨和报复心理。
关键词: 黎胞 回风岭 社会生活

内容

回风岭还裹在苍茫的曙色里。
  天空里,灰暗、幽蓝揉合成迟滞的、厚重的色块,东天送来些微亮色,才抹上一缕一缕桔黄的花边。
  在这色块下面,一个个山头就像铁铸的巨兽,凝重,但还不崭现生气。低垂的雾霭,步履沉重地、执着地,从这个山头捱过那个山头,甩出一柱一柱轻烟,升腾入苍茫深处。
  崖州城里鸡又叫过一遍,这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露珠,从青梅、竹叶松,绿楠、毛丹的叶尖上,从杜鹃、山茶、桐剌、金银花的花瓣上,一滴一滴,轻无声息地洒落。春天里的深山将近拂晓,还是冰冷冰冷的。枝丫间、草丛里的斑鸩、山鸡、山雀、长尾猿,一个个睁开了眼,又懒洋洋地闭上。贪吃的野猪呼噜呼噜拱了拱窝里的野草,又翻过身子打起鼾声。更不用说穿山甲了,此刻它正在土洞里做着美梦呢。
  可是这个时候,血战了一夜的黎胞们正踏上回风岭的山路。尽管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心头还笼罩着悲哀,但黎家人一旦投进大山的怀抱,便觉着是鱼儿跳出了火锅,游进了大海。况且,他们还杀死了官军,救出了秋玉。他们走着,似乎笫一次发觉深山拂晓的空气这么清爽。一个个呼吸着凉气,撩开麻衣,让冲出云雾的下弦月光洒进胸膛,让它洗涤一场血战留在心上的伤痕。
  帕威也跟兄弟们一样,享受了片刻的快意。但他走着,走着,只觉心往下沉,往下沉,沉到那深幽幽的谷底。刚才阿光到哂经坡墟去,帕威背着李夫人走一段路了。他本是多港峒里的呱呱叫的壮汉。百把斤重的山猪扛在肩膀上,他一蹦就蹦过山涧,连气也不喘一喘。有一次,他打猎一整天,米粒不沾一口,舀几口溪水就充饥。回家的路上,一只大熊突然从旁边扑来。他一闪,一跳,跳到一棵大槐树上。 山熊正在树底吼叫,两支利箭几乎同时飞来,射中眼睛,不能动弹。帕威跳下树来,再打几拳,大熊断了气。眼看四下无人,帕威背起死熊就走,一口气走了三里多山路,回到了寨子。可是这一回他背着李夫人走,心地沉重,脚步也就格外沉重。
  帕威走三步两步,便回过头,焦躁地叫起来,“阿光怎的还不回来?夫人等着药呀!”身旁有人应道,“峒长,他们刚走一会!”帕威还是嚷着,“这是什么时候?他们就不焦急!”
  当然,帕威是枪筒着火,一着就冒烟。其实,阿光一样心急呢,他带了两个兄弟赶到晒经坡墟,先找了李三。原来李三带阿光进城,王得利只抓住一鳞半爪便去报官,添油加醋的乱说一通。李三因此遭了官军毒打,养伤在床。阿光来不及细说,只说李夫人受了重伤,请李三想想办法。李三一再叹气,不能两肋插刀杀进城去,冤了好人,又在阿光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阿光边听边点头,辞别李三,带着兄弟们走了。
  阿光寻到王得利家,操着官腔,敲了敲王得利的房门,“快起,快起!半夜黎人打进州衙,官军伤亡不轻。胡大人命我来取上等伤药,还有人参、熊胆!”王得利睡眼惺忪闪开房门,一看来头不妙。猛地要把门关上。阿光目疾,早抢在前面闯进房里,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准王得利的心口。
  “自家人,好说,好说!兄弟别动肝火,我取就是,我取就是!”王得利捣蒜般直叩头,两只眼睛却贼溜溜转,突然撸起一拳,朝阿光阴部猛击。想不到阿光乘势一跃,骑住他的脖子,两手揪住头发,将头往墙上碰。王得利吓得象挨刀的猪嚎叫,求饶不止。阿光放了他,王得利只得乖乖取出药物。阿光把药物包好,却回过身来,让同行的弟兄把王得利捆了。“把他杀了!”两个黎胞掣出尖刀。阿光皱一皱眉,喝问王得利,“是死是活,由你挑!”王得利早认出阿光他们,吓得魂消魄散,此刻只有浑身打抖的功夫了,“饶了小人……一条狗命!”阿光冷笑道,“杀你三遍,也是罪有应得!可你是条狗,杀了你,腥我的刀!咱放了你,看谁还敢说黎人无法无天?你听着,再动李三哥一根毫毛,就让狼来扒你的肝,撕你的肺!”阿光说完,那两个兄弟往王得利嘴里塞进一团破布,大笑着,“叫你去报官!”
  阿光三人六腿生风,一口气赶到歇脚寮,同帕威他们相遇。
  歇脚寮是黎胞们赶墟时往返歇息的一间草屋。几根木柱搭起了架子,上面盖上茅草。也就是了,简陋就是简陋,可春夏秋冬,它送往迎来,倒是热热闹闹的。这里地势平坦低洼,旁边大树枝丫交错,门前清泉四季流淌,叮叮咚咚,清泉洗刷得山石莹润光洁,三个一堆,五个一簇。此去晒经坡墟不远,黎胞们跑了好长山路,自然要在这里松松口气。这时,老年人放下担子,便拢来干枝枯叶,来个钻木取火,吧哒吧哒抽起烟来。年轻小伙子则抹了抹脸,喝一口泉水,扎一扎腰带,嘴巴一咧开,哼起情意绵绵的黎歌,要不就吹起鼻箫、唎咧。年轻的姑娘最爱采山花一朵、两朵往头上斜插,坐在山石上,也情不自禁扭动腰肢,同小伙子传情达意。进山时,歇脚寮成了集合地点。先到的等候后来的,我帮他,他帮你,大伙整好担子。牛角号一响,黎胞们才一起动身。
  “得了?”帕威见到阿光,连忙问道。
  “嗯。”阿光轻声应道,走进歇脚寮里扶住还在昏迷的李夫人。
  帕威紧蹙的眉头稍为舒张。他小心挪开身子,让阿光扶好夫人,自己把伤药再给夫人上了。秋玉把人参切成小片,轻轻捣烂,轻轻放进夫人嘴里。帕威望了夫人身上的箭,闷声不响,拔出尖刀放在火上炆着。
  一双双眼睛投向跳动的火苗,仿佛那刚烧起来的篝火里在燃烧着希望……
  “老天,饶恕咱的罪孽,救救咱黎家的大恩人吧!”帕威蹲在篝火旁,双手按住胸口,虔诚地念着,然后,才拿出烙红的尖刀,仔细端详着它的火候。他拿起刀,走到李夫人身旁又“扑咚”跪下,又一次念道,“夫人,你受惊了!老天,救救咱的大恩人吧!”说完,他双手颤抖把刀贴近夫人伤口,闭住眼睛,狠心把刀往上面一按,牙齿“格登”一响,猛地一拔,拔出了那支利箭。这一切是在瞬间完成的,众人都惊呆了,山头的轻岚也凝然不动。
  “见鬼去!”帕威把箭折了,掷进深谷,深深地吐一口气,一个个心里,也似落下一块大石头。
  黎胞又犯难了。帕威怔怔地望着夫人和大伙。他们心中嘀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回头无路,只得把夫人背上山,把她救活再说。
  又一次给李夫人喂药、熬药,又一次给她裹好衣服,黎胞们才上路。
  今天的山路好长好长,今天的山岚好浓好浓。黎胞们跋涉过一个山头,便向山下了望,看看是不是快到家了。虽然谁都知道这段山路有多少个山头,有多少个岔口,闭上眼睛也懂得还有多少路程。然而,当寨子里的牛叫声、狗吠声传来时,人们悲喜交织着的心里,仿佛又添上了什么,不觉把脚步放慢。
  “阿光,你先走回寨子,叫父老们把什么都免了!”帕威闷声闷气地说。
  平时,每逢围猎丰盈时节,弟兄们反击官军征剿胜利归来,寨子里沉浸在纵歌狂欢里。分不清谁喜迎亲人,分不清谁凯旋而归,你挥动尖刀,我飞舞利刃,一对一对剌杀,洋溢着内心的喜悦。遍坡满路,人影跃动。或当面进攻,或背后袭击,或旁敲,或斜剌,迅猛如山雨骤来,轻捷如蜻蜓点水;人如老虎下山,如山猪坐地,如壮猴舒臂,刀光似白鲫过江,似金蛇狂舞,似银鹤掠翅。年老的,年幼的,在一旁 敲着牛皮鼓,吹着唎咧、唢呐,拍着手掌,助威助兴。胜利归来,不跳起狩猎舞,便如菜里少了盐,席间缺了酒,用十八丈长的藤片也提不起劲头。帕威打猎、跳舞,样样出色。老峒长因此看上他,大伙也因此而选举他接了峒长。哪一次不是他首先迈开矫健的步子?可是今天背着李夫人,他一点儿兴味都没了。
  父老们捧着山兰酒,捧着香米饭站在路边,可是帕威只是点了点头,便走过去,大伙也默默地走过去了。一个个获胜归来的黎胞,就这样进了抱班寨,进了自己的家。
  第一天李夫人醒过来,又昏过去了。秋玉一整天都侍候在她身边。这里是她的寮房,还是新盖好的,屋顶的葵叶还散着淡淡的清香。床上铺着的,也是她不久前织好的簇新的锦被。虽说秋玉的手艺无人不夸,可是让她自己满意的,才有这一张锦被。每一根纱线都是精心纺成的,每一个图案都是精心织好的。它还织进秋玉灼灼动人的眼神儿,织进秋玉那不肯告诉别人,只留在心底的梦。难怪它那么鲜亮,那么温馨。几回回,秋玉只要闭上眼皮,这张锦被就变成一朵彩霞,让她和阿光坐着,飞到一个人迹罕至,异常新奇的地方。那里,石头上长出山兰,千年的铁树挂了果,金钱豹同山羊一起拉军,彩虹给深谷架桥,常春藤缠着青松,金鹿儿唱起动听的歌……床上原来铺着一张半新的黎锦,秋玉望着,迟疑着,突然狠下心抱来这一张簇新的锦被。她阿妈见了,小声地骂,“你疯了?”便一把抢过被子。秋玉勃然生气,猛然抢回被子,跪下哭了,“妈,要不是夫人……咱可见不了你……可你……”原来,黎家人有条规矩,结婚要用的东西,过门时才能破新,否则会损了一生福气。阿妈见女儿这般,无可奈何,兀自叹息。
  李夫人昏迷过去,又醒了过来,醒了过来,又昏迷过去。她随丈夫南下,一路上折腾,早已心力交瘁,完全是撑住,打发日子。到了崖州,她水土不服,病邪缠身。虚弱的身子,又怎受得严重的箭伤,挨得一夜的餐风饮露?
  昏迷中,李夫人多少次模糊不清地唤着李通的乳名,唤着“大人,大人”。远在毕兰村的亲人,可曾听到她的呼唤?黎胞是听到了,每听到一次,心里就仿佛多射进一支利箭,酱赯色的面孔上颤栗着无比的哀伤、痛楚。可是他们,这些围在四周的黎胞,却无法让李夫人脱离苦海。
  秋玉坐在身旁,含着泪给李夫人喂米汤。夫人呻吟着,“喝……喝……”秋玉把汤匙轻轻送到唇边。夫人哪里咽得下去?米汤一点一滴溢了出来,秋玉轻轻拭着,又一点一滴送进夫人嘴里,不喂汤时,秋玉就怔怔地想。她想起来了,仙水能治百病,使人起死回生。她听阿妈的阿妈说过的,仙水就在仙水潭里。于是,她眼前恍然现出一汪水潭。水潭四周石头儿可怪了,什么样子的都有。你想得出什么,它就象什么。四周的鲜花可奇了,红、黄、蓝、绿、紫,一年四季就在青枝上挂着。毒日晒时,一朵一朵,全都水灵灵的开着,风吹雨淋时,小朵张大成了大朵,大朵干脆爆了一枝繁花,潭里的仙水最神了。它象水不是水,象乳不是乳,象山兰酒不是山兰酒。渴了时,喝下它,只觉甜凉凉的,一直透到耳根;全身发冷时,只要闻到它的味儿,五脏六腑立刻暖烘烘的,年老的也来了劲儿。秋玉这般美美地想着,心里顿时惊喊,“夫人得救了,得救了!”于是,她立即打发阿光去讨回仙水。
  “我该到哪儿去找呢?”阿光高兴是高兴,可为难了。
  “这……”秋玉也为难了,阿妈的阿妈并不告诉她仙女潭在什么地方,“到尖峰岭去找吧。那里有仙人草,也会有仙水嘛!再不然,就到抱告岭、石门岭、南山岭去吧,反正,这仙水非找回来不可!”
  阿光动身出发了。他明知道,这是上天摘星斗,但没路也得寻路上。
  李夫人昏昏沉沉,又发起高烧来了。
  第二天,帕威叫人杀三头牛,亲自请道公帕扣给夫人求神除病。
  桌上摆满猪肉等祭品,燃上沉香做的香,香味扑鼻,香烟缭绕。帕扣一身打扮,对天、对地、对香案,连连叩了九叩。接着,他把一只公鸡剐了,扔在地上,站立在香案旁边,往桌上不停的拍击木卜,半闭着眼,嘴中念着:“嗽……嗽嗽……”他这样做是查一查阴鬼,询查是哪一种凶鬼的作崇。不料,那只公鸡扑打着翅膀死去时,头颅却朝向大门之外。帕扣猛摇脑袋,怕是要摇断了脖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病人犯了天规,神要惩治她!”
  帕威一直在旁边看着,一听帕扣说,脸色涨红转青,慢慢煞白,嘴唇也微微哆嗦,“求求你禀告,神要惩治,就惩治我吧!”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帕扣又晃了晃脑袋,“嗽嗽嗽……峒长,一人做孽一人当,谁也替不得呀!嗽……嗽……嗽……”
  突然,帕威两眼炯炯发光,伸过铁钳般的手捏住帕扣不放,“你说说,她有什么罪过?我要让她活,天哪,我的大恩人哪!”
  “嗽嗽……嗽……”帕扣念念有词,“这是天意,天意!峒长,谁能跟天做对?”
  “道公,请你再对天祷告,对神明祷告,求求你呀!”帕威苦苦哀求,简直要下跪了。
  “峒长,神明只显灵一次。咱还敢再惹神明吗?嗽嗽嗽……”帕扣摆了摆手。
  帕威垂头丧气,进了秋玉屋子。大伙见到他这个模样,话都憋住了。
  李夫人时停时续的说胡话。傍晚时分,她一只手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胸口,如此重复着这个动作。
  一时,大伙都捉摸不着夫人为何这般动作,帕威急得直抓头皮。
  “阿爹,夫人这不是要见李大人吗?”秋玉两手比划着,恍然大悟对帕威说,“阿爹,快告诉李大人呀!”
  “对,咱为啥这傻?”帕威也恍然大悟,拍了拍脑壳,“咱怎不想到这层?砍了脑袋,也得请李大人上山!”
  帕威又犯愁了:空口无凭,李大人会相信自己吗?秋玉看出他的难处,望着屋里四周,眼光慢慢落到李夫人那枝漂亮的头簪上,兀地放亮了,“阿爹,头簪——行吗?”
  “对,头簪,对,头簪,爹这就去!”帕威破涕为笑了。
  帕威嘱咐老伴利女儿一番,望着李夫人,合起双掌,“夫人,你好好歇着,大人会来的,会来的!”说完,他接过秋玉递过来的头簪,带着一个懂汉话的兄弟,马不停蹄星夜赶到了毕兰村。
  时已二更。还是黑沉沉的夜,还是那盏孤灯。可上一回是李夫人苦苦着丈夫速归,这一回却是丈夫惦挂着妻子生死未卜。那天早上李德裕回家,见不到夫人,只见一滩血,一条红头巾,不禁大声哭喊,“夫人,你好苦哇!”夫人啊,你一生贤慧,半生忧愁,风烛残年,你难道惨遭不测?
  李德裕认出那红头巾了,帕威在眼前恍然一闪而过。是他下了毒手?不可能。我李德裕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难道说,是胡思进嫁罪于他?李李德裕摇了摇头,要是这样,事情就更复杂了。李德裕左思右想,觉着事情凶多吉少,暗暗叫苦,“夫人啊,吾到哪里找你?”过了一个时辰,李三来了。李三哭着,把李夫人中箭受伤的前前后后都说了。李德裕听罢,勃然大怒,“胡思进,还吾夫人来,还吾夫人来!”两天内他找了胡思进三 次,次次都吃闭门羹。李德裕想要进山去找夫人,又怕被胡思进反诬一口,说他私通黎贼,一时委决不下,不禁仰天长叹,“想不到吾一个重臣,遭小人作弄到这地步!夫人危在旦夕,吾却眼睁睁坐视不救!”当时,李德裕坐在灯下,思绪奔涌,悲愤不已。不远处偏传来猫头鹰“咕,咕,咕”三下喊声,他兀地站起来,默默望着窗外。
  这时,帕威早等在外面片刻,心急如火烧,却不敢惊动李德裕,直到他被鸟声惊扰,帕威才悄悄进了屋子,跪在李德裕背后。
  “你们是谁?”李德裕转过身,瞥见来人,便大声喝问。
  “大人,咱们该死,该死!”两人还是跪在地下。
  “你们来此何干?”李德裕面对这不速之客,一表威严,厉声喝问,“快说,快说!”
  帕威这才抬起头,嘴唇一张一闭的,颤抖着双手,献上李夫人的头簪。
  这不是他吗?借着灯光,李德裕认出了帕威。但他不说话,迟疑着,突然一把抓过头簪,紧紧攥在手里,眼泪夺眶而出,“夫人,她,她怎么啦?你们快说,快说呀!”
  “夫人,咱害了夫……夫人……她她重……重伤……在床……”帕威哭诉着。
  李德裕猛然抬起手来,挥到半空,似乎要发作的样子,那手却伴着一声长叹,重重地落到他的大腿上,“嗨,你们干的好事……”
  “大人,你就杀了我吧!”帕威哭个不止,“可你,一定要去见夫人!她想你呀……”
  李德裕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飞到夫人身边。可他一想起胡思进,又恨又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大人,见夫人要紧!什么王法不王法?如今天高皇帝远,咱管王法,王法却不管咱!这窝囊气还要受多久?”刘松、李茂光一齐劝主人赶快动身。
  李德裕沉吟半响,又叹了一口气,才匆匆草就一封书信——
  胡刺史钩鉴:
  卑职李德裕贱妾前夜遭官军箭伤,现已身陷黎峒,生命危在旦夕。吾两天内三次禀见大人,未尝面遇,以致一误再误。伏念夫妻一场,患难与共,安能见死不救?吾出于无奈,星夜携几奔赴黎峒,见妇一面,以尽为夫之道,达于人伦之义。吾皇向以礼义治国,大人幸勿见 怪。卑职自往自回,勿念。
  李德裕把书信摺好,交与茂光,嘱他第二天早晨交胡思进,便带着李通,随着帕威直奔抱班寨而去。
  下弦月还藏在浓云里。走在回风岭那幽深崎岖的山路上,黑魆魆的山头从两旁、从前面,不断地压来,压来,李德裕忽然觉得自己钻入了黑幽幽的无底洞。四周静极了,静到让人心寒,要不是偶尔有一声狼嗥,有一声鸟叫,还会以为一切都死灭了。李德裕何曾不在夜间走过山路?但那时他是一军之主,百骑千骑簇拥着他,气贯如虹,就是地狱,也敢去闯一闯的。而现在,他孤身陷进黑暗的无底洞,心灵也陷进悲伤的无底洞。今非昔比,完全是天壤之别。因此,李德裕走着,走着,只觉得恐怖从四面八方都压过来。好几回,他微微战栗,把害怕得透不过气来的李通紧紧搂在怀里,只有当他想起夫人还在山那边等着他,似乎听到了夫人深情的、虽然是那么微弱的呼唤,这个时候,心里才猛然一惊,提起精神,纵起马缰绳来。枣红色的龙驹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平稳地小步跑了起来。“的的笃笃”的马蹄声,清越、欢快,惊破了黑夜的死寂。李德裕在那绝望之中,又听到了当年进军的鼓点……
  天快亮时,抱班寨里彻夜跳动的篝火,一双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盼来了李德裕。
  李德裕老远就下马,一下子扑到妻子身旁。这是相濡以染的妻子吗?怎么,怎么啦?才隔几天,就仿佛隔着了几年、几十年!李德裕握紧妻子的手,一次又一次呼唤着妻子的小名,喊声那样轻,却饱含着悲恸,颤抖着惋惜和抗争。夫人,你怎不回答丈夫,怎不拭一拭他的泪滴?哪怕是回答一声,拭一滴泪滴也好!还有,你也该亲一亲可爱的孩子,别让他泪流满面!夫人,你还应说一声,你根本不触犯什么天规!可是,你什么也不说,只顾昏昏沉沉地躺着……
  李德裕把随身带的中药煮了,一汤匙一汤匙喂给夫人。 药汁,慢慢润湿她的嘴唇,渗入她的喉中。李德裕越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李夫人忽然缓缓睁开眼睛,呆滞的眼光在李德裕身上停留,久久的,才翕动嘴唇,轻轻喊出声来,“老爷——通儿——”
  “夫人!”
  “娘!”
  爷儿俩几乎同时喊出声来。
  李夫人把丈夫的手吃力地缓缓拉过来,按住自己的胸口,眼角浮上凄然的笑,“老爷——妾跟你这些年——怕是——”
  “夫人,你要撑住,你能撑住呀!”李德裕哽咽着,“你说过,三年五载——咱们回城去——回京城去啊!”
  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吁了一口长气,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异常得意的笑容,“妾——可知足了。”
  “夫人,你要撑住,阿光哥快回来,仙水——”秋玉呆痴痴地说。
  “好姑娘——我——我”夫人说着,说着,突然断了气。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就这样闭上了,永远地闭上了,再也见不到她的亲人了。也许,她活得太烦恼、太累、太沉重,要带着深深的爱到一个幽静的地方慢慢消受。
  李德裕正想把夫人遗体运回崖州城安葬,不料茂光他们都上山来。原来,胡思进接了李德裕书信,竟诬谄他串通黎人谋反,要申报朝廷,治李德裕的罪。茂光他们走投无路,只好上山报讯。
  “竖子,你欺人太甚!”面对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李德裕招架不住了,大喝一声,就昏了过去。
  事到如今,只好暂时把夫人在抱班寨安葬了。
  多港峒十几个寨子遇上百年大哀。
  李德裕入乡随俗,丧事由帕威按黎族风俗办了。
  报丧时,十几个黎胞举起粉枪,对天空鸣枪三发。然后,才换下夫人衣服,给她换上新衣。祭奠仪式是从祭灵头饭开始。黎胞们在夫人头顶供放米饭、米汤等祭品,并用木棉花醮米汤滴入她的嘴里,给她“喂饭”。入殡前,帕扣和一位道公,把一只祭猪吊在屋檐下,将一个簸箕供放灵头饭祭了夫人,又拿着一支龙眼枝醮了清水,浇潄于夫人遗体上,给她“洗浴”,再用剪刀剪了她头上一缕青丝,表示对 夫人挽留的情意。入殓时,秋玉哭得死去活来,把自己织的锦被都放在棺木里,把自己那只玉镯子放在枕头底下。入殓盖棺后,黎胞再对空鸣枪三发。一个个哭得愁云惨惨,悲风呼呼,哭得青山低下头,哭得流水也呜咽。停尸七天期间,黎胞敲锣,打鼓,吹唢呐,昼夜给夫人奏了哀乐,道公们跳起五风舞,又一次为亡灵追祭。出殡择一个良辰吉日。道公们念经超度亡灵,德裕、李通、帕威、秋玉等人,跪在灵柩前嚎啕大哭。峒里一个个黎胞,全都披麻戴孝,抚棺而哭。送殡队缓缓而行,伴着唢呐声幽幽怨怨,伴着送葬歌悲悲恻恻,缠绵着山路弯弯……
  坟地在后达岭上,是一块向阳坡地,李德裕亲自选定的。帕威按黎俗以蛋掷地,选定了墓穴。招魂之后,棺材下葬了。
  李德裕痛哭祷告,“夫人,吾不能让你归返乡里,只能让你安息山林,遥望家园。吾有愧于你,宽恕我吧,宽恕我吧!”
  帕威接着把停灵时放在灵柩旁的两株芭蕉树种在坟墓两侧。黎胞们痛惜夫人生前不能跟他们同欢共乐,只好盼望她的魂灵在黎乡创家立业。
  微风吹来,芭蕉树摇曳几枝翠叶……

知识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李德裕在崖州》

出版者:南海出版公司

本书记述了我国晚唐时期被贬至黎山的官员李德裕扎根开发黎族地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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