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遇·冤家路窄·不得公鸡抓鸡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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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2355
颗粒名称: 第三章 初遇·冤家路窄·不得公鸡抓鸡仔
分类号: I247.53
页数: 15
页码: 33-47
摘要: 本文记述了一个南方小镇的墟市热闹场景,引出主要人物帕威和他的女儿,在晒经坡墟与各路客商、买家交易,展现了南北交往的交汇点及其中的商贸文化。另一方面,文章通过李德裕等人的角色和感慨,反映了官僚文化与南方乡土文化的碰撞和融合。
关键词: 商贸文化 南北交往 乡土文化

内容

二月廿五。
  天气转暖了。晒经坡上,乍暖还寒时节,红黄斑驳,风疏雨斜。眨眼儿,绿丛间、枝梢头,忙坏了山雀、鹧鸪,一大早就扑闪扑闪翅儿,转悠着觅食。邻近的崖州城里,荷锄的、肩挑的,待不得东天鱼肚白,就离开家门,赶了个早儿;大蛋港口,撒网的、掌舵的,鸡叫二遍就忙开了,赶了个趟儿。晒经坡下的晒经坡墟,地处大蛋港和崖州城中间,位置得天独厚的交通枢纽,成了南北交往的一个驿站。由这 里,崖州土产源源不断地输出,中原百货络绎不绝地运进。而进进出出之间,晒经坡墟自然是一个交汇点。鲜鱼新米,吉贝铁器,以物易物,以货易物,应有尽有。或三天两天,或七八成群,肩挑手提,品长论短,便完成一桩桩交易。交易之间多是公平互惠,心气平和,却也有油头滑脑的,或串通外商,或勾结官府,多说几句昧心话,多赚几把血汗钱。天气转好了,晒经坡墟自然热闹繁忙。这一天日上三竿,来往之人长袖短裤,文身裸体。一个个东瞧西望,手摸目掂,大头大户人家简直门庭若市。军话、迈话、黎话、闽南话,南腔北调,不绝于耳。
  人群中一男一女先后走着,一步不离。
  男的大约40来岁。你看他一身打扮:扎的是红头巾,披的是麻布衣,双腿打紧麻绑带,脚板踏着牛皮做的千里鞋,腰间缠严一条皂色腰带。头巾上还插两枝五色雀羽毛,腰带上别一个精致的编着图案的白藤腰篓,篓里插一把三尖两刃刀,左肩上挎弓箭,右肩上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他就是多港峒峒长帕威。不用说,他是赶墟来了。
  帕威“蹚蹚蹚”地走着,两腿生风。帕威走到哪里,哪里便投去惊讶的,羡慕的,乃至馋诞欲滴的眼光。他是典型的黎族汉子,一表慓悍孔武。古铜色的长方脸上,一对突出的,像用雕刀雕塑的眉弓下面,闪烁着两只炯炯有神的虎眼。鼻的山根稍为凹陷,却挺起丰满的准头。他的四肢也是古铜色的,肌肉仿佛一道道凸起的山梁,整个身躯就是脱了白的坡垒格桩,显示着阳刚和力度。年轻时,帕威有如南仇 岭的主峰,追逐他的黎家姑娘就如山头的彩霞。如今,他早淡漠了儿女情长,但一见到那笑容、那馋劲,心里头却如灌进蜜。
  原来他知道,那目光,全冲着女儿来的。
  人们指指划划,“瞧,她来了,她来了!”听到声音,喝汤的放下碗,挑货的放下担,小娃娃跟不上时拍拍手往前跳,老公公走得远了扭转头朝后面跑。一个个赞叹她一身华丽的桶裙:那上面的五色雀,就真地扑闪扑闪飞过来啦,那上面的日月星辰,夜里白天一样发亮。老太婆争个不休,她长得这样标致,父母是不是描着模样生她?她脾性这么惹人喜欢,是不是十代八代的造化?她也曾生气,也曾发火, 可的越是发火,人越喜欢?这个问,那个答,惹得她鹅蛋脸儿飞红霞,惹得那水灵灵的眸子格外动人,抬起来,便是亮晶晶的星星;放低去,却如清幽幽的山月。
  父女俩跟七八个黎胞赶了半夜山路来到晒经坡墟,一点也不疲倦。帕威让同伴分散行动,换货的换货,访亲的访亲,傍晚再鸣号结伴进山。帕威一要换货,二要访亲,因此父女相伴而行,离开同来的黎胞。
  这天逢大墟。州衙内无事,李德裕扮了个私塾先生,李茂光扮成家人,刘松扮老童生,相伴出外走走。
  近来,胡思进并不节外生枝,惹事生端,对李德裕也颇看重似的,然而,李德裕终究郁闷日多,开怀时少。因此,也曾乔装打扮,走港口,上墟市,看燕子南来,望云帆北去跟外来客商聊聊中原掌故,跟崖州人学一学军话、俚话、凑一凑南腔北调。
  一天,他登上望阙亭,扶住雕花栏杆,抬头北望。四周的马鞍山、香岭、回风岭,层峦叠嶂,奔腾起伏,仿佛一个个波涛,涌向遥远的天际。他却无端地觉得,那波涛一个接一个,前伏后起,从遥远的地方逼过来,逼过来,四下里没有立身之地。他失神地,发痴地望着天空。高空里,一只老鹰搏动双翅,似拖下一条丝线,拖着自己那颗心一起飞腾。然而,却飞不出关山重重,浓云漫漫,飞不出那片幽深,那片寂寥。仿佛一场梦醒,李德裕来回踱着,发出回肠荡气的咏叹:
  独上江亭望帝京,
  鸟飞犹用半年程。
  江山只恐人归去,
  百匝千回绕郡城。
  二月廿五这天,风和日丽,李德裕三人出了毕兰村不觉神清气爽,信步走到古树参天的大云寺里。当年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传经,海上遇飓风,飘到崖州,在崖州晒了经卷,还给百姓诵经。如今崖州百姓建造大云寺、晒经亭纪念他,晒经坡、晒经坡墟也因此而得名。李德裕缓缓登上晒经亭,想起斯人虽逝,音容犹在,一时触动心事,不禁对二人笑,“咱们去当和尚好啰!”刘松也笑着,“我使枪弄棍惯了,怎的敲得木鱼?”李茂光皱了皱眉,“我专吃斋,肚里头便敲锣打鼓!”三人说说笑笑,到庙里进了香,才缓步而出。
  李德裕到了晒经坡墟一条路,恰好,帕威父女也逛到那里。天底下少了“凑巧”两字,可要少了看头呢。
  大家一打照脸,好脸熟,似在哪里见过的,可谁都愕着,一时答不上腔。
  李德裕也曾见过黎胞,瞧帕威那模样,那打扮,不由赞叹一番,“好一个黎族壮汉!”可是帕威的女儿,却让李德裕犯了疑团。黎家姑娘怎生得如此文雅可掬,如此丰采照人?她跟想象中的黎家姑娘,相差何其天地迥异。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屋里灯;一个似凤,一个如鸡。那娇态,那丰韵,也不比当年李夫人差。李德裕荡了魂儿。但他愧从心起,暗地里咒骂自己,“吾岂是好色之徙,怎么能想入非 非?”
  帕威也端详着李德裕。一表人材,肚里盛半溪墨水。眉目最和善,嘴巴虽不张开,倒像要跟咱拉一拉家常话,夏天种山兰,冬日打黄猄。帕威差一点喊出声来,“教书老先生, 好,好!”但他到底暗自发笑,“你怎的见得,怎的知晓?人家跟你又没啥瓜葛!”
  “同年,赶墟来啦!”李德裕先打招呼,黎话、闽南话一齐来,都一样半生不熟。闽南话是崖州人通用的方言,黎人也能听懂。
  “是,是!”帕威光顾笑嘻嘻。
  “同年跑得好远,跑得好累!”李德裕说着,指了指大山方向,比比自己的脚板。
  “不远……远……没啥,咱惯了,老先生!”帕威似乎语无伦次。
  “同年,有眼力。他就是老先生!”李茂光举起大拇指说。
  帕威朝女儿一笑,神气得很:我没猜错吧!他心里更乐不可支。老先生这么好,说不定有一天也请他来,教女儿认几个字,教山里人认几个字。咱女儿哪样比不上有钱人家的女孩!她再认得字,脸儿光亮肚里也光亮。帕威一高兴,忽然解开布袋,把一块鹿茸塞给李德裕,还朝身子划一个大圆圈,“老先生,交个同年。这,补补身子!”
  “这怎么使得?”李德裕为难极了,推辞着。
  “老先生,你不肯收下,就是瞧不起咱,不肯交同年!”帕威满脸不高兴,噘起嘴巴,仿佛一个大孩子受了委屈。
  “好,我收下。”李德裕摸了摸身上,摸不到可以回敬之物,只好作罢,“同年,我就住在毕兰村里。”
  “好,好。我叫帕威,住在多港峒里,”帕威破涕为笑,指着女儿说,”她叫秋玉,老先生,以后咱们山里不见墟上见!”
  秋玉默默不语。可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朦胧和清澈交融着,拘束和热情交织着,汇成一个黎家少女单纯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同李德裕分手,帕威父女往墟南李三家去。李三没在,他女人赔礼说:“同年来得不凑巧。孩子他爸出海去了,少说几天才回来。”
  帕威送了东西,怏怏不乐走了。
  父女俩走过一家门口,听到喊声:“同年,抽筒烟啰!”一瞧,一张猴脸皮笑肉不笑的朝他喊,帕威不听见喊声则罢,听见了反倒大步流星朝前走。
  “同年,慢走!”猴脸跑出来,拦住父女,“咱给你留下一批新货!”
  还跟这号人做买卖?去年一天,帕威和几个兄弟上晒经坡墟,准备换回铜片、铁钉,钉一个铜鼓。正是这张猴脸,嘴甜过蜜地说,“同年,咱有好货!”帕威他们两话不说,爽爽快快解下布袋。“同年,咱这铜片、铁钉钉的大鼓,咚咚咚响,熊听见了吓破胆,”猴脸拿出几块铜片,一撮铁钉,“包你管用,包你够用!只是同年怎不多带一点山货?这样吧,先给你们东西,山货咱也收下。下次同年再给点就 是。”帕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麻袋山货还不够”?他心里嘀咕着,却不吭声,还赔了情,才招呼兄弟们走。猴脸忽然拖长猫腔,“黎剥皮,敢欺负我王得利来了!”帕威见王得利破口骂人,火了:“谁敢剥皮?”王得利自恃围观的几个杀狗兄弟护住他,越发跳得凶:“黎剥皮,钉铜鼓岂不是要造反?官府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才怪!”冷不防,人群中闪出一个汉子,脱下粗布衣往旁边一个兄弟身上掷去,露出一起一伏的胸脯。一个箭步跻到王得利跟前,右手朝肚皮上一按,“王得利,好种的,你就朝这上面剥!”王得利睁眼看清汉子,看看周围几个向着他的兄弟,脸上紫一块,青一块,红一块,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是你的什么人?你你你护着他!”汉子嘻皮笑脸地反问,“官府派你查户口来啦?好,我告诉你,他是我的同年!”一场闹戏风平浪静。帕威到了汉子家里,千声万声,感激这同他素不相识的汉子。汉子笑了笑,“别谢来谢去的,怪不好受!那年我到山里买长板给船家,半路上发痧倒下。要不是一个同年搭救,我早见阎王爷了。你谢我,我该谢谁呢?”
  帕威想起往事,还感到可气,但王得利一再叫喊,让他心软,不觉停住脚步。
  “同年,咱自家人不说两样话。这一回,天上有的,皇宫里摆的,咱一件不少!同年坐下来,挑个清楚。”王得利边说,边搬过一张凳子,边打量着秋玉,“哟,同年,有福气!阿〓真靓,再打扮,天下的汉子都想你!”
  秋玉白了他一眼,”呸,不正经!再说,嘴上生恶疮,你不得好死!”
  “阿〓生靓,不打扮,也就算了!”王得利改口说。
  “少啰嗦,拿货来看!”帕威可要发火。
  “同年,想换什么,说啰。”王得利陪笑脸。
  帕威朝女儿啧上嘴巴,“阿玉,你一件一件说给他,让他拿来”!
  秋玉扳扳指头。针可少不了啦,峒里几个姐妹都嘱咐的。盐巴也少不得,咸香淡臭,好儿家都喝清汤了。铁片更要紧,阿爹早晚都用上它。那面铜镜子也锈了,该换了,自己梦过好几回。还有,尖刀也是顶管用的,阿光哥不说,也得送一把新的给他……秋玉想着,想着,心儿醉了,脸儿也醉了。
  秋玉思量好了。她本想一五一十说出来,转念一想,这不白白便宜了这老贼精,一件一件编个谜语说了,让他想破脑壳。于是,阿玉一口气编了五道谜语。“拴条长绳穿过岭,”她刚念完最后一句,王得利嚷了起来,“哎哟,这不是牛吗?哎哟,百担沉香才得换得一头牛,别提,别提!”
  秋玉抿住嘴儿笑了。帕威可急了,“咱换的是铁片、镜子、盐巴、尖刀和针,不是牛!”
  “哎哟,同年眼睛穿过布,好利!哪样东西宝贵,你就提那样!也罢,都是自家人,就依了你。反正肥水不过别人田。”王得利说完,到屋里拿出来五支针、二升盐巴、一张小铁片和一面铜镜子。
  “没啦?”帕威问。
  “同年,你还嫌少?你,可是要刨我的命根啦!”王得利虽这么说,眼晴却直盯住一大两小三个麻袋——两个小麻袋秋玉挑着。那里面的吉贝布、沉香、鹿茸,一件件,都是上等货色。好几回,王得利想要鸡蛋里挑石头,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再给一把尖刀!”帕威不再想跟他磨牙,再讨得一把尖刀给那好后生,也就得了。
  “同年,我已赔本了。”王得利丧着脸,果真像猴子闻鸡屎,但转头缠住秋玉时,哭脸又变了笑脸,“阿〓,今天运气了你。你不晓得,这针才有来头呢。当年它们是五杆神铁,过路的仙人帮我磨了,还给吹了孔。要不得我疼你,我才舍不得!”
  王得利越说越玄,也不理会帕威父女脸色勃然变了,还兀自喋喋不休地说,唾星儿四处飞溅。反正他想,谁会骗人,谁才会做买卖。
  帕威不再吭声,闷声闷气的,背起麻袋就走。
  王得利䀹了䀹眼,两条汉子跳出去,挡住帕威去路。
  “让开!咱不白吃你的,白穿你的!大路长在脚板下,咱兴往哪走,就往哪走!”帕威瞪起两只虎眼。
  王得利用军话骂,“千刀万剐的黎剥皮,学假精”!说着,奔上前去,拉住帕威,“同年,人要有个良心!东西让你弄掉了毛,谁还肯要”?
  “你,你,你又要欺负咱!”帕威眼眦涨红了,脖子上暴起一道一道青筋。
  “你想赖账?没这么容易!我的东西掉了毛,你不给装好,就别想走!”王得利冷笑不止。
  帕威动怒了,眼里冒出阵阵火星,粗气呼呼而出,牙齿咬得嘣嘣响。
  秋玉却轻轻推开父亲,斜睨王得利一眼,故作惊讶地说:“你何不早一点说?快把掉了的毛捡回来。我给你一根一根装好!”
  王得利一听,脸色刹地变白。可是,他竟不理秋玉,走上大路中央,扯开嗓门大喊,“黎头反了,黎头反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跑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德裕同帕威分手后,到大蛋港走走,便转回毕兰村,路过晒经坡墟听人传扬黎人造反,连忙奔往出事地点。平日里他听胡思进说过,崖州欲得安宁,便须剿灭顽黎。但他就不相信,黎、汉百姓同居一方土,同饮一江水,世代相往来,黎民却如此凶顽!今天他初遇帕威父女,黎胞如此通情达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使他不疑自己平日所见。但身为司户参军,他深感责任重大,绝不可拿王法当儿戏,绝不可凭意气用事。果真有顽黎聚众造反,打家劫舍,便当绳之以法,以张扬大唐律典之尊严,以矫正百姓之视听。民风谆朴,人心思治,崖州始得安宁。
  李德裕挤进人群,不觉大吃一惊。帕威父女被王得利一帮人围住,帕威像一头被网网住的野猪,左冲右突,要找王得利算帐。可是父女俩寡不敌众,怎能脱得身来。李德裕认出帕威,私下叹息,“不想他不懂王法!该我治罪时,我不能徇情枉法!”但他转生念头,凡事得弄个水落石出,万不可冤枉好人。李德裕悄悄问几个老人,有的说,“王得利要吸黎人髓”,有的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李德裕再看帕威,他样子是凶,脸上却露出委屈的神色。而王得利一副模样,外 表三分可怜,骨子里七分得意。李德明白了一切,心中一把火扑腾扑腾地窜起。这刁钻之徒太可恶了,不把他拿下,再让他胡作非为? 一个方步,李德裕奔王得利而去,忽然觉得有人拽住衣袖,猛地想起自己乔装出访,不宜贸然从事,不如略施小计,救出父女再说。
  李德裕一边佯装不认识帕威,一边显出关切的样子走近王得利身旁,“出事啦?”
  “可不!可恶的黎头,要打家劫舍!”王得利更加神气。
  “这还了得?咱平生爱帮人打官司,你拿出笔砚来,一条一条说与我,我帮你告他一状,如何?”李德裕郑重其事地说。
  “好,好,好!”王得利不知是计,忙叫家人拿出纸笔。
  “他如何反了,你要说个明明白白,才能一告通天!”李德裕端的提起笔。
  “他……他谋财害命!”王得利振振有词。
  “乃是在青天白日之下花言巧语,欺诈勒索,敲骨吸髓,大耍无赖,反诬一口,含血喷人吗?”李德裕佯作奋笔疾书之状。
  “滚开,谁让你胡说八道!”王得利忽然省悟过来,李德裕在挖苦他,不禁恼羞成怒。
  “哈哈,你喊我滚,我偏不滚。你不让我写,我就请你写,赏个光吧!”李德裕举着毛笔发笑。
  “你滚开!谁让你来管闲事?”王得利习惯地拖长了猫腔。
  “你呀!”李德裕说。
  “你胡说!”王得利性起,伸开两指直指李德裕,不提防被刘松一只大手扼着手腕,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求饶。他那几个杀狗兄弟一瞧来头不妙,也不敢动手动脚。
  “好,就饶了你!你马上立下字据,以后不再胡作妄为!”李德裕说完,放下笔来。
  王得利伸长脖子往前望,叹了气,像瘪了的皮球,蹦不起来。原来,他刚才使人去了州府,却不见救兵赶到。他使尽平生力气,拿起笔,如抱大树般吃劲,眼晴忙碌了一阵儿,写下一行字来:
  我欺压黎人惹事端半斤八两今后不得再犯王得利立此字据
  李德裕看了字条,暗笑道,“好一个刁钻之徒!”便拿笔过来加上标点,去了4个字,大声说,“我念一念,你有何话说”?说罢,当众念了:
  我欺压黎人惹事端,今后不得再犯。王得利立此字据。
  王得利班门弄不得钝斧,默默走开。李德裕藏好字条走了。
  帕威父女脱身后,悄悄跟着李德裕,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老先生,救命恩人!救命恩人,老先生!”帕威“卜通”一声跪下。
  秋玉不说话,满腹子要说的话,饱含在那一双深情的眸子里。
  “起来,起来,让你委屈了!”李德裕弯腰扶起帕威。
  父女还要送东西,李德裕哪里再肯收下?他一再嘱咐父女俩,便回毕兰村去了。
  帕威赶往大蛋港,准备召集同来的伴伴,提早进山。刚才他们不在,害得父女势单力薄。帕威怕他们也遇到麻烦,事情可糟了。天塌下来,大伙在一块,也有个照应。
  帕威拜别李德裕三人,和秋玉折回大路来,突然,拐角里闪出七八个兵丁,王得利也跑在中间,边跑边喊,“就是他,就是他!”帕威一看事情不妙,一转身,踅回一棵大树底下,一边招呼秋玉快走,一边回头唬着来人。怎奈秋玉是个女子,肩挑布袋,所以落后几步。
  “贼剥皮,“王得利嚎喊着,“谅你插翅也飞不了!”
  原来,王得利早跟胡思进明来暗往。王得利使唤的人进了州衙,见过胡思进,便谎报晒经墟上两个黎头造反。胡想进本来就巴不得逮住兔子作老虎,以便向上邀功,因此也不问个真假,便派兵丁赶来。
  8个士兵分开两路,一半扑向帕威,一半扑向秋玉。
  帕威站在大树底下,眼看四个兵丁包抄过去,切断了父女间的联系,奋不顾身,像过涧的老虎扑向兵丁,想把他们全都吸引过来。那边4个兵丁不为所动,这边4个兵丁却乘势包围上来。眼看一时讨不了便宜,只得退回大树下。4个兵丁分四方站定,指弓搭箭,全瞄准帕威这个靶心。帕威全无惧色,大喊;“谁先动手,谁死!”吓得兵丁楞住,谁也不敢抢先放箭。
  “射呀,射死这个黎头!”王得利张牙舞爪地喊,“胡大人赏你们头功!”
  这一喊还奏效,有谁首先放箭。箭,如飞蝗呼呼而出,接着,兵丁们全都放箭。帕威不慌不忙,凭借大树掩护,东躲西闪,逃过一个个箭镞,兵丁们再拈弓搭箭时,帕威早猫身来,瞄得真切,一支利箭应声而出,专向王得利的嘴巴下飞去,亏他装死装得快,嚎喊一声倒地,竟躲过了箭镞。
  兵丁见王得利应弦而倒,一时手软,不曾放箭。帕威趁这空隙,三步两步,拐到一个墙角蹲定。兵丁紧追不舍,步步向帕威逼近。双方再次对射,你来我往。一边人多势众,一边气贯长虹,分不出胜负。帕威双眼闪着血光,两道浓眉拧紧,当那眉毛即将撞到一起时,喝了一声:“放!”弯腰搭弓,却虚晃一下,箭不曾出手。一边小头目受王得利怂恿,以为帕威把箭射光了,便想领个头功,从侧面绕了上去。帕威早〓得准,不声不响,拈上利箭。不曾听到弓弦响,利箭已射中小头目胸口。兵丁喊一声,“不好”!背起受伤的同伴走了。
  帕威脱得身,心急火燎般寻找女儿时,秋玉已不知去向……
  刚才,4个兵丁扑过来,秋玉呼天不答,呼地不应,脚膝盖都瘫软。她恍然听见一个声音,“跑,拼命跑,绝不能落到贼子手里!”她咬一咬牙龈,脚下似乎长了双翅。她看见一条小路,一头通进茂密的林子,就往小路跑去。她跑呀跑,心儿都仿佛飞出胸膛去了,可有一股风在推她,一个个声音在呼唤她。对了,寨子里的人在山那边等待她,阿光哥在那边等待她,越过这道山坡就见到亲人。她好几次要跌倒了,步子一抬,又朝前奔去。肩上的两个袋,越走越沉。她真想撂下麻袋,好跑得飞快。转瞬间,她又狠狠骂自己,“怕死鬼,软骨虫!袋里的是乡亲们的血汗,是寨子的命根子!撂给贼子,不是白让他便宜!就是死,也得把东西交回乡亲们手里!”秋玉想着,跑着,最后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光顾拼命的跑……
  秋玉当然没有想到,这条路不是南仇岭上的山路,只是通往崖州州城的一条小径。她人生地疏,慌不择路,最终跑不出虎口。两个兵丁紧迫不舍,堵住她的后路,另外两个早绕了弯,等候在岔路口。当她一口气跑出路口时,突然被一根拦路的绳子拌倒,两个兵丁凶神恶煞般扑上来了……
  帕威当然不知道这一切 但他左右打听,都没弄清女儿的下落。突然,他放声哭了。刚才,面对敌人,他有的是复仇的火焰,是拼死到底的决心,刀劈下头颅也决不掉泪。这一回,他却伤心地哭了。他隐隐知道,女儿是落进了虎口。可怜的女儿呀,爹对不住你!乡亲们呀,咱对不住你们!帕威哭着,突然挥起青梅格般结实的拳头,对着自己的胸捶。他捶呀,捶呀,拳头都麻了,泪也干了。他兀地骂自己傻,傻!为什么白白伤了自己,不找贼子算账去?要让他们还我女儿,绝不让她伤损一根毫毛。若有半个“不”字,便以一换十,拼了个鱼死网破!
  帕威浑身是火,扑向王得利家去了——

知识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李德裕在崖州》

出版者:南海出版公司

本书记述了我国晚唐时期被贬至黎山的官员李德裕扎根开发黎族地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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