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贼·龙卷风·逐臣悲欢·快活的舵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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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2353
颗粒名称: 第一章 海贼·龙卷风·逐臣悲欢·快活的舵工
分类号: I247.53
页数: 15
页码: 3-17
摘要: 本文记述了李德裕因贬官被流放至崖州,在海上途中经历风浪,与妻子和孩子一同前往。孩子问起是否有鳄鱼和狐群狗党等问题,李德裕因担忧政治局势而无法安慰孩子。
关键词: 李德裕 崖州 流放

内容

唐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正月初七。
  早晨,东天已涂抹上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油彩,崖州岭头湾却让浓雾大逞淫威。灰黑色的浓雾气势汹汹,往浪里钻,往岸边涌,似乎一头怪兽伸着巨大的、淤满污血的舌头,要吞噬海上的一切以至整个大海。它来回奔驰着,膨胀着,扩展着,挟持着大海的涛声,肆无忌惮地填满了周围空间。海岸上尖峰岭的余脉,也裹上炭黑的迷濛。天,分不清;地,分不清,只剩下一派混混沌沌。岭头湾本来已够神秘,此刻,灰黑的浓雾更给它增添莽苍 增添恐怖。
  太阳爬过山梁,雾,渐渐淡了,渐渐散了。
  这时,一艘大船从西而来,驶进岭头湾海面。高大的栀杆扬帆逐雾,蛮神气的。
  海岸边芦苇丛里,有人叽叽咕咕,然后破口大骂:“妈的,老子等了半天才来!”
  “千刀剐的!雾都散了 碍手碍脚的!”
  “怕个屌!走!”
  说话的汉子一窝蜂上了小船。船,像离弦的箭,朝大船径直飞去。
  大船上谁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接着,人们先先后后走出船舱,伸伸腰板,扶住船舷,眺望那烟波迷濛的天际。
  “崖州,快到了吧?”谁也不说话,只是你看我,我看你,面露惊疑的神色。
  海鸟三三五五,飞过去,飞回来,嘁嘁喳喳地喊个不停,填实了那难言的片刻。
  其实,他们早听舵工说过,此去崖州州衙,海上也不过一天一夜的行程了。人们,饱尝险恶的风波,一个个像惊弓之鸟,早巴不得找到栖身的窝,哪怕得到瞬时的宁静也好。但不知怎地,大船一驶进崖州海域,他们的心情反倒迷惘起来,仿佛千里烟波空濛无际。
  站在船头的一位长者只顾望着前方,一张阔嘴巴抿得紧紧的。两道愁云深锁的浓黑色的剑眉,紧蹙在寒光闪闪的眼睛上面,这剑眉眼神,透出了他内心的短兵相接的一场搏战。船,劈波破浪前进。可他依然一言不发地佇立在船头,只是偶尔捋一捋那把被海风吹拂的美胡须。
  “父帅,海里没有鳄鱼吧?”一个年方十一、二岁的孩子挨到长者跟前问道。
  “孩子,‘父帅’两字喊不得,到了崖州千万要记住!”长者刚要回答,一位妇人早上来抿住孩子的嘴答话,说完,她叹了叹气,接着说下去,”孩子,海里没有鳄鱼!海里有海参、对虾、鱿鱼、紫贝……京都没有的东西,这儿都有!”妇人如数家珍地说,当然,这都是听舵工说的,那孩子也听说过。她不惜鹦鹉学舌,是怕孩子扫兴。
  原来,长者不是寻常之辈,而是两度拜相、挂帅出征的李德裕,妇人就是他贤惠的夫人。宦海多风波。李德裕大半生飞黄腾达,这一回却沦为放逐之臣,他贬官潮州途中路过鳄鱼滩时,偌大的官船竟被鳄鱼锯开洞口。风急浪涌,死里逃生。李德裕逃上岸时,这才发觉风浪吞掉了一个箱子。他失神地喊道,“我的书画呀,书画呀!天邪?命邪?”李夫人挽扶他离开那伤心断肠处,他还是一步三回头,老泪滂沱。此刻。李夫人岔开话题,不光为了孩子好,更为了丈夫,免得他勾起往事,伤感不已。
  “父亲,”孩子挺乖巧的改了称呼,可还是缠住李德裕不放,“崖州该没有白敏中的狐群狗党吧?”
  李德裕抚摸着孩子那被晒黑了的脸蛋。摸着,摸着,五只手指不由轻轻颤抖。原先那光滑、润泽、嫩酥酥的,都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张鲨鱼皮?孩子小小年纪,也要来分担忧患!以前,李德裕担当朝纲,大事小事多如牛毛,未遑顾及骨肉情深。等到如今,才知道欠了儿女情债。他恨不得此去平安无事 恨不得许下千种情、万般愿,来慰藉孩子那纯洁的心灵。可是一旦瞻念前途,想到如今党派明争暗斗,未免预感到崖州也不是一块净土。一时,他竟想不出话来安慰孩子,只得吱唔着,“这……嗯……”
  “通儿,来,娘给你讲仙人的故事!”李夫人想法支开孩子。
  “父亲,海里没有坏人吧?”李通并不上娘亲的“当”,反倒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没有,没有!咱们不都是好人吗?”这一回,李德裕可纵声大笑,船上的人也纵声大笑。
  说话间,一叶轻舟早绕过一堆礁石,斜插大船船尾。小船刚靠近大船,上面一个马脸汉子两话不说,抓起铁索,当空一抛,铁索末端的铁钩不偏不倚,牢牢钉在船舷底部。而铁索的另一端早先已在舟上系紧。马脸汉子用手一招,汉子们像猴子攀藤一纵身,沿着铁索爬上了大船。
  汉子东瞧西望,手摸脚踢,竟捞不到可揣进腰包里的,粗野地骂开,直奔船舱而去。
  李德裕目疾,瞥见八条大汉来到前舱,慌乱间收敛笑容。一个可怕的念头萌生心底:来人莫非奉命而到,要将吾置于死地,葬身鱼腹之中?悲夫,吾岂不死得太冤屈了么?这与禽兽何异?想到这里,他脑里“轰”的一声响,只觉得一个个浪涛像一座座山头压过来,压过来,把自己压榨成一抔尘埃……等到他听见家将呵斥来人时才猛地镇定,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八条汉子长得倒也粗壮,脸色却见蜡黄。个个横眉立眼,眉宇间可露出凶狠不起来的神气,除了那马脸汉子有几分凶残之外。八个人全都系了红腰带,但有的衣长裤短,有的衣短裤长,穿着不伦不类。李德裕心中明白几分,眼前一伙,说不定就是铤而走险、专干拦路抢劫勾当的亡命之徒!他眨一眨眼,示意家将刘松等人做好应急准备,然后圆睁狮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扫视八条汉子一遍,最后,那眼光倾注在马脸汉子身上——李德裕本想后发制人,却来个先声夺人,看马脸汉子如何动作。
  李德裕料想不错。这伙人是逼出来的海盗,马脸汉子正是他们的头子。他们伺机而动,乘雾打劫,算得上轻车熟路了。今早,他们等到云开雾散,才等来了一条大船,不由得自认晦气。可上了大船,见到船大人少,个个却心中暗喜。马脸汉子望着主人身着官服,随行人也是当差的打扮,喜则喜矣,就是如瘦猫遇上肥老鼠。他想,那个当官的,不枕着银枕头睡觉?听人说,崖州州衙里的老爷,拉屎用的马桶都是银子做的。也不知道哪辈子修的德,才修来这个大财星。甭说,马脸汉子早高兴得忘掉了自己干的是伤天害理的勾当, 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时往船舱里打转,急切切要下手为快。然而,刹那间,他给李德裕那威慑的眼光镇住,顿时省悟过来。官家可是好惹的?他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算你运气好!你敢往太岁头上动土?眼前这只“老鼠”是肥,自己这只瘦猫吃得动他?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赔本了。想到这里,马脸汉子一时怔住了。其余汉子自然不敢妄动。
  “诸位,你们不期而至,坐吧!”李德裕有意打破这僵持的局面。
  马脸汉子听着李德裕地道的中原音,心想,老头子定是携带金银珠宝南逃的大财主,扮个狗官来唬一唬老子。哼,想得倒美!哼,老子先借你些钱财,再把一身厚皮抵你,看你剐出血来不成!马脸汉子主意已定,使了一下眼色,拱手对李德裕说,“客官,咱们没闲功夫坐!崖州地薄人穷,咱们谋不得生路,只望客官给赏个脸子!”
  “赏脸?怎么个赏法?”李德裕已清楚来者不善,却佯装糊涂。
  马脸汉子右手一摸红腰带,突然间,八把锃亮锃亮的尖刀同时掣出,寒光闪闪,直逼李德裕的心窝。马脸汉子牙齿“格丁”一响,脸皮上绽起两道横肉,“客官,咱们就实话实说吧。你要钱,还是要命?”
  李德裕心中冷笑,好大胆的几个毛贼,真正不晓得天高地厚。你那笨手笨脚,只吓得三岁小孩。只是一下子收拾你们,也太绝了人情,毁了天理。不如先弄清其中原委,再作计议也还不迟。“几把尖刀诚利刃也,无奈吾皮硬,”李德裕放声大笑,“刘松,拿过剑来,给他们试试!”
  刘松虎视眈眈,按剑不动。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客官,你是个体面人,就赏给咱几个钱吧!”马脸汉子学起乖来。
  “赏几个钱?这有何难!只是你们不去耕田种地,不去砍柴打鱼,却是为何?”李德裕问道。
  “客官,咱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过啊?”
  “客官,咱有种无收,不是白白搭上力气?”
  “客官,如今大鱼吃小鱼,咱们讨几个现钱,又怎么样啦?”
  汉子们七嘴八舌,一个个向李德裕诉苦,忘了自己扮演的角色。
  李德裕沉呤片刻,忽然指着船舱对马脸汉子,“好吧,今天就赏你们脸子!你们进去仔细搜寻,多余的财物全拿去!”
  马脸汉子半信半疑,可看到刘松果真给他们让路,这才壮着胆子,领着伙伴们走进舱里。他们仿佛饿狼寻食,搜了老半天,才搜到一些碎银子,连忙揣在怀里,走了出来。
  “哎哟,好大的脸子!拿走了家私,难道咱们此去崖州都喝西北风不成?”管家李茂光冷笑着,刘松不张口,大步上前,仿佛一尊铁塔挡住汉子们的去路。
  马脸汉子财迷心窍,发起狠来,掣出尖刀朝刘松眼睛剌去。刘松一闪身,倒飞一脚,众人目眩处,尖刀早飞过头顶,跌入波浪之中。马脸汉子抄起船上一根木棍,倒退一步,取了个虎跃山岗的架势,将棍向刘松头部猛扫过去。刘松双腿一弓,躲过木棍,伸出手掌对马脸汉子下巴一托,汉子倒栽葱,仰脸朝天。刘松大笑道,“这一回该你说了,要命,还是要钱?”马脸汉子吓得面如土色,其余汉子也一齐跪下,掏出银子求饶。
  李德裕叹一口气,慷慨陈词,掷地有声,“起来,都给我起来!教训尔等一回,也见得朝纲的尊严!今后再为非作歹,勿谓吾无情无义。今天,你们乃是证人,我李朝裕为官一世,是否贪脏枉法,鱼肉黎民,皇天共鉴,尔等也有目共赌!尔等固然贫困,怎奈吾亦囊中羞涩。吾到崖州,徜若微躯犹在,终不敢忘却黎民百姓!送客——”李德裕一挥手,便背过脸去,不忍心望着汉子尴尬地离开大船。
  一场虚惊。这却不免在人们心上投下阴影。刚才,李通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直到小船靠了岸,他才吐吐舌头,“南海有海参、鱿鱼,还有海盗!”
  “通儿,别怕!南海有海龙王,保佑着咱们!”李夫人说得活灵活现的,撩逗着孩子的兴味,使他忘却了刚逝去的一幕,“咱们看看,兴许能看到水晶宫呢!”
  “夫人,见到水晶宫,咱们就跑去朝拜海龙王好了,甘心做他的臣民,也就省却了许多烦恼,”李德裕忽然回过头来,神色凄然中透出欢慰,“那样,咱们真的因祸得福,不枉千里迢迢南贬一遭了!”
  雾全散了,天放晴了。
  李夫人两弯柳眉还笼着淡淡的愁云,可她嫣然一笑,荡起那迷人的酒窝,一双虽显苍白、却带着温馨的手缓缓伸过去,轻轻抚着丈夫的手背,无限关切,欲言无语地望着李德裕。
  “夫人,你看,南海真够美!”李德裕倒尽量给夫人一点安慰。
  这一回,南海确是一番气象,湛蓝湛蓝的海水,撩逗习习和风,卷舒着万顷珠帘翠幕,闪烁着耀眼的琼枝银花。金枪鱼时而腾跃礁石之上,啄鱼鸟间或插进绿波之中。天空里无比皎洁的白云轻轻扬扬,仿佛少女身上披着的轻纱。一会儿白云像被谁撕成棉絮,一缕一缕,没入蓝天深处,一会儿,又被谁撮合成莲花朵朵,浮在前面半空之中。恍然觉得,天女在撒花,在给行船引路。一时间,船上的人都沉浸于眼前的美景之中。
  “轰,轰,轰!”突然,半空炸裂几响闷雷。
  舵工正慢悠悠地吸着烟,听到雷声,抬头望天,举起竹烟简破口大骂,“世道不公平,旱雷闹得凶。天,你就爱翻脸!”骂完,他来到李德裕跟前拱手说:“大人,天要翻脸啰!大人小心才是!”
  “天气挺好,怎么说变就变呢?”李德裕摆一摆手。
  “大人,我是崖州人,又在海上尝够酸甜苦辣。老天的脾性,咱闭上眼都能摸得准。大人,你不信,就打个赌吧!”舵工生得到一副犟脾气,钉在那里。
  舵工一话说完,海风“呼呼”地刮起来了。船上人人都觉着被刮得团团转。舵工大喊,“龙卷风,龙卷风!”说完,急忙掌舵去了。
  果然好一场龙卷风。风,呼啸着,旋转成一个巨大骇人的旋涡,要把周围海面上的一切东西都往里面旋。任你是千斤磐石,也要把你旋得晕头转向,旋得你遍体鳞伤,旋得你粉身碎骨。它擂起面面战鼓,它发出可怖的喊声,使你恐惧,使你发抖,任你是孙悟空,也要钩你魂摄你魄,使你六神无主,使你魂飞魄散,落得个鸣呼哀哉。
  可是,大海不肯臣服于它。大海宣战了。天崩地裂般的涛声,就是它的宣言;汹涌滔天的巨浪,就是它的利剑;冷气袭人的水雾,连成的道道嶂壁,就是它的盾牌。似有一个隐身人,操着这利剑、这坚盾,同龙卷风搏战。他无处不在,处处却见不到他的影子。海风奈何他不得,越加大发淫威。他则毫不手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双方真的斗得天昏地暗,还是分不了胜负。
  可怜一艘大船八面来风,四面受敌,在可怖的搏战中发抖,战慄,任海水、龙卷风无情地作弄。船里的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离开身体,被一个可怕的恶魔抛过来,掷过去,骨头架子也被风声、浪声挤扁了。李德裕、刘松,虽然多次出生入死,血战沙场,头一次遭遇突从天落的狂飙,一时也魂飞天外,手脚无措。大家闭眼不语,躲在船舱里,听天由命,任大船巅簸,七上八下。
  “大人,龙卷风很快就会平息,要挺住,要抢在风暴前面。不然,咱们都会给报销!”舵工挣扎着爬进船舱,一语提醒李德裕。
  人们如梦初醒。
  “大人,把船开进港湾里去吧!”
  “大人,抛锚再说吧!”
  “不然,就掉转船头——”
  大家七嘴八舌。
  李德裕绷着脸不说话,神色异常冷峻,可是凹进去的眼睛里,凝聚着他的语言、智慧和决心,显得无比深邃。它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可是你不容易捉摸那从焦急万分到缜密审时度势,再到下决心挽狂澜于既倒的心态变化。直到李德裕举起了手,举起那力托泰山的手来发号施令,你才明白他已横下决心,一定要死里逃生,绝不让全船人的期望化为泡影:“刘松,你偕同舵工掌舵,拼命加速前进,务必抢在风暴前面!茂光,你率家丁防漏,以防不测!夫人,你陪通儿,小心为是!吾乃窥测方向,确保万无一失!”李德裕说得斩钉截铁,宛若当年指挥千军万马。
  人们各就各位。一排怒涛铺天盖地而来,大船剧烈地摇晃。李通冷不防惊喊起来,李德裕猛然一声,“嚷什么,别辱没了李家列祖列宗!”
  人,在风浪中搏斗,船,在风浪中挣扎。
  突然,风倏地消失,海趋于平静,天地间回复到義和时代。个个暗自庆幸,又一次逃脱险境。
  午饭摆好了,人们端起饭碗,反倒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李德裕不吃也不喝,索性躺着,喃喃自语,“都闯过来了,闯过来了!”说着,一滴泪珠溢出眼眦。他背过脸去,轻轻拭了眼泪。有道是,男子汉有泪不轻弹嘛!然而痛定思痛,他禁不住想起当年两度拜相,何等荣耀!怎奈白敏中一伙在唐宣宗面前搬弄是非,诬谄他欺君罔上,滥杀无辜。朝夕之间,堂堂朝庭重臣大权旁落,一黜再黜,一贬再贬,过潮 州,下珠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天地风云变幻,人尚能安然无恙。宦海浮沉,人心叵测,才叫人寒心啊!
  李德裕无限感慨。不觉捧起一本线装《楚辞》。这可是他的心爱物之,被贬途中,一有空便捧着它,打发难捱时刻。他轻轻念着,渐渐念出声来,“嗖”地站起,走出船舱,高声朗诵,两绺胡须一抖一抖,感情的旋律在声调的抑扬顿挫中起伏:
  外承欢之汋汋兮,
  湛荏弱而难持兮。
  忠湛湛而愿进兮,
  妒被离而彰之。
  尧舜之执行兮,
  瞭杳杳而薄天。
  他忽然失声大笑,“屈子仕途多蹇,所幸者能在故国留连。而吾一个大唐命官,己属万里荒客!哈哈,万里一荒客,哈哈!”
  舵工正自斟自饮,见了李德裕这副摸样便放下碗筷,跑到他面前,“大人,小人请你喝一杯,如何?”
  “举杯销愁愁更愁,这酒,吾怎能下咽?“李德裕摆一摆手。
  “哎,大人,咱崖州有条规矩,叫做有请无违。大人不赏个脸,可是瞧不起咱这卖大力气的粗汉啰!”别看舵工矮墩墩的,两片嘴唇厚过牛车板,说起话来挺有条条道道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众人早吃了午饭走上船头散散风。冷不防,李茂光惊喊一声,“不好啦,刚才前面无遮无拦的,怎么兀地出现几座山头?”
  听到喊声,李德裕和舶工赶忙倒去观看,
  果然,几座山头出没在前方几百米远的碧波之中,宛如时涨时落的小岛。小岛上银光闪闪,雨雪霏霏,别有一番景致呢。
  “怪哉,想来是海神显灵啦!”李夫人合起双掌。
  舵工凝望片刻,哈哈大笑,半生不熟地学着李德裕的口气,”非也,非也,此乃海鳅作怪矣。鳅鱼背一起一落,乃见小岛出没;鳅鱼双目闪动,故有银光闪闪。至若乎雨雪霏霏,便为鳅鱼喷气,水珠散乎空中,被海风吹拂所致。此乃南海之一奇观也。”
  航工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乐得众人都笑了。
  刘松拿出弓箭,递给李德裕,“请大人一显神威!”
  “既然如此,且勿唐突,”李德裕眉头一皱,心生一计。船里没有大鼓,他吩咐众人一齐呐喊,拿起木棒在船边敲打,以便吓退海鳅。最后,李德裕说,“也罢,吾再发胸中正气,送它一程!”说罢,随即高声念道:
  维年月日,臣李德裕去京都,投珠崖客地。虽为小人所伤,仍是大唐命官,凛凛浩气可贯日月,纵死不向丑类低首。尔其海鳅,亦一灵类。当退避三舍,在碧波下藏身,与蛟龙为伴,跟鱼蝦相戏,使我长驱直进!
  刚念完,海鳅悄然而去,杳无踪影。大家拍手叫绝,李德裕一高兴,跟舵工喝酒去了。
  舵工给李德裕斟了一碗,恭恭敬敬地献上,却把另一只碗倒过来,在碗底斟上酒,捧起就喝。
  李德裕笑着问,”你这是——”
  几天来相处惯了,舵工自认李德裕是个好人,并不把他当贬官看,说话也就随便一点。当下,他见李德裕犯了疑猜,就大大咧咧说开了,”大人,咱这老粗嗜酒如命,故而练了个好胃口,练了一手本事。米酒、莳酒、高粱酒、山兰酒、烈酒、薄酒……什么样的酒,咱一样喝得过瘾,喝到不认丈母娘;跟老爷、公子,小姐喝得够,跟奴婢、乞丐也喝得下;跟汉人喝,跟俚人喝,有菜时喝,无菜时也喝,顺着碗喝,倒过碗来也喝,喝、喝、喝……”舵工说着,把鹿肉干挟给李德裕,自己捧起碗来,真的喝得滴酒不溢。“喝,喝,”舵工嚼着辣椒下酒,晃晃圆脑壳,”可是谁解得酒中味呢”?
  李德裕呷了一口,慢慢回味舵工的话,恍然大悟:这不是话中有话吗?想不到崖州一个粗人,也能把人生参透。
  “你是说,做人在也要随遇而安吧?”李德裕说着,也拿过一只干辣椒来下酒。
  “正是。大人真神通得很,”舵工说话倒也爽快,“你们舞文弄墨的,穿袍戴帽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婆婆妈妈的。乌纱帽矮了二寸,便如死了老子,伤肠断肚,龙肝凤髓也吃不香。瞧咱撑船的,多自在!风里来,浪里钻,赤条条地,无牵无挂。风平浪静,咱就多干几杯,唱几句‘哥做风筝侬做线’;风浪吃紧,咱多豁出几个心眼,依然吃得甜睡得香。”
  “吾也太伤感呀!”李德裕叹息着。
  几年前,李德裕当太子少保时,一个僧人为他予卜吉凶,说他将南去万里,幸好还能生还。因为他平生食禄万只羊整,而其时只食9 5 0 0只。不料后来偏有人送给他肥羊,不多不少,整整5 0 0只。他索性把羊群馈赠同僚友好,一只也不留下,好给自己留一条归路。但僧人说,这已无济于事,羊群属于他了。李德裕本来不信鬼神,但南去万 里的谶言已经应验,此去崖州,是吉是凶,还不明摆着么?
  “大人,难为你了!不过、凡事还是想得开才好。今日天都要塌下来,大人不挺过来了?再说,贬来崖州的,你算不上第一个呢!也是咱崖州百姓有幸!”舵工真的动情了。
  “有幸?”李德裕有点惊讶。
  “可不!咱崖州人至今还念着恩人的功德,家家户户香火不断,祭祀韦大人的神灵。咱一个浪汉,每年也磕成千个响头!”舵工调皮地说着说着正经话,竟笑了起来。
  那个韦大人?李德裕想来了。他恍然觉得,自己踏上七月流火的土地,走进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一个冠博带的大官,飘飘然在前面引路。他回过头来,愁苦中含着欢慰,对着自己说,“李宰辅,来呀!吾辈可谓殊途同归,尔当步余之后尘!”
  这个大官就是韦执谊。他少年得志,曾经官拜丞相,却因党派纷争,被贬崖州。即便如此,他还关心政事,“临民惟谨”,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他同李德裕,正是一株藤上先后结的两个瓜。
  “大人,喝呀!”舵工对着迷漓恍惚的李德裕轻轻喊了一声。
  “喝,喝!”李德裕随口应着,并不捧起碗来,只顾独自苦笑。
  李夫人闻声走来,见了丈夫这个样子,爱怜地说:“大人,不能再喝了!”说罢,扶住他便走。
  李德裕躺下了。他太累了。但他无法入睡。他依稀见到那七月流火的土地,见到那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见到韦执谊在前面为他引路。他做了一个抓人的手势,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索性闭上眼睛。好让逝去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出现。
  大船,载着他,连同他的画面,乘风破浪疾进……

知识出处

李德裕在崖州

《李德裕在崖州》

出版者:南海出版公司

本书记述了我国晚唐时期被贬至黎山的官员李德裕扎根开发黎族地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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