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船歌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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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南洋船歌》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2246
颗粒名称: 南洋船歌
分类号: I267
页数: 66
页码: 53-118
摘要: 每次见到浪平先生,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感动,感慨万千。多年来,我的南洋书写里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也许因为心中装满了太多他给予我的南洋印象,太多那过往岁月留下的记忆,我的心每每沉醉在他所讲述的南洋生活情状中。
关键词: 南洋 船歌 故事

内容

每次见到浪平先生,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感动,感慨万千。多年来,我的南洋书写里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也许因为心中装满了太多他给予我的南洋印象,太多那过往岁月留下的记忆,我的心每每沉醉在他所讲述的南洋生活情状中。这位曾历经沧桑的南洋少年、后来的中国知名舞蹈家,他对南洋生活的记忆是如此清晰、讲述是如此感人,让我在深夜来临时遥想远去的南洋,心情变得有些深沉凝重起来。从他的讲述里我第一次知道南洋华侨曾经历过那么艰辛、苦楚、颠沛流离的生活,知道一个南洋少年的成长要经历那么多的创伤和痛楚。战乱失亲,爱国思乡,远洋归来……浪平先生的讲述饱含悲怆之情,悲怆的语调中又不失少年的童真和诗意的憧憬,令人感慨唏嘘。
  因为是南洋少年的缘故,再加上浪平先生天生对生活敏感,使得他跟我讲述的过往充满着浓郁的南洋生活情味,南洋华侨的某些生活细节甚至那些被遗忘了的地名,在浪平先生的口中复活了,被重新解读了,让人在倾听中获得了全新的感受。南洋,已经被人淡忘的南洋,在浪平先生的叙述中鲜活起来了,可以想象浪平先生在讲述时是怀着怎样的欣悦,怎样的痛快淋漓!他让我们知道英国莱佛士开拓新加坡的远见和雄心;拖着皇朝辫子的大清臣民到新加坡寻找新天地的艰辛;海南华侨集中的密驼律,那些卖小吃起家的域外生涯;海南二街的“鸡稗珍”、容光理发店的中国情……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浪平心中,虽处艰难的乱世,却因为这些美好的回忆而将此地视为乱世中的桃源。母亲的独立持家,是那一代华侨艰难创业的侧面反映,她的品性和勤劳影响了少年的一生;活泼而懂事的少年过早地分担了延续家族的重担,他的经历也是那一代华侨的经历,只不过这段经历因为浪平先生独特的感悟而变得更加真切可感。在他的叙述里,那些谋生不易、流落异乡的南洋客,终其一生在外谋生却有家难回;那些“信客”,坚持职业操守奔波于南洋与海南,都是难得一见的南洋故事,让人难以忘怀。
  在这诗意而酸楚的回忆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战争风云中的南洋华侨身处异国他乡更加向往祖国、思恋唐山(旧指中国)的情怀。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眼界更为开阔,思索更为深入,对个人和家族的命运与祖国的前途之间的紧密联系有了深刻的理解。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录,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由普通人构筑而成的,对于生于忧患的那一代人来讲,尤其如是。8年离乱一结束,南洋少年便归来了,他跟那一代侨生从一起进入海南椰子园求学再到到五指山参加革命,经历了战争风云并迎来了海南岛的解放。
  有文艺禀赋的浪平先生后来成为了一名颇有成就的舞蹈家,成为从海南岛走出去的“中华50年百名舞蹈名家”之一。20世纪50年代,他曾带着舞蹈作品《半边裙子》进京参加全国首届专业音乐舞蹈会演,获得极高声誉,并被选送去中南海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从而奠定了浪平先生作为舞蹈名家的地位。1979年,浪平先生在国内经历了几十年不平静的生活后,决意去香港发展。由于割舍不断对艺术的热爱,浪平先生到了香港后,还是继续从事舞蹈的创编和教授工作。他将一个南洋少年的热情保持到晚年,即使患有眼疾,他还是怀有少年一样的敏感和热情。10多年来,我们这一对忘年交,几乎每年清明节都会有一次聚会。我听他一句一句地讲,听不明白的地方,他会用笔一笔一画地写。我们分别后,他会给我寄来书信。书信厚厚一叠,那斗大的字苍劲有力。由于眼疾,他的字体有些歪歪斜斜、密密麻麻,这越发让我感受到他强烈的倾诉愿望。他所描述的南洋,总是让人心事浩茫,满腹沧桑……
  1932年出生于新加坡的浪平先生,每次和我讲述的南洋主要是新加坡和马来亚。这两个地名包含的历史信息是一部丰富多彩的南洋史——
  “数十年前,我曾在新加坡大国园看过英国莱佛士的铜像。就铜像而言,燕尾装的服饰,显示着绅士的儒雅。炯炯的目光,那是远视、沧桑并兼有着学者气质的一种多元素综合。雕塑家以帝国的利益为意旨,组织线条营造出他生命的光彩。莱佛士原本是东印度公司槟榔屿总督府的助理秘书。他在卑微的职任上却看到从新加坡到马六甲海峡这片海域上,蕴藏着大英帝国对中国贸易的巨大利益。他野心勃勃,屡屡上书东印度公司,要动干戈,要夺地盘。然而,控制马六甲的荷兰人,却是大英帝国对抗拿破仑的盟友。这个在欧洲的战争盟友,远比一片海外地域重要。莱佛士的上书不仅不被接纳,他本人还被撤了职。莱佛士回到了伦敦,开始著书立说。他从这一地域带回丰厚的资料,写就了无所不包的《爪哇史》。他的史籍及艺术品收藏,连同他的专著轰动了伦敦。他还热心于豢养海外领地的动物,竟成了伦敦动物园的创办人和园长。终于,他被吸收为伦敦皇家协会会员,并获得了爵士封号。有了上述这些业绩,他再次上书英国驻印度总督赫斯廷斯,提出要占据马六甲海峡及某个岛屿,以期一劳永逸地奠定英国对中国的贸易利益基础。印度总督接纳了他的意见,并立即付诸行动,派出了远征队赴马六甲海峡,要占据马六甲海峡和某个岛屿。这个岛屿,莱佛士选择的就是新加坡。
  “莱佛士选择新加坡取代马六甲城作为海峡殖民地首府,自有他的远见。工业的发展,大型火轮相继建造,钢铁和轮机取代了木板桅帆。而曾显赫一时的马六甲浅水港,却只能容纳木板桅杆帆船,面对钢铁轮机轰鸣作响的大火轮的来临,它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皱起忧郁的眉头。而此时的新加坡,却以其无比优良的深水港占尽了优势,像突然成熟起来的少女,以无限的风华姿韵,在碧海中亭亭玉立。于是,地域的重心,无可挽回地向新加坡倾斜了。
  “莱佛士在建议占据新加坡之初,鉴于马来亚极乏劳动力,他便鼓励来自华南的中国人在此定居,并以‘免税政策’让商人大获其利,借以换取这些人对殖民地政府的支持。于是,敏锐的中国人抓住了第一个机遇,他们开店铺、建货栈、设船坞、摆赌场。英国的法律制衡着熙熙攘攘的市场,劳工咕哩(雇工)‘吭吭哧哧’的劳动号子,夹杂着赌徒的吆喝、热热的汗酸,搅和着妓女的脂粉艳香。资本主义把法律与文明、畸形和腐朽,都摆在新加坡的地摊上,让来自南中国的华人竞相择取。或者,是因了深厚的文化心理因素,诸如创家立业、功名流芳等雄心抱负,使得他们在学习现代技能与管理知识方面,迅速冒升于其他族裔。当新加坡成就了它的雏形之后,更需要大量劳工,他们又从故里将大批乡亲宗族相牵相引而来,以占总人口75%的比例,在数量上远超其他族裔。按照莱佛士的规划布局,以华人为主的人力资源之投入,终于把新加坡的骨骼与筋脉,有纹有理地构建了起来。
  “一个饶有兴味、并且颇值得探究的题目是:在19世纪30年代,当时那些拖着皇朝辫子的大清臣民,从封闭积弱的国土来到新加坡,面对工业文明,深陷于资本主义的商场波涛,他们有着怎样的适应过程?有着怎样的转折际遇?再往前数,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均非发生于19世纪30年代,却把大清皇朝打得一败涂地。败国之民,伶仃海外,欺侮凌辱,安能少受?莱佛士的铜像虽然不无温雅,但那时候他的大炮,却也是残虐非凡的。问题的另一面是,假如让我们的视线,做一次穿透性的超越,即超越被压榨、被盘剥、被欺凌的苦不堪言的感性层面,我们还可看到,这些先民在承受悲苦的同时,也以最强的意志、最大的努力,去蜕变观念,去汲取工商文明的精华,去学习和掌握先进知识与技能,从而树立起了新的精神品位,并孜孜以求地去缔造新的业绩丰碑。
  “作为从19世纪走来的这几代人,他们绝大多数不仅不懂英文,即使是中文,通者也不多。然而,他们精明的头脑,却将一些最主要的英文单词,夹杂在闽南语、潮汕话、粤语、海南话、客家话等方言中,诸如Market(市场)、Visa(签证)、Law(法律)、Contract(契约)、Profit(利润)……至今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舶来词。
  “颇为幽默的是,这些英语单词的读音,经过不同方言的音调变异,以及经过漫长年代的演变,如今恐怕连英国人都听不明白。譬如我父母辈那一代的海南人经常说:‘要照人家的“落”去做事,要“坎节”才好卖,要办“官插”才出州府。’这‘落’就是法律,‘坎节’是契约,‘官插’就是签证。这些语言的夹杂,象征着新的观念注入,象征新的行商规范和新的迁移守则。
  “百年沧桑,这几代华人,承受着民族的屈辱与苦难,品尝着命运的坎坷与辛酸。既然在新加坡泊了岸,那就将汗水在这里做瓢泼式的挥洒。汗水,是土地的乳汁,是绿叶与果实的真正母亲。
  “历史,悄悄地来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当我在1939年底带着27本马来亚石南强小学一年级的学业证书来到新加坡的时候,新加坡已是一座容纳着60万人口且秩序井然的繁华大城市了。我尽量展开一个小学一年级学生的视野,感受着各式新奇。一过了柔佛铁桥,马来司机驾驶的的士在柏油马路上又平又稳。当时这些的士车身高,附着宽宽的踏脚,车身内颇为宽敞,最令感官舒畅的是帆布车顶——它柔柔地遮挡骄阳,并随着车速,很有节奏地在支架上弹动——而通透的车窗,更是让清风和美景一并进入。海南人有‘放车吃风’的俗语,‘放车吃风’是他们人生的一大享受。这种方方正正、用帆布做顶的车,速度当然不会很快。唯其不快,才能领略到‘吃风’的惬意,才能品尝到不紧不慢的陶然。
  “进入新加坡这个岛屿,首先令人注目的是交通警察。这些交通警察都是印度人,他们包着头巾,上面饰有红穗,穿着黑皮鞋、长筒白袜以及卡其布短袖和短裤,扮相清爽麻利。最令人好奇的是他们的背脊,上面绑着一块约半尺①宽四尺长的白色木板,站在十字南洋大木箱,装满了乡愁路口中间的圆木墩上,很像一只彩色蜻蜓,威风而华丽。他往木墩上一站,所有正面和背面的车辆都戛然而止。而其侧面的车辆,就如流水般哗哗而过,然后来一个右转,又向另一边行走。这一对‘蜻蜓翅膀’,将汽车调拨得秩序井然,显示出英国人的管治颇有创意,并有美感和幽默。
  “当然这管治也还有严格的一面,那就是对于汽车的超载截查。截查者是路警,没有背负‘蜻蜓翅膀’,海南话不知道根据哪个族裔的语言,将这些路警音译为‘妈打’——妈妈要打了。面临截查之境,‘妈打’这个称呼,可真有点神韵。这些‘妈打’也是印度人,年龄稍长,络腮大胡子,白色大包头,系在包头边上的红穗特别亮丽。我们是大家庭,我的侄儿女也多,每次乘坐的士必定是大大超载。一遇到‘妈打’,大人就把小孩的头按下去,以免被‘妈打’看见。记得有一次被截查了,‘妈打’就将他的大包头从视窗伸进来,一看,严重超载,一清二楚。接下来呢?我的大哥就堆出一脸笑容,把手伸到窗外和‘妈打’握手,并抛出‘Good day’‘How are you’之类的问好之句。
  “一经握手,‘妈打’立即绽开了慈祥而灿烂的笑容,把手一挥,‘OK’放行。这其中的玄机是,在握手的过程中,手心里的一枚硬币,已经悄悄地完成了它的转移过程。于是‘严重超载’也就转化为‘没有违章’而皆大欢喜了。严峻的法律,催发出一份世故人情,哪个族裔家庭没有拖儿带女的,何必又是告票又是罚款的尽找麻烦!留在我记忆里的是,‘妈打’的八字胡在他绽开笑容之际,非常舒展地往上翘起,既祥和又迷人。
  “进入市区了,新加坡整个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先让我们略作停顿,强调一下时间背景,这是1939年,若和现代的高楼大厦林立、国际闻名的花园城市新加坡比较起来,那是另一个新加坡。但这个新加坡,并不妨碍我们感到欣喜。它大部分店铺是二层楼建筑,鳞次栉比,相依相靠。偶有三层楼建筑,高出一截,犹如大哥般地看着左右两侧的小弟。这房舍店铺的排列虽然颇为拥挤,却显现出一份亲和、热闹,以及没有特别跋扈的平等。店铺前面是普通的骑楼,支撑骑楼的是方方正正的砖柱,砖柱上用中文书写着商铺的大号和经营的货品。这些红蓝橙黄的文字,林林总总,营造出热闹的氛围。至于临街的二楼窗户,则是装饰的主要部位,上面或是雕花的圆木栏杆,或是拱形的大窗台,或是橙黄、浅蓝的浮雕花纹玻璃窗户,把欧陆色彩浓浓地点缀出来。主妇和少女身着细布短袖唐衫,凭窗望街,含蓄浅笑,体现出文化融合的景象。在这些建筑群落中,不时也出现圆顶的房舍和圆尖形的窗户,这是伊斯兰教教友的店铺和居所。浑圆的线条,表达着融汇与通和。
  “我们的住地是小坡密驼律的容光理发店三楼。密驼律是一条贯穿一、二、三、四、五、六、七马路的通衢大道,它像一根扁担,将各条马路的繁华都挑了起来。容光理发店在一、二马路之间,隔着十来间铺面,便是著名的皇后大酒楼,它可以和大坡的南天大酒楼相媲美。这两家酒楼有罕见的电梯,它们以盛大的婚宴排场来让顾客提升颜面。人们以‘升南天,上皇后,吃亲家酒’来作为一辈子的美好记忆。
  “海南人将参加婚宴称为‘吃亲家酒’,在哪里‘吃亲家酒’,这是有关颜面的大事情。皇后大酒楼能给顾客足够的颜面,优越的地理位置已经决定了它不是简陋的小店,何况它还是三层楼建筑物。我们的住地一楼是理发店,二楼是邢氏公会,三楼是住宅房舍。
  “容光理发店这店名起得再贴切不过了。它是新加坡一间颇具规模的‘容光’处所,顾客进来后可以容光焕发地出去。它临街一面是玻璃墙、玻璃门。半截墙身悬挂着湖水蓝绸帘,玻璃门上嵌着耀眼的银色把手。两个身着白衬衣黄短裤的少年担当着开门的差事。店堂里,适度的灯光明亮而柔和,12张转椅分两边摆设。这些德国造的转椅,即使过了50年后也仍然能感受到它质地的上乘。它的扶手及各个金属部位,总是被两位童工抹擦得晶亮。而深深楔入我记忆的是两样东西,一是一株石花。它是用成千块像瓜子一样大小的乳石缀连而成的,其中有浅绿色的石片,是为翠叶。这株石花放在候发室的茶几上,用手搬弄,一阵‘叮咚’的脆响,为等候的顾客带来一时的遐想:这成千片的乳石,每片都要穿透一个小洞,再用细铜丝穿连起来,这该是多精细的工程啊?
  “另一样令我记忆犹新的东西,是一个柜式的留声机。它是当时美国最新的产品,令我惊奇的是它的自动化程序。那时的唱片都是78转粗纹的,不消5分钟就唱完了,要费人费时去翻换。而这个柜式留声机一下子可放一打唱片,一张唱完之后,托盘即升起,然后一个钳子就转出来将唱完的唱片钳走,接着托盘就沉下,唱头又转了回来,唱针便落在第二张唱片的纹沟里。这运作配合得精绝,令我这个二年级学生看得直发呆。我不是在听歌,而是在看唱机的运作。至于当时的唱片,清一色是国语歌曲。在歌唱之前总有一句‘百代公司’的说词,交代唱片的出品来路。那些我耳熟能详的歌曲是《天涯歌女》《何日君再来》《夜上海》《夜来香》《秋水伊人》《叮咛》《天伦歌》等等。这些旋律以适当的音量在室内回响,加上电扇的缓缓风韵,一种文化上的慰藉与舒适,弥漫出一份惬意,一份悠然。
  “理发师的手艺如何暂且不说,先看他们的整体容貌。容光的师傅是清一色的海南人,年龄在30至40岁之间。约定俗成,他们全穿着细斜纹白衬衣和白西裤。这些服装一天一换,并经过打浆熨烫的工序,保持着洁白笔挺。要坐下,得先把长裤的褶痕拉直才款款下臀,并尽可能保持着腰的直挺。一身洁白,上下两黑,上下两黑是什么呢?那就是咯(皮)鞋和油光锃亮的黑头发。他们的哲理是,要以自己的‘容光’示人,才能令别人‘容光’。因而发蜡是他们梳发断不可少的。利用发蜡的黏性,在头上按出一个鸡腿状的拱波,并以清晰的分界梳理出层次和比重,以均匀的涂抹,保持着发型的齐整。那个时代的发型流行油光锃亮,油光到什么程度呢?他们的戏谑之言是:‘苍蝇飞落摔断腿。’意思是油光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了。这一身服饰及容貌的打理,使得他们在行动举止上约束出一份温文尔雅,不焦不躁,在人前一站,除了教书先生之外,你的直觉不会做出其他职业的身份判断。而他们也能断文识字,能看书报;话语谈说,有条有理。这些师傅是自重而谦和的,乐业敬业,彼此又都是海南人,在人际关系上又添一份乡情,更显现出亲和。
  “容光理发店的对面,有一条小巷。从小巷穿过去,便是一条叫作‘买山铺’的小街。入夜,华灯初上,这条小街便热闹非凡。那是吃大排档宵夜的好去处。海南鸡粥、福建炒面、潮州贵刁(粿条)、马来沙嗲、印度刨冰、暹罗生果、印尼甜糕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南中国和东南亚,以小摊小贩做代表,用最拿手的小食,展开了饮食文化的较量。60瓦的灯泡亮度不足,就辅之以大光灯,即有300瓦亮度的大汽灯,它呼呼作响,很有一股称王称霸的气势。此灯虽然惨白,但熊熊的炭火是红的,在大葵扇的摇拨下,‘吱吱噼噼’地飞溅出无数火星。于是沙嗲肉串的烤香、油炸面的焦香、作料酱味的浓香,便随着火星的迸溅,在这小街上混合弥漫。小贩们又以各种方言各种声线,热情吆喝招揽顾客。人们在声味俱全之境做着比较,进行着艰难的抉择。
  最令我神往的是潮州人的炒粿条,现代人译为‘贵刁’。潮州人炒粿条,其动作优美夸张,先是旋锅,粿条在锅中打转转,让热油均匀,各种配料按序投放,红椒、银芽、青葱,然后‘啪’的一声,一枚大鸭蛋洒下了它的乳白橙黄。此时,小工劲摇葵扇,火星迸溅,大师傅手执锅柄,猛力一抛,粿条被抛起又落下。如此两次三番后,大师傅紧接着用长柄勺子往锅上一击,随着这‘啪啪’的声响,小工便以最快的动作在桌案上摆开槟榔衣片。用抹布一抹,一锅热气腾腾的粿条,瞬间便铺展在槟榔衣片上。此时停不得手脚,小工一展身手,用最快的速度,将粿条连同它的热气紧紧地包裹在槟榔衣片里,然后用草绳前后一缚,拎起一转,一包炒粿条便完成它的工序。这是供顾客带回家去和老婆一起分享的。这种炒粿条如此芳香,除了作料火候等因素外,还在于那一块槟榔衣片。槟榔结果时有一层纤维衣片包裹着果实,待到果实长大,此纤维衣片便会自动崩裂脱落,它约有半尺多宽一尺多长,是粿条的天然包装物。油热的粿条包裹在这里,以灼热的气流煎迫,使得嫩嫩的槟榔衣片释放出一种天然的植物香,让妻子们啧啧地品味着它的余韵,这比起现代化的泡塑食盒要强得多了。
  “可是,这‘买山铺’夜市有两样东西是邪的,一是大烟,二是咖啡娘。因为有着这两样邪品,我们小孩子就难得涉足了。
  “除了‘买山铺’的夜市外,此时的新加坡,还有另一种夜景,那就是初夜时分,满街响着‘噼噼啪啪’的木屐声。这些木屐都是南中国的产品,有的用苦楝木制,有的用松木制。前者质地稍硬,声音结实;后者质地偏软,声音松柔。夜街行人趿拉着它们,噼里啪啦地踏出一片颇为特殊的音韵,唤起人们对故乡圩镇的怀想,以及对月夜行村情景的回味。而在这木屐声中,又夹杂有另一种特别的结实,那是‘嘟!嘟嘟!嘟嘟嘟!’节奏性很强的竹梆音响。它们以非常清脆的音色升腾于木屐的交响声之上,并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从楼房的窗户直贯住家。于是,主妇和少女们从窗户探出头来,要寻找这竹梆的声源,她们知道,这是潮州人氏的牛肉丸担子来了。我到新加坡才几天,便能很快辨识这竹梆声。梆一响,便缠住母亲,要她和其他住家的主妇一样,将一角钱和一个碗放在一个竹篮里,从视窗悬挂下去。这竹梆声开启的窗户吊篮市场,表现出潮籍人氏做生意的精明,这精明尤其表现在市场氛围的营造上。他们一接竹篮,抬头一望,先是一脸笑意,一串恭维:‘阿嫂,你真有福气,个翁(丈夫)赚大钱,汝吃牛肉丸,住在三楼顶,好命几十年!’
  “这押韵的潮州话,先把和善往窗户抛上去,谁还会拒绝这买卖呢?要是面对少女,他却先发出惊叹:‘哗!个芝(这个)娘子靓着,汝站窗口,害得后生个个目迷迷,行路跌弄冈罗!’‘弄冈’是马来语,即马路两旁的排水管道。意思是:你的美丽让后生仔迷了眼,都跌到水沟里去了。这种奉承,当然会让少女们芳心喜悦。但有经验的主妇会从楼上抛下这样的话语:‘卖嘴甜甜,放加料才是真!’卖嘴甜甜这个‘卖’字,应做‘不要’解,意即不要嘴甜甜,要放多点料。
  “所谓‘多点料’是什么呢?一角钱五个牛肉丸,这是市价,涉及利润原则,因此,牛肉丸这主要原料是加不得的。而讨价还价的空间,在于拌牛肉丸的葱花、粉丝、冬菜末。其中关键是冬菜末,它是天津产品,经过挑贩师傅的特殊加工,用文火和香油烧炒,随之又掺和香料、虾米屑末,硬是把普普通通的冬菜,调制出郁郁的焦香,把它洒在牛肉丸的汤面上,和银粉丝与青葱花相间,首先在卖相上就引人注目。主妇们看中的就是这冬菜末,她们连续抛下来的话语是:‘卖咸涩些!’(不要吝啬)‘放多些!’这时候,挑贩就会以天下最慷慨的架势,大声回应:‘不相干!你爱多少我给多少!’让满街的人都听到他的豪爽。随之,更以夸张的手势,一抓,一洒,再抓,再洒,于是,主妇满意了,载着牛肉丸汤碗的吊篮升上去了。其实呢,从二、三楼往下看,增添了多少冬菜末,主妇们是看不见的,也许什么都没加,只是一个夸张的‘空手道’而已。不管怎样,吊篮市场的氛围是营造起来了,很多个吊篮在等着他交易呢!
  “潮州人以牛肉丸挑担取胜,海南人也不甘吃亏,他们以海南鸡饭异军突起。我们住地不远有一条街,名称是海南二街,顾名思义,这当是海南人的地盘了。不错,那里有多家海南人开的九八商行,更少不了海南人的优势行业——咖啡店和餐馆了,而著名的牛肉粉档和鸡饭店也在这条街上。白天门庭若市,夜晚也热闹非凡。华灯初上,店东便派出伙计,挽着两个竹篮,一个装着熟的鸡只和鸡饭饭团(海南俗话称之为‘鸡稗珍’),另一个竹篮装着一碟子酱料和一块砧板。他们一不打梆,二不张声吆喝,却静悄悄地直接把生意做到各商户各住家家里去。我们的容光理发店便是他们热门的经销点,而且,其经销的日期和时间总是计算得很精确,那就是结账领薪水和店里打扫卫生之后。这些卖饭伙计一进得门来,呼张唤李地打招呼之后,把竹篮盖子一揭,几只黄澄澄的熟肥鸡显现了。跟着的是这伙计的说词:‘这样的肥鸡打锣都找不到了!’‘是特别给容光师傅留着的!’‘是真正的文昌种。’
  “文昌鸡是海南的名禽,盛名远扬海外,最驰名者据说是文昌潭牛一处村庄所喂养的。该村有一棵特殊的榕树,这些鸡吃了这棵榕树的树籽,其肉质就特别香嫩。传说祖籍海南文昌的宋子文先生,1936年回海南老家时,家乡人以文昌鸡招待回乡的游子,吃遍天下山珍海味的宋子文未曾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而且是文昌人最拿手的白切鸡。席间他赞叹不已,家乡人便抓了几笼鸡,随宋子文到南京。宋子文将此鸡和国民党要人分享,从此,文昌鸡名扬天下。至于这伙计不说文昌鸡,而是文昌‘种’,这就是有一点商场的诚实与狡黠说词了。诚实者,地位和身份,都不可能享用故土空运来的鸡,因此,要说是文昌鸡就说不过去。说是文昌种呢,其转圜的空间就大了,谁能清楚这‘种’是怎么传的呢?现实情况是,一和文昌故土挂上钩,就产生了游子思乡的精神效应。特别是那团团圆圆的鸡饭团,其卖相就非常怀旧,让人想起了清明时节故乡扫墓祭祖的情景,那是多么令人缅怀的岁月啊!一群少年,在坡原上踏青漫游,他们总是容易受到祭祖人家的眷顾,赠予饭团和肉块。在享用之后,就品评哪家的肉块芳香,哪家的饭团结实。令人惊异的是,在19世纪30年代末,已经是很现代化的新加坡,饭店的店东,竟然坚持着捏饭团售卖,十分土气,又十分乡情浓郁。这鸡饭生意是做到了人们心坎上。因此,理发师傅们不由分说,先自行组织‘股份’,或六人,或八人,共同分享一只鸡,名曰‘做东道’。
  “这‘做东道’的方式,就牵扯到切鸡的学问了。海南人吃鸡是很讲究的,最好的部位是鸡尾;其次是鸡二块,即邻近翅膀的部位;至于鸡腿和鸡胸那是等而次之了。‘做东道’就是要分份,每人一份,而每一份又要包含鸡只的每一部位,要见头,要露尾。鸡饭店的伙计可真是切鸡能手,自备着快刀和砧板,三下五除二,先把鸡顺序分解,然后一刀一斫,均匀地分摊每个部位。最后轮到鸡尾了,他不是横向斩切,而是直向下刀,使得每一份额都有一块尖尖的鸡尾摆在碟面上,凸现着平等和均匀。
  “‘做东道’,饱含着故乡的情趣。理发师傅拿着饭团,慢慢地看着,轻轻地咬嚼,微微地颔首,似在品味,又若长思。小伙计忙着调配酱料,又不无感叹地说:‘各位兄哥,多吃一点,谁知道我们还能相聚多久?’伙计是在促销,可这语言却像一片乌云,悄悄地汇集着愁思与凝重。‘能相聚多久?’这问号的延伸将是生离死别。1940年初的新加坡,它的夜市是如此平和与惬意,南中国的温馨乡情和当代的文明相互交织。白天车水马龙,夜晚挑贩盈市;白日西装革履,月出木屐行街。九八商行和吊篮经济并存,南天、皇后和‘买山铺’各显奇谋招商引客。英国人把各族裔的传统和现代,搅拌出一时的安宁祥和。
  “然而,能相聚多久的问号,却在人们心坎上越来越沉重。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向波兰发起进攻。9月3日,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拉开帷幕,大厮杀正在欧洲进行。而中国的抗战,亦已进入艰苦卓绝的胶着相持阶段。如果说,这场战火风云还和新加坡保有着相当距离的话,那么,日本东条英机的南进政策,却是‘能相聚多久’的最冷酷的注释了。我刚到新加坡,就听到容光的理发师傅拿着报纸争辩,他们滔滔不绝地讨论战争的可能性。能进入我这个稚童脑袋的只有‘打苏联’‘打星洲’之说。以后读历史,才知道随着欧战的爆发,摆在日本面前的国策选择是:和德国配合夹击苏联,还是挥军南进夺取南洋资源?由于新加坡的地理位置特殊,要南进,就必夺新加坡。当时的海南人都把新加坡称之为‘星洲’。1940年初,大战爆发了几个月,人们对星洲的安危越来越担心,对‘还能相聚多久’的疑问成了人们心中越来越浓的阴影。
  “《告别南洋》是一首寄情深沉的离别之歌,是星洲热血男儿奔赴战场抗敌救亡的心曲。
  “1939年海南岛沦陷,‘被驱无异犬与鸡’的居民竞相逃命。一艘艘难民船,载着老弱妇孺,载着家破人亡的悲哀,载着惊慌和恐惧,号哭着从南中国海向星洲漂来。
  “假如时间和空间能够浓缩,南中国海将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在波涛汹涌的航道上,一边是老弱妇孺的号哭南来;一边是热血男儿慷慨激昂的放歌北归。这双向的颠簸航船,满载着同样一种感情,那就是深沉的国仇家恨。
  “1940年一个春日的下午,母亲带我到楼下的容光理发店理发。理发师傅在座椅的扶手上横放着一块板子,让我坐上去,以免师傅在理发时弯腰弓背之劳。而我高高坐在横板上,可以浏览全店的风光。吊扇不急不缓地旋着风,留声机放着舒柔的歌曲,节奏清脆的剪发声,理发师傅们低声细语的交谈声,那是温和的融汇。理发师傅们衣着的洁白和齐整,更为这氛围增添了一份儒雅。这是容光理发店多年培植起来的店风和职业层次,和喧嚣的市井拉开了距离,别具一格地贴近了顾客的舒适需求,同时营造了一种文化上的恬静。
  “正当我乖乖接受师傅梳理之际,玻璃大门突然打开,顷刻间走进一个和氛围很不协调的人。他肤色深褐,上身穿着一件有着多处破洞的背心,下身穿一条大街上忌穿的赤色厚布裤衩,最突出的是他腋下夹着一顶锅盖状的竹笠。
  “他脸色深沉,很深的风霜皱痕被淋淋的汗水浸渍着,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一展开便以粗哑的嗓音大声念出:‘文昌县石壁市麻坡村邢益周去接老婆孩子!’这没头没脑的告白,和他那毋庸置疑的威严,却令我的母亲大叫了一声:‘了啦!’整个店都因我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而惊愕。
  “邢益周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那个闯入容光理发店的人指名道姓要邢益周去接老婆孩子,这就是说我的唐山大嫂带着比我长两岁的侄子逃难到新加坡了。
  “自从海南岛沦陷之后,琼籍人士无不忧心忡忡。战火离乱,亲人生死未卜,悲惨传闻桩桩件件,人们的精神备受着煎熬,‘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个年代哪还有什么家书!现在,终于有亲人死里逃生逃出来了,这突然来临的讯息,令我母亲惊喜,令理发师傅们愕然。那位陌生的报信人,一口气喝完了店员奉给他的冷开水,推门便走,并丢下了三个字:‘惨!惨!惨!’
  “到了晚上,大嫂和侄子被接到家里来。先是一阵劫后重逢的悲伤啼哭,然后是断断续续地诉说逃生经历。大嫂没有受过教育,她的叙述只是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两处地名和时间,即广州湾、西营,以及用四个半月时间从海南逃到新加坡。而主要的一件事是,1933年才建的房舍已被日寇烧毁了,这令母亲痛惜不已。这是她亲自筹建起来的房舍,房梁用的是泰国柚木,象征着房舍的价值与层次。大嫂很快就跟大哥去了马来亚,她带来的对战争的恐惧渐渐平息了。没想到的是,一次偶然机会,我看到了实实在在的难民船,其景象深深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形成我价值观的最早基石。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是容光理发店打扫卫生的时间。我刚放学回来,便看到理发师傅们神情凝重地出门而去。两个童工对着我说:‘快去看,唐山又有船逃来了。’我不由分说放下书包就跟他们走。我们店在密驼律的末端,距离大马路才几十公尺①,穿过大马路向右走几十公尺可达海南二街和三街,向左走不远就是一条小街,沿着小街走百来公尺便是一个小拐弯,一拐弯便看见一个主调是深灰色的码头。几十间货栈拥挤地排列在这里,其铺面都不大,大都是些低矮的二层楼建筑。说是货栈但它们的堆积容量却是有限的,倒是摆在骑楼的箩筐、绳索、竹杠、板车,表示着货物的吞吐方式及那个年代的苦力的特征。在这些店铺的前面,便是铺着青石板的码头了。大约有十级八级楼梯伸下海湾。一些帆船和机帆船在这里停泊,让微风轻浪抚慰着它们的疲惫。由于我母亲经常从这里出发去印尼的峇淡岛(巴淡岛),所以我对这码头并不陌生。受好奇心的驱使,我们步履颇急地行走,临近码头,便隐约听到哭声,我们加快脚步,一拐弯,看见了码头,也看见了一幅令我终生难忘的时代图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情的群体痛哭。这些难民们的生命支撑力几乎丧失殆尽了,他们或瘫坐在地上掩面号哭,或跪扑在亲人面前长泣不起,更有人哭昏过去口吐白沫,亲人慌乱地找来筷子撬开她的牙关,以免一时气绝增添新的冤魂。太多的悲哀积累,太久的痛苦压抑,蹂躏屈辱、逃亡的惊恐、家国破碎、至亲流离,都集中在这一刻用号哭倾诉。不管是接人的,还是被接的,都哭成一片。他们怎么能不哭呢?四个多月的航程颠簸,死亡的紧紧相逼,反反复复的希望和绝望,惊恐、饥饿、风雨、烈日、疾病,这无尽的磨难,挑战着妇孺们生命承受力的极限。难民来自文昌县北部,同时起程的共有四艘小帆船。载着200多号人,起程的第一天,就在琼州海峡被日军炮艇击沉一艘和掳走一艘,剩下两艘侥幸逃到广州湾,又在穿过北部湾时被风浪打沉一艘,剩下这仅存的一艘,该集中了多少悲情眼泪。在这悲情的哭泣中,还倾诉了一个大难之中有孝子的故事。
  “一家四口人,公公、婆婆、媳妇、孙子,打从日寇侵略海南时便四处逃亡,钟瑞山、美合山,辗转躲藏。最后来到海滨,找到登舟逃亡的机会。但是,面对风浪无情的大海,如何进行这生命的赌博?婆婆的意见是:‘要死大家一起死,同坐一条船。’公公斥之为妇人愚见,他的决策是要想办法留活口,有句西谚说,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位公公也许并不知道这句西谚,但他的思考方式显然是和西谚一致的。然而,正是这种‘一致’,断送了他和媳妇的命,他们乘的船,就是被日军炮艇击沉的那一艘。那是公公的决策,临上船时,他把四条命分放在两个‘篮子’里,要创造多一半的求生机会,这是生命的赌注,其结果是残酷的。婆婆目睹公公和媳妇所乘的船只中弹沉没,一下子惊昏过去,醒来却已完全痴呆了,在以后的四个月的航程中,12岁的孙子,便艰难地承担起保护奶奶的责任。为避开日寇的阻击,为躲过惊涛骇浪的吞噬,‘吱吱呀呀’的小帆船,要不断地在他乡异国的僻壤海湾泊岸停靠。
  “12岁的少年要背着奶奶涉水踏上生命之陆,要给奶奶喂水喂粥,料理生活,虽然有同行的乡邻关照,但是他明白,爷爷和妈妈不幸身亡,他是奶奶唯一的至亲血脉。他以一种极其深沉的坚毅,默默地应对着灾难,最后,终于把奶奶背上了新加坡之岸。
  “天啊,他是这样的瘦骨嶙峋,矮小的个子,褴褛的衣衫。奶奶呆坐在地上,他默默地立着,望着来接他的陌生父亲,他没有哭泣,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极力掩盖着极度的悲哀。倒是陌生的父亲,抱着他失声痛哭。
  “此后‘大难中有孝子贤孙’的故事被人们口述流传,让人们在悲痛中觅得一点慰藉。在这悲情弥漫的码头上,人们的视线慢慢集中在一对夫妇身上。妇人一身黑衣衫,头发散乱,枯瘦憔悴的面容已经遮住了她的年龄特征,后来听说她才20多岁。她跪在她丈夫面前,大声号哭:‘我保不住阿侬!保不住!保不住!阿侬!阿侬……’阿侬是海南人对孩子的昵称,她凄厉地哭号,令人心酸不已。
  “她的丈夫,一手叉腰,一手捏拳打着仰天的头额,紧闭双眼,一个劲地呜呜干号。他的穿着很特别,短头发抹着很厚的发蜡,白色的衬衣放着长袖,却穿着一条灰色方格短西裤——这西裤用一条皮吊带吊着——脚穿一双米色的新皮鞋,一双浅蓝色的线袜,不怎么服贴地滑垂在脚踝上。他的肤色深棕,这是南洋的太阳烤灼出来的色素。他有一双大手掌,手指上套着很粗的金戒指。这身服饰与他的举止似乎显露出一种不协调的陌生,以及一种和他的职业不相称的不习惯。他的年龄在40岁左右,今天兴高采烈梳理整装来接妻儿,想不到接到的是丧子的绝望哀痛。关于他和他妻儿的悲惨遭遇,也很快在琼籍人士中流传开来。
  “他的真名实姓人们不详,却都知道他的绰号是‘咖啡周’。这个称谓并无贬义,却有着对他职业成就的肯定。他是新加坡大坡一个巴刹(市场)里的咖啡摊的老板。说是老板,却兼有着咕哩身份,什么活都得干,清洁打扫、入货搬抬、招呼来客、抹台移凳、掌壶冲咖啡、扇火烤面包,身水身汗。短裤背心高木屐,这是他一年中364天的职业服饰,这服饰适应巴刹的环境和南洋的酷热。唯有一天例外是正月初一,巴刹关门,他才得以穿上衬衣皮鞋西装裤,去向哪位同乡长辈拜年。他没有受过任何级别的系统教育,却懂得一些文字应对记账。记账,总要思索,而思索的主题永远是如何赚多一点钱。
  “终于,他开了窍,他这种咖啡摊;上不了名号档次,用不着在门面上下功夫,顾客也永远不会记住你的咖啡摊号是什么,所以必须在口感上下功夫。他的思维里有一点商业的慧点,比如,在热咖啡里放一小片牛油,然后对着客人大声嚷嚷:‘我的咖啡又香又浓又滑。’客人细品,然后啧啧嘴说:‘是有点滑,不错,不错。’又比如,揩椰子酱烤面包,他又放入一小片咸芝士,这咸甜组合立刻结合出他的特色,这是口感的取胜。
  “真正使他声名鹊起的,是他的‘咖啡二’决策。新加坡的咖啡店九成是海南人开的,乡亲同行谈起咖啡来头头是道,他们最忌讳的是‘咖啡二’的贬责。客人端起杯子,轻吮一口就皱眉:‘你是不是把“咖啡二”给我喝?’这是不得了的质疑。店主得马上赔笑脸解释和周旋,并立刻撤杯再冲。
  “当时,新加坡的咖啡冲法是铜壶加布袋,把咖啡粉放入布袋然后兑上开水,接着将布袋起落浸泡几下,立刻斟入厚厚的咖啡杯中,让浓浓的香气随烟弥漫,以此证明咖啡的地道和正宗。顾客不断来,那个布袋就不断地增添新的咖啡粉,直至布袋积满大半袋咖啡渣,冲咖啡的伙计就会眼观色泽,鼻闻香味,用感觉来决定是否换袋。换袋后,铜壶和沉渣布袋被移到一边的慢火炉,斟满开水,让慢火慢慢地烤炙咖啡渣的‘余韵’,这就是‘咖啡二’。‘咖啡二’的用处是,当客人喝了一杯咖啡尚感不足时,就会叫端咖啡的童子再添一点,这是免费供应的。
  “不过,一般人是不屑于喝这咖啡二的,一个‘二’字就低人一等。可是,这位巴刹咖啡摊的老板却看中了这个字,人弃我取,他有他的算计。巴刹到了晚上7时,那些鱼肉菜禽摊档都已收摊并打扫清洁,他本来也可以随大流收摊休息,但他却瞄准了从晚7时至子夜11时这个市场。巴刹的其他摊档歇息了,正好腾出宽阔的‘芒加忌’(走廊),他可以任摆台椅,而顾客已不是日间的买菜主妇,而是一大批歇工的咕哩,拉洋车的、蹬三轮的、搬运的、扫街的、还有各行各业的粗活杂工等,一应俱全。而吸引这些咕哩的,正是‘咖啡二’,原因是价格相宜。头冲的咖啡是六分钱一杯,这‘咖啡二’本来对折价格三分钱一杯也是合理的,但他却定出了‘二占半’(二分半)的价位。当时新加坡也没有半分钱的货币,叫人如何付款呢?这正是他为商的精明之处,‘咖啡二’‘二占半’,这奇特的商品与价格组合,立刻被咕哩们戏谑开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出位’。戏谑归戏谑,他却是赚到了钱,连同托他卖的那些南洋糕点,每天都可多赚好几块钱。至于付款方式,好办,某种糕点在价格上松动半占钱,不就可以合成整数了吗?至于那些只喝‘咖啡二’的人,他就宽容了,‘原呐(随便),二占钱。’这样,半占钱又留下一份情。
  “终于,他发财了,随即把咖啡摊交给同乡打理,按照当代华侨的模式,他要衣锦还乡办三件事,那就是‘建屋娶妻生孩子’。他做了一件奇特的事,那就是买了七双皮鞋。那个年代,皮鞋是颇为贵重的商品,人们猜度,一个星期七天,七双皮鞋正好可以轮流穿着。事实上,他在新加坡连年累月都是穿高木屐,他这七双皮鞋是要向生活讨穿鞋的机会,是一种补偿。回到乡下,他用半年时间就造了新屋,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子为妻。这两件事,只要有钱很快就可以办成。唯有这生孩子的事却是急不来的,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不留血脉,不回星洲’。平时,他行村上市打发日子,反正有七双皮鞋,而他的致富也得了乡人的敬重,生活清闲而不寂寞。等了三年,喜出望外,年轻的妻子诞下麟儿,他在村子里很有排场地办了满月酒席,并拜托父老乡亲看顾他的妻儿,他要回新加坡去经营咖啡摊,他要为他的血脉、他的妻子赚更多的钱。正当他带着满盈盈的喜悦回到新加坡时,七七抗战爆发了。接着,是海南岛的沦陷,一切音讯都中断了,他开始苦苦思念妻儿。他的妻子虽然年轻,却极富传统意识,她敬重丈夫用艰辛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南洋业绩。他粗大的手掌,结实的骨骼,显示出男人的英伟,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他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对血脉的无比看重,显示出他极强的责任担当。要为他保护儿子,要为他保留血脉,这是丈夫回南洋之后她唯一的生活信条。随着战争的爆发,这信条更深深揳入了她的整个生命。
  “她抱着儿子登上难民船时,孩子不足两岁。船在广州湾西营(今湛江)泊岸等待东北季风,在山村旷野的露宿等待,难民们倍受煎熬。风来了,他们却不能上船,因为日寇炮艇防范甚严,为保安全,难民们必须从西营徒步走到防城,然后再登船。从雷州半岛东边的西营到西边的防城,这近200里的徒步穿越,对妇孺们来说绝非易事。徒步跋涉了一天,才走了40里,扶老携幼的难民队伍越来越稀拉了。咖啡档老板的年轻妻子凭着年龄优势,背着儿子,拎着包袱、干粮、水壶,紧跟队伍。令她挂虑的是儿子,他会不会不舒服,天气湿热会不会感冒发病?她调动一个母亲所有的细致来观察儿子,以便做出最好的呵护选择。丈夫临返南洋时交代:‘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保住阿侬。’说罢,拿出几十块光洋、一小卷叻币,最后是三枚很粗的金戒指,告诉她,这是保命钱,该花就花。
  “丈夫对时局是有认识的,他预料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为妻儿可能遭遇的困境,做着力所能及的最佳安排。特别是那三枚粗重的戒指,其沉甸甸的分量说明它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打造的,这使她深深地领悟到丈夫对他们,特别是对儿子的深切情怀。儿子,既是丈夫的血脉,也是她的命根,因此第一天的行程结束时,她便积极参加了难民们对于行程的议论。结果是,大家合伙出高价雇两辆牛车,让幼弱乘坐及运载行李。她花了5块大洋和一枚特殊打造的金戒指,为儿子在牛车边谋得一小方位置。那个位置可以放一张矮小的竹椅,竹椅上还有斜斜的靠背,儿子坐上去,小竹椅清凉通风,靠背舒坦自在,儿子咧开小嘴笑了,她的眼睛跟着明亮起来。
  “经过陆地上的艰难跋涉,难民们终于在粤西防城一带上了一艘小帆船。按照航程,小帆船要横过北部湾到安南(越南)海域,之后就可以沿着海岸线,经泰国、马来亚到达新加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船横穿北部湾时遇到了台风,而且是一种又去又回的台风,其暴烈程度迫得船工们只好放弃对船的驾驭,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封好舱口,躲在船舱里和难民们一起呕吐。有的难民想跳海自杀以求解脱这种不堪忍受的风浪折磨,但这也不可能,因为他们无法站立起来。浪涛翻腾着人们的五脏六腑,把人颠过来倒过去,哀号和呕吐,是生命的唯一声音。
  “风平了,浪静了,难民们爬出舱口瘫在甲板上,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人们需要阳光和海风来恢复对生命的感知。船儿已靠近安南海岸,灾难已经过去,这时船舱里传出凄凄之声:‘阿侬睡,阿侬睡,阿侬要见爸爸……’是哥周嫂,难民们喊,她不应,一个船工下舱去查看,她突然蹿了起来,挥舞着半边防身利剪,划伤了船工的臂腕,哥周嫂却昏了过去。这时人们才发现,那个活泼的男孩已变成了小尸体,由于船舱闷热,小尸体已经有了异味。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感天动地的‘挖坟抢儿’了。乡亲们埋葬了小人儿,哥周嫂已完全失控,她哀号、恸哭,她捶胸顿足,发狂地奔向小坟墓,她一边奋力地挖坟一边哭喊:‘阿侬不在这里睡,阿侬回家睡。’在异国他乡,挖坟抢儿,这惨绝人寰的悲剧,震撼着新加坡,让人感受到战争的无情,难民的悲哀。
  “当难民船满载着饱经战火离乱的苦难同胞来到新加坡时,另一些船儿却载着满腔热血的抗敌志士北上赴国难。事实上,从抗敌开始,新、马、泰的热血男儿,在抗日先锋队和民先队的鼓动和组织下,一批又一批地回国抗战,临行壮别,未免凄苦哀愁。他们引吭高歌,其中的名曲是《告别南洋》和《梅娘曲》。前者我记得两句歌词:‘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至于《梅娘曲》,歌词大意洋溢着时代的悲情:‘哥哥,你别忘记了我,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在遥远的南洋,你在祖宗流血的故乡……’这是急切的救国呼唤,是祖宗和家乡的呼唤,是梅娘生命的呼唤!这两首荡气回肠的歌曲,以浓浓的南洋情怀,和其他抗战歌曲一起,在青年学生中传唱着,激励着他们回国抗战,踏上惨烈和悲壮并存的征途。他们告别了南洋,大部分人将不再回来,让第二故乡成为永恒的记忆。据资料记载,当时新、马、泰有8000人回国参加抗战,其中有3000人是新加坡的青年学生。其时新加坡人口是60万,这些学生所占比例极易计算,而彼时新加坡的最高等学府也只有三所,即华侨中学、中正中学、南洋女子中学,大专院校一所也没有。这就是说,这些中学生已经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分担着拯救祖国的重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们当中许多人,尚未成年,他们有些人牺牲沙场,有些人在抗战中锻造成铁,冶炼成钢,成了报效祖国的英才。
  “我在海南的极小的生活圈子里,就有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们是符思之(原海口市市长)、陈青山(解放军将军)、刘青云(原海南省委宣传部部长)、周训堂(原海口市委书记)等。当年,他们热血沸腾,用豪情壮歌告别了南洋,虽然不再回去,但却在蓝天碧海间留下了一条浓情常在的航道,这航道在不同的历史年代,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血脉与文化的至亲至情。
  “1941年12月8日深夜(新加坡当地时间),太平洋战争开始了。日军飞机在新加坡军港投下了百来枚炸弹,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宣布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开始。
  “在新加坡,这‘全面开始’却开始得有点滑稽。在此之前,市民们已经历过多次的演习,警报的识别也相当清晰,如预备警报、紧急警报、解除警报等。可是到临战这一夜,警报系统却完全失去功效,原因是负责拉警报的主事者,带着警报密室的钥匙回家了。待到日军袭击飞机投完炸弹扬长而去的时候,这位主事者才赶回警报密室拉响了凄厉的紧急警报。因此,新加坡是在夜光璀璨、‘明珠放光’的情况下挨炸的。此荒唐事在战后史料上也有记载。
  “我是在爆炸之际,被母亲从床上提起,然后连拖带夹地从三楼直奔楼下,母亲摸着黑把我塞进了‘防空洞’。这个带引号的‘防空洞’,实际上是楼梯底下用砖砌成的梯底空间,平时用以放置杂物。战前政府教给市民防空常识:一是缝制黑色灯罩;二是在窗玻璃上用纸贴大‘米’字,以防玻璃震裂伤人;三是挖防空洞。前两件都好办,唯这防空洞哪里找地方来挖呢?于是楼梯底下成了防空藏身的最佳选择。容光理发店的楼梯底防空洞,面积不会超过3平方米,却容纳大小20多号人,而且人们是在极度恐惧和惊慌中摸着黑挤进去的。人们在爆炸声中惊醒,进了‘防空洞’之后,听着凄厉的紧急警报——声音短促而尖厉,撕裂人们的神经——全身发毛和欲止不能地颤抖。恐惧成了人们感应器官的主宰,‘死啦’‘死定啦’则是人们不约而同的惊叹!凄厉的紧急警报持续不断,它把恐惧满满当当地送到每个黑暗角落。‘这是轮番轰炸!’说这话的是挨在我身边的堂兄,他的个子高瘦,是大药房的白领职员。‘轮番轰炸’的说词表明他对军事行为的了解,大轰炸之后又拉起紧急警报,这当然是轮番轰炸了。堂兄的判断,又引出了‘新加坡要熔了’‘熔了’‘肯定要熔了’的结论式回应。
  “漆黑的防空洞里又发出‘呜……呜……惨啦,死啦,呜……死得惨啦……’的哀叹声,这是发自肺腑不能自控的哀叹,声音告诉我,这是哥祥。哥祥是理发师傅,海南乐会县(今琼海市)人,讲话总带着一个‘溜’字的尾音。他受过小学教育,言词快捷锋利,报刊上的文字语句不断地丰富他的词汇量,也不断活跃他的思维,对时局的争论,他总是处在赢家的位置。事关‘中国必赢’论,他的立场很正面,情绪很激昂。他说:‘中华大国,人口四万万。日本小国,人口四千万。十比一,力量相差太远,所以日本必败,中国必胜!’精彩的是他用方言来比喻:‘四千万人能干什么?做盐都不咸!’‘做盐都不咸’是海南的一句俚语,意思是微不足道。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这种靠简单比较人口数量建立起来的自信,很快地瓦解在防空洞里,和哥祥的哀叹声相交织的是前楼嫂的呜呜哭泣。
  “容光理发店的三楼是家庭住宅楼层。我们家住后楼,我的近亲堂兄住中楼。前楼住着一对近中年的夫妇,男的开咖啡店,早出晚归,我们称之为‘前楼哥’,女的在家主理简单家务,我们称之为‘前楼嫂’。‘前楼嫂’为人温文贤淑,身材不胖不瘦,膝下尚无子女,她曾劝前楼哥纳妾,以防后继无人,结果是被前楼哥骂了一通,骂归骂,但前楼嫂的贤惠声名却因此而鹊起。他们夫妻虽然至情至义,但却不曾想到如何应对这撼天动地的轰炸,那凄厉的紧急警报几乎把温文贤淑的前楼嫂吓瘫了,她哭泣着说,‘要死死在一起’‘你不要弃我’‘死我都要跟你一起死!’前楼哥的回应是‘不用怕,不死,我们不会死,不死……’他的话语被打冷战的牙齿撞得碎碎裂裂。这是他们生死与共的挚爱表白和贴心安慰,是生命的至情至美在恐怖黑暗中的一缕闪烁。
  “人们躬身屈体蜷缩在漆黑的‘防空洞’里,承受着恐怖的折磨。作为平民百姓,他们除了哀叹和哭泣,此时此刻又能做什么?这时我才发现,大人的惶恐和惧怕远比我们小孩严重。和哥祥的‘惨,惨’相呼应的,还有容光理发店的厨师,他的话语是‘没得救,死啦’‘没有救了’,声音像筛糠似的颤抖。在不足3平方米的‘防空洞’里,交织着如此多的恐怖、惊吓、绝望和哀叹,这和以前争论时局的慷慨激昂有着很大的感情落差。今天想来,没有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做到临危不惧又谈何容易!当时有一首流行的抗战歌曲《前进歌》,第一句歌词是‘同胞们大家一条心’,第二句是‘挣扎我们的天明’,第三句是‘我们并不怕死’,第四句是没有旋律的告白呐喊:‘不用拿死来吓我们!’今天听此歌,没有产生豪气的共鸣,却品尝了历史的酸楚和无奈。
  “国家积弱,列强欺凌,面对着强敌,我们以‘我们并不怕死’的宣言来对抗是何等乏力!至于‘不用拿死来吓我们’,则更是毫无办法而抛出的最后一张抗争底牌了。我们当然不能用今天强国之邦的心态去追溯往事的是非,不能用今天的意识去评说这首词作缺少刚烈的进击,要知道,当时能够不被吓倒的已是铮铮的好汉了。我们小孩没有被吓得发抖,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无知,对于灾难就如初生之牛犊般的无知。
  “黎明时分,长音的解除警报拉响了,人们很快上楼去梳洗,然后又很快地到楼下来,为的是靠近楼梯口的这3平方米的‘防空洞’。不久,住在外面的理发师傅及其他员工也纷纷赶回容光理发店,他们神情焦虑凝重,下一步如何逃生?往哪里逃?英军能守多久?人们团聚在候发处,将视线投向我的堂兄。堂兄晃着酒杯,他要靠酒精来保持镇静,以便整理无序的思维。经过炸弹和警报的恐怖折磨,堂兄的脸色颇为苍白,平时梳理得十分齐整的对半平分发型也显得紊乱。他既是大药房的白领职员,又是容光理发店的股东之一,每天晚上都要在理发店结账,员工们自然想从他嘴里寻找答案,从他的博闻强识里获取应对灾难的启示。
  “堂兄呷着酒,用一种缓缓的音调说:‘走,一定要走!’他的神情是这样凝重和忧虑,他的眼睛罩着浓浓的迷茫。他不惊慌,却有着极深的危机感。他这个瞬间的神情,极深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要想办法走,首先要避开轰炸,今晚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堂兄继续说,‘今晚轮番轰炸是肯定的了。’正在这个时候,传来令人吃惊的消息,与新加坡同时受轰炸的区域还有香港、菲律宾和缅甸的仰光。到了中午,一个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传来,美国的太平洋海军基地珍珠港遭受到毁灭性的轰炸,美国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并且是在一夜间覆没的。这意味着太平洋的天空和海洋,已没有可以和日本匹敌的军事力量了。报纸号外接连着号外,黑体大字标题传递着吓人消息:美国海军全线崩溃,3万军人命丧军港;美国空军无力迎战;仰光英国空军全面殉难;珍珠港一片火海。消息一个比一个吓人,它们刺激着人们的脊骨神经。想不到日本那么厉害,想不到美国与英国那么不经打。容光理发店的师傅员工,已不能理智地分析偷袭所造就的优势只是暂时的,他们缺乏从各层面去分析战争的知识。
  “日本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的凌厉和狂野把他们吓呆了,他们很敏锐地想到南京大屠杀以及其他的种种暴行,并追溯到200多年前清兵入关时的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说这是战争的通常规律。事实上,他们‘以史为鉴’并没有错,日本军国主义正是用杀戮来建立军威,用杀戮来折服民心,用杀戮来维持秩序,用杀戮来推行‘皇道’,用杀戮来占有世界。‘皇军’来了,小孩裤裆尽是尿,一般平民百姓受惊吓是值得同情的。
  “想不到的是,这竟是容光理发店原班人员的最后一次相聚。当珍珠港变成火海的消息传来时,人们明白,新加坡此前的被炸只是象征式的,更大的轰炸即将到来。人们六神无主,我母亲惊慌地问堂兄:‘丰,怎么办?’我这位堂兄名叫邢益丰,自从我同胞二哥去云南做生意后,他便是遇事出主意的人了。堂兄说:‘要赶快带两个孩子走(指我和三哥),去“二十七支石”和益周大哥一起。’但是时间已是下午时分,又没有车,堂兄又出主意了:‘无论如何,今晚都不能住在这里,看谁家有空旷地方,要在空旷的地方过夜,明早就雇车走。’那么,谁家有空旷地方可以容纳我们母子三人过一夜呢?母亲立刻想到她娘家侄女阿娘姐。阿娘姐既是母亲族系中人,现时又嫁到我们村来,这就亲上加亲了。母亲立刻打发人去和她联络。回音是叫我们立刻去。他们住的那条街旁边有一块高地,高地是一个足球场,可以容纳很多人。母亲立刻收拾随身物品,雇一辆洋包车,直奔阿娘姐家。
  “阿娘姐以一种患难与共的热诚接待我们,她不让我们上楼进屋,却拿着两张草席叫我们跟她去足球场。实际上,这只是半个足球场,因为它只有一边球门。它的地势比街边的屋顶高出一点,像一个托盘,把球场的绿草和一些稀落的树木托在街道的房顶之上。这时,球场上已铺满了很多草席,几张草席,便是一个家庭的圈地。阿娘姐早就用草席占领了一块地方,现在再用两张草席扩展一下‘领土’,就足够我们两个家庭夜宿了。
  “不久,球场就热闹起来了,众多小孩子,他们在草席构造的‘领地’中间穿来穿去,呼唤、嬉闹,朗朗星辰,旷地夜宿,既新鲜,又惬意。这哪里是逃难,简直是露营嘉年华。战争,已被孩子们的天真烂漫化解得无影无踪了。而大人们也难得有这么一次危难时刻的亲密交谈,恐惧和担忧得到稍许的缓解。母亲和阿娘姐的交谈,即使还有叹气,但也比早前从容多了。
  “若从防空角度看,可以说是完全无防可言。当时的新加坡,平民百姓哪里有防空洞,房屋绝大多数都是砖瓦木建造的,三层高的房子,为避免轰炸时房屋倒塌产生危险,到空旷地方露宿也可以算作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选择了。这天夜里,新加坡没有遭受第二次轰炸。
  “清晨,母亲告别了阿娘姐,领我们回容光理发店,收拾东西后,就出高价雇了一辆的士,直奔卓贺。卓贺是马来亚和新加坡交界的地方,因两地当时同是英国殖民地,故没有什么边境关卡。一道铁桥横跨两地,从新加坡去马来亚必须经过这道桥,逃难的车辆和人流从四面八方往这道桥聚集,造成桥上大堵塞,要是日本飞机此时来轰炸,那是必死无疑了。惊恐和焦虑,车辆的长笛和污言秽语的咒骂,人的躁动思绪和外部环境的猛烈碰撞,把秩序和文明都抖落在狭窄的海峡里。过了桥便是卓贺,卓贺是个小镇,它有多大我不清楚,我当时看到的卓贺只是约百米长的半边街,因为此街只有一边有房子,另一边是停放的士的小广场。一座有二层楼高的钟楼夹在房屋当中,以其高度优势向来去匆匆的过客展示历史的分分秒秒。乘坐新加坡的士的旅客,要在这里转乘另一种的士才能到马来亚的其他地方去。
  “这另一种的士很特别,全部是帆布车顶,车身又高,乘坐兜风非常凉快。司机座的视窗旁边放置着一个小喇叭,一个胶制的球囊套在喇叭嘴上,一捏一响,颇为好玩,多了一份闲适的情趣。这些的士司机清一色是马来人,他们头戴黑色马来帽,身着浅色衬衣和长裤,腰间系着一条颜色鲜丽的格子水布。这样的景致让人暂时忘却战争阴云,感受异国风情的特别。
  “以前我们在这里转车时,领略过他们的谦恭有礼,但是现在,日军的炸弹完全改变了供求关系,重要的不是用微笑招徕顾客,而是如何把握时机勇敢地把车价往上抬。瞧瞧那些惊慌的新加坡来客,他们背负手提,大包小包,拖儿带女,一脸焦急,于是车价抬高了两三倍。然而,和新加坡的华人同行比较起来,仍然低了两三个价位。对于战时交通市场上的这种价格暴涨,不能简单责之为趁火打劫,市场上铁的规律是供求关系。再说,别人逃难,他们冒险经营,这冒险的价值又如何评估呢?战前的和平日子里,是车等人,而现在是人抢车,价高者得。短短的卓贺半边街,匆忙、混乱,人们用最简明的语言出价,用最果断的动作掏钱付款成交,不然车就会被人抢走,接着是塞行李和登车,超载的车辆不断地捏响喇叭,嚷嚷着挤出卓贺。
  “卓贺大概是马来亚南端公路计程的起点,往北走是吉隆坡、槟城等大城市,以及怡保、关丹、吉打、丁加奴、马六甲等州府城镇,若直达最北端和泰国接壤处,大约超过1000公里,其地理面积就比新加坡大得多了,且处处胶林村舍,是躲避轰炸的最佳选择。再说,当时的新、马本就是统一体,同属英国殖民地,接受同一个总督府治理。因此,当第一轮轰炸之后,新加坡居民便毫不犹豫地出逃到马来亚,让延绵千里的胶林增加安全系数,也为躲避更大的灾难寻找回旋余地。马来亚的华人居民和新加坡的华人居民,大多数和我们家族一样,一半人在新加坡,一半人在马来亚。亲朋同乡、生意伙伴,大家关系密切,灾难来临了,当然要患难与共,这是血缘使然。
  “到了大哥家,最高兴的是我。两年前,我在这里生活,重归旧地,自然舒心,更关键的是我有4个侄子在这里,他们的大小顺序是增雄、增文、增华、增源。老大比我年长1岁,老二与我同龄,老三比我小1岁,老四却太小了,但很快又补充了另一位侄子增锐,他是益丰堂兄的长子,年龄和我相仿。这么多男孩子在一起,又处在八九岁这个年龄阶段,玩起来真是天翻地覆了。
  “战争,给我们提供了全日游戏的机会,也给我们提供了新鲜的游戏构想。爬上倒地橡胶树的枝丫上弹晃,这是军舰在航行;拿根树枝一弯就是飞机的驾驶盘;拿橡胶籽的外壳搭起来,一吹即转动,这是飞机的螺旋桨。难的是这些‘飞机’的国籍安排。英国空军的‘水牛枝’虽是好人一方的,但飞不高、飞不快,在仰光的空战中全部被打了下来。日本飞机厉害,但它是坏人一方的,谁也不愿意做。因此,在空中厮杀的都是国籍不明的飞机。
  “由于我特别顽皮,又占据了叔子这个辈分优势,在游戏中总是大获全胜。至于我的同胞三哥,他的高小学历,是这帮孩子当中最高的,并且,他是在广州接受小学启蒙教育的。当时,去广州、上海读书,有如今天出国留学般的显赫。他少年持重的更重要原因是,二哥去了云南做生意后,他成了母亲的希望。他陪着母亲去借高利贷来购置印尼的胶园,由于没有恒产做抵押,他又陪母亲去求亲朋戚友作保,一家不足,就求多家。求人作保,让别人毫无条件地承担风险,这是情面交织的诚信在起作用。我哥哥分担着母亲对于家事的重重忧虑,陪着母亲到处去说情,他变得成熟稳重了,并以此去证实家族后继有人,去增加可信的筹码。这次出逃到马来亚,早已分家了的同父异母大哥虽然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们,但他的负担也不轻,连同两个侄女和一个从唐山逃难来的侄子,一共是七个孩子,如何储存粮食是个大问题。
  “此外,我们的住地‘二十七支石’是在公路要道上,日军若踏足马来亚,我们又该如何逃亡呢?因此,当我们这些小孩在游戏的时候,我那位少年持重的哥哥又陪着母亲,和大哥一起筹备着应付大灾难的各种事务。
  “我们出逃马来亚才一个星期,又传来惊人的消息,英国两艘主力舰‘太子’号和‘反击’号在新加坡海港被日本空军炸沉,近万名官兵伤亡,英国女王闻讯后哭泣不止。这两艘先进的皇牌主力舰是赶来保卫马来亚和新加坡的,但却在马来亚外海被日军发现,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没有军舰的阻挡,日本陆军随时可登陆。各种各样的讯息,不断增加人们的惊慌和怒火,眼看奸淫烧杀这种发生在唐山的惨事也将在这里重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回是新加坡居民和马来亚居民汇合的更大逃亡。逃亡的路线是离开公路,离开海岸,向热带雨林靠近,在深山藏身。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冒险回新加坡,找船去印尼胶园。母亲借高利贷买的胶园和落成不久的公司房舍,它们是母亲的业绩,是我们一家子活命的根基。并且,同胞二哥去云南做生意后,二嫂已带着四个更小的侄儿侄女在那里生活了,谁知道战乱会有怎样的结局?而这几个一到四岁的侄儿侄女又将怎样生存?
  “母亲的决定是成熟的。大哥也不阻拦,一经决定,说走就走。问题是我这个调皮蛋却提出想留下来和侄儿们一起玩。大哥也劝母亲将我留下,因为新加坡不时遭受轰炸有危险,大约出于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类似考虑,母亲答应我留下,她领着三哥走了,可是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和三哥又折了回来,说还是带我一起走,她放心不下。
  “母亲带着三哥和我,也带着对战争的恐惧和忡忡忧心离开了‘二十七支石’。这个以交通里程命名的地方,实际上只有两排铁皮屋,柏油马路从当间穿过。它没有行政建制,是周围大大小小的胶园造就了它的商业机会,咖啡店和杂货铺是它的支柱行业。这些店铺前后都有尤加利树和那洋洋洒洒伸出火红花朵的凤凰树,它把红红的花瓣飘落在铁皮屋顶上。绿的树,花的屋,咖啡和榴梿竞相飘香,这南洋风情是令人眷恋的。然而,到今天令我深沉思索的是父亲那一代人在这里开拓的历史分量,尤其是在开拓过程他们对自身思维的扬弃,这种扬弃的结果是橡胶垦殖的科学规范,是橡胶从种植到生产到商贸这整套运作机制的组合。
  “垦殖的科学规范表现得甚为严谨。你站在任何一株橡胶树底下,不管你是纵看还是横看,橡胶树的笔直排列都会令你赞叹,准确的距离组合和划一的方格,均匀地分布水分和养料,方格内杂草和灌木的剔除,表现出管理的成效。假如说,采胶工人按比例分成的分配方式有市场规则可依的话,那么产品的流通方式则存在着利润空间。我父亲领着大哥在黄来弄地方开了一间买卖橡胶胶片的铺子,联系熟络的胶园,让中介的利润向胶园回流。现在看,这垦殖的发展似乎无奇,但若把它放在历史的画面里,就不难发现,这一代侨民的跨步是多么宽阔。
  “‘二十七支石’的开拓,大约是在1919年至1925年间,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是混乱连接萧条的岁月。在国内,是国民革命失败,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灾难连连的年代。这些来自南中国的农民,当他们结束了‘猪仔劳工’‘契约劳工’的身份之后,便涉足商业垦殖,吸纳科学规范,实践综合管理,培育利润计算思维,将亲朋戚友的自然关系淡化成商业伙伴关系,组织网路,联手进取。他们扬弃了农民故步自封的保守意识,他们甚至回乡把家族宗亲都拉了过来,去占领南洋的早期市场,去接受工业文明的熏陶。他们企盼致富,但也不惧怕离乡背井的潦倒穷困,他们设立了‘龙帮’,对潦倒穷困者施以援手。‘龙帮’是外来语,音译为汉字也很有意思,是‘龙的互助’。失业潦倒了,就跑到各自的同乡会,或各姓氏的宗族公会去,日间二餐,夜间一张帆布床,免费栖身,谓之‘龙帮’。
  “有了这个最后的生存底线,他们就能一往无前。他们赚了钱,收获了新的思维,他们懂得诚信立业,也学会乖巧投机。若问他们的个性特点是什么,那么‘刻苦’‘勤勉’‘和机智’的评价词汇当是非常恰当的。
  “母亲带着惆怅和我们兄弟离开了‘二十七支石’,离开了浸润过父亲汗水的土地,从此不再回来。想着那整齐干净的胶林方格,金黄的落叶躺在那里等待着泥土的化合,成熟了的胶种掉落地上,噼啪作响地爆裂,让彩纹光滑的籽仁探出头来,去寻找落地的土壤,进行新的生态轮回,我至今依然有种莫名的感触。
  “别了,‘二十七支石’。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卓贺,和来时的恐慌、紧张、粗野的夺路气氛相比,现在却是在急匆匆中含有着深沉的凝重。在‘二十七支石’时,我们就听到各种资讯,说日军已登陆马来亚,眼看就要向南,向新加坡杀来。又传说要杀掉一半人,以适应战时口粮的分配。至于中青年男子做苦工,中青年女子做军妓,居民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奇怪的是,居民对英军的抵抗却是一致地不抱希望。在我们离开‘二十七支石’不到两天,大哥全家也开始向森林逃亡。不过两天,日军的单车骑兵就利用胶林小径,对居民展开追杀,我的一位堂兄邢益钦就是被日本兵用刺刀挑死的。应该说,母亲离开‘二十七支石’的决策是何等的英明果断,让我们一家侥幸地躲过了一次恐怖浩劫。
  “但是,日军会不会从海上强攻登陆新加坡呢?英国‘太子’号、‘反击’号这两艘主力舰沉没之后,新加坡已失去了海上屏障,人们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当我们母子三人回到新加坡容光理发店时,几位还没有走的职工很是吃惊!因为此时的新加坡已是一座萧条与恐怖并存的死城。商铺歇业,学校关闭,居民逃亡,只有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木板,七横八竖,毫不计较位置排列地钉在新加坡的门户上。
  “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盗贼也已逃亡。
  “我们在新加坡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去码头登上前往印尼峇淡岛的机帆船。我们走后没多久,即1942年2月15日,英军就向日军投降了。从开战第一天到新加坡沦陷,历时2个月零7天。
  “1945年9月5日,英军东南亚战区统帅蒙巴顿以‘接受日军投降’和‘维持秩序’为借口率军重新占领新加坡,从此新加坡再次沦为英国殖民地。英国在新加坡恢复殖民统治以后,先后于1946年1月和12月发表了《马来亚和新加坡——关于未来的宪法的声明》和《马来亚政制建议书》两个文件,即所谓的政制改革‘白皮书’和‘蓝皮书’。‘白皮书’的主要内容是要将战前分散的海峡殖民地、马来联邦和马来属邦合并成英属殖民地的马来西亚联邦;新加坡则从战前的海峡殖民地划分出来成为英国的直辖殖民地。‘蓝皮书’实质上是‘白皮书’的翻版,不同之处在于以‘马来亚联合邦’取代‘马来亚联邦’。1948年2月1日英国殖民当局宣布‘马来亚联合邦’成立,同时新加坡也正式成为英国的直辖殖民地。在一个殖民地国家生活的琼侨,内心总有不同程度的失落感,内地文化根深蒂固的渗透和影响,使他们觉得故乡是可以安顿灵魂的,尽管实际情形并非如此。从1946年开始在华侨中产生的炽热的回乡潮,成为研究华侨问题的专家不可忽视的一个现象。有经济实力可以先行一步的,便有众多的乡亲前来托信带物、捎钱带讯,一时使得打造大木箱的生意火了起来。一个大木箱里可以放皮箱、缝纫机,饼干、罐头、牛油、阿华田、牛奶、咖啡和可可也是少不了的。这些物品从南洋随着客货轮源源不断地流入海南,大木箱类似于我们今天的集装箱,由于体积大,分量重,只有客货轮才能运载。当时有几艘船不停地往返,其中有一艘名叫‘万富士’的从新加坡起程,第一站是海口,然后是广州、汕头、厦门,最后再返回新加坡,往返一趟需要一个多月。此时的华侨归乡心切,一批又一批把酒话别,拱手相送,宗祠公会、同乡会等社团顿时乡音盈耳,热闹非凡。然而,骨肉分离的亲人并未局限于海峡两岸,那些对故乡抱有浓烈情愫的琼侨,没有想到这一登船离港,就永远也回不了新加坡了。1949年,一个新旧时代的分水岭。当初他们没有料到随后几年时局的变化,那些回乡求学的学子,更无从预知未来了……”
  邢浪平先生的长篇叙述远没有结束。他的南洋故事伴随着他丰富多彩的一生。南洋,南洋,挥之不去的记忆。那记忆沉甸甸的,挽住一段不能忘记的岁月……

知识出处

南洋船歌

《南洋船歌》

出版者:海南出版社

《南洋船歌》是作家蔡葩继口述历史作品集《有多少优雅可以重现》和《风从南洋来》之后推出的第三部南洋题材作品,也是海南出版社“南洋风”系列中的一本。作者数年奔走南洋与海南之间,以口述史家的视野,女性心灵的敏锐,沉郁凝练的笔调,再现那些沉潜的往事,寻找那远去的南洋。海南岛,下南洋的中转站;骑楼,舶来的百年老屋。那曾经水波荡漾的水巷口,是世界进入海南的门户,是中原文化、海南文化和南洋文化融合与碰撞、升腾与逾越的地方。百年风起云涌的浪潮,割不断的文化余脉,不会消失的民风与民俗,在本书中得以复活,为被遮蔽的历史提供一个独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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