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三亚市文联主办的《鹿回头》杂志创刊号，于1990年4月同读者见面了！从此，文联和编辑部成了文艺工作者之家，诗人孙惠公先生也就成了我们的常客。
  一天上午，我正在编第二期的稿子，只见一位老干部打扮的慈祥的老人，穿着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左胸口袋上插着很醒眼的一支钢笔，左手提着装有文件的简易纸袋子，右手拿着新刷清漆的拐棍走进办公室。我起身上前问： “老人家，您找谁呀？”他说： “我来找孙主席。”“哦，我就是小孙。”说罢我恭敬地请他老人家进来坐，我们一起坐下喝茶。这时老人家笑着用普通话说： “我叫孙惠公，今天到市文联来，一是来祝贺《鹿回头》杂志创刊！二是来认识你孙凯主席呀。”他话音刚落，我便躬身为他添热茶。没想到他笑着用海南方言梅东口音对我说：“猴狲，你应该叫我四公才对！你爸和你爷爷我都认识。当年你爷爷一家四口人，砍了日本鬼子三支电线杆。挑百斤米百斤鱼干，上青岭支持琼崖抗日独立总队第三支队张开泰的部队，也是一家人完成的艰难任务。”我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您与李大和机智勇敢，带路冲破层层封锁线到达长溪（长坑）村，将家中两造存粮献给部队，直达梅山后岭休整，第三支队说不定被困死在黑眉山了。”我们本地风俗，老人称呼小孩“猴狲”，是对灵活小辈的昵称，有可爱、怜爱的意味。我说： “今天失礼了，四公，过去您大名如雷贯耳，您叱咤风云的事迹广为流传。而我和您儿子孙有泰是梅山中学的同学呢，我去当十多年兵没机会拜见四公您老人家。 《鹿回头》创刊号上我把您的诗词《重阳老人节活动有感》编排在诗词专栏的首位上，七律写得特别漂亮，诗中让人感悟到您登高望远，颔联‘东望牙龙红日出，西眺海角白云浮。’颈联‘汪洋万里渔歌壮，烟树千家景物幽。’两联对仗很工整，这诗词的佳句牵引着读者也随诗的意境把三亚的锦绣风光尽收眼底。诗韵之优雅令人难以忘怀，不愧是高手！今天您老亲临编辑部，请您给我们提宝贵意见，让我们办好这个《鹿回头》文艺双月刊。”
  “四公，您是写了几十年中华诗词的作者，对目前很少写作传统诗词的现象，能否给我们小辈讲讲希望和看法？”他提起茶杯喝了一口，便说： “说起写作诗词，我不是科班出身，纯粹靠自学，这跟我的家庭环境有关。小时候我父亲是小学教师，国学功底好，写得一手好诗文，对我要求特别严格，每天要检查背诵列朝列代著名诗人的诗篇。如先秦的屈原；魏晋的陶渊明、曹操；唐代的李白、杜甫；宋朝苏轼、范仲淹、李清照；元朝的关汉卿、赵孟頫；明朝的唐寅、汤显祖；清朝的康有为、龚自珍等大家的诗词。”快80岁高龄的四公，竟不看书，如数家珍似的，能背出许多著名诗词大家的名字！“天啊，四公是个老神童！”我差点儿出口不尊。他接着说： “小时候背诵唐代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朗诵诗的劲儿有点像佛堂念经书，像‘文化大革命’时期背读‘老三篇’，逗号句号不准掉。朗诵诗词就要读出声音来，要不然怎称‘书声琅琅’。李白、杜甫、王之涣和历代诗人的这些古诗和五律、五绝、七律、七绝、排律格律诗，已经成为我们语言的经典，成为我们文化中耀眼的光环；而如今，传统诗词似乎离我们的生活远去了。现在少有人用古诗词的形式去表达生活的喜怒哀乐，反映我们的优雅和渴望，反映对社会的忧虑和思考。”
  我接着说： “作为纯文学杂志， 《鹿回头》开辟一个诗词专栏，刊登有一定质量的诗词作品，是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弘扬国粹，培育广大诗词读者作者的欣赏水平和写作水平，让读者从诗词中体味诗的优雅，还可以作为我们思想、内心的表达，让读者徜徉在古人营造的诗情画意之中，对当下现实生活做一种诗意的反映。”
  稍作停顿，我就有关三亚的诗歌创作问题，请教四公：“三亚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风光秀色醉人，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到此一游都留下不少诗文佳句，都认为这里的椰风海韵，民风、民情、民歌、民舞、民乐、民俗及独特的历史文化，是最容易出诗人的地方，我认为除了在《鹿回头》杂志开辟诗词专栏外，希望您给读者和作者谈谈传统诗词写作的经验、故事和体会？”他说： “前些时间有一种感觉，难道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从站起来到富起来了，反过来对五千多年的优秀传统文化却淡漠了？新时代人们认为诗词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我认为除了中央电视台有诗词讲堂外，学校教科书里应该要有诗词专门的学科教材，高考题中要有诗词的考题。让中华诗词融入我们的生活，这样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诗词的烟火才不灭。”
  “四公，您认为初学写诗词者应该从哪方面的基础知识学起？”我问。他略有思索道： “今天写新诗的人多，写旧日体诗的人少，写近体诗（格律诗）的人更少。新诗有称为自由体诗的都不讲押韵，但‘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 （鲁迅语）还是必要的。写以五言七言为主的旧体诗，对句子当中的平仄和尾句的韵脚，都有一定的规范应该遵守，不能随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初学诗词写作离不开打好基础，打基础离不开多读韵书掌握理论知识。我们过去缺少韵书学习，故进步较慢。现在韵书多了，如《平水韵》《词林正韵》《宽韵》《中华新韵》（十四韵）等韵书，我认为诗词爱好者都要攻读这些韵书，要养成读懂韵书基础知识的爱好，入门从这里开始。”
  过去缺少韵书学习资料，对诗词写作的初学者来说，有没有一种速成班的形式加快培养写作人才的步伐？我问。
  他继续解说： “我过去就养成一种死背格律诗速成口诀的方法，不妨也作个参考。死记硬背：1．四种句式，五言为基，平仄交替；扩为七言，使用简易。2．四条规则，奇句仄收，起句任选；联内用对，联间用粘。3．四个毛病，三平三仄，拗句孤平；失对失粘，方言混用。4．四项调整，一三五活，拗救偶用；特定格式，改用新声。”
  创作古诗词的作者都明白，格律只是形式上的所谓规则，这规则都是为内容服务的，不能削足适履，更不能以辞害意，有时也可有意突破格律，从而创作出脍炙人口的好诗。历代诗词大家都有突破格律的范例，这里就不列举了。
  我们交流着诗词写作，这时他从一只纸袋里拿出一扎文稿来对我说： “猴狲，今天我来找你还有件事麻烦你帮忙，你是鲁迅文学院出来的，又是中国词作家，四公讲的那些韵书有些买不到，有些理论讲的仅供参考。我几十年写了近两百首诗，想不断梳理修改将来出个集子，暂名《梅山吟草》，带来五十多首，你先挤个时间帮四公看看。”我接过文稿： “光荣任务啊，我得好好地学习！”并立即阅读了《日寇毁我家庭愤书二首》 （1941年秋）、 《悼念梅山抗日革命烈士七律二首》（1943年）。我对四公说： “两首诗诉说了刻骨铭心的历史故事，怎能忘怀：1941年秋，日军多次夜间到梅东搜捕洗劫，抓不到您，便一把火烧了您的家。您在诗中反映出心中的愤慨：‘正为山河气作雷，公仇私愤突相堆。原知国破家难幸，尚有心灵节不摧。’您的家国情怀，浩然正气，大海和芙蓉峰作证。”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降妖有日惩凶手，切记昭和是罪魁”时，他问我 “尾句中‘昭和’两字许多青年人不解，你是怎样解释的？”我笑着说： “‘昭和’是日本第124代天皇裕仁在位使用的年号。为日本第246个年号，使用时间为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是日本各年号中使用时间最长的，共64年。 ‘昭和’出自《尚书·尧典》中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占中国东北，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这个罪魁应该记在昭和天皇裕仁的头上。”他笑着说： “猴狲，不读历史的人是不好解释这诗词内涵的。”
  1993年9月19日，四公的打扮还是同往常一样，不同的是右手提的是一个公文包，满满装的是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孙惠公著的诗集《梅山吟草》。他特地拿出在家就专门给我签名“孙凯同志雅正／孙惠公1993.9.19．”的这一册送给我，并说： “猴狲，四公谢谢你！”我恭敬地接过《梅山吟草》，向四公鞠了一躬，说： “热烈祝贺《梅山吟草》出版发行！”四公也笑了。没有鞭炮声，办公室的三位同志用掌声表示热烈祝贺！1995年8月，我被调到海南省民族歌舞团工作，再没机会在办公室聆听他老人家谈诗论词，只能从报刊上拜读他的诗词新作了。
  2005年12月17日，四公逝世，一颗耀眼的诗星陨落，消息传来，我内心永怀伤叹，痛恨无已。出殡的这一天，我专程从海口赶回三亚为他老人家送行。在回梅山故乡的路上，我在想，应给这位琼崖纵队老战士，战争年代的县长、县委书记，离休后中华诗词学会的诗人写点什么呢？他是战士，也是诗人！我想起了他《悼念梅山抗日革命烈士》七律： “芙蓉峰下草蓬蓬，洒遍英雄血灿红。”他的《祝梅山诗联学会成立》： “芙蓉峰下开新彩，玳瑁洲前玩急澜。”两首诗他都离不开芙蓉峰。1948年4月他出任乐东县民主政府县长时也是从芙蓉峰岭脚下的小道绕过去到达乐东县上任的，而战争年代琼崖纵队和梅山革命武装都在芙蓉峰山区开展革命活动，他和他的战友与芙蓉峰结下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情结。要给他赋诗应和，就以芙蓉峰为背景抒怀吧。《芙蓉峰感赋》（外一首）：“芙蓉岭峻万千丛，锦绣梅山一点红。不退琼崖初本色，支前抗日见英雄。新乡政府得成立，县委头人遣惠公。正气丹心无媚骨，青春热血献奇功。”《佩剑华庭醉舞还》： “尖岭芙蓉峰灿烂，山高伟岸彩云攀。惠公西上天宫阙，佩剑华庭醉舞还。画墨丹青行典范，工书妙技展欢娴。诗词著作千篇赞，敬仰桃源色丽颜。”诗己赋作情怀，但不敢显耀。我知道心灵的沟通胜于知识传递，地老天荒，四公的诗心未眠。记得鲁迅先生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书》曾说： “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可惜的是，我和四公在诗国里谈论的诗词创作还没有说完。
  作者孙凯，三亚市崖州区镇海村人，原海南省民族歌舞团团长，国家一级编剧、导演，国家一级书法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南省委省政府直接联系重点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