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记得是1971年的夏季，团里组织所有机关人员参加一次开荒大会战。就是那次，我们曾与一只小黄猄不期而遇，但它最终成为人类的盘中餐、腹中肉。很多年以后，与参加过那次开荒的同伴聊起这件事，许多人已经淡忘了，但我总是记忆犹新，难以忘却。
  那一天，东方天际刚露出一些亮光，“当！当！当！”的集合钟声就急促响起。我走出寝室一看，只见机关管理员陈康用力地敲打着挂在树上的废旧汽车轮毂，嘴里大声喊着：“起床了！集合了！”“带上劳动用具，准备上车啦！”对类似的紧急集合，已经习以为常，我这时二话不说，马上穿上衣服，胡乱洗刷了一下，眯着眼睛快步冲向饭堂，很快揣了两个馒头，跟上黑压压的人群。
  在团部大操场，已有两辆“解放”牌大卡车在等候。我们女知青和男知青一道，逐个绕到卡车后面，左脚一抬踩住车门板的铁扣，右脚一跨就跃上了车厢，不久车就向前开动了。
  天渐渐放亮了，山风阵阵扑面吹来，身上觉得好清爽，差点就一路高歌。我悄悄问了旁边的同志：“昨天开会说今天开荒大会战，这是去哪儿呢？”“不知道。”农场在那个年代是半军事化管理单位，不该问的事不随便打听，领导叫干啥就干啥。
  两辆汽车在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奔驰，最后停在好大一片低矮灌木前，再往前已没路可走。又听见管理员喊了声：“大家下车拿工具啦！”哦，这就是开荒地点了。众人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砍岜刀，我也拿了一把长柄砍岜刀。当时我在农场文艺宣传队，干体力活较少，这般工具还真没用过，抡在手里很不自然，总觉得不顺手。
  很快，“开山啰！”“开荒啰！”“噢！”好多人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接着，“嚓！嚓！嚓”的砍岜声，“咣！咣！咣”的锄头撞击石头响声，响彻山野。我不甘示弱，学着别人的样子猛砍猛劈。手中的砍岜刀虽然很锋利，但面对茁壮的野芒草、粗细不等的小树木、遍布的无名藤条，别人往往劈一两刀就完事了，可我费了好大劲还是砍不断。好在不是任务包干，不然的话我就惨了。
  这天上午，太阳似火球般的灼热，三十多摄氏度的气温，让人们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劳动场面热火朝天，随着砍岜刀的起落，灌木林倒下一片又一片。但不知不觉之间，我和几人已渐渐落后，被前面的大部队拉下了十多米。
  快收工时，在我不远的左侧草丛中，突然蹦出一只野生动物，它那略为惊讶的眼神，与我相对而视。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动物，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更多是兴奋。只见它头上无角、双耳高耸、脸部狭长、身体赭褐色、腹部毛色灰白、身体灵巧、四肢细长，身高60多厘米，体长80多厘米，样子与鹿相仿。
  刹那间，小时候看过的神话图书画面在脑际闪现，仿佛从天降下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我还没来得及问它：“哎，你是谁？”这时，一片“有黄猄”“有黄猄”的声浪，使它受到极度惊吓，发出短促洪亮的吠叫声，随即跃过几株倒地的树木，向右边狂奔疾驰，慌里慌张地逃跑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随着一阵“啊哈，黄猄跑了！”“追呀，黄猄跑了！”的叫喊声，已有一大帮人扔下锄头、甩掉草帽、抡起砍岜刀，往右边追了过去。
  “快跑啊！”我这时心里很矛盾，也很焦急，真心希望小精灵能够逃出生天。我悄然伫立了一会，不时向右边望去，过一阵才挥动砍岜刀猛砍起来。由于心里总有牵挂，不多久就会停下来，朝着它逃跑的方向眺望，心里默默地祈祷它顺利挣脱追捕，回归深山密林。
  整个下午，万里无云，太阳火热，山风停歇。我们如同置身于火焰山，汗流如注，每人的衣服里外及胶布鞋全都湿透了。虽然这样，我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黄猄的形影和命运，而中午去追黄猄的人回来没有、结果如何？我全然不知，也没听到有人议论。
  直到让人盼望已久的管理员的喊声响起：“收工啦！”“收工啦！”人们随之高兴地大声高呼：“乌拉！”“乌拉！……”一天的会战终于结束了，大家赶紧收拾劳动工具，争先恐后登上返回的卡车。
  回到宿舍后，我身子疲惫不堪，像散了架似的，双腿也不听指挥了。傍晚和同伴洗澡去，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好在正当青春年华，身体恢复得快，机井抽上来的河水好清凉，一桶又一桶当头淋下来，迷糊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白天的疲劳也渐渐地消失了。
  我们洗完澡，拎着水桶，边走边哼着小曲，回到了宿舍。突然间，一股很香很香的肉汤味从男知青宿舍那边飘来。我们顺着香味寻去，只见十几个小伙子挤在屋里忙碌着，我问：“你们在忙啥，煮了什么呀？好香好香啊！”说的时候还用鼻子深深地吮吸那香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黄猄！”“中午抓的黄猄呀。”“来来来，也尝一口！”
  我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天哪，原来那个小精灵被他们抓住，还把它给煮了！我似乎看到：小精灵那双又圆又亮、略带惊讶的美丽眼睛，变成了孤立无助、苦苦哀求的朦胧泪眼，太让人于心不忍啊。
  这时，阿浩和为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夹起肉块就往我们的嘴巴里送。那年头，别说这些山珍海味了，就是吃猪肉，都得等到逢年过节，待团部后勤部门统一安排，从专职养猪的连队把猪调拨到各处，然后才有猪肉吃。眼下只是八月，要等到国庆还有些日子，可闻到肉的香味，已馋得直流口水。好吧，那就来一块吧。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勉强接受了。
  “哇塞！”一块肉放到嘴里，很浓烈的一股膻味令我瞬间“喷薄而出”，不知道是缺乏姜蒜酒等调料（那时候确实没有这些东西，只是用水煮熟了就吃），还是吃了可爱的它产生心理障碍。吐了很久，回到宿舍还觉得反胃。要是早知道这样，就是劝住他们把小精灵多养几天也好啊！唉！我深知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它，却因首先见到它的出现，还有它的美丽和可爱，构成了心中莫名的内疚和哀伤。
  整个晚上，辗转难眠，我想了很多。看起来，白天在荒山野岭的大开荒，惊动了大地，惊动了生灵，黄猄一族肯定是扶老携幼地落荒而逃，可怜的它掉队了，还没长大就献身于“革命事业”——给这些战天斗地、建设宝岛的知青增加营养。说实在的，当年没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也只能这样了。以后我查了查资料，知道这种动物的中文学名叫赤麂，别名黄猄、吠鹿。赤麂主要栖息在山地、丘陵地区灌丛和低海拔阔叶林，草丛也是它常活动的场所，在山寨村旁，田园房角亦可发现其行踪。我们遇到的那只，因为头上不长角，应该是雌性。
  几十年过去了，只要有人说到开荒砍岜，我都心有余悸，脑海里总是闪现出小精灵那双美丽灵动、极为惊慌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