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市图书馆

（一）
  1975年11月初，崖县第三期路教工作还没结束，青田水库的水利大坝建设接近尾声。我已连续参加第二、第三期路教工作，在林旺公社三灶大队灶子生产队驻点，正和队长带领本队20多名民工，每天三刻在工地上运土筑坝。突然接到通知，要我停下手头工作，尽快收拾行李，回水上运输社接受新的任务。说实在话，在这时离开热气腾腾的水利工地，以及朝夕相处的伙伴，我的确不太情愿，但作为一名老队员、新党员，我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
  于是，我提前结束了路教工作。一回到运输社，领导立即同我交底：“第四船队班子补缺，需要你来担任班长。”从回乡知青到带头人，这个变化也来得太快。我才21岁出头，高中毕业不到三年半，入党仅仅是一年多，在思想上还很稚嫩，马上就任职船队的党支部书记，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船队的大多数人是我的父辈，同龄人并不多。要挑好这副沉重担子，改变多年的徘徊局面，我深感责任重大，但并不畏惧。
  我父亲常年在海上行船，母亲去世得早，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在缺少父母慈爱的家庭，兄弟姐妹又多，我边读书边打理家务，还经常下海拾海蛎子、捞鱼虾补贴家用，逐渐养成了独立生活、敢作敢为的个性。在读中小学期间，我多年担任班长，得到不少历练。这时我在想，也许，充分展示自己人生价值的时刻，已经悄悄地到来。
  第四船队正在使用的“港门”港，北距崖城6公里，由大疍港、保平港自然变迁而来。过去说到“港门”，一是指由宁运河出海口逐渐形成的渔港、货运港，二是指港西公社、保港公社、水上运输公社第四船队的所在地。港西公社从事海洋捕捞，水上运输公社第四船队从事水上运输。
  1975年初，水上运输公社更名为水上运输社，分设5个船队，从事沿海及短途水上运输。第一、第二船队在三亚，第三船队在红沙，第五船队在藤桥。第四船队在港门，是沿海运输的主力，拥有大小船只十多艘，总运力约150吨，其中20至50吨级的木帆船（即“大帆船”）4艘，3至10吨级的木帆船（即“小帆船”）6艘。就这点运力规模，现在看是不怎样，在那时可是相当不错了。
  第四船队与其他船队有所不同，以一业为主、多种经营。大帆船主要航行于广东省沿海一带，目的港是沿海的货运港口，货物有木材、日用百货、化肥、水泥、钢材等。小帆船大多往返于崖县区域内，货物有大米、谷子、甘蔗、果菜、石块等。小型造船厂负责本船队的修船、造船事宜，为运输生产提供保障，也对外承接业务。小农场在南山货港附近，耕种几百亩的甘蔗、地瓜、高粱等农作物，还养殖了不少猪、牛、羊、鸡、鸭，以增加生活供给。
  当时整个船队，处在经济有来源、粮油有定量、供给有补充的相对稳定状况，船民比起邻近的渔民、农民，小日子过得殷实。当地有民谣：“有女要嫁民船社，请看青年人一下，着中山装青年裤，脚穿皮鞋戴眼架。”表露了当时社会对水上运输社的向往、对船员的羡慕。船队也存在不少问题，如干部作风软散懒、不思进取、搞特殊化、经济增长缓慢等。
  参加过两期的路教工作，我有了很大的进步，也有不少心得和体会。如：无论做任何事情，要弄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力求做出正确判断，不能盲目顺从；调查研究，访贫问苦，交流交往，有利于联系群众、掌握实际情况；虚心学习，不摆架子，平易近人，容易跟群众打成一片；从群众的利益出发，为群众谋利益，注意发动和依靠群众，就能得到群众的支持和拥护……
  1976年春节过后，天气一天天在变暖，这个季节的海况相对稳定，我似乎感到，好运离我们并不遥远。很快，上面派来的第四期农村路教工作组就进驻了第四船队，可谓雪中送炭，求之不得。这是对我们班子的有力支持和帮助，我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
  （二）
  船队的工作从何抓起，如何加快经济发展，我颇费思量。在作出重大决定时，我注意征求多方意见，坚持民主集中制。经与船队领导班子、路教工作组认真研究，决定抓思想觉悟、干部作风、调查研究、内部管理、扩大规模、船舶更新、改善生活等多项大事，争取尽快改变船队面貌。
  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思想，坚持党的领导，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提高社员的生活水平，是领导班子的努力方向。认真搞好调查研究，集中精力发展运输生产，是领导班子的职责所在。发挥好先锋模范作用，是党员干部的应有觉悟和行动，是对社员无声的鼓舞和有力的鞭策。要求党员干部做到的，我首先要以身作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
  维护社员利益，凡事出于公心，这很重要。我一发现搞特殊、揩油水的事，就像眼里进了沙子，感到很不舒服，马上严肃处理。临近春节，船队为让社员过好年，宰杀猪羊按人头平均分配。有几位家在港门的运输社干部想像往年一样，让负责分配的多给猪内脏好加菜喝酒，我发现后坚决制止，指出不搞特殊化，不准多吃多占。并以此事为例，在全队开展公德教育，摒弃陋习，净化风气，得到社员的支持和赞扬。
  从万宁乌场到文昌清澜，我们船队每年都有不少运输业务。这段航线不是很长，但海况很差，流水湍急，风向不稳定，过去在该海区航行，经常遇到一些麻烦。为了熟悉有关情况，体验海上生活，我与船队长简单交待后，就搭上赶赴该区作业的崖航4009号木帆船，打算做实地调查研究，这是我第一次乘大船走远海。
  在茫茫的大海中行驶，木帆船有如一片树叶，渺不足道。只见狂风阵阵，波涛汹涌，让人心惊肉跳。如遇到天气变化，还容易出现险情，让人有所畏惧。借着海风的推力，木帆船在大海中作之字状行驶，风大时快如脱兔，风小时慢如乌龟。海上的温热气浪，不如陆地那么灼热难耐，却也不好受。长时间的烈日暴晒，船员的脸上、外露手臂及小腿等处，皮肤都是黑黝黝的。
  这一海区的外抱虎角，地质情况十分复杂。过去在两广海域，如非洲西南端的好望角般闻名。平时无风起三尺浪，有风时浪头丈把高，且通道上水深流急，变化无常，危机四伏。遇上涨潮时，海水流速在5至6节，过往船舶行速缓慢的，想过去是绝不可能的。任何船长和船上舵手，必须熟悉此处的水文和海况，掌握各种变化规律，利用好平潮时间，或计算好顺潮流时段，才能一举冲过。
  崖航4009号能载货26吨，船长的航行经验丰富，他告诉我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传授了不少海上航行知识和生存技能，使我受益匪浅。船上有两位年轻船员是儿时玩伴，年纪与我相仿。这次到海上深入生活，他们不断从旁介绍情况，交流心得体会，让我开阔视野，拓宽认知，很有收获。
  我和船员共同生活、工作，时间将近两周，彼此之间混得很熟，没有任何的距离和拘束。我不但对某些特殊航线和海况有所了解，也学到不少航海知识，这对于掌握航运情况，指挥生产，合理安排工作，实在是大有裨益。
  （三）
  之前的“民船社”，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充当了重要的物流角色，现在的第四船队，理应发扬光大。但二十多年来，木帆船不断新旧替换，船只没有增加多少。船厂每年都有新船造出，运力也没有增加多少。社会正在发展变化，经济收入没有多少起色。物流日益活跃，已经难以适应。如何改变现状，加快发展，我不断思考，认真努力……
  翻开船队的历史，就不难发现，生产和安全搞得好不好，干部是决定的因素。“行船走马三分命”，如果领导班子不得力，船长位置选人不当，缺乏应有的责任心、工作能力，管理上出现问题，船舶安全就难以保障。一个小小船队，本来资产存量就没那么大，如果刚造出一艘，又沉没一艘，那就是沉重的打击。造成经济损失不说，还有可能会弄得家破人亡，再想翻身就难了。
  打铁先得本身硬，要带领班子做好工作，自己先要了解情况、熟悉业务、提高工作能力。我虽然是班长，但知道自己很年轻，有许多不足之处。船队长是个老实人，当过多年支部书记，很受船员爱戴，只因前时落下一场大病，痊愈后精力不济，才退居二线让我顶上。党支委大多是像船队长这样的前辈，有事业心责任感，有丰富经验，我十分尊重他们，总是虚心求教，主动交流，提高工作效能。
  我还带头参加集体劳动，每个季度都安排时间跟船出海，了解海上生产和船上生活情况，与船员打成一片。向航海船员和运输管理人员请教，学习海上安全行驶的各种技能，以及有关商务知识。包括对航海气象的预测，船舶靠离泊操纵技术、沿海各海域基本特征及变化规律、货物商务联系与配装业务，做好生产安全派遣调度，渐渐地熟悉了海上运输生产和船厂的制造、维修等情况。
  过去，船队领导习惯于办公室指挥，主要抓安排计划、联系货源、船舶维修、资金回笼、副业生产等事项。在生产调度方面，由于没有通信设备，对海上运输情况，很难做出准确判断，主观想法与客观实际常有脱节。对航行安全、临机处置、航线调整等事宜，缺乏有效的解决方法。有些船长放不开手脚，不敢承担责任，动辄靠泊请示、报告、等待，以致在关键时刻错过时机，完不成任务，甚至有海上事故发生。
  为此，只有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和办法，以及切合实际的内部管理制度，才能维持正常生产，确保安全生产，提高经济效益。经过学习外地先进经验，结合我们船队的实际情况，我们制订了一套试行方案。在海上运输方面，主要是推行船长负责制，让船长有职有权，有名有实，放手工作。
  船长负责制的主要内容是：船长是全船核心，有现场指挥权，船员必须服从；船长有人员配置权，从工作实际出发，杜绝“拉郎配”方式；船长有权临机处置，体现在整个航行过程；船长及船员的收入，与创造效益、安全生产挂钩。由此，船队对于每个船长，全面放权，充分信任，体现重托，奖罚分明。同时，强调责任不可推脱，必须认真工作，及时处理各种事务。
  推行这一做法后，船长的责任心大为增强，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可以及时调整处置对策，生产安全也得以体现，办事有章可依，有规可循，避免人为灾难，整体局面有了改观。该方案实施了一段时间，大家都感到效果不错，就在此基础上加以完善，形成新的规范和条文，在整个船队全面推出，扩大了规范管理的范围。
  （四）
  有段时间木材供应不上，对船厂的正常工作有影响，为了保障生产和扩展运力，党支部经过研究，决定艰苦创业，要从船厂职工、在休船员中抽调年富力强的人员，组成一支采伐队，到深山砍伐木材，以满足修船、造船的需要。
  上山伐木是件重体力活，有一定的危险性，只安排体力好的男性劳动力参加。这一次的采伐由我亲自带队，人员约有30人，预定时间一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负责后勤的老职工阿溢兴和伍永安，很快准备好大米、腌制猪肉、干咸鱼、菜蔬等物品，他们有信心安排好伙食，让大家有足够的体力干活。临出发时，我认真检查了一遍，各人行李装备简单，刀斧、拉锯都很锋利，必要的药品也带上了，很不错的。
  到了宁运河的上游，我们沿着河岸小道跋涉而上。越过数个农垦连队，穿过几处油棕林，走出一片橡胶地，有个黎族小村寨出现在眼前。村子不远处山高林密，平时除了黎族同胞，可能很少有人出入。就在村寨附近的大树阴凉处，我们扎好帐篷安下家，先派人到山里打探情况。很快就得知，在方圆几公里内，乔木参天，种类较多，像鸡尖、香椿、青梅、绿楠、坡磊、鹦哥等材质优良的树木，发现有不少。这些可是建筑、造船的上好材料，大家闻知很兴奋，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准备停当后，第二天就进山了。我们走了不多久，前面就出现一处亮丽的瀑布，宽度约有五六米，落差有20多米，底下还有个水塘，面积100多平方米。在朝阳的映射下，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激起的水花四处溅落，幻出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彩虹，分外迷人。在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中，参天大树比比皆是，树根奇形怪状，藤蔓盘根错节，蕨类互相缠绕，落叶遍洒在地面。地上本来没有路，是我们行进脚步的连续踩踏，就成了路。
  我们的目标是造船用木材，别的就不顾及了，需要一处处去寻觅。找树和砍伐是两人一组，我的搭档是身粗力大的王身华。走到森林的半山腰时，发现一棵胸径60厘米的绿楠树。我们确定为顺山倒，按高低段位锯断大树，不料树倒下时方向有偏差，靠向近处另一棵大树，被树枝和藤蔓拉住了，没有跌落到地面。通常是树倒猢狲散，便大功告成，而现在的情况很棘手，加大了难度和风险。
  我们一时束手无策，但又不甘心被困住，也没想过要放弃。我左看右看，觉得爬上树去清理障碍，或许能行。但我又想过，靠挂处的高度有十四五米，下面是陡坡，清障后必然人随树倒，万一被压住被砸到，就是生命攸关了。我很快做出决断：爬上去，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我稍事准备，将钩刀和手斧别在身后腰带上，从倾斜的树身一步步往上爬。大树上半部悬挂在空中，不断随风在摆动，随着我的攀越，晃动更加频繁，若稍有不慎，必从高空摔下，危险可想而知。到了上面，我奋力清除树干周围的杂乱藤蔓和树枝。正砍着伐着，树体猛然下坠，我连忙扔掉工具，双手抱紧树干，随其自然跌落。想不到运气太好，大树被藤蔓、树枝一路阻挡，居然徐徐降落地面，我有惊无险，毫发无损。
  我们终于完成了砍伐任务，接着想方设法把木材集中到山脚下，又集中到宁运河边，捆扎成一组组的木排，然后顺着宁远河的水流，一路放排漂送回船厂。
  船队的造船厂位于宁远河出海口的西北侧，当时没有任何机械，操作全靠人工，木材一经送到，师傅们很快就放线开锯。我这段时间经常参加船厂劳动，学习放样、出线、锯木板、火烤成型、取样、钻孔、钉拼等工艺，很快熟悉了整个工序，掌握了不少造船技术。没出半年功夫，经过成型、装配、下水、海试，一艘崭新的运输货船，就这样造了出来。
  （五）
  在海上货运需求日益增长的形势下，无动力木帆船已经落伍，迫切需要更新换代，如何从木帆船过渡到机动船，我们也有过若干设想。恰好海南水产渔业公司有一艘已使用多年的100吨柴油机动船准备处理，船体和性能还不错，继续使用没有问题，水上运输社要求第四船队接收下来修整使用，作为船队更新机动船的开端。
  担心新媳妇换了灶，一时没法适应，要不要接手这艘机动船，我与大伙商量后，都觉得应该接手，大胆接受新的挑战。船队派出一批有文化，对机械有兴趣的中、青年社员，先去跟船学习三个月，再把船接回三亚河的内港码头停泊。不料靠泊后就开不动了，给我们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轮机员检查主机后，发现一个零件已坏损，要更换才能起动，但跑了几间农机店都找不到备件，只好另想办法。
  这可是我们的第一艘机动船，还是百吨运力的，决不能等闲视之。我略懂机械制图知识，就自己画出该零件的俯视图、主视图、侧视图，标上各部位尺寸，然后亲往文昌铺前船厂联系加工，顺便购买其他备件。返回三亚后，换装上去正合适，顺利地启动了主机，全面测试一切正常，及时投入了繁忙的海上运输第一线，争取生产开门红。
  第四船队的领导班子是团结和有战斗力的，大家配合默契，共同努力，把整个船队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成绩显著。在原有运力的基础上，1976年新增20吨位木帆船1艘、100吨位旧机动船1艘，新旧更换大小木帆船3艘，其余船只已全部进厂维修、维护。1976年货运量、经济收入大幅增长，创历史最高水平，为后来的发展打下了良好基础。
  我们不但要抓方向、抓生产，还抓好多种经营、改善生活条件，让每个家庭衣食无忧，带领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年内建造两艘小船专事近海捕鱼，把捕获的海产品分发给每一个家庭；集中多余的劳动力开辟第三产业，增加集体经济收入；组织体力好的家庭妇女砍木柴烧石灰，增加经济收入；经营好位于南山脚下种植的农产品、发展畜牧业的小农场，保障正常生活补给。
  我在船队的工作和领导班子的表现，得到社员的认可和上级的肯定。1976年12月，我被推荐到上海海事学院（现上海海事大学）就读，在次年2月离开了见证我成长的这方热土。我从就任船队党支部书记到实际离职，历时14个月。而从高中毕业回乡到离开，历时4年半。正是这一段段永生难忘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我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