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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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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海南之南》 图书
唯一号: 200120020230001334
颗粒名称: 小说
分类号: I247
页数: 90
页码: 003-090
摘要: 本篇文章记述了海南小说的情况。其中包括哑巴佚事、打个哈欠也好、崖心、穿丝袜的苏老师、“锋哥”扶贫记、我家门口那条路、黎家合影照、那个病人等。
关键词: 海南省 小说 当代

内容

哑巴佚事
  高照清
  哑巴结婚了。对许多人来说,哑巴结婚是件意料之中的事,也是件意料之外的事,但是无论如何,哑巴能找到老婆,能结婚,并且很快生儿育女,这是一件大事,一件值得大张旗鼓庆贺的喜事。
  哑巴阿妈说,哑巴刚生下来时,没哭出声来,他就那么一动不动,没声没息的。接生婆急了,用手掌轻轻拍打他的屁股,又稍微用力晃动了一下,孩子还是不见动静。接生婆一脸凝重,迟疑地对他阿妈说,唉……这孩子,没了。哑巴阿妈一听,失声呜呜哭了起来,也许是老天有眼,也许是母子连心,哑巴阿妈一哭,哑巴就动了,他扭动着小脚,扭动着小手,但还是没有发出声来。经验丰富的接生婆见状,赶紧找来一块布兜,把哑巴包住,递到哑巴阿妈怀中,语重心长地说,这孩子,口重了,将来能不能开口,能不能说话,要看他的造化了。接生婆的一席话,意思很明显,这孩子,是哑巴。哑巴阿妈没把接生婆的话当一回儿事,她抱着哑巴,撩起衣襟,喂起奶来,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哑巴长到两岁时,像头小牛犊一样健壮,屋里屋外,能走能跑,但无论是谁,无论你怎么逗,他始终就是不开口说话。对孩子的健康状况,哑巴阿妈早就心知肚明,孩子不仅是聋子,而且还是哑巴,她为此黯然伤心,但也很无奈,可无论如何,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哑巴渐渐长大,到上学的年龄,由于他又聋又哑,学校拒绝不收。哑巴没去学校,无法上学读书,只好在家闲着,或到野外去,摸鱼找虾。
  哑巴虽哑,嘴里说不出话,耳朵也听不见声音,但他却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许多活儿,让他多看几遍,就学会了。十三岁那年,哑巴随他爸下地,在田埂上玩耍的他,认真看阿爸犁田,一来二去几个来回,他就跑进田去,抢过阿爸的犁和牛鞭,犁起地来,虽然那犁把比他人头还高,但他赶牛扶犁的姿势,还是做得有模有样的。两年后,年满十五岁的他,把家里犁田耙地的活儿全部包揽,阿爸倒是乐得个清闲。
  不知什么时候,也没见人教他,哑巴学会了做套子,三天两头跑到野外,下起套子诱捕飞鸟,捉起刺猪、野鼠等。哑巴不用去上学,也不用到学校读书,他有的是时间,况且捕捉到野鸟、野鼠后,就可拿到集市上卖,挣些买零食的钱花,何乐而不为呢?有一天,哑巴套捕到一只鹭鸟,当拿到集市上卖时,被县上来的环境保护工作人员撞见,鹭鸟被没收了。人家见他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吐沫横飞地批评一顿,教育一番,可说上大半天,才发现他是个哑巴。当时的情景,哑巴可不这样认为,鸟儿被没收了,他认为人家是要买,且把批评教育,当作跟他讨价还价。哑巴很认真,不断地伸出五个手指,连翻三下,意思是鹭鸟要卖十五块钱。来人见说教不通,懒得理睬他了,转身迈开步就想走人。鸟儿被人拿了,钱不给,就想撒腿走人,哑巴见状急了,像跟屁虫一样,人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嘴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集市上人来人往,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掏出五块钱给哑巴,并当场把鹭鸟放飞。钱给得不够,鸟儿又飞走了,哑巴可是不依不饶,他不断翻手掌比划,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声音也高了,意思很明白,对方还欠他十块钱。语言无法沟通、手势无法理解,在无可奈何之下,人家只好再掏十块钱,才把他打发走。成年后,哑巴不再到野外捕鸟了,不知道他懂不懂野生动物保护法,清不清楚野生动物保护的重要性。
  哑巴没上过学,但他很聪明,会写些数字,也会算数,从零到九的数字,难不倒他。他也随大流打号码,每当七星彩开奖之日,他会跟彩迷们一起研究彩票,甚至走起彩票的规律来,当然他中过几次小奖。哑巴懂的东西,还是挺多的,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摩托车,甚至把车倒上路,无论车速开快开慢,他都一直靠右边行驶,这个交通规则,没人教他,不知是他见多了,还是无师自通。
  哑巴十八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已成为个壮实小伙子了。有人跟他开玩笑,先指指路上走过的姑娘,再指指他自己,然后把两个拳头抵在一起,伸出两个大拇指相互碰撞,接着把拳头变作手掌合在一起,歪着头,把双掌贴在右耳一侧,眯着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这一系列手势和动作很明显,意思是要哑巴找姑娘谈恋爱,好取个媳妇回家过日子。哑巴看明白手势,嘿嘿地笑起来,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晃几年过去了,哑巴没找到媳妇,然而逗他娶媳妇的大有人在,手势也在千变万化着,可哑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再脸红,不再耳热。也许在哑巴内心世界里,对于娶妻生子,他也有着强烈的愿望,但是不知如何去面对,或许因为他觉得自己残疾,天生存有缺陷,所以想都不敢想,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村里人年年都外出打工,有的人去三亚、海口,有的人漂洋过海去广州、深圳。哑巴很想跟大伙儿出门打工,他找了好多人,但没人敢带他。那年,在广州打工的堂哥回村,哑巴抓住机会死缠烂堵,像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堂哥屁股后面,求堂哥带他一同去打工。堂哥躲避不及,无奈之下只好点头答应,但临出门时,却在半夜里悄悄地走了。像哑巴这样的聋哑人,又不识字,出门在外无亲无靠的,如迷了路或者走失了怎么办,他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么?因此,谁都不敢带他出门,怕承担责任。哑巴见连堂哥都不肯带自己出门,他伤透了心,从此后狠下心来,彻彻底底打消了出远门打工的念头。
  在乡下,四季都有农活儿做,种水稻、种瓜菜,采摘芒果、荔枝、槟榔,这些都是些季节性强的活儿,要及时请工干的。当数十亩或上百亩的芒果、荔枝,硕果累累已经成熟了,如不及时采摘,果子就会烂在地里。这时候最焦急的是果园园主,他一家人忙不过来,不得不叫人来帮忙,请来的临时工干一天活儿,每人要付百来块工钱,这已是约定俗成的事。哑巴虽然不能说不能讲,但他勤劳,又能吃苦,有一身力气,人家有活儿干时都喜欢叫上他。他来者不拒,只要管饭吃、给工钱,做什么活儿都行。
  哑巴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干,花力气挣钱,天经地义的事,当心情舒畅时,他会多揽些活儿,多挣些钱;当心情不愉快时,他会找朋友喝酒,或干脆在家蒙头睡觉,日子倒也过得优哉游哉、随心所欲的,比神仙还悠闲。当然,哑巴也有苦恼,许多同龄人都结婚生子,甚至比他小几岁的人,孩子都能跑到小店去帮着买烟了,可他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一个。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哑巴能不急么?他很想轰轰烈烈地谈恋爱,很想风风光光地找个老婆,很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会有哪位妹子看上他呢。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哑巴急归急,但许多事情是急不来的,勉强也没用,特别是姻缘这种事,唯有月老牵红线,有情人才能情定终身。
  这年5月,芒果熟了,又到了采摘的季节。邻村有家果园,老板正在四处招工,工钱依然按天计算,摘果工一天一百五十块钱,挑果工一天二百块钱,免费供应一顿午餐。这是一份挣钱的活儿,有工头上门请哑巴,他满口答应了。那片芒果园面积大,足足有二三百亩,若要摘完芒果的话,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这样一来,打一趟工赚千把来块钱,是不在话下的。在邻村村口,有间用铁皮盖顶的杂货店。第一次路过小店到果园摘芒果的哑巴,发现看店的是位圆脸、眼睛大大的姑娘,就免不了多看了几眼,可这几眼看下来,他心动了,脚步差一点儿迈不开。从此每天早晚路过小店时,他就有意无意进店去,或买一包烟,或买一瓶水,或找借口在小店外坐坐,一来二去他跟那姑娘就相熟了。哑巴不知道那姑娘名叫婷,即使知道,他也叫不出声来,人家叫了他也听不到。不过他和婷似乎挺有缘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面对面不说话,彼此之间一个眼神、一个手足,他们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这天傍晚,一场大雨突然从天而降,白茫茫的雨幕铺天盖地压了下来。收了工的哑巴,冒着雨拼命往婷的杂货店跑,刚跑到店附近时,就看见婷倒在地上,身子已被瓢泼大雨打湿了,一副拐杖也在她身边不远处,原来婷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哑巴赶忙把她扶进店,嘴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意思是责怪她下雨了,不该到店外去。婷笑了,指着窗口比划,用手语告诉哑巴,雨水飘进店来,她是出去关窗时,不慎摔倒的。历经这件事后,哑巴天天一早就来,等在婷的店门外,等开了店门,就帮她把货物搬到外面摆放整齐,这才去上工。等到傍晚收工,他又回到小店,帮助婷把货物搬进店里放好,之后才起身回家。
  这天午饭一过,哑巴趁午休时溜出芒果园,来婷的小店。婷见哑巴来了,就指一辆装着芒果的三轮摩托车,比了个开车的手势,他点了点头。那天中午,哑巴开着车,拉着婷,把一车打了包的芒果,运送到镇上一处堆满大包小包的地方。婷把一箱箱芒果交给里面的人,过称,开单,付钱,然后又坐上哑巴的三轮摩托车回家。哑巴弄不明白,婷的小店,除了卖些生活杂货,甚至还外卖些瓜果、山兰米、糯米酒等农产品。当然罗,哑巴弄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就像婷吧,她不仅是个杂货店的老板,而且还是位电商,是位开网店的店主,专门在网络上营销本地热带水果和土特产品等,在镇上帮助她往外发货的,是物流和快递公司。
  芒果采摘完了,腰包也鼓了,哑巴却落下心病,舍不得离开婷,他哪儿都不去,一心一意想留在婷的身边,给行动不便的她当帮手。婷开实体店,又开网店,正缺一个接货送货的助手,通过观察,她知道哑巴憨厚朴实、心地善良,也不会耍什么坏心眼,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让他留了下来。哑巴和婷的爱情就像一锅白开水,原先是无色无味的,经过岁月的酝酿与蒸煮,白开水加入情感的蜜糖,就有了爱与恋的味道,随着季节的推移,他们的爱最终瓜熟蒂落了。这是一场看似不可能的爱情,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变成了甜甜蜜蜜的可能,演变的过程出乎许多人意料。
  哑巴和婷结婚了。在婚礼上,哑巴一往情深地看着婷,说不出片语半言的话,他的千言万语,他刻骨铭心的爱,在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婷深情地看着哑巴,一边流着幸福的眼泪,一边向在场的所有来宾大声宣布道:今生今世,我愿意当你的嘴巴和耳朵,而你是我一生一世扶我行走的拐杖,让我们恩恩爱爱,相互搀扶共渡此生。婷发自内心的爱情宣言,令在场的所有来宾为之动容,搏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一年后,婷分娩生下了一个男孩。
  有人说,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大家很担心,纷纷揣摩、猜测道:那孩子,会不会也是个哑巴呢?
  打个哈欠也好
  唐精蓉
  她费了九分气力把半边屁股挨上了自行车。
  她正了正身子,张开嘴吸进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既像是打了一个没舒展开来的哈欠,又像是为某件艰难的事做着准备。
  借助自行车的支撑,她小心翼翼地把右脚抬离地面,搁在了自行车的踏板上……
  短了一截、细了一半的左腿完全够不上自行车的踏板,她也就够不上正常的人生。怯怯地骑车穿行在县城里,她常常让有意无意的目光盯得缩头缩尾,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但今天,她的头却扬了起来。
  没留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卖布料的裁缝店变成了时装店。在她的记忆里,裁缝店里的妇人从来不招揽生意,只是低头把一些热情的词语细细缝进一件件长衫短褂里。时装店橱窗里的模特倒也不算招摇,煞白的脸配上不喜不怒的神情,像是刚从木偶戏里走出来的人。每到节庆日,村头那棵比阿公年岁还大的老榕树下会搭台唱木偶戏。台下的喝彩者们也好起哄,台上的一概不动声色。她习惯了这种静默,有如习惯她三十四年来一成不变的日子。
  自行车在城西拐了一个弯,驶上了河边一条不宽的街道。
  不等天黑,街道东侧那座两层楼的门额上就迫不及待地走起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那是一家足浴城,在里面打工的多是些年轻的女人。村子里的女人一辈子只是伺候一个男人,也只能伺候一个男人。她想象不出足浴城里的那些女人们怎么敢抱着陌生男人的脚去揉捏。小时候她缠着阿爸带她来过这地方几次。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一家茶坊。每一次阿爸都把她连同一块酸米糕扔在一旁,自己和几个阿公阿叔围坐在一张乌黑发亮的木头桌子边喝三泡茶。阿爸们喝茶的时候喜欢大大咧咧地把光脚板搭在凳子上,好像只有这样的姿势才配得上他们谈古论今时显示出来的豪迈。太阳从山的这一边遛到了山的那一边,阿爸们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们仿佛把日子装进了那把短嘴的粗瓷茶壶里,在清汤寡水中咂出属于他们的味道,也是她熟悉的味道。
  一切都在变。路上的行人步子变得比以前轻快了,穿戴变得比以前鲜亮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他们自以为重要的人物,匆匆忙忙地赶着去做他们自以为重要的事情,不再有人格外注意她腿的短长。
  她的学识容不得她把眼前的这些变化掰开、揉碎,然后再细细品出个好与坏。她只是隐隐感觉自己有些失落,失落中又夹杂些期盼,期盼里还常常冒出来一些惊喜,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酸米糕一样。白色的米糕和醋、糖、葱搅拌在一起,满满的一口爽滑,谁能辨得出哪是酸,哪是甜,哪又是香?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人的确添了不少精神,日子也因为多了些活法而多了些指望。想到这儿,她眼前敞亮,心思也跟着活络了起来。她盘算着回家后到村里卖肉的阿贵那儿割块肉,一半肥一半瘦的就好。一家老少常常是白菜萝卜地瓜秧,吃顿肉就像过年一样。今晚,她决定让全家人高兴高兴。
  自行车爬上了一个坡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以便把更多的力量都聚集到她的腿上——准确地说,是她的右腿上。
  半个月前,村长带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到了她家。领导很和气,圆圆的脸显得慈祥喜庆。领导夸她蓬头垢面的阿妹长得漂亮,夸她趴在床边写作业的儿子学习用功;领导还问她半痴半呆的男人看没看过医生,问她瘫在床上的阿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领导说了很多话,话里夹杂着好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新鲜词。好在领导来她家的目的她总算弄明白了,那就是要帮她家过上好日子。
  自从十八岁嫁到这个家,她没有歇息过一天。即便这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或许这就是命。其实,她的命早在她三岁那年就已经定下了。那年夏天,她打翻了阿妈刚烧出锅的一盆滚烫的水,整个左脚被烫了个半熟。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她的左脚先是几个趾头粘成了一块,后是小腿像麻秆儿样抽成了细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个头在往上窜,麻秆儿腿却在往内转。到了她六岁的时候,左脚完成了旋转内翻,并就此定格。残缺的身体注定了她只能嫁个不健全的男人。她不埋怨,因为埋怨不了谁;她也不依赖,因为依赖不上谁。所以,她对领导的话,只是半信半疑。
  末了,领导伸出手要和她告别。以她的见识,只有重要的人在谈完重要的事情后才会相互握手。领导的举动让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重要起来了。于是,她红着脸抓住了领导的手。领导的手有些热,她的心便也跟着热了起来。转念又想,领导和自己非亲非故,也不亏欠自己什么,凭什么要帮自己呢?领导挟着一阵风走了,那阵风把领导热乎乎的话也顺带着捎走了。她是个实在人,不愿去琢磨那些看不着、够不上的虚头巴脑的事。
  昨天,村长兴冲冲地来通知她,她被安排到离家不远的景区做清洁工了。她这才相信领导说的话原来都是真的。村长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和城里人一样,每个月都可以拿到2500块钱的工资。2500块?她瞪大眼睛追问村长。村长肯定地点了点头:2500块!
  2500块是她在家劳作一年才能赚到的钱。她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因为,她所有的好运都在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随着那盆滚烫的水洒落在地上,渗透到地里,早就没有了踪影。
  她下力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脸,有些痛。她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夜深了,无喜无忧的男人早就在鼻喉里拉起了风箱,她却在床上煎饼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2500这个数字像夜间田头的萤火虫,不住地在她眼前飞来飞去,闪烁着点点星光。一个月2500,半年15000,一年30000……萤火虫呼朋唤友,越聚越多,转眼间缀满田间,映亮了夜空,也光明了她的世界。她要给儿子买些营养品。念初中的儿子很懂事,成绩也好,老师说上重点大学都有可能,只是单单薄薄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还要给阿妹买条裙子,和村长孙女的一个样式。邻里乡亲都说阿妹生得好看,但阿妹却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好看的衣服。阿公床上也该添张褥子了,软一些的。老人常年瘫在床上,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了,总嚷嚷硬木板子扎骨头。她偏过头怜惜地看了看躺在身边的男人。男人不丑,也不算太傻。如果带他去大医院治治,不定还能成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想到这儿,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热了……
  越琢磨越兴奋,越兴奋就越合不上眼。她索性起身,走到了窗户跟前。月亮很圆,也很亮,照在娘家陪嫁带过来的镜子上,那镜子就多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意思。她惊奇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有几分城里人的模样。或许城里人和乡下人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城里人的口袋里有更多的钱。这些钱除了能填饱肚子以外,还足够在他们身上贴上各种体面的标签。
  自行车在一条宽坦的大道上继续前行。她直了直腰板,尽力让脚下的动作和车轮的滚动保持一致。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于是,自行车的脚踏板顺从地转了一圈后不偏不倚地又匍匐在她的脚下继续待命……
  今天早上一走进景区,她全身的血就被铺天盖地、烈焰般的玫瑰点燃了。在她的意识里,土地就是稻谷,土地就是槟榔,所以,土地和生计相关联,也只是和生计相关联。她从来没有想到,土地上居然还能生出如此令人心跳的欣喜。她不知道玫瑰“浪漫”的花语,也不知道玫瑰的香魂是怎样地沁人心脾,更不知道玫瑰“手有余香”寓意的延伸……但她真切地感受到,置身玫瑰花海,五脏六腑都被洗刷得清清爽爽、透透亮亮、纷纷芳芳。她想奔跑,想大声呼喊。她的心里充满了感动,洋溢着感恩。
  自行车上了通往村子的一条林荫小道。小道上正在修路,坑坑洼洼的不很平整。但她并不刻意避开路的凸凸凹凹,而是任由车轮随着自己的思绪跳跃放任。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她看到景区公示栏前围了不少人。原来,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因右脚畸形,已经九年没穿过鞋子了。小女孩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穿着鞋奔跑。景区启动了圆梦计划,号召员工捐款帮助小女孩完成心愿。
  小女孩是自己的从前,但她却不希望自己是小女孩的将来。她决定去做一件事,一件她以前不敢想也没资格去做的事。这个决定让她的心先是触动了一下,继而快速地悸动起来。她红着脸转身向经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很快,一摇一摆的显得有些滑稽,但她丝毫感觉不到难堪。
  经理办公室设在二楼,没有电梯。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利索爬上二楼,推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经理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径直走到经理面前,颤颤地拿出一张50元的纸币放到经理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
  经理忙说:“怎么能要你的钱?怎么能要你的钱?”
  她停住脚步,扭头问道:“为什么?”
  经理一时语塞,愣愣地目送她歪下了楼梯。
  下班时,她看到红榜上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大,有几个同事还笑着和她打招呼,心境一下子更加晴了。孩子一天天大了,希望也一天天大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自己的家也不会比别人差。到那时支援别人100块、200块的,就不需要再扣一家人十天半月的伙食了。人活得都不容易,百年后都是一堆黄土,用不着小看自己。
  自行车终于驶进村子了。
  她脚下的力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节奏不快不慢恰是时候。她和自行车似乎已融为一体,在颠簸中一顿一顿地往前跳动。
  这条路她走了十六年,路边的一切她像熟悉自己身上每个部位一样了如指掌。但今天,眼前的景象似乎比以往更鲜活有趣起来。刚下了几天的雨,绕村而过的小溪漫到了竹林边,清清亮亮的透着水灵。园子里爬上架子的南瓜也挂花了。木瓜和菠萝蜜树则像是矜持的妇人,抱着各自的宝宝,目不斜视,不语不言……大自然中的每一个生命都以它们独有的方式生动、尊严地存在着。
  她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快点到家,自行车像上足了发条似的往前冲。她知道,阿公一定在不住地埋怨阿妹贪玩,让他挨到天要黑了还空着肚子。阿妹一定一边应付着阿公的唠叨,一边慌手慌脚地洗米择菜。趴在地上的小狗黑子抬头看看老的又觑觑小的,断不出一个谁对谁错,便由他们话来语去,不再搭理。儿子一定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一棵老树刚冒出来的新芽会缠住他大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能撑起这个家是个奇迹。她不知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奇迹。
  自行车停在了两间土屋前。她右脚撑地,顺势把左脚也撇了下来。
  门口悬挂着的背篓依旧,吊篮里趴窝的母鸡依旧,和土屋一样矮小的男人依旧坐在门口捧着脑袋望着远处发呆。
  这时候,她感觉到倦意来了,肚子也有些“咕咕”作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了一个悠长、酣畅的哈欠,顿时清醒了许多,浑身似乎也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她猛地甩了几下头,低头进屋去了。
  一抹夕阳从山头掠过,正好照在她家的两间土屋上。
  崖心
  王娜
  一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摇侬快大早当家,耐苦做人免饿饭……”一丝一丝哼歌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在不大的房间绕了几圈,钻进薇安的耳朵里,睡在床上的薇安不觉翻了个身,歌声一点一点飘荡缠绕,绕在梦中的人的梦境里。薇安正在做一个梦,她的办公室从白色的格子间变成了一团迷雾,伸出手却什么都摸不到也看不到,自己飘在空中拼命地扒呀扒呀,扒出来了各种文案的纸张,越扒越多越扒越多,丈夫的身影却突然出现……
  薇安醒了。8月淡淡的晨光透过古旧的花窗照进来,在床上映出各
  种形状的光影。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完整的一觉了。她睁开眼看着房间,这是陌生的房间。小小的木床放在花窗下,一侧的墙上挂着大幅的抽象水粉画。床边的木桌上放着一个朴拙的陶制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玫红色的小小三角梅。桌边是一把木椅,另一侧墙摆放着木头衣柜,此外房间再无多余的家具。在这位于海角之地、名为“保平”的古老村庄里,竟然还有这么雅致古朴的地方,薇安心底涌出舒适的亲切感。是的,想去寻找古老的人,最后总是无法忍受古旧的气息;想去寻找陌生感觉的人,最后总是惊喜于发现了和自己相通的地方。这是昨晚刚住进来的小房间,离自己在羊城的小窝隔了几个海又隔了许多山,却让自己找到了奇妙而恰当的稳稳妥妥的感觉。
  此刻,羊城的生活好像远得记不清样子了,但还是一团缠缠绕绕的迷雾横亘在心头。回头去想,也找不到到底是什么,只是仍悬吊在心里,挥之不去,如同深深隐藏在稳妥里随时会点燃的一个危险小引信。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断断续续的哼歌声钻进薇安的耳朵,这是崖州方言吧,一个字都无法听懂的她,被曲曲折折的旋律吸引了。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歌声缓慢悠长,带着中国大部分地区民歌都有的那种沧桑感。歌词应该不复杂,是反反复复的吟唱,简单的反复反而营造出带有古意的美感。
  薇安悄悄推开窗,看到了楼下阿婆——她的房东,坐在院子里的酸豆树下,为一个宝宝轻轻摇着摇篮哼着歌。小宝宝安然睡着,小脸蛋一幅世间恬静安好的模样。阿婆,和她见到的南方阿婆一样,瘦瘦的身体,一身暗色的小碎花衣裤,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阿婆似乎又和普通的村头阿婆不一样,这小小的“阿婆客栈”、墙上的水粉画和桌上的三角梅,都像是默默讲述着什么。
  “阿婆,我来接孩子。”一个年轻人从院门走进来,把酣睡的小宝宝小心抱起来,“对了,快开海了,阿朗姐回来吗?”阿婆笑着说:“阿朗啊,每年这个时候都回来,今年也肯定会回来!”
  这时,阿婆看到窗边立着的薇安,叫着她说:“阿妹!醒了就下来吃饭吧!”
  热气腾腾的汤粉,炸花生、炸虾皮、豆芽、酸菜和海螺,再配上绿色的葱花,还有切成一条一条的,是?“阿妹,这是我们崖州的港门粉,上面放的是阿婆用海里的小鱼做成的鱼饼,快趁热吃!”
  虽是北方人,薇安却在羊城的十几年时间里喜欢上温暖熨帖的南方饮食,面对着这碗粉,只觉鲜气扑鼻,关闭了许久的味蕾一下子打开了。就坐在这个最南方的小院里,坐在骑楼的廊下,埋下头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眼泪无来由地扑扑簌簌落下来。
  二
  又是一晨。
  “阿姐,你做的汤粉我在那边也常常想吃呢!”廊下的桌上,是那碗鲜气扑鼻的汤粉。一个留着长长直发、穿着绣花黑色长裙的女子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吃起来。看着她,会感到这是一个岁月没有留下痕迹的女人,并不是她很年轻很年轻或者很苍老很苍老的那种岁月痕迹,而是看不出她的年纪,第一眼见到她,会觉得岁月带给她的是别的东西,她的年纪和她的外表统统都是自己造就的,已经不能用20、30、40这样的标签来衡量。
  阿朗同样深知自己常会带给别人如此的第一感觉。事实上她从很早开始就不介意年龄的存在。她介意的一直都是自己失去创作的激情,介意自己没有生活的热度、介意自己无法触摸真实的内心。年龄,从来不是阿朗的障碍,哪怕此时已年届五十,这个年纪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阿朗没有放到需要思考问题的清单上。
  先吃片鱼饼,接着吃薄薄的米粉,吃花生和虾皮,再吃米粉,喝口猪骨和海白熬成的汤。汤下肚,一股满足和惬意的感觉就升了上来。三十年前的8月,就在这个廊下,还在中年的阿姐在这里给她做了这碗粉。20岁刚刚从美院毕业的阿朗,背着画板,跟着汹涌下海南的人潮而来。大部分人想来淘金,想在传说中疯狂和躁动的机遇中撞上自己的第一桶金,翻开人生光辉的新篇章。16岁上大学、20岁就毕业的阿朗迷上了传说中海南神秘而野性的气质,她想来看看这块遍布原始森林的海中大陆,她想用笔绘出这种神秘的野性,也想在这种寻找中找到自己一直想描绘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当时一起毕业的男友执意要她一起出国,阿朗则想待在国内想让男友陪她来海南,无法互相说服的两人在短暂的交集后,又走向了不同的远方。
  那时的阿朗心中不是没有失落和伤心,不是没有孤独和迷茫,可她还是挤上去南方的火车。几天几夜坐在硬座上,坐在嘈杂的乘客中间,看着窗外渐次转变一点一点从硬朗到柔软的风景。绿色越来越多,河流越来越多,天色越来越蓝。身边的人在讨论着怎么找项目怎么做生意,她也在想着此行是采风还是冲动,一团充满希望又夹杂着不安的情绪弥漫在心中。傍晚时分,下了火车,辗转来到港口时,看到前方茫茫无尽的大海在这阴天的晚间一片沉寂。奔波几日,终于快到了,快到那片充满希望的新大陆了。周围的人激动不已,阿朗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她跑到离海最近的地方,对着海浪大喊起来。是的,再失落的时候,阿朗也还是不会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就跟随着内心的呼唤而动吧。
  上了过海的轮渡。船在漆黑的海上缓缓行着,远处偶尔有点点灯火,同船有人开始晕船呕吐,阿朗的身体和心一样沉静无比,她背着画板立在船舷旁,看远处的灯火和脚下的海浪,想起几千年来无数过往海峡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苏东坡被一贬再贬穿过海峡时,心里是惶惑吗?黄道婆一个女子孤身过海时,会害怕吗?鉴真东渡遇到风浪时,会绝望吗?此刻,阿朗只觉得自己走的路是无数古人勇敢走过的路,脚下的这片海也是闪烁着无数历史沉淀光芒的海,她想画画,想画出心中的海,想画出自己的心。
  三
  南中大学的草坪是那么柔软那么绿,草坪边的榕树投下浓浓的阴影,薇安和男友坐在阴影下,“毕业了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在羊城扎下根!”男友明亮的眼睛看着薇安,刚满20岁的薇安使劲点点头,依偎到他的肩头。傍晚的微风吹过来,空气里是清甜的味道,远处天空的霞光静静照着。这一幕是薇安心中柔软的过往,是她之后许多年会不时回想的美好。曾经的美好总是要记住。美好是用来被打破的,而生活是专门用来消磨美好的。在多年的消磨中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以后,薇安开始打开封存的记忆,偶尔回味那些美好的瞬间。毕业两年后,她的美好就被打破,因为男友不想再过每天挤公交加夜班合租房的日子,接受了家里的工作安排,回去了。
  回想起来,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遥远的梦,已然也无风雨也无晴,甚至不足以影响十几年后面前这碗汤粉的美味。生活并不像电视剧,分手之后转身找到了更好的男人,两人共同携手奔向幸福生活;或者实现了职场逆袭成为职场精英,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偶遇时,笑视已成中年油腻男的前男友,然后在心中嗟叹之余,暗自感谢不娶之恩。薇安没有这边失恋转头那边就找到更好的男人,甚至在之后的繁忙生活里很少邂逅爱情,兜兜转转间才认识了丈夫,一周前已经成为前夫,此刻俨然是别人眼中的因无孩还算万幸的失婚妇女。薇安也没有瞬时逆袭终成精英,她只是和大多数平凡的职场人一样,按部就班工作着,一点一点向上走着,终于做到公司中层,感觉到了天花板,却又不敢在繁重的工作后甩出那张“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信。在羊城贷款买到一个小小的窝,五年婚姻结束,从和前夫共住的房子搬回自己的小窝,似乎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小村子里,对着一碗粉,薇安不知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为逝去的爱情、失败的婚姻、不想持续的工作,还是无所适从的未来?
  “阿妹,要在这里住多久?”在院子里晾晒衣服的阿婆问,薇安怔住了。不敢把豪迈的辞职信拍在领导桌子上,只敢趁着年假再多请几天假的她,莫名来到这位于海角一缘的小村子,只因在网上偶然多看了一眼天涯海角旁的古村介绍,只因想来一次从来都不敢有的说走就走的旅途,只因不想去人多的景点,不想住人多的地方。当她下了飞机,坐车拐了许多个弯来到这个村子时,已近傍晚。随意走在这个几乎没有商业的村子里,想到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诗句。她走到这个有栋灰黑色骑楼的院子前,竟看到了悬挂着的小小的“阿婆客栈”四个字。就是这里了。薇安径直走进这个种着酸豆树、莲雾树、榕树和诺丽果树的绿色院子,认识了阿婆。
  “阿婆,我先住着,能住多久是多久。”薇安下定了决心。既然走出了随心所欲的第一步,后面会发生什么也可以随遇而安。想到这里,薇安感觉自己紧绷多年的心开始松懈,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提着一口长长的不能放松的气,心中已经是膨大无比快爆掉的气球,这气球在此刻也可以慢慢泄掉了。一个长久以来筑起的堤坝在陌生却安全的地方决出口子,里面积蓄的许许多多的情绪慢慢流溢出来。
  “阿婆,您唱的歌真好听!”
  “早晨给小宝宝唱的《摇篮曲》吗?那是我们这里人人都会唱的呀,崖州民歌有名啊!”
  “阿婆,我喜欢我住的那间房里的水粉画,您真会布置房间啊!又简单又特别!”
  “老婆子我哪里懂画呀,画是我的老房客阿朗画的,她在我这里住了差不多有10年呢!这里人人都认识她。这里还有一间她的画室,你要看看不?”
  薇安随着阿婆,穿过逼仄的楼梯,来到了尽头的一个房间。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画架上一幅大大的以蓝色为基调的水粉画。薇安端详起这幅蓝色图画,远远的灰蓝色的大海和灰色调的天空,波涛翻滚,乱云翻腾,在云海之间似乎还有小小的船只挣扎。近处是高高的悬崖,崖上立着一个女子,衣衫随风而起。
  薇安越仔细端详越觉得画中还有无限内容,一种无法言说的苍凉感从心底涌出,对这个阿朗姐更是生出无限好奇。再仔细看画中女子,不知怎的,竟觉得和阿婆有几分相似。
  “阿婆,这画里,是您吗?”
  阿婆害羞地笑了,“这个阿朗,非要把我画到画里面,你说我有什么好画的,还能到画家的画里?”
  四
  到了海口,阿朗找到一处便宜的旅馆住了下来,然后开始大街小巷游走,她看到悠闲喝着老爸茶的原住民旁边匆匆走过了拿着大哥大的人们,看到椰影摇动中匆匆而起的楼房下坐着卖槟榔的阿婆,看到夜晚摊子上慢慢吃清补凉的人们交错坐在喝啤酒谈生意面红耳赤的人们中间。城市中处处涌动着的激情在四处碰撞,也撞击着阿朗的心。灵感来的时候,她就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了起来。海口待够了,她坐上汽车向南而去,五指山、万泉河、尖峰岭,一路向南直到三亚。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向南的行囊随着画作的增多也越来越沉重,皮肤变黑的阿朗同时也瘦了一大圈。当她来到崖州的港口边,拥在开渔时的人群中间,看着渔民们满面期待神色庄重地祭拜,锣鼓喧天地庆祝时,一阵阵头晕目眩突然袭来,阿朗知道数月的奔波疲累之后自己一定是要生病了。她支撑着自己,捱到路边,坐上了一辆阿姐开的三轮车,要回自己在镇上的小旅馆。
  “蹦、蹦、蹦,上山砍柴削稻通,削得稻通来通布,通赤通红给侬缝……”低低的哼歌声传入阿朗的耳中,她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医院吊着水,旁边坐着的是那位开三轮车的阿姐,也就是日后的阿婆。阿姐手中捧着一个青色的大椰子,轻轻哼着歌,看她清醒过来,开心地笑了。出院后,阿朗搬到了阿姐的院子。
  在这个处于崖州一隅的古村落里,阿朗四处转着,惊喜无比,这些就是自己久久以来想要的那种感觉啊。她看到了保存数百年至今的民宅,榫卯结构的院落里,村民们仍在居住着。一条条小巷里,石头的院墙外总会伸出蓬蓬三角梅或是丛丛莲雾或是别的花和树。村头那两棵巨大的老酸豆树下,总有拴着的黄牛静静地待着、有纳凉的老人在聊着天。阿姐住的是她太爷爷那辈下南洋寄回来的钱盖成的骑楼。村子里就是这样各个年代的民居错落在一起,各个风格的院落杂糅在一起,放学的孩童从旁蹦蹦跳跳走过,有种时空交错的奇幻感。阿朗还经常去港口,在扑面的海腥味中看渔民们出海打渔,渔妇们港口卖鱼。古旧的灰黑色渔船挨挨挤挤,渔网悬挂在船侧,疍家人日日夜夜在上面过着渔家生活。这里的人们常常会唱起他们的歌谣,如同阿姐常常会唱的一样,他们聚在一起时唱,干活儿时唱,闲下来时唱,曲调时而喜悦时而苍凉。这所有的一切开始流淌到她的画中,在绿树笼罩着的骑楼上,阿朗安静地创作着,内心充盈无比。
  这样住下来,走着画着,都快有十年光景了。有时她会带着一些画作回北方,和朋友们聊天交流,把画寄售在朋友的商店里,好像自己没有离开过,当她每次再回崖州时,也感觉如鱼得水,同样好像没有离开过。阿朗慢慢知道了阿姐的身世,知道她孤身一人,长久生活下来,心里已把阿姐当亲人来对待。此地男人喝老爸茶、女人在外谋生的现象极常见,但阿朗看阿姐每日带着斗篷、开着三轮车早出晚归,着实辛苦。她用自己卖画的钱断断续续改造了骑楼,想支持阿姐开个小小的客栈。阿朗保留了骑楼兼容西式、中式和南洋的建筑风格,保留了在岁月侵蚀中变为灰黑色的外观,那些列柱、中式浮雕和花窗,都是时光带来的美好印迹。她把内部粉饰一新,保留简洁的家具,点缀古朴的陶器,墙上挂上自己特意创作的崖州水粉系列。“阿婆客栈”开风气之先地在90年代末开业了。阿朗的朋友们都知道在天涯海角旁边的古村里,有个小小的骑楼客栈,但凡来采风或是散心时都会来住一住,而每年开海时,也总会有新的客人来光顾。
  后来“798”兴起,阿朗终于离开崖州,回去和朋友在那里合开了间小画廊。她把画作托运走,唯独留下那幅蓝色图画。她画了辽远深邃又翻滚不安的海,海上挣扎着搏斗着的渔船,还有岸上守望的女人,女人既是阿姐,也不是阿姐。那样的日子曾是多少女人守望等待的一生,又曾是多少男人漂泊不定的一生啊。那是自己心里还没有完成的画,是她想送给阿姐的礼物,她想画出阿姐一生的坚韧,再取一个最贴切的名字,却总未能找到合乎心意的表达,就搁置了下来。
  之后,一直孤身一人不轻易妥协的阿朗认识了小自己10岁做雕塑的爱人,两人竟意外地合拍,他们开始一起四处环游。最近几年都停留在意大利一个叫作波西塔诺的小镇,那里阳光总是灿烂,就和崖州一样,那里的海岸是黑色碎石,和这里的骑楼颜色一样,那里艺术氛围极浓,渐渐地又给她在崖州10年创作中形成的苍凉低沉的作画风格增添了更多明丽的色彩。但每到开海时,她总会回来,因为开海时蓄积自然力量已久的大海和蓄积身体力量已久的渔民之间总会互相释放彼此沉积的感情,她喜欢其中彼此牵扯的张力,她也想听那时大家会唱起的总会回旋在自己耳边的歌谣,她还想找到一直没有找到的完成那张画作的灵感。
  “摇侬瓜,摇侬快高快快大。摇侬快大早当家,耐苦做人免饿饭……”酸豆树下的小宝宝睡得香甜,阿婆轻轻哼着《摇篮曲》。是邻居家的小宝宝,村里谁家忙不过来的时候,阿婆总是很乐意帮他们带带小孩。如果自己有孩子的话,那她也该有孙辈了。
  50年前开海的季节。那时的阿婆叫淑仪,淑仪正值青春年华,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一家三口住在祖辈留下来的骑楼里,倒也其乐融融。
  转眼就是待嫁的年岁,开海时,淑仪和村里人一起到港口看渔民如何开渔。8月热烈的阳光照在没遮没拦的地面,大家都眯起了眼睛。正想找个阴凉地方的淑仪看到了近处的一艘船上正在整理渔网的阿良,皮肤黝黑的阿良专心致志甩开渔网,结实的身体在阳光下反着光。淑仪愣住了,而阿良也恰好感知到了灼热的目光,他转头看到了淑仪,就这样两个人结下了最初的缘分。熟识了之后,阿良会经常在村口的酸豆树下等淑仪,淑仪会经常在阿良出海归来时到港口帮他缝补渔网。父母并不赞同她和阿良的事,村子里的人大多种地,这是安稳又安全的生活;打渔为生,最后苦的终究是自家女儿呀。但拗不过女儿的父母还是把女儿嫁了过去,淑仪成了一名渔妇。
  “万种愁怀难放手,千里程途路悠悠;侬心化做三春草,海角天涯随兄游……”每日在家中等待、归来相聚,再等待、再归来相聚,淑仪总会不由自主地唱起《十送情郎》。有时阿良晚上出海,白天就可以回来,有时却要一个星期才归。等待的时候就学着做好吃的,有鱼饼的汤粉,等阿良回来可以吃;再包许许多多的糯米粽让阿良带到船上,让他们可以做青蟹糯米饭;有时她会去村头,看做船人家的手里渐渐生出一条船的样子。有情饮水饱,日子虽然清贫,等待虽然难熬,淑仪和阿良的心里还是感到幸福。可美好总是用来被打破的。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阿良和村里人照常出海,刚刚航行到近海,天气却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和暴雨的突袭让他们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海难。像房子一样高的海浪席卷而来,将他们的船使劲卷上峰顶又重重抛下来,小船几乎要被撕碎,他们都落海了。“送郎上船拆分踪,船也顺帆帆顺风;祝贺兄人平康泰,去也顺帆回顺帆……”在家心惊胆战等了一个星期的淑仪,把《十送情郎》都要唱碎了,等到了死里逃生回来的其中两个人,却没有阿良。这两个侥幸归家的人,顺着风向和潮汐,幸运地漂到了大小洞天小月湾的沙滩上,拣回了一条命,而她再也没有等回自己的阿良。
  淑仪在起初的几年还是一直住在和阿良的家里面,她觉得有一天阿良就会像她下南洋的太爷爷一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带给全家人团聚的惊喜,自己就再也不唱《十送情郎》了。但父母日益老去,淑仪搬回了骑楼陪伴,从没考虑过再婚。后来,她送走了父母,孤身住在骑楼,农忙时忙忙地里的活计,农闲时就骑上三轮,贴补家用,也可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在开海的日子里,正在等活儿的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清瘦的女孩,她背着大包,穿着长裙,面色苍白。女孩挤出人群,径直上了她的车,到地方时,就发现她已经迷迷糊糊不太清醒,慌忙送她去了镇上的医院……这就是阿朗和她最初认识的时候。
  淑仪不懂艺术。她也不懂阿朗为何会在这里停留如此之久,还和自己成了亲人般的存在。但当她看到自己从小生长的村落、港口、大海、天空这些寻常景象进到阿朗的画时,看着看着有时会感觉很美好,有时会感觉很亲切,有时会感觉很苍凉很难过。这就是阿朗讲的艺术的魅力吧。这些年里,阿朗帮她设计翻新了骑楼内部,给她出主意开了一家客栈,没有宣传过,却断断续续总有客人过来,有采风的有特意来看看老骑楼的,特别是有一些回头客。阿朗为她画的画,没事时她会在画室看一会儿,那崖上站着的就是自己,她在等待守望着阿良,不知阿良是不是还在遥远的大海中孤独飘荡。她知道阿良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心里还是愿意为他等待下去,从青丝到现在的白头,用一辈子的时间。淑仪一直操心阿朗的婚事,她知道心中有主意的阿朗不会对生活随便妥协,自从阿朗离开这里回北方时遇到了一个和他心意相投的爱人,淑仪开心极了,她觉得可供自己回味的美好,除了和阿良在一起的时光,又多了一桩。
  五
  薇安一见到阿朗,就觉得阿朗拥有着自己一直无法拥有的却很向往的自由的灵魂。循规蹈矩至今,薇安有太多抛不下的东西,事业、家庭和生活,如果不是在星巴克朝外看时,恰恰看到丈夫和一个女人神采飞扬讲述着什么的样子,她应该不会放弃婚姻,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沉重到无话可说,而丈夫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深深触痛了她。何必再维持下去,不管他有没有出轨。这已经是薇安做的最出乎自己意料的一件事情了。接下来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自己任性放了长假,在失落中莫名来到这里,邂逅了阿婆和阿朗。
  此刻,三人一起坐在廊下包着粽子。快开海了,每年阿婆都要包一些粽子送给相识的渔民。
  “阿姐,能给我们再唱一下《十送情郎》吗?”阿朗问淑仪阿婆。
  “都老婆子了,哪好意思还唱这个啊!”
  拗不过二人的淑仪阿婆终于还是慢慢唱了起来。
  “忍泪不流空自叹,百载姻缘一线牵;离情苦中有谁知,越想越长心姑寒。送郎出鸾房深闺,一片心肠一片酸;并蒂莲花剥开种,鸳鸯枕床独自陪。鸳鸯枕床空怨恨,更鼓夜长侬孤单……”
  这民歌曲折婉转的调子一下子把薇安和阿朗带了进去。淑仪阿婆一生的故事似乎都在这个曲子里,说不尽也道不明。她的等待和守望,她的坚持和隐忍,自带着一种力量感,和这个骑楼小院一起藏满了故事。薇安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爱让阿婆等待一生,也想不出是什么力量支撑阿婆如此坚韧,只能在暗自嗟叹中对阿婆肃然起敬。
  “我讲一讲我现在住的波西塔诺的故事吧!”
  “波西塔诺是神选择的地方。在波西塔诺教堂里有一座圣母像,传说是海盗偷来的,当海盗经过地中海时,眼看暴风雨就要降临,大家特别惊慌。这时候甲板上的圣母像传来声音,‘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海盗将圣母像放在最近的海岸上,就是现在的波西塔诺。波西塔诺的意思,便是圣母所说的放下。当我去到那里时,所想的是凡事放下的‘放下’二字,和我太对味了。”
  “巧合的是,崖州龙宫庙的来历,也和神话有关。相传一户渔民出海打渔,一出海就听到有人在海上唱崖州民歌,到了傍晚收网时发现一条鱼都没有捕到,唯独捞上了一根木头。第二天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天,渔民出海时终于留意到这海上的崖州民歌,并记住了歌唱的内容:‘公是山中神木王,历经漂流山海间,从北方飘到南海,南山湾前遇贵人,贵人拾我南山湾,保平港前把家安,泽润千家保百姓,化身显灵成五龙。’渔民捞起木头放在自家屋檐底下,夜晚时发现木头发光显灵。他根据民歌的内容,把木头刻成了五龙,还请人在海边搭建了一个五龙庙,把五龙木供奉在庙里,就是五龙庙,也叫龙宫庙。”
  一个是放下,一个是拿起。薇安细细咂摸着其中的微妙,骤然觉得心下有些明白,自己一直都放不下,阿朗一直都在放下,而淑仪阿婆,她是用淡然的一生把一直在“拿起”的生活过出了放下的意味啊!想着想着,薇安的眼泪又悄悄涌了出来。而阿朗正拿着淑仪阿婆包的粽子嚷着要煮两个尝一尝。
  开海了。
  今年的仪式因各方的重视空前盛大。送完粽子的阿婆默默回到小院,坐在酸豆树下,一边听着那隐隐传来的喧天锣鼓声,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小声唱起了歌谣。薇安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去了,昨晚接了上司电话,假期快到了,又有事情需要她回去处理。刚刚打开任性龙头的薇安毫无拒绝地接完电话,她知道自己的个性改变起来不是那么容易,但心里已经没有那些焦灼和烦躁。阿朗则在画室里匆匆画着,许是有了新的灵感,听到阿朗和淑仪阿婆告别,她从窗户伸出头告诉薇安:“我想到了这幅画的名字了,就叫‘崖心’!”崖心,薇安回味着,是淑仪阿婆立在风中崖上时的那颗心么?还是许许多多淑仪阿婆这样的崖州女子就是这方土地的心呢?或许两者都是吧。薇安对阿朗喊道:“我喜欢!”阿朗笑着和她挥了挥手。
  出租车穿过村里的小巷停在路口。庆祝开海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穿着五彩的衣服,吹吹打打而去。车开上大路,离开这海角天涯,朝机场方向飞驰着。8月炽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坐在后排的薇安身上。在这明明灭灭的光影中,薇安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淑仪阿婆,想着自由的阿朗的故事,这些怀抱着心中美好用力生活下去的女子,让她的心开始安详开始宁静。“我还会再来的”,薇安心里默默地说。窗外,天好蓝好蓝。
  穿丝袜的苏老师
  张莉
  真正的美人,是把一双丝袜穿得得体又贵气。女人都爱美,但大多数女人往往顾头不顾脚,脸上精雕细琢,细节却不加注意,比如丝袜。不过,在三亚这个热带城市,稍微动一下,混身就汗津津的,谁有闲功夫穿丝袜!
  苏醒却不这样想,她就是一个注重细节的,并把美武装到丝袜的女人,准确些说,她还是女孩儿。
  苏醒是丝袜控,在她的观念中,把一双丝袜穿好了,流线型的小腿在窄窄的裙摆下,款款地,优雅地行走,不为赚眼球,只为一份自尊。
  还是在读初三的时候,老师出了一篇作文题《我的青春我作主》,苏醒就写了“好想当老师,当了老师就可以穿精美的丝袜,优雅地迈上讲台,那一瞬间,一定是骄傲而心花怒放的”。没想到老师一个疑问号,旁批:纯粹的小资情调,穿上丝袜就能当个老师了?当个好老师那么容易?一盆冷水浇得苏醒心都凉了。哼!我就不相信,爱美就不能当老师了,而且不能当好老师?谁规定的,我就偏不信!苏醒的倔脾气上来了,还真考了师范学院。
  这不,马上就毕业了,同学们都在投求职简历,苏醒拿着个硬币举旗不定,回老家还是去滨海城市?想去南方的滨海城市,一直是苏醒的梦想:在星空下看海,听海浪絮语。
  学姐王丹去年招聘到三亚一所重点中学,她一直鼓动苏醒来三亚,特别是海南被国务院批准建立自由贸易试验区,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省政府也出台了“百万人才计划”。苏醒是研究生,条件都符合。王丹对苏醒实施狂轰滥炸,几乎每天更新学校的招聘信息,苏醒看得热血沸腾,她在百度上了解三亚,除了沙白浪碧,还有热带水果、海鲜。一想到可以尽情吃海鲜,这个吃货不淡定了。后来,她突然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丹姐,哦,对了,三亚很热吧,能不能穿丝袜哦?”丹姐无语,悠悠地说:“不穿丝袜你会死呀?”“哈哈,会的,会死得很惨。”
  “我不穿丝袜不也活得活蹦乱跳的?”聊着聊着,苏醒突然走神了,她想到了一个人,孔乙己,那个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唯一的人,苏醒笑了,有一点好相似哦,她是那个穿着丝袜站在海滩上的唯一的人。
  第一次看到海,苏醒像个孩子般忘情地扑上去,迎接她的不是温柔的海浪,而是无情的汹涌潮水,第一次遭遇大海,就把她的丝袜,连同她的高跟鞋,狠狠地修理了一番。“哈哈,知道浪的厉害了吧”丹姐有点兴灾乐祸。丹姐劝她穿拖鞋,她死都不肯,说要把臭美进行到底。苏醒是个去领快递都要化妆的人。
  王丹和苏醒是两个风格的人,却出乎意料的好。王丹大大咧咧,一头西瓜皮短发,不需要打理,笑起来完全不顾啃西瓜皮的龅牙。好像与西瓜特别有缘,别人发现了这点,给她取一个美称:叫西瓜姐。不过,后来才知道,王丹还有一个美称,叫拼命三娘。这是后话。
  当丝袜妹遇到西瓜姐,该碰出什么火花?其实她俩相克相生,是一对和谐的好姐妹。
  那阵子,因为要应聘,苏醒真的安静下来了,找资料,看视频,写教案,一遍遍地对着王丹试讲。王丹既当学生又兼导师。俩妹子累得人仰马翻。
  金秋八月,收获季节,苏醒如愿成了育英中学的一名老师,和王丹在同一所学校,功夫没白费。
  马上就要开学了,入秋的三亚,丝毫没有半分凉意,只是太阳照到阳台的角度偏了,阳台上的绿萝又冒出一片新芽,苏醒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边看微信,一边思考怎么上课。真正要面对了,她才发现自己很无知、很无助、很空虚。怎样才能上好课,特别是精采的课,让学生一下子就被你抓住。
  她收索枯肠,把以前当学生时的情境,像放电影似的放过一遍,当时看每个老师来上课,都觉得很平常,殊不知每节课的背后,都要付出很多努力。
  她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时的班主任,姓严,同她的姓一样,她要求也很严,那双眼睛简直就是鹰眼,只要课堂有讲话声就马上停下来,鹰眼一扫,芒刺般让人毛骨悚然。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死寂一般,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最后班主任终于开腔了:“你们讲吧,讲完了我再讲,讲啊!不是挺能讲的吗?”这一招够狠,同学们败下阵来。因为他们喜欢众乐乐,不喜欢独乐乐,一旦独自表演,肯定露马脚。
  仿佛得了严老师的真传,苏醒第一节课就用上了。那天,苏醒,咱们苏老师第一次上讲台,她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精美的课件,娟秀的字迹,还把课本包了封皮。当然,最忘不了的是,把那双银灰色丝袜穿得贵气逼人。她要这种状态,稍微的摇曳,稍微的明媚,十足的底气。当她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的刹那,同学们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有些羞赧,脸红了一下,既而镇定下来,马上开始上课,但议论声还是停不下来,她明显感觉学生在对她评头论足。她想到了空气凝固法,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同学们。这招真灵,简直就是跨越时代的宝典。大家不吭声了。苏醒不知接下该怎么办,要上课也得有个起承转合,他想起初三那个语文老师,马老师,人如其姓,一张马脸,头发油腻腻的粘在一块,冷嘲热讽是她的拿手好戏,学生盯着老师时,“看我干啥,我脸上有字么?”盯着书看,“头低着干嘛,书上有答案吗?”盯着黑板看,“盯着黑板干嘛,看书啊”,真是佩服。干脆来个提问,做学生的都知道,提问的时候,教室出奇的安静,每个人都拒绝和老师有眼神交流,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里去。正当苏醒想是否要学马老师那一招,给学生来个下马威。不料,有个声音传来,“老师,你好漂亮”。苏老师一惊,有些不好意思。何不来个“给老师画像”的互动?于是,苏老师索性让同学们观察老师一分钟,说出老师的特点,用上一两个比喻句。可以讨论,同学们哗的一下,如释重负般叽叽喳喳起来。苏老师巡视着,她发现同学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恢复了初二孩子应有的活泼开朗。一分钟后,苏老师提问了。该叫谁呢,同学们都推荐周兴荣,为什么一定是周兴荣?同学们齐声说:他是学霸,老师都提问他。苏老师立刻明白了,这个学生是老师眼中的“宠儿”。苏老师偏不叫他,只说了句:今天是九月一号,就从一号开始吧,按顺序来。大家面面相觑,有点意外,而被点到的一号,是一个小胖子,趴在桌子上,听到叫他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应该是睁开的,只因胖得眯成一条线,显然觉得意外又兴奋,嘿嘿笑了笑,说:老师像一朵花。全班笑了,老师也笑了。老师说别人用过的就不要用了,要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要具体。二号同学是个机灵鬼,马上举手,“老师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像小船”。三号同学一本正经:“老师的眉毛是纹过的,眉梢飞扬,一头卷发像瀑布一般,飞流直下。”同学们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个文艺范儿女同学等不及了,举手发言:“我注意到老师穿了双丝袜,流线型的小腿很优美,亭亭玉立,整个人看起来像出水芙蓉。”苏老师很满意,这些个孩子,都是很有潜力的,就看你如何挖掘。最后苏老师让同学们写一篇小作文《苏老师印象记》。
  苏老师心里有莫名的兴奋,继而又转成沮丧,这是她从教的第一课,完全没按教材教,完全是即兴的,她把一节精心准备的课上走样了。上课没有预演,成也罢,败也罢,一次成型,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啊。
  不过,年轻就是好,永远想着快乐的事,何况每天的工作像打仗,充实又快乐。苏醒发现自己的步子变快了,有点像蹦,又有点像小跑,不过这样好,来不及寂寞。下课后她打开微信,发现母亲给自己发了五百元红包,写上:祝我的宝贝,教师节快乐!一向乐观的她,突然有流泪的冲动。自己分明有工作了,该是回报父母的时候,却还让父母牵挂。如果需要,让父母从身上割一块肉下来,他们都是愿意的,这就是中国式父母。自从当了老师,她更加体谅家长了,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培养这些孩子,不让家长失望,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以为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而又忙忙碌碌地过着,这样也蛮好的。可是,有一天,一下课,王丹风风火火跑来告诉她,“大美女,罗主任约见”。当时王丹还扮了个鬼脸。苏醒满腹疑惑,罗主任是教务主任,找她干嘛?当她推门进去后,就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寸头,四方脸,目光如炬。好有威慑力,把个苏醒吓得不轻。“坐,苏老师。”罗主任很客气,但表情始终绷着,“是这样的,听说你第一节课没按教材上,独出心裁搞了个画像活动?”
  苏醒暗自叫苦,咋就让罗主任盯上了?“哎,是这样的,原以为……”“好了,什么都别解释,我只要老师认真上好每一堂课,特别是新学期第一节课”。“是的,我以后会注意的”。苏醒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这样吧,你是刚上任的新老师,原谅你一次,下不违例”。苏醒刚要出门,却被罗主任叫住了,“你要多向王丹学习,听说你们是一个学校的”。苏醒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脚像灌了铅,游魂一般挪回办公室。
  一走进办公室,她几乎被震惊了,她的办公桌变成了花的海洋,有单支的有成束的,百合、康乃馨、玫瑰,天啦,苏醒快晕过去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点承受不了。还有些小卡片。大多写着:苏老师,教师节快乐。我们永远的大姐姐。还有的写:我们爱你!有一张很特别,字迹工整,标准的楷书,密密麻麻的,“你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从你的丝袜可以看出;你是一个一视同仁的人,从你提问就可以看出;你是一个随性的人,从你上课像玩游戏可以看出”。标准的排比句啊,没有落款,但苏老师猜到是谁了。一定是那个文艺范儿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洞察力不一般,谢谢你,谢谢大家,同学们!苏醒模糊了双眼,好可爱的孩子。当时王丹就告诉过她,初二特别不好管,既没有初一时的老实,又没有初三时的紧迫,被称为“初二现象”。可是,同学们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罗主任说要她多向王丹学习,的确,王丹太拼了,她俩住一个宿舍,王丹总是让苏醒给她打饭,很多时候回来,饭都凉了。王丹还有一个美称:拼命三娘。王丹的口头禅是:同学们:耽误你们两分钟,只要她一说这句话,同学们头晕脑胀,四肢冰凉,因为课间十分钟就没了。而她自己乐在其中,浑然不觉。王丹属于讲台,一上讲台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即使病了也这样。王丹特别适合当老师。苏醒暗暗佩服王丹,决心学习她身上的亮点。苏醒朝王丹的办公桌望去,也有几束花,冷冷清清的,没有苏醒的多。这就奇了怪了。苏醒也不得其解。
  相处久了,和同学们混熟了,知道了同学们的“软肋”。原来学生有“三怕”,一怕正在玩手机时,班主任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窗边;二怕抄作业被发现,请家长来学校;三怕考试作弊,刹那间试卷灰飞烟灭。都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一听说划重点的地方要考试,差生都要问几遍:在哪里,老师慢点,没找到。而上自习课就是最轻松的了,学霸在做作业,男生们聊游戏,女生们聊八卦,或者聊韩剧。苏老币的自习课是要求同学们看课外读物,不过要作读书笔记。所以同学们最喜欢苏老师的自习课,完全放松,平时在数学课上偷看的《盗墓笔记》《明朝那些事儿》都可以大张其鼓、光明正大地看了。而王丹老师的自习课,绝对严谨。王老师要讲试卷,或者习题。王老师教英语,又是班主任,总是强调,做题多了,题感好了,正确率就高,分数相应就高。“你们不想考重高啊,不想考211或者985大学啊,现在打好基础,以后就轻松了。”停了停,又语重心长地说:“一分压倒几千人啊,不该丢的分一分都不能丢。”王老师在家长会上讲一句名言:努力做个考试狂魔。好些重点班的同学都要求转来她的班。王老师讲得唾沫飞溅,回头一看,好几个人趴在桌子上。胖子吴迪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王老师用眼角扫了一眼,皱了皱眉,任他睡去,反正吴迪的成绩几乎科科倒数,怎么捞也是捞不上来了,顺其自然吧。她只在乎前十名,特别是关注学霸周兴荣,周兴荣可是全年级前三甲的学生,总让王老师脸上有光,每次都让周兴荣来范读。其实,还真害了周兴荣,大家故意孤立他,都不跟他玩,使周兴荣变得高处不胜寒。
  形只影单,独往独来的周兴荣引起了苏老币的注意,他的确很聪慧,每科成绩都拨尖,学习很在状态,很注意学习方法,听课笔不离手,眼睛瞪得溜圆,而且记忆力超强。更主要的是勤奋。有一次被困在电梯里,他竟然在里面演算数学,把检修员都惊呆了,又得一美称:淡定哥。这样的学生几乎是老师的“宠儿”。但周兴荣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不苟言笑,显得清高,甚至冷漠。就是班主任王丹也觉得他内心世界不可捉摸。也就是说,很难走进他的世界。而周兴荣却有一个朋友,或者说走得近一点的,就是吴迪。这怎么可能,这几乎是火星撞地球呀。可是,苏老师分明看到,周兴荣在给吴迪辅导数学。下了课间操,吴迪屁颠屁颠地给周兴荣买了可乐,没忘了给苏老师捎了盒纯牛奶。
  还没吃早餐的苏老师真是饿了,接过牛奶,忙给吴迪钱,文艺范儿夏青说:“老师,吴迪是土豪,他家钱多得花不完。”“瞎说。”吴迪眼睛眯成一条缝,肉堆在一起,笑不动了,拍了夏青一掌。都说初二的孩子难教,其实,你用平等的态度对他们,他们会把你当朋友。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苏老师想到这两句诗。在此后的相处中越发体现出来了。
  国庆节快到了,苏老师准备搞个“迎国庆诗歌朗诵会”,上课一宣布,教室就沸腾了,现在的孩子都很有表演欲,原因是现在各种才艺班五花八门,家长爱子心切,恨不得十八般武艺,学会十七般,从幼儿园就开始走马灯似的去培训,孩子大多有才艺,很希望有表现的舞台。夏青是文娱委员,这事就交给夏青了。报名的人有二十来个,吴迪也报名了,不但参加而且还把他们家的日记本拿来当奖品,据说他爸开了个印刷厂。苏老师太感动了。可是,她把名单看了三遍,都没看到周兴荣的名字,苏老师有些诧异,为啥学霸周兴荣不报名?耍大牌?对老师有意见?与同学闹别扭?还是别的什么,苏老师想了解一下。
  照例每天睡之前,苏醒与王丹都要来个“卧谈会”。“哎,好奇怪啊,你说这周兴荣吧,学霸一枚,为啥不参加诗朗诵呀?”苏醒问道。
  “你不了解他,兴荣这孩子哪都好,就是不善表达。”
  “不善表达更要训练了。”
  “口头表达还没纳入高考,他不重视吧。”
  “不是一考定终生的时候了,表达是搞好人际交往的重要手段。”
  “这个道理他未必不懂,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上面吧。”
  两位辩手又开始辩论了,不过,这样辩下去也没什么结果,苏醒想,还是找周兴荣谈谈吧。
  还没来得及找周兴荣谈话,却接到周兴荣阿妈阿妈的电话:周兴荣病了。
  下午,苏醒和王丹两老师去看望周兴荣。周兴荣的家是80年代末建的宿舍,墙体斑斑驳驳,贴了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屋内光线不太好,家具很陈旧,客厅很狭窄,摆放两张藤椅,一张小方桌,几乎就有点转不开身了。周阿妈阿妈看到两位老师登门拜访,显得既紧张又局促。一个劲儿地又让坐又倒水的。周兴荣睡在卧室不肯见老师。
  周兴荣身体素质还不错,上学期还参加八百米中长跑和跳远等项目,成绩差强人意。怎么就突然躺下了?“哎,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孩子这两天饭量减少,总是发呆,昨晚我发现他在穿我的高跟鞋,还问我有没有丝袜,我怀疑是烧糊涂了吧,一摸头又没发烧,后来就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看天花板,不知道是什么怪病。”周阿妈眼角渗出丝丝泪光。
  两老师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说了些安慰的话,嘱咐她带孩子看看医生,就出来了。
  看样子是心理疾病,如果不能对症下药,这孩子就毁了,多好的孩子,王丹老师决定从其他同学口中,看能否探出点口风。
  果然,胖子吴迪就提供了一份有价值的“情报”:“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说没想过,他突然就笑起来了,有点奇怪,嘿嘿嘿的,然后,就让我给他买一双丝袜。”王老师觉得情况不妙,仿佛意识到什么,吩咐吴迪什么也不要说,马上给周兴荣母亲打了电话。
  诗歌朗诵会很成功,文娱委员夏青担任主持人,吴迪破天荒上了台,当他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听到从无线麦中传来自己的声音时,自己都不敢相信,真是激动又兴奋,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是,他得到了唯一的一次奖,新人崭露头角奖。苏老师名堂真多,奖项也五花八门,参加的都有奖,把同学们乐坏了。
  当晚就接到吴迪爸爸的电话。电话那头显然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了,一个劲儿感谢苏老师,说自己儿子可自豪了,获奖了,带他去肯徳基吃汉堡,下次专门邀请苏老师。苏老师客气地回绝了,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愫。为吴迪,还有吴迪的家人,甚至也为自己。
  第二天,王丹老师接到周兴荣母亲电话,说兴荣不肯去医院,口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只听清一句:苏老师,救我!
  苏醒一听,觉得不妙,上个月布置阅读名著,周兴荣读的是《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秘授男女之事,宝玉喊了声:可卿,救我!莫非?苏老师币不敢想下去,直后悔应该给一些阅读指导。
  周兴荣还未来上课,苏老师心有戚戚焉。过了两天,苏老师突然被政教处张主任叫去了解情况。张主任是东北人,虽说是女性,却像男人婆,大嗓门,说话直接,走路生风。喜欢吃饺子,常被粘在门牙上的韭菜叶出卖。私底下被称:韭菜大阿妈。
  一走进政教处,苏老师就觉气氛不对,张主任脸色铁青。“苏老师,我不喜欢绕弯子,我直接问你,你说说看,这周兴荣的病与你有关吧,我们去看过他了,就听说什么苏老师救我,丝袜好漂亮之类的话,据我所知,你特别喜欢穿丝袜,你知道什么,告诉我们。”苏老师直接愣在那儿,半晌,才缓过神来:“我是布置同学阅读名著,的确,我也喜欢穿丝袜,周同学的病与此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苏老师也有些激动。“倒不是说有直接联系,我们是想了解孩子的思想动态,便于找出病因。”张主任有些缓和下来了。“周同学病了,我也很着急,但得从他熟悉的同学,主要是家人了解,我会帮助了解。”“我知道了,就聊到这儿,我们会从多方了解,你忙去吧。”苏老师没想到自己刚进校两个月,就捅了两个瘘子。教师不是那么好当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她想起作文上的憧憬:穿上得体的丝袜,摇曳生辉地走上讲台,内心像饱涨的风帆,启航。如今,苏醒知道了“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了。生活远比文学丰富而深刻啊。
  王丹老师坚持每天下午都去看望周兴荣,并且给他补课,说能补一点是一点。苏醒觉得心理疏导迫在眉睫。
  晚上,苏醒接到吴迪爸爸的电话,说请苏老师吃个便饭,感谢对吴迪的关心。苏老师哪有心思吃饭,不过觉得吴迪与周兴荣关系较近,是否了解周兴荣的情况。“哎,兴荣啊,这孩子我熟悉啊,他母亲就在我印刷厂打工,他爸三年前患肺癌去世了,后事还是我给张罗的。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不过,这孩子争气。”“谢谢!了解了。”苏老师放下电话,终于弄清为何心高气傲的周兴荣,会帮助吴迪的功课。
  突然,灵光一闪,苏老师想到一个妙招。
  第二天,苏老师要来了周兴荣的QQ号,用吴迪的身份,进入了周兴荣的QQ日记,说说之类,终于有了重大发现。“不好意思,为了救你,侵犯你隐私了”苏老师很抱歉,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的:“你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从你的丝袜可以看出;你是一个一视同仁的人,从你提问就可以看出;你是一个随性的人,从你上课像玩游戏可以看出。”怎么那么熟悉,在哪里看过?苏老师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教师节的贺卡上一位无名氏写的,当时还以为是文娱委员夏青,原来是他,目光深邃却一脸冷漠的周兴荣,真是不得其解。苏老师接着往下看:“贫困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除了学习可以拯救我,我别无他法。其实我是自卑的,比起那些有颜有钱的同学,我只有用自强,甚至自负来包装我自己,保护我那可怜的自尊心。”苏老师心里有一丝颤动。再往下看:“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但贫穷把母亲变得像中性人,母亲不会打扮,不化妆,常穿着T恤衫,唯一的高跟鞋还是参加公司歌咏比赛发的。直到苏醒老师的出现,我看到了一束光,女性的妩媚温柔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女神般的苏老师,我在你面前,突然觉得局促不安,一个单亲家庭的贫穷的小男孩,是多么微不足道,是多么自卑。我忘不了你的微笑,你的步态,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你的丝袜,流线型优美的小腿,一切那么美好。”苏老师不敢看下去了,一个少年维特的烦恼。怎么帮到他呢,这个臭小子,像他这种生活中只有学习的人,又没有朋友可以渲泄的人,一旦遭遇感情的冲击,无疑惊涛骇浪般的灭顶之灾。他完全不知如何走出来。
  苏老师一夜未眠,她在思考怎样疏导周兴荣,直接上门谈心怕引起误会,打电话也未必接,突然,她眼光掠过书架,她看到一本书,周兴荣是个小说迷,何不来个“以毒攻毒”,她把书架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取下来,她想到一个故事,拿破仑在作战时,就随身带着这本书。她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几句话:每个少年几乎都有维特的烦恼,这是青春的必然,也是成长的经历,走过泥泞的雨季,必定迎来朗朗晴空。这是拿破仑最喜欢的书,希望你像他那样所向披靡。她把这本书让王丹老师带去。
  王老师从周兴荣家回来,带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周兴荣决定转校了。
  一个尖子生的流失,对于以质量求生存的学校无疑是灾难性损失,究其原因,不管是不是丝袜惹的祸,王丹、苏醒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天,学校召开校务会议,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王丹老师作公开检查,苏醒老师作书面检查。
  政教处张主任气得脸都扭曲了,说话都有些颤抖:“你说你王丹,我是多么器重你,去年评了学校先进,今年的市级优秀班主任准备推荐你的,这下,你让我怎么面对学校,怎么面对学生?一个优等生的流失,对我们学校的声誉造成多大的影响?”见王丹始终一言不发,张主任更气了,说:“你尽量把周兴荣挽留住,留不住你班主任也别当了。”王丹含着泪点了点头。
  教务处罗主任就没那么顺利了,看似温柔可人的苏醒却像铁板一块:“为什么要我写检查?我没有什么可检查的,如果说我的丝袜引起周同学的想入非非,只能说是他青春期心理的特定表现,我们要因势利导,而不是因噎废食。”罗主任也觉得棘手,不可否认,苏醒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校务会的决议,罗主任不得不执行,于是,罗主任用委婉的语气说:“不是说你穿丝袜有错,而是在发现有不利影响时,咱们能不能适当控制,比如少穿或不穿。”
  “哪有这个逻辑?比如你种了饱满诱人的苹果,有人禁不住来偷摘,你认为错在小偷还是果农?为了怕偷,我们就一定要种干瘪的小苹果?”“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这个检查你是不准备写了?那你去跟校长说去。”罗主任又气又急,又没什么办法反驳,只好踢皮球。
  苏醒至死不写检查的事传遍了全校,学校老师对苏醒刮目相看,没想到一个刚进校的新老师,竟然有如此气魄,很多老师的态度也转向苏老师。“为什么为了一个优等生,就要委曲老师?”“一个跪着讲课的老师,又如何教得出有筋骨的学生?”“学生的过错为什么要老师来买单?”
  “其实谁都没错,只是认识问题。”老师们议论纷纷,学校也觉得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但是残局也不好收拾了。
  可是,一个人的出现,结局立马大逆转。这个人就是周兴荣。周兴荣返校了,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学校很高兴,王老师很高兴,当然苏老师更高兴。周兴荣为啥决定不转学了,谁都说不清。私下里,老师们都在猜测,周兴荣是为了保护苏老师来的。其实,周兴荣在班会课上说:“我很感谢王老师、苏老师对我的关心,我的病与别人无关,最关键的是,经历了那么多,我长大了,真正成长了。我学会了面对责任和担当。”这是周兴荣说的最多的话,比他一学期说的话都多。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王老师觉得周兴荣真正活过来了,涅槃了一般。
  马上就到元旦了,苏老师又收到贺卡和鲜花,其中有一张非常眼熟:烦恼的维特重生了,谢谢您!苏老师,祝您新年快乐!仍然未署名。苏老师笑了:三亚的冬天出乎意料的暖和,永远的风和日丽。在这里当老师真好。苏醒想起成都老家阴湿的天气,越发觉得来对了地方。放假了把阿爸阿妈接过来过年。
  “锋哥”扶贫记
  孙春花
  一
  老父亲的情绪也像孩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这让崔志锋很是不解。本来早上出门时还沉浸在父慈子孝的幸福中,可是晚上回来一坐上车就一直嘟囔着嘴巴,一声不吭。今天是周末,自己去扶贫地南岛农场有事,要把扶贫的槟榔树苗分配好。突然想起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来三亚也有一段时间了。父亲来自农村,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外界的语言交流能力受方言限制,平时只能在热闹的城市孤独地生活着。只有我们的陪伴才是他们最大的宽慰。可我们上班也是早出晚归的,陪他们的时间很少。觉得周末顺便带他去扶贫的地方看看,透透气,重温一下农村风光。这让父亲很高兴。可是在回家的路上,老父亲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撅着嘴,微闭着眼,爱理不理的。
  几经沟通,才知道他今天的委屈。这个农民父亲想随着我去农村狐假虎威一下。他觉得我在农村做扶贫干部会带给他去农村的荣耀。可是农民见这样一个普通老人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有因为他是扶贫干部的父亲就加以关照。他陪着我走村串户送苗看地,时不时看到我要掏支烟给村里老人抽。村民呼我“锋哥”,与我谈的是种地养家禽家畜的事,父亲觉得毫无新意,自己还贴着脸陪着儿子去看望别的农村大爷,光是失落不说,简直就是掉价。
  对父亲的不解,崔志锋是懂的。中国几千年的读书、做官、发财,享受荣华富贵的思想深深烙在父母的心里。父亲从小说到大的一句话是: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一样在家当农民,让人瞧不起!这种损己利人的教育只有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才会那样歇斯底里,言之凿凿。在他的眼里,当农民是人生没有其他选择的无奈之举,是无能的表现。我考上军校,给了父亲无限的荣光,我是这个农民父亲一辈子的骄傲。虽说现在转业在地方,但还是国家干部哩。面对这样一个引以为傲的儿子,却看到他在农村伺候农民,心里当然接受不了。好在父亲还有点屈服我的身份,一听我说不是伺候,是工作需要,他也没再过多地往心里去了。
  去农村扶贫已成为政府公务员的主要工作之一。农民叫我哥是对我无比信任了。现在要求精准扶贫,工作要有实效,赢得了信任就成功了一半。前几天上级领导来检查我们的扶贫工作时看到村民叫我“锋哥”,还夸我能深入群众呢!是的,真正的扶贫不再是坐车下乡拍拍照,雾里看花,传达个指示精神,要低下头在泥土地里行走才能看到贫穷后面的真实世界。只有深入群众生活才能成为他们的哥们儿,赢得“锋哥”这样的称谓。要知道这光荣的称号是贫困户阿荣亲自给我颁发的,我与他也算是通过扶贫成了知遇之恩。
  星期一,我要早起去南岛农场,就昨天的槟榔树苗的发放和种植情况做进一步的落实。听说阿才家的鹅圈已经建好了,上次联系的小鹅苗有没有送过来?需要落实。妻子也早早起床,周一要组织学生升旗。“叮铃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早晨的宁静。大清早的电话声让人有条件反射似的不安,正在刷牙的我胡乱地将就一下急匆匆地回卧室拿起了手机。打电话的是南岛的书记赵武,他心急火燎地告诉我:”阿荣病了,吐了很多血,正送他去人民医院。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也去人民医院,我们在那儿见面好吗?我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惊讶地“啊”了一声,就“哦,好的”结束了。这就是扶贫!放下电话,就洗了把脸,急匆匆地要出门。妻子见了,不安地问:“什么事这么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个大概,最后向她要工资卡。“你去给他办住院,还要替他交钱?”我没正面回答,只说怕他们来不急,没有准备,我也是有备无患。妻子虽然有点不悦,但还是把工资卡递给我,说了句“扶贫,扶贫,别把家扶贫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指了指父母的房间,她不再说什么了。是的,要是让父亲听到,真不知道又会弄出什么插曲来,我没时间处理。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不是滋味。从理论上来说,扶贫与自己的工资卡是没有关系的,但遇到抢救急需时,我作为扶贫干部去帮助他们,因为钱耽误了治疗,道义上都说不过去。如果是这样,我今后还怎么在村里工作?自己先垫上吧!这大清早的也没有别的办法。
  人命关天,我急急忙忙喝了点水,空着肚子赶到了医院,他们也刚好赶到。阿荣在书记赵武和邻居阿江的搀扶下走到医院的走廊,我扶着坐下来。刚过7点,来医院看病的人还不多,匆匆赶来的一般是病得不轻的病号。这些病号的表情和呻吟声都是揪心的。医院就是这样,人少就很阴森,人多就很烦闷。所以说身体好的人来医院都会染上病,这一点都不夸张。阿荣一大早被送到这里,黝黑而瘦削的脸上渗出了瓦灰一般的白,头没力地耷拉着,久久没理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上。神态有点瘆人。这吐血是很吓人的症兆,看他这病重的样子,担心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医院还不到上班时间,我赶忙去挂了急诊号,把他送到急诊室去急救。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胃溃疡引起的胃出血,需要住院治疗。他们听医生说需要住院,都愣愣地站着没动静,好像我一来全是我的事。我见了,说:“你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喝点水,去门口买点早餐吃。我去办住院手续。”我拿着病历来到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医生上班了,这看病的人也是比赛似的赶来了。医院里来往穿梭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功夫,我的前面就有五个人站在那儿,这时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幸好拿来了银行卡,要是没有想到,你说几个大老爷们儿杵在那儿,会多窘迫啊。虽然拿卡时有点思想波动,靠工资过日子都不易,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亲朋和战友的应酬,常常是把有限的工资用在无限的开支中。为了省点钱,老婆买点蔬菜都是货比三家。她对外人说是比菜的新鲜,实际上很大程度是在比价钱的高低。像今天,没摊上这事,不花一分钱都是心安理得,摊上了就会于心不忍。想到这儿,崔志锋有点释怀了,不管怎么说,只要人没事就行。钱能救命,就是价值无限。
  手续很顺利,交了3000元的押金,住在内科502房的2号床。医院的设施还很齐全,先让阿江留下来陪护,书记赵武回南岛要给他找医疗保障证件,发现异常及时保持联系。
  三
  忙完之后,已是10点了。我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叫上赵武来到医院旁边的粉汤店吃碗米粉,顺便聊聊阿荣的情况。赵武告诉我,阿荣星期天参加村子里婚礼,在苗族的长桌宴上,阿荣端着大碗米酒,一路喊着喝着干着,从第一桌到最后一桌,都有他的豪言壮语。把酒喝到酒场无敌的境地。这燃烧的液体让阿荣激情也燃烧。大家都知道他爱喝酒,孤独,看到别人一个个结婚了也是虐了这单身狗的心。因此也没有人阻止他,怕他酒后失态。再说,他父母都去世了,孤身一人,连个直接阻止他的人都没有。虽说兄弟四人,大哥年龄大,单身。平时自己的事都懒得管,他看了弟弟一眼,觉得是司空见惯,无心也无力。阿荣排行第二。老三身体不好,还需要阿荣的照顾,心怕得罪这二哥,根本不会管。小弟太小,虽说早已成人,但没胆量管任性的二哥。在那种场合,亲人的放任,就是大家沉默的理由。
  说来也话长。对于阿荣,在场部,是个知名度高的人,常常引起大家的极度关注。这个五十六岁的单身男人,拥有海南地区标准体形,骨感,精神;颧骨突起,轮廓分明。常常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有点南亚华侨的范儿。长期吸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上了焦黄色标志。是一个把抽烟、喝酒当作生活追求的人。年轻的阿荣曾是兄弟四个中最出色的,最帅的小伙儿,是父母的希望,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比大哥灵活,比老三强壮,与老四没法比是年龄相差甚远。出生在国营农场的他们,比当地的农村青年要幸福得多,在六七十年代的困难时期,他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吃国家粮,住国家房,什么困难都由国家担着。他们只要象征性地读读书,快乐地打打篮球、乒乓球,长大再等待招工,吃穿工作都不愁。像找对象更不用操心了,找不到正式工作的,漂亮的村姑随便找。因为当时与之相隔咫尺的本地农村却是天壤之别,住草屋、饿肚皮,直面烈日和风雨,有好多姑娘都想攀农场的高枝呢。人的优越感有时不是量出来的,而是比出来的。
  好的条件有时候消化不好就是毒药!
  始料不及的变化,农场的体制改革,大锅饭的破灭,铁饭碗的粉碎,让他们困惑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看着每月都没有固定的收入,每月的粮食都没有着落,什么花销都要自己去挣才有。分到家的每棵树、每块地都要去耕种护理才能有收获、才能有钱。看着别人的茅草屋在变成小洋楼,看到人家的车在由人动的变成机动的。富者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像星星般越冒越多;而没有捷径的,停滞不前的被边缘化,没有找到出路的在贫困化。阿荣陷入这种经济浪潮中的低谷,犹如百爪抓心,心里是从未有过的阵痛。
  家中齐刷刷的男儿,如果都在地里挣钱,别说致富,解决温饱都难。橡胶的价格暴跌不说,收购也没有保障。种槟榔、种水果,都要成本,都要时间。可是口粮说停就停了,粮票说没用就没用了。全家都要吃饭,都要穿衣,时间不会停歇,生活不能停留。就是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岁月里,已是而立之年的阿荣和他的哥哥、弟弟,既没成家,也没立业。这夹杂着青春的荷尔蒙的焦虑如影随形。
  场部有一间用来开大会的会议室,有五十多平方米。经过打探,阿荣设想与队长商量租下这间房搞个摩托车修理店。因为家里有现成的劳力,高大健壮的阿荣也对摩托车充满喜爱,兄弟仨就可以撑起这个店。按当时摩托车的盛世行情,好好干,的确是个好的选择,至少不会穷。这在当时无疑是个拯救家庭的有效计划。
  计划不错变化无情啊!这事遭到当时的生产队长阿海的坚决反对,他自己有私心,就以堆放公用农具为名推诿。打着官腔说:他本人非常理解和支持,但这是公家的财产,不能因为私人的利益损坏公家的利益。因此爱莫能助。这是冠冕堂皇的谎言。这种话对一个思想单纯的年轻人是合乎情理的欺骗。这让豪情万丈的阿荣无法接受梦想破灭的现实。
  阿荣不死心,寻找补救的办法。有人提醒阿荣,现在做事情说说没用,要实际点。意思是要阿荣有所表示。阿荣好像得了锦囊妙计似的得令而行,请队长喝酒!
  病重乱投医的阿荣搭上了家底,在场部旁边的排挡置办了一桌酒席,宴请队长和队长带来的朋友。队长笑容满面,见面宾主言欢。从未让队长如此开心过的阿荣也是精神抖擞,充满希望。酒过三巡,阿荣借酒壮胆,端着酒杯来到队长面前来给队长敬酒,队长阿海站了起来,以领导的矜持接受着膜拜。阿荣语无伦次地请求队长能否网开一面,体恤一下自己不易的家庭状况,同意出租会议室。听阿荣一说,队长站着没干,把酒杯放了下来。饭局一下就陷入僵局。队长面带不悦,说:“阿荣,租会议室的事我早就与你说过了,不行。我今天来喝酒是我把你当兄弟,给你面子!”愣在那儿好一会儿的阿荣,头一仰把一杯酒喝个精光,然后把杯子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吼着:“我有你这样的兄弟吗?你用房子装着那些没用的锄头铲子,都不愿意租给我!”说完踉踉跄跄一扫阿海的凳子,凳子应声倒地。气急败坏的阿海一把抓住阿荣的衣领,骂道:“你他阿妈的混蛋,你以为我没酒喝没饭吃吗?”说完把阿荣一推顺手拿起饭碗一摔,转身就要走。
  压在心头的火山就在这种层层挤压下喷发而出了!“吃个屁!”愤怒的阿荣大声一吼,转身把桌子一掀,碗啊,盘啊,杯啊等餐具发出让人心碎的声响。这声音像报警器一般把饭店的食客都唤了过来,倒地的餐桌就成了打斗的舞台,周围挤满了茫然不知的观众。推搡,扭打,拉扯。打架的,劝架的,误伤的,助威的……毫无技能可言的突发性打法:凳子、杯子、饭菜等混合型武器;还发明追击性的炮弹——拖鞋。严重失控的阿荣在打斗中没有占到任何优势,吃了两拳,嘴角渗出了殷红的牙血。穿着拖鞋的脚也被碎玻璃扎伤了。不顾一切的他,抢来了打猎回来路过这里看热闹的秋叔的猎枪,扳动了枪扳手,一场闹剧瞬间转化为悲剧!打斗声,叫喊声,哭声混为一团……
  一阵混战之后,能让人稍做安慰的是猎枪的沙粒弹打到的是阿海的手臂,没有致命危险!并且猎枪被秋哥强夺了过来,暴力得到了有力的控制。
  一会儿的功夫,救护车、警车都来了,送医院的,送监狱的,泾渭分明。也就是这一枪,阿荣把整个家陷入不堪,并用六年的青春为自己的躁动买了单,同时被坐实了贫困的位置。
  四
  出狱后,父母都不在世了,最小的弟弟成家了,原来的家不复存在。父母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啊!他消沉了,觉得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常与几个不安心做事的人聚在一起,在难以为继时去打几个短工,搬搬砖头,下个水泥什么的,挣点钱换点烟酒。很多时候,躺在榕树下的吊床上与三五个人一包槟榔一壶茶,没日没夜地聊天。要么在村里闲逛,蹭饭吃,找酒喝。没有成家,要立业干吗?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挣钱又有什么用呢?牢房都坐过,我又怕谁呢?他就用这种我就这样我怕谁的态度面对一切。
  第一次见面,2016年的6月5日,是海南很热的天气。我们几个扶贫工作人员押送着去给南岛几户贫困户盖厨房和厕所的砖头、水泥的货车。来到南岛一队,要卸车时,想叫几个人帮助卸车,连叫几声:村里有人吗?帮忙卸货。没有人应声。我们走下车,对村民说这是用来给村民盖厨房、厕所的,工人没到,先把货卸下来。还是没有人出来帮助。心里隐约有一种无助的失落。过了一会儿,阿荣带着几个人摇晃着走了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搬砖下水泥给多少钱?”他的话让我们这几个人都愣住了!我们是来给你们盖厨房,你找我们要工钱,这天底下有这样的理吗?双方都僵在那儿,我们觉得无语了,大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是的,我是领队,这个时候要出面解决。正因为我是领队,就要挺身稳住局面,就不能意气用事。我这领队充其量就是把锤子,平时在角落里没人瞟你一眼,关键时候都盯着你。我算是都领教了,慢慢走到他身旁,顿了顿,平静地说:“我们在这儿做过调查,有六家的厨房需要修建,有四家的厕所要改造。这是我们吃喝拉撒的地方,要干净。要卫生。扶贫工作人员向上级反映后,政府决定出钱买材料,大家有力出力,把厨房厕所修好。你说,你们给自己做事还要工钱啊,当然,我们扶贫的干部来了也不能甩手不管,与大家一起搬,行吗?”我说完后眼睛直直看着他。他回避了我的目光,对一同来的其他三人地说了声:“搬吧!”在场的所有人都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无可奈何地搬砖头和水泥。
  总算把砖头和水泥搬了下来,并规整好。阿荣虽说脸无表情,可做事不含糊,速度快,动作利索,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事后我从车后备厢拿出了一箱矿泉水发给大家喝,既是解渴,也是消除刚才的尴尬。这是与阿荣的第一次相遇,事情没有恶化,我对他还心存感激。事后一想,觉得自己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似乎别人的一句“给多少钱”就让我们无法容忍。后来换位一想,他们到哪里搬砖没有钱呢?这是他们打散工的收入啊!他们也把最真实的生活世界呈现给了我们,我们只有在了解和理解的基础上才能观察到他们心里的贫穷。这件事给了我后来的扶贫工作很大的启发。
  五
  我们每次下乡,最先见到的可能就是阿荣。第二次见面是我们给家有十一口人的阿秋家送五只黑山羊来养。阿秋正抱着羊羔时,阿荣伸手摸摸羊,说:“阿秋,这羊很肥哦,都可以当乳羊吃了,肉很嫩的。”“这是用来扶贫创收的羊,怎么可以拿来吃!”我们一听,觉得肺都气炸了。简直是不可理喻!扶贫的工作人员有的痛斥他的怪主意,有的嘲笑他的不作为,只会吃!倒是经历广泛的阿荣,没有计较态度和语言什么的,淡淡地说:“我只是说吃,没有吃。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乳羊的味道是不错哦。他的话噎得我们瞠目结舌。我只好故作轻松,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其实阿荣的玩笑话真的是捅到了我们心窝子里了。在给村民送羊羔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计算的是一只羊长到三十斤、四十斤,一斤羊肉卖二十元钱,一只羊养下来除去本钱也可以挣到好几千元,大家都沉浸在帮扶的成功里。他倒好,一席话把我们的梦想打个粉碎。不过倒是他给我们提了个醒,为了防止有吃羊羔的类似事情发生,我们把送去的羊进行登机注册,羊长大后才能免除其养羊的本钱,没长大的羊自己承担本钱。扶贫还要防陷阱,这也是不打不相识。后来有了这种约束,我们送去的羊成活率比以往高,都养得很好,在某种意义上要感谢阿荣的多嘴。
  第三次是我直接去找他的。因为我们组的女干部符珊反映:阿荣在三更半夜给她打电话,说缺老婆,要扶贫!这话像鞭炮震动了众人,成为扶贫干部的谈资笑柄。夜深人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听一个老光棍说这样的话,把她吓得都不想在这儿工作了。是啊,扶贫再重要,也不能让女孩子奋不顾身,这是犯罪啊!我安慰了惊吓中的符珊,就奔阿荣而去。一路上我在想,这扶贫再精准,也不会预测到这类事的发生。要是让我那男子汉气十足的父亲知道我还要扶助这种贫穷,一定会崩溃的。可是这事又被摊上了,能说不管吗?
  就这样,这个率性不羁的阿荣走进了我的视野。我见他独自在榕树下的吊床上躺着,就在树下找了把旧椅子坐了下来,问道:“不舒服吗?”“怎么会呢?我躺在这里挺舒服啊!”他怪腔怪调地回答。“你的日子过得很好,悠闲自在!”他看了我一眼,装出可怜的样儿说:“有什么好呀,没钱花,没老婆。”“是的,树上只有树叶,不是钱,更不是老婆!”我的话因受情绪影响,声音中泄露出严厉。他睁开眼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没介意,接着介绍自己:“我叫崔志锋,是来这里扶贫的,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包括找老婆的事也可以找我说。我们都是男人,能理解男人的想法。明白吗?”他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又转回原形。我考虑到这事不能掉以轻心。就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你打电话要扶贫没有错,错的是你在深夜给一个女干部说想老婆要扶贫,这是她能做到的事吗?你知道打这样的电话是什么后果吗?
  同情你的人觉得你可怜,如果公安知道了叫犯罪,打骚扰电话!”我话一说完,他就停止了在吊床上的摇摆,眼睛怔怔地看着我。这目光也是触动我心中的柔软。我放低了声音,认真地对他说:“如果我想抓你,今天我就不来找你了。来找你是我觉得你不是恶意,是想捉弄一下人,对吗?”“是的,我没有别的想法,是前两天听别人说四川有扶贫干部嫁给了贫困户,我觉得好奇,就打了电话。我以后不会再乱打电话了。”说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相信你。”我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笑了笑说:“今后有困难可以找我,可以叫我全名,也可以叫我老崔。”他打量我一会儿,小心地问:“叫锋哥行吗?”“当然可以!不过你叫我哥,可得听我的话哦。”“好嘞,锋哥。”他很高兴地叫道。很快,这称呼淹没了我的大名,当地百姓都是通过阿荣的传播管我叫“锋哥”的。
  六
  
  这次还算幸运,阿荣因抢救及时,在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看他时,他的气色有很大的改变。我问了正在查房的主治医生,他说,阿荣的病来势凶,但控制了就没有生命危险了。阿荣平时用药少,所以用药的效果不错。我听了之后也就放心了。
  住了半个月的医院,阿荣就出院了。我帮助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好在他缴纳了医疗保险,报销了百分之八十的医药费。这次住院,阿荣只需掏1000多元药费。出院时医生叮嘱他要注意饮食习惯,按时吃饭,不能喝酒了。我也趁机对他进行心理治疗:“要讲卫生,你住院期间,我联系了环卫局的工人对你的家进行了清理和消毒,我看了你的卧室和厨房,都脏得不成样子了。这些都会影响身体你的健康。自己一个人就要把自己照顾好,照顾不好自己,会要了你的命的!连自己都养不好,身体也不好,想成家,想找老婆,谁愿意嫁给你啊?”我边走边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嘴碎,进家时还嘱咐他:“这次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了,还算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好好珍惜今后的日子啦!”
  这位曾以江湖好汉自居的汉子眼眶红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认真地说:“谢谢你,锋哥!你为我付的药费,我一定要挣钱还你。你相信我,我阿荣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惊住了,有点小激动。是啊,我们做的这一切不就是要你脱贫吗!
  七
  为了帮助阿荣脱贫,我们扶贫工作组专门开了会。会上大家担心对他的帮助不靠谱,甚至有人认为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为爱酗酒的阿荣的确也是名气在外。他生活的现状确实有种让人怒其不争、悲其不幸的复杂心理。我呢,经过这次的交往,还是多了一些信任,觉得不管怎样,我要作为主要责任人去帮他,不为别的,就为他说的要挣钱还我的住院费这句话,我也要支持到底!我的想法也得到大家的支持。后来我征求他自己的意见,他说自己愿意喂猪酿酒,我一听,就担心他走回酗酒的老路,断然否定了他的想法:“你还是考虑其他的吧,你酿酒我担心你被酒淹死哦。”他一听也呵呵傻笑。后来综合考虑了一下,决定帮助他贷款买三头牛来给他养。主要是让牛牵住他别再乱跑,再说牛的成本高,压力相对也大一些,要他担起责任。另外,后山上草料多,是放牛的好地方。他一听很高兴地接受了养牛的建议。
  劳动改变性格。放牛后,他与牛相依为命,找最嫩的草地放牛,地里一些落下的玉米、地瓜,都捡起来给牛做营养品吃。三头牛犊被他饲养得毛色油亮。嫩草,小牛,阿荣,成为山岗上的美丽风景。
  有一天他在清理牛圈里的牛粪,养鱼的阿立说:“你的牛粪不要就留给我,我用来喂鱼。”阿荣一听,很受启发,于是他就在四面环山的牛圈旁一锄一铲地挖出了一口小鱼塘,把山下的小溪水引进鱼塘,很快变成水利自流化了。阿立给了他三百尾鱼苗放进池塘。这样他在清理牛圈时,也给鱼喂了食。由于有水有肥的优势,四周的草长得嫩绿而茂盛,给小牛提供了更优质的嫩草。他看到别人养鹅挣钱快,就从小弟弟家抓了二十只小鹅来养。这曾经走过弯路的他好像病了一场后,脱胎换骨,一门心思在挣钱。村子旁、小店前、榕树下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八
  突然有一天接到阿荣打来的电话,我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没有说有什么事,而是让我去他牛圈旁的工棚里一趟。他的电话我不敢怠慢,交代了一下工作,就马不停蹄地往他的工棚赶。他的工棚离住房有三华里左右的路程,属于开车太近走路太远的距离。由于走的是不太平坦的山路,车子底盘低,于是选择快步前行。
  好在我出生在农村,每天也有散步的习惯,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他坐落山窝的工棚边。这里四面都是高低不同的山,小溪顺着山势而下。在溪水边的野菜、木瓜、香蕉长得蓬蓬勃勃。唯一让我害怕的是从草地里窜出一条蛇什么的。还没进屋,我就大喊:“阿荣,有什么事?”
  阿荣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着装挺整齐,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阿荣拉着我来到他的房间。房子里支了一个床,有一个小煤气灶,还有就是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洗得很干净,摆得很整齐。旁边放了两桶清水,他说是山里的泉水,用来做饭烧水喝的。虽说是工棚,旁边还有点牛大便的臭味,但干净的房子给人一种原生态的自然和清新。我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问他有什么事?他从床边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了1600元钱交给我,说:“拖了很久了,不好意思。我用卖鱼的钱凑齐还给你。谢谢你,锋哥!你是我的恩人啊!”阿荣这一举动,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对于这个钱,对于没有什么人情交往的人,的确应该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原则,借是借,还是还。可是我今天看到他的变化,知道他这一辈子的不易,对他有同情和内疚的复杂心理,觉得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如果这账一清一切归零,我们就彼此不相欠了,好像不是这么干脆。我接了他的钱,他笑了,有如释重负的喜悦。我问他,鱼塘能养多少鱼?他说由于面积太小,不能养太多,只能每次养三四百条。现在卖得差不多了,要再放鱼苗。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发灵感,因为前两天在给贫困户盖房时启用了挖机,我为什么不帮他联系挖机把鱼塘扩建一下呢?想到这儿,我马上打电话联系施工的小刘,安排他干完后来阿荣这里挖鱼塘。然后告诉阿荣鱼塘扩建的事。阿荣一听很高兴,但又有点面露难色,因为扩建要成本。这是我早料到的。我把钱递了回去,“先拿这钱做本钱,算是我投资,你赚钱了给我提成,好吗?”阿荣接了钱,连连点头说:“好,我一定让锋哥和我一起发财!”“是啊,发财了,就有女人来找你了,帮你洗衣做饭,你就是老大拉。”我这么一说,发现阿荣竟然还面带羞涩,我一再追问,他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有个广西的妇女,带着个孩子,丈夫不在了,在工地做饭。她常来这儿买鱼认识的,现在还不知道行不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路边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返回的路上,我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歌曲,走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有点得瑟!
  九
  不知是得意忘形还是什么,今天我走在山道上边走边琢磨着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时,一个趔趄,脚崴了。这下还不轻,一下子脚肿了,后来发展到走路困难。没办法,同事把我送回家。第二天我正在家里怨天尤人的时候,阿荣大中午的骑着电动车赶到我家,给我拿了两瓶苗药,说是对治疗筋骨有特效。
  一问才知道,他是从我们一同扶贫的刘波那里听到我的情况,并问清了路线,自己特意赶来的。他见到我,不容质疑,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把药擦上,还用保鲜膜缠绕着,我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他说这就是药效好。父亲见他半跪在地上给我揉,很是感动。拉住阿荣的手,一定要他留下吃了饭再走。阿荣难为情地拒绝了,给我忙完后,匆匆喝了口水,说家里的牛还栓在后山的树上,要赶回家放牛。我目送他远去,心里升腾起一阵暖意!
  用了阿荣的药,不知是本身的药效还是心里的感觉,总之疼痛在减弱。原想到是伤筋动骨要百天,心里很是纠结,可是我用药三天后就很轻松了。不到一周,我又出现在南岛……
  我家门口那条路
  叶海星
  我放暑假回家,阿爸就和我谈起一件事:“你那做小工程的光叔,前不久悄悄跟我说,据内部消息,国家修建的环岛动车车道,将在我们村旁经过,且还准备建一个中转的停车站呢。”
  “这是好事啊!如果动车中转停车站建在我们这儿,到时候客人南来北往的,乡亲们可以在路边摆摊做生意,增加收入。前几天,我看报纸报道,有开发商看中我们福万水库那块宝地,准备搞乡村旅游开发。”
  福万水库是20世纪70年代修建的,距离我们村不远,当年修水库时,我阿爸和阿妈就在水库上认识,一来二往,两人从相识到相爱,最终走到一起。
  在跟阿爸说话的时候,我拿颗槟榔,用小刀切成四片,取一片抹着白灰的劳叶,塞进嘴里咀嚼。少顷,我的额头上就渗出丝丝细汗。在城里读书,这槟榔好久没吃了,这一口下去,还是家乡的槟榔味道地道。
  阿爸点起水烟筒,吸一口,看着我说:“记得十多年前,修高速公路时征地,咱家得到一笔征地赔偿款,就把破旧的茅草屋拆了,盖了现在的砖瓦房。但房子小,不够住。你哥为什么不常回家,就是没有多余的房屋住。说实在的,我这个做爸的,脸上无光,所以我想盖间大房子。”
  我阿哥上到高中就辍学了,后来瞒着家人外出打工,阿爸听说后,恨不得抓住他来揍一顿。在我们村,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他们不想回村,都选择在繁华的都市里生活,村里只剩下老人儿童。
  “光叔说,这次征地,咱家那个土地赔偿款,大约赔付20万。加上家里的砖瓦房,还有椰子、槟榔、芒果、荔枝等树木,我粗略算了一下,如果不出差错全部赔偿到手中,大概有40万元。我想用这本钱盖个三层楼,你们兄弟各一层,我和阿妈手脚不灵便,就住在楼下。”阿爸憨笑地说。
  阿爸的话,让我感动,看他年纪大了,还为我们操心。我觉得眼眶有泪水在打滚,慌忙扭过头去,摘下近视眼镜,把泪水擦掉。
  阿爸五十刚出头,人却显得格外的苍老,胡子、眉毛、头发都半白了。
  “阿爸,你不要那么辛苦,再说我们可以自食其力了。如果征地赔偿款拿回来,你就留着,我们的房子我们自己挣钱盖。
  “自己挣钱盖房,固然是好事。不过我这辈子没文化,也没什么出息,能盖间像样的房子给你们,是我和你阿妈的心愿。”稍后,阿爸说,“这样吧,咱们去找光叔,前两天我请他帮忙预算一下,看盖幢三层楼到底要多少钱。”
  光叔是村里的能人,组建了一支工程队,自己当工头,专为乡亲们盖房。刚走进院落,只见光叔的箱子、衣柜等物,正往一辆小货车上装。见我们到访,他放下手中的活儿,招呼我们一起坐在酸豆树下,聊了起来。
  一只小狗从一棵莲雾树下跑过来,温顺地蹲在光叔的脚边;远处,几只母鸡,在芒果树下咯咯地叫着觅食……
  阿爸给光叔一支烟,问他为何要先搬家。光叔说村子迟早要拆迁,正好娘家有房,可暂时借住,早些搬以免到时手慌脚乱。
  阿爸赞赏光叔的超前眼光,两人又谈上拆迁补偿的事。
  光叔说:“陈哥,咱们村要集体搬迁,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政府已划出一块地,按户头分给大家盖房,那片地可是咱们二十几户村民的新村子啊。”
  “这也好,往后咱们还住在一起做邻居,喝山兰酒、吃肉也有个伴。”阿爸笑着说。
  “对,等盖了新房,咱们摆上宴席好好乐上几天,一醉方休嘛!”光叔附合着说道。
  在村里,阿爸和光叔是好兄弟,当年在一次狩猎中,是阿爸救了光叔的命。那次狩猎,光叔发现一头老野猪,他在慌乱中开上一枪,子弹射中了,但打不到要害。受伤的野猪激起了野性,瞪着血眼冲向光叔,还好阿爸及时赶到,在一旁补上一枪,才把光叔小命从野猪的尖牙中夺回来。从那以后,阿爸和光叔结成忘年交,有什么好吃的,他会留我家一份,对阿爸之言,他也悉听。早些年封山育林,早已不让上山打猎了,光叔改了行,做起基建小工头,揽些土建工程做,还算做得得心应手。
  “阿光,我前段时间让你帮我预算一下,盖个三层楼,每层150平米,要用多少钱啊。”
  “陈哥,你大儿子有媳妇孩子,再说阿鹏也大了,早就该谋划建房的事了。”光叔说道,“建房要挖地基、平整地、用工用料等,按时下每平米造价650元计算,450平米约要30万元。”
  阿爸听了,若有所思地说:“用那么多呀,我知道了。”
  光叔说:“陈哥,这只是盖房子的费用,装修还没计算在内呢。”
  阿爸说:“哦,那你再帮我算算装修的费用。”
  光叔招一招手,把一旁帮忙装货的一个年轻人叫过来,说:“小邢,这位是陈哥,他也准备盖新房,你帮他预算一下装修材料和人工费用,不含家电。”
  “好咧。”小邢应道,随即掏出手机,问明房子建筑面积、楼层等情况,然后就涂料、铝质门窗、开关插座、水电安装等材料费用,点击手机上的数字键飞快运算,须臾,他抬起头来说:“房屋装修可分为三档:低档,中档,高档。我按中档标准来计算,给您优惠价是14万元。”
  阿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起身离开。回到家天色已晚,家家户户的电灯都亮了,阿妈站在门口,等我们一同吃饭。
  在饭桌上,阿爸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了看我说:“其实住老房子,还是舒服的,每天门一开,就看见油绿的稻田,还有坡地上的木棉树,花开时红艳艳一片;你看咱房屋前有条溪,闲时可捞一些小鱼小虾,改善生活,满山长着青草,那可是放羊的好牧场,多美的地方啊,我真舍不得搬走。”
  “咱家这砖瓦房,有十几年了,又矮又窄的,光线差。下大雨还会漏水,早该拆了。”我对阿爸说。
  “趁时机会,把砖瓦房拆了,盖个小洋楼是必须的。”阿爸说,“我估算一下,楼可以盖起来,但要装修费,要购置家具什等,就没钱了。”“钱是紧了点,要不向亲戚朋友借?要不然我也去打工,赚一点补一点。”我说。
  “去打工挣钱,这是愚人的办法,要等何年何月才凑齐,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这里倒有条捷径,听光叔话,上面准备派人来清点苗木,一棵槟榔树赔200元,许多人都挖苗上山去种,咱家刚好也有几百棵槟榔苗,如可能的话……”阿爸把目光扫向我,欲言又止。
  我明白阿爸的心思,也不愿挑明,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你想种就去种呗。”
  阿爸脸上闪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盯着我足足有三秒钟,我也看出他内心的矛盾,只见他扒了几口饭,用手掌抹一下嘴,出门去了。
  阿爸拿上锄头,一边走一边嘀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仅依稀听到一句:“你到外面读书,有点墨水,想不到思想也变了。”
  阿爸的话让人猜不透,我望着他的背影说:“阿爸,你想说什么话,尽量说吧,我听着呢。”
  “你跟我去一趟,看一看,就明白了。”阿爸似乎下很大决心,提高嗓门说道。
  在村外,有一大片空地,据说那是要用来建造动车停车站的。白天,这地上看不见人影,可在夜幕的掩护下,却一片灯火辉煌。我和阿爸来到空地上,见几十号人都在忙碌着,搬运苗木的,挖洞穴的,种树苗的……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眼前的情景,让我什么都明白了。
  阿爸看着我,说:“阿鹏,我也想跟大家一样,抢种些槟榔苗,多赚些赔偿款,可是想来想去,觉得不该啊。”
  阿爸停顿了一下,思良好久,最终狠下心来说:“咱不种了,哪怕被人取笑也无所谓。大不了我把房子先盖起来,装修的事搁一搁,等有钱了再装修也不迟,咱靠劳动起家,不钻空子挣昧心钱,心里踏实!”
  阿爸说完,就朝空地走去,在众目睽睽下,把前几天刚种下的槟榔苗,一一拔了出来。光叔见这情景,一时发愣了,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道:“陈哥,你这是怎么啦?”
  “阿光,国家投资把道路修到我们村,旨在方便咱老百姓进进出出,这是带我们发展、带我们致富,是造福一方的千秋大业啊,咱们不好好地支持国家搞建设,反而昧着良心落井下石,不择手段赚取昧心钱,咱们的这种行为实在不该,你说是不?”阿爸大声对光叔说,又似乎有意对现场的所有人说。
  光叔脸上出现了羞愧的神色,他沉思默想一会儿,最终下决心说:“陈哥说得在理,我听你的,咱现在就停手。”
  光叔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声说道:“乡亲们,国家把路来修到咱们家门口,这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在万代的事情,咱们不能做小人、当耗子,偷偷摸摸昧着良心,骗取国家的钱财,这是不应该的。要知道,人做事,天在看,咱们的行为已让老天爷发怒了,会遭天谴的。乡亲们,咱们收收手吧,给子孙后代积点德!”
  光叔的话,令在场的人动容,大家停手,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他。
  光叔不再说话了,他走回自家的那片地,把刚刚种下的槟榔苗,连根拨起,丢到地上。人们静静站立着,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人挺身而出,效仿他拔槟榔苗,一棵,两棵,继而是一大片……坡地顷刻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不过地面上,多出一个个坑坑洼洼、深深浅浅的洞穴。
  黎家合影照
  杨威胜
  一
  大巴车渐渐驶离市区宽阔的大道,沿着槟榔河谷,向大山深处挺进。
  阳光下的槟榔河,弯弯曲曲的河道,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在车窗前一掠而过。山风阵阵,穿窗而入,带来久违的乡野气息,沁入心脾,使人神清气爽。坐在我身边的高海,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拿着相机胡乱拍一通。
  高海年纪小我一轮,大学毕业时来报社实习,是我带的他,实习结束后因表现出色,不仅被报社聘用,还成为我手下的一个兵。在工作中,虽然年龄相差一大截,但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莫逆之交。
  大巴车在山路上行驶,随着车身的颠簸,我的思绪也在颠簸中,开始活泛起来——
  作协举办这次采风活动,目的地是台楼黎村。十二年前,我在报社当记者时,曾到台楼采访,当时拍过一个小女孩的照片,不知小女孩是否还住在那间茅屋?也许那个俊俏的女孩已长大成人嫁人结婚生子了。
  我们到达台楼黎村,已近晌午,时值冬种备耕时节,村民们三三两两驮着犁耙,从田地陆续走回。走进村中,只见沿途有几位妇人,在屋檐下席地而坐,边织锦边聊天;农家庭院中,戴眼镜的阿公精心编织着竹篾背篓,陪伴一旁的阿婆,则挥舞着菜刀,剁着猪食料;村中的球场上,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奔跑嬉戏着,他们身影背后,几户人家的屋顶,几束袅袅娜娜的炊烟,正缓缓升起。
  走在洁净的村道上,我极力搜寻记忆中的印迹,在村头,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是一棵百年老树,常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聚集到树下纳凉闲聊。老树历经百年岁月的洗礼,便有了神韵。村民就在树枝上缠绕红布带,在树根部供奉土地神像,凡有大事难事农事喜事白事,事主都会前来上香叩拜,祈求土地神保一方平安。
  记得十二年前,就是在这棵榕树下,我遇见一个小女孩。
  我那次是受报社委派到台楼黎村采访。进村采访时,一个小女孩深深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女孩静静地站在老榕树下,面对树头的土地神像,她双手合掌,微微张合的嘴,似乎在祈祷着什么,俊俏的脸上,还挂着点点滴滴的泪花。
  经过问话,我们得知女孩姓董,名叫阿梅,家中有阿爸和阿妈,还有两个弟弟。在交谈中,阿梅告诉我们说,她阿妈体弱多病,全家生活仅靠阿爸割胶、打零工支撑,可不久前阿爸干活时不幸摔断了腿,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自己不得不辍学回家,担负起家庭生活重担。
  阿梅的处境令人同情。在阿梅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她家。她家就建在榕树旁,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船形茅草屋,屋里昏暗的光线,隐约可见屋内的陈设,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也不过分。
  在那间破旧的船形茅草屋前,我给阿梅一家拍了张照片,他们身后的背景是破旧的茅草屋,茅屋后面是被雨水冲刷裸露出树根及沙石的小山沟。这张照片一经报纸刊载,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后来,我调离了报社,没能参与后续的跟踪报道工作。
  二
  古榕树旁,一幢独具特色的农家小楼映入我的眼帘。小楼仿黎族独特的“船形屋”设计建造,屋檐梁柱院墙门楼处处都描绘着“大力神”的图腾。小楼的院落用木条、竹子和山藤扎成篱笆墙,篱笆墙上爬满了“捞叶”。四季豆、葫芦瓜、苦瓜、豆角、五指山野菜等占据了小半个院落,花梨、槟榔、菠萝蜜和杨桃树以及甘蔗、木瓜等作物点缀其中。门楼两侧种植的“三角梅”花儿怒放,艳丽夺目。院落中央有四根木桩架起的一个凉棚,上面纵横着青藤绿叶。一种叫“百香果”的植物,挂满果实。
  小楼大门敞开着,门边堆放着几串刚摘的新鲜椰子。我们走进院落,想去看个仔细,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吓得倒退几步。一位身穿运动背心和短裤的小伙子,从里屋走出,制止了狗吠。见到我们,小伙子问道:“你们找谁?有事么?”
  “没事,我们是作家采风团的,下村来采采风,没打扰你吧!”我应声答道。
  “哦,你们是作家呀,欢迎欢迎,请到院中坐,我叫阿龙。”阿龙指着凉棚下的石凳,热情地让我们坐下。
  说话间,他进屋拿出一把砍刀,挑了两个椰子,三下五去二就把椰子削去头尾,再用刀尖在椰壳上挖出一个小洞,递到我们面前。“喝吧,中午的椰子水,最清甜。”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一连灌了几口椰子水,解了渴,就问阿龙。
  “哪会呢,我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不过他们外出干活儿的干活儿,上学的上学,等一会儿就回来了。”阿龙说道。
  “你家的房子盖得真漂亮,看样子你们家这几年的发展不错啊。”我笑着说。
  “人只要勤劳、肯干,就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家以前穷,原因很多,但近年来,我阿爸阿妈坚持在山里养黑山羊,养‘蚂蚁鸡’,养土鸭土鹅的,这些可是你们城里人的稀罕货啊。还有我阿姐在区里开了家网店,专门销售本地热带花卉,销售村民的土特农产品,稍带卖些黎家的黎锦,我家的经济收入是稳定的,且水涨船高,过好日子哪会愁呢,只能是倒着吃甘蔗,越吃越甜啊。”阿龙快言快语地说了一大串。
  “家人全都有活儿干,那你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笑着说道。
  “我嘛,正返璞归真,重新接过我阿爸的犁耙,犁田耕地挖地球,种植些反季节瓜菜。”阿龙说。
  “哦,这也不错啊,今年种什么瓜菜,赚钱么?”我问道。
  “一般一般啦。”阿龙笑着说。
  我记得刚进院子时,发现篱笆底部的地表,铺设些白色塑料管,管子上连接着许多紫色的小软管,不知那些东西有什么用途。
  “阿龙,你家篱笆下面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道。
  “哦,那个嘛,是滴灌用的塑料管。”阿龙很是得意,“两年前我在外面打工,跟老板种瓜菜,就学到这门技术。今年种菜,我试着用这滴灌技术来浇灌和打药,嘿,既方便又省钱。”
  “你真不简单啊!挖地球也用上先进的滴灌技术了。”我说。
  “那是必然的,使用了新技术,瓜菜的产量就翻一番。”阿龙得意地说。
  “你们全家忙着发家致富,看来年经济收入定然可观,说一说有多少?”我很想知道他家的收入状况。
  “现在收入一年比一年多,像我家入账没十万,也有八万吧,要不怎么能盖起这么漂亮的楼房呢。”阿龙避实就虚,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卖起关子来。
  “阿龙,你应该是姓董吧?”我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小女孩,发现阿龙的相貌跟她有点相似,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董?”阿龙诧异地问道。
  “保密。”我也避实就虚,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三
  一辆马自达轿车缓缓停在门楼外,车门开了,走下一位面目清秀、体态轻盈的姑娘。她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细腰间系着红色皮带,脚穿红色高跟鞋,浑身透着一股现代气息。
  “阿姐,你回家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阿龙迎上前去说道。
  “哦,有个客户想买黎锦,店里缺货,我是赶回来取的。”阿姐笑着说。“他们是……”
  “他们是作家,城里来的,说是到我们村来采风的。”阿龙边走边说。
  我注视着跟阿龙一同走进院落的姑娘,说实在的,他们两人的相貌,简直是在一个模具里打制出来的。当我注视那姑娘的同时,她也同样注视着我,目光闪烁着一丝的惊奇。
  “您是不是当年给我拍照片的记者?”阿姐定了定神,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阿妹?”我猜想已经八九不离十,但还不敢确定。
  “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个小阿妹,名字叫董国梅,您就叫我阿梅好了。哎呀太好了,我终于找到您了!”阿梅十分惊异,话语充满喜悦。“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十二年啦!”
  “是呀,一转眼间,你都变成大姑娘了!”我由衷地感叹道。
  “是老姑娘了,老到阿爸阿妈总唠叨,催着我赶快嫁人哩。”阿梅大方地说道。
  “算起来,你今年应该24岁,还没嫁人?”我问。
  “先不说我的事吧,说说你们,你们要采什么样的风?”阿梅转移了话题。
  “作协组织这次活动,地点定在你们村,对我来说,想借此机会来看看你们家,哦,说说你这些年的情况。”我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很感谢您!如果不是您,今天的我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阿梅说。“当年您说,知识能改变命运,知识能创造未来。这两句话,对我启发很大。”
  阿梅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您当年给我们拍的照片,在报纸上刊登后,我家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顺利渡过了难关。我也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并如愿考上西南民族大学,毕业后我决定回家乡干一番事业,用行动报效父老乡亲。现在我和几个大学同学在区里开设了一家叫‘紫魅花’的网店,通过互联网向全国各地推介、销售热带花卉和乡村特色农产品,同时还热销黎族妇女用传统技艺编织的黎锦,我们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效益嘛还不错。”
  “太好了,你选择的就业方向是正确的,农村正需要大批像你这样的人才做‘领头雁’,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呢。”阿梅的一番话,让我感到欣慰。
  四
  正当我跟阿梅聊得热乎之际,阿梅的阿爸阿妈回来了。
  阿梅爸爸头戴尖顶竹篾斗笠,上身穿着一件白色有绳扣的粗布褂子马甲,下身穿着黑色宽口长裤,腰后系着的小竹篓里别着一把山刀,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在方正的脸庞上,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见到家里来了客人,这位纯朴的黎族汉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热情地冲着我们说:“欢迎,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
  “老董,你还认得我吗?”我站起身子,边向老董伸出双手,边说道。
  老董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脸茫然,看来他真记不起我是谁了。
  阿梅见状,赶忙上前说:“阿爸,他就是十二年前给我们照相的记者。”
  “哦,是你呀,瞧我这记性,我真的记不起了。你可是我家的恩人啊,一直以来,我们全家都念着你,我们家有今天,可要感谢你啊!”老董快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
  “老董,不要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党和政府,感谢社会这个大家庭。当年,我只是做了一点我应该做的事,是分内事,不足为奇。”
  “假如没你拍照片在报纸上刊登,让大家来帮助我们,那阿梅的书也读不成,我家的新房也盖不起来。哎,那些年穷怕了,再也不想过那样的穷日子了。”老董一番感慨地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进屋,拿出珍藏多年的报纸,指着刊登的照片说:“你看看,这是当年你拍的照片,你看这房子,都破烂到什么样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农村都在消灭贫困,告别贫穷,这是政府的中心工作。你们村里的变化真大,这次来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感慨地说。
  “阿姐,你回来了。”院子突然传来一声叫声,是阿梅小弟阿郎回来了。
  阿梅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让阿姐看,看长高没有?在学校不打架吧?”
  “阿姐你要奖励我,这个学期中考,我语文考试得第一名、数学第三名。”阿郎扬着通红的脸说。
  “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阿姐一定给以重奖!”阿梅说。
  “阿姐,将来我考上大学,你可要送我去哦。”阿郎信心满满,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好,一言为定,只要你加倍努力,阿姐答应你。”阿梅捧住阿郎的脸蛋儿,疼爱地说。
  五
  看阿梅跟弟弟热乎,那亲情融融的场面,令人感动。
  这时,老董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记者同志,我有件事想麻烦您,我家阿梅年纪不小了,目前还没有男朋友。在我们农村,像她这把年纪,孩子早该上学读书了。”
  “说得也是,但是老董,这事可不能急,要弄清楚才行,说不定阿梅早就名花有主了。”我点了点头说。
  “什么有主没主的,这些年来,她总是不温不热的,也没见身边有个人影,我们操尽心也没用,所以想拜托您帮忙,劝劝她,说不定她肯听您的话呢。”老董说。
  见老董这么说,我有些为难,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为好。
  这时,我突然想起高海来,这小子这些年来总忙于工作,似乎没时寸间谈恋爱,我曾经提醒过很多次,可他总用不急不急搪塞,至今还单身一人,看来他和阿梅倒是挺般配的一对。
  “喂,你小子一下车就没影了,跑哪去了?赶快到老榕树这边来找我,十万火急,要快。”我拨通高海的电话,转过身来对老董说:“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现在我就叫他过来,等下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你看行不行?”
  “您推荐的人,保准行,错不了的。”老董面露喜悦地说。
  “你们在嘀咕什么?那么神秘。”阿梅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保密,等会儿再揭晓。”我故弄玄虚地说。
  阿梅听后,朝我扮个鬼脸,没继续追根溯源。
  “杨哥,什么事情那么急?”高海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人影未到,声音已飘入耳。
  突然,高海愣住了,眼睛盯着阿梅看:“咦,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这是我家啊!”阿梅笑着说。
  得,看情况,他们俩早就相识。此时的阿梅,大方地牵住高海的手,走到父母面前说:“阿爸阿妈,他叫高海,是我的男朋友,也是当记者的。”
  原来两年前,在一个农产品展销会上,跟踪报道展销会实况的高海,邂逅了阿梅,会后,高海对阿梅进行了专访,还专程到阿梅的“紫魅花”网店察看,了解经营状况和互联网销售摸式。一去二来通过交往,两个年轻人竟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谈起了恋爱,目前已接近谈婚论嫁阶段。高海这小子,谈情说爱的保密工作做得密不透风,连我都给蒙了。
  我见老董一家人到齐了,趁机提议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给你们照一张全家合影照吧!”
  我的提议得到一家人的赞成,在安排老董家人排位顺序时,我特意把高海推到阿梅身边,阿梅和高海两人的眼光对视了一下,会心地笑了。这时,老董家的大狗小狗闯进了画面,一个劲地用舌头舔着大人小孩的手脚,摇着尾巴向主人示好。无独有偶,一只老母鸡也领着一窝小鸡闯到跟前向主人讨食。阿龙挥着手说:“嘘嘘,嘘嘘,出去,出去……”
  这是一个难得有趣的瞬间,也是一个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画面,我对阿龙说:“別赶它们走,就让它们在你们跟前吧,毕竟它们也是你们家的家庭成员嘛。”
  “哈哈……哈哈……哈哈……”
  咔嚓、咔嚓、咔嚓,我一连拍摄了好几张。老董从裤袋里掏出手机,递给我说:“麻烦您再用我的手机帮拍一下,我要把全家合影照片发到朋友圈。”
  “好的,没问题!”我痛快地答应并招呼道,“大家看着我,西瓜甜不甜?”
  “甜……”咔嚓,一张张笑脸,被永远地定格在画面上,这是一幅幸福的黎家合影照。
  那个病人
  冯泽谕
  人,怎么可能,不生病呐。
  医院冰冷的时钟,总是敲响到一个又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然而,终究不能唤醒那些,刻意沉睡的良知。
  1959年,大女儿出生。
  1965年,大儿子出生。
  1968年,二女儿出生。
  1971年,二儿子出生。
  1974年,三女儿出生。
  在那个鼓励生育的年代,她总共生了三女二子。在生下小儿子的时候,由于病痛,服用了孕妇禁忌的药物,导致小儿子成为一个聋哑人,终身残疾。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也使得这个家庭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儿子的身上。
  丈夫是村里的一名赤脚医生,悬壶济世。他有一手非常好的医术,得名医的传承,但是生性却好吃懒做,妻子成为这个家庭的唯一支柱。每天早晨,妻子总会带着聋哑的小儿子,扛着锄头,到田地里,开始干起一天的农活。
  “我们要努力干活,这样就可以送你大哥上高中了。”
  小儿子一边锄着地,纵然他听不到母亲在说一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似乎能明白,他们这个贫困的家庭,现在唯一要做的,是什么。
  傍晚的霞光匆匆地在天边抹上一层红色。在这个南方小镇,九月的阳光格外猛烈,猛烈过后,便又是炊烟袅袅。揭开锅盖,她将冒着热气的红薯汤熟练地盛到几个破旧的陶瓷碗中,随后,用蹩脚的方言,向外面大吼一声:“吃饭了。”
  “阿妈,今天吃什么?”一阵子过后,二女儿慢吞吞地走进来。她看了一眼放在灶台之上已经盛好了的碗。
  “没办法,我们要凑钱送大哥上高中。”
  晚饭时间,所有人围坐在一个长长的小木桌旁边。这是这个家唯一的一张桌子。庭院之中,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在这个不大的土屋之中回荡着。
  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端着碗,喝着只有一点点红薯的汤饭。这是他们全部的晚饭。
  夜色清冷时分,往往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不大的四合院里,简简单单地住着几户人家,养着几条狗、几只鸡、几只猪。院子的地面上,都是这些动物的排泄物,但孩子们却不以为然,即便是踩到了,也总是无所谓。这个时间的快乐,成为他们童年不可磨灭的记忆。
  这个晚上,比较特殊,窗外的细雨在空中不停地飘着。院子里,动物们都睡着了。猪的呼噜声成为除了风声外的唯一声音。
  “小妹,睡着没?”二姐的叫声突兀地在空中响起。
  小妹揉了揉眼睛,看向眼前昏暗之处:“怎么啦,二姐?”
  “阿妈叫你过去一下。”二姐指了指门外的另一间房间。那里是父母住的地方,他们几个儿女,则挤在另一间房屋里。
  小妹起身,摸着黑拿起放在床脚的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裹在了身上,便走了出去。每每门被打开,都会发出一声“嘎吱”的声音。
  院子之中,猪的鼾声停顿了一会儿,继而再次响起。
  小妹看了看母亲那间亮着灯的房间。她不知道,这么晚了,母亲找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向着母亲的房间走了过去。几丝雨水拍打在她的身上,她将手藏在口袋之中。
  “母亲。”
  话音还未落下,房门便被打开。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小妹,强挤出脸上的笑容:“进来吧。”
  小妹愣了一下,似乎是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了,母亲从未有过的无奈。
  “进来吧。”看着小妹依旧日没有动作,母亲紧接着又说了一声。
  小妹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母亲的步履有些蹒跚。这间房屋被分为两个部分,厨房和卧室。母亲带着小妹在厨房坐了下来。灯光闪烁了两下,依旧亮着。
  “下学期,就不要去上学了。”母亲伸手捋了捋小妹额头上有些杂乱的发丝,“和老师说一下,我们,交不起学费了。”
  “好……”
  夜深人静。小妹走出房间,门再一次地被关上。她透过窗户,看到了,灯火之下,母亲正用手擦着脸上的什么。
  在麻木的生活之中,时光过得很快,一转眼数十年。
  大儿子上完高中,在父亲的举荐之下,开了一家诊所。三个女儿纷纷嫁了人。二儿子也娶了一个外地来的媳妇儿,生了两个女儿。
  “老头子,没事吧。”依旧是那间破旧的小屋之中,她焦虑地拍了拍身边丈夫的脊背。
  丈夫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她再次不安地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没事。”丈夫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道。
  “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她试探性地问道。
  “我说没事就没事,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丈夫不耐烦地说道。
  她叹了口气,再度睡下。如今,大儿子也成家了,生养了孩子,只是两个儿子的膝下,都没有儿子,这可怎么办呀……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拄着一个女儿买的拐杖,向着大儿子家走去。这是这座村庄里唯一的诊所。他大儿子的生意很好,闲时还炒炒股,已经进入当地富人的行列。
  “你怎么来了?”大儿子将手上刚收的一笔钱塞进抽屉之中,抬头对母亲说道。
  “你父亲肚子又有些疼,应该是胃病又犯了。”
  “知道了知道了,把他叫过来打一枚消炎针。”大儿子将抽屉推上,转眼便看向旁边的病人,“有哪里不舒服?”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拐杖拄在地上再次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小巷之中,没有什么人,年轻人都去镇上的工厂上班了,只有晚上才会回来。
  “老头子,去打针了。”回到家中,她用颤抖的手,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丈夫正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紧锁着眉头,忍着胃中传来的阵阵疼痛。
  “老头子。”她再叫了一声,走到丈夫身边。
  丈夫吃力地睁开双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急忙扶住丈夫,带着丈夫向大儿子诊所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时间过得好像是异常的慢,许久许久,他们才走到大儿子的诊所。拐杖拄地发出的每一声沉重声响,都让她拼尽全力。
  丈夫坐在输液椅上。他脸上的汗不住地流下,即便天气逐渐转凉,凉风飕飕。
  大儿子拿着吊瓶,用针扎进了父亲的血管之中,熟练地贴好输液贴,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便走开了。
  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她看着大儿子与大儿媳说了两句话,便走进药房配药去了。门庭若市,一位又一位因为天气突变而生病的人走进了这间新建的诊所。
  “可不可以给你爸加一个加热器。”她走到低着头在写什么的大儿媳身边,声音轻柔地问道。
  大儿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看到其他人都没加么?有什么好加的,天气又不冷。”
  “我出钱。”她即刻说道。
  大儿媳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不耐烦地从旁边的抽屉中拿了一个加热器出来,撕开包装便塞到了她的手里:“自己加去。”
  她拿着小小的加热器,向着丈夫蹒跚地走了过去。
  丈夫捂着肚子,输液的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眉头紧锁着。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这辈子最不服输,怎么可能说自己很疼呢?她将加热器小心翼翼地装在输液管之上,在丈夫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儿媳看到这一幕,即刻站起身来,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病人说道:“你们稍等一下。”
  说罢,她弯腰拿起放在柜子下的一个木质小板凳,走到母亲身前重重地放下:“坐这里,那个输液椅人家病人还要坐的。”
  儿媳转身走了开去,刚走没几步,转过头:“等下记得过来把加热器的钱给结一下。你那些女儿给你的钱,这个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了。”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借助着拐杖的力量,站起身来,在一旁的木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她看着点滴一点一点地滴下,扶着有些疼痛的腰。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很是突兀地在她身上表现了出来。
  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之中,她结完加热器的账,看了一眼一直没有病人来坐的输液椅,扶着自己的丈夫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只不过,她带丈夫到大儿子那打消炎针的次数频繁了起来。丈夫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阿爸,我带你去医院看看。”这一天,小女儿与二女儿都来了。她们看到父亲的脸色无比的蜡黄。
  “好。”丈夫终于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病痛,已经绝非是胃炎这么简单了。
  这一天,大儿子家的晚饭桌上,多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是镇上的一名风水先生。
  大儿子将酱鸭端到风水先生的面前,在风水先生的杯子中倒上了白酒:“先生,您看,我们怎么样才能生个儿子。”
  “你之前说,你家老子的坟地已经建好了?”风水先生端起酒来啧了一口。
  大儿子连忙点头:“都按照您的意思,就买了之前选定的那个地方。”
  “只要你老子在年前入葬,你将来一定会生子多财。”
  大儿子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点了点头,向风水先生的手中塞了500块钱。
  第二天,正当二女儿小女儿叫上其他子女想要将父亲送去医院的时候,大儿子把他们截住了。
  大儿子指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大声吼道:“他得的是绝症,没得治的,现在送到医院去只会浪费钱,你们有钱么?”
  “都没有检查过,你怎么就知道阿爸得的是绝症?”
  “我就是医生啊,这还用检查?他昨天都吐血了,得的肯定是胃癌,根本就活不了多久。”
  大儿子继而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几个人:“都给我散了!我待会儿再给他打一针,缓解疼痛。”
  二女儿刚想说话,却被母亲径直打断。母亲坐在一旁矮矮的沙发上,摇了摇头,用布满皱纹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泪:“就不去医院了,给你阿爸再打一枚止疼针吧。”
  腊月二十七,丈夫去世了。她守在灵堂,一夜没睡。她的丈夫,生前曾是赤脚医生,即便在家中甚是严苛,好吃懒做的性子让她吃了不少的苦,但是在村邻中,他的名望却是格外的高。那天,前来祭奠、上香的人,很多很多。
  “母亲,去睡一会儿吧。”小女儿也同样是泪眼婆娑。她对着坐在椅子上发愣的母亲说道。
  “我……不去。”母亲看了一眼灵堂,“我想多陪你阿爸一会儿。”
  就这样,丈夫入葬了那座坟地。她的腿脚不便,没有再去看过,身体的衰老令她有些吃不消起来。大儿子让所有的兄妹都平摊了之前在阿爸身上的医药费。第二年的冬天,他得了一个儿子。
  当了奶奶的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时间荏苒,她看着孙子在自己眼前乱蹦,却说不上一句话,因为孙子很少唤自己一声奶奶。
  以后的事,在她的脑海之中,都模糊不清了起来。
  那一天,她摔倒在地上,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阿妈醒了。”看到母亲睁开双眼,陪伴在床边的小女儿急急地叫道。
  门立刻便被打开来,二女儿也冲进了病房:“阿妈……”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被插满了管子。她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她只能不断地笑,以宽慰在病床前待着的女儿们,以及那个聋哑的小儿子。
  她知道了,自己是脑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医院的病房开着暖空调,但她还是没能感觉到多少的温意。
  许久过后,大儿子带着他的媳妇以及儿子过来了。她闭上了双眼。
  “阿妈,要是你上手术台,就可能再也下不来了。”
  “那我就不上了。”她心中默默说道……
  二女儿为她请的保姆到了,为的是能时刻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病房之外,争吵声不断地传了进来。
  “你为什么要和阿妈说上手术台就下不来了?阿妈现在都吓得不愿意动手术了。”
  “我说错了吗?”大儿子凶巴巴地对二女儿吼道。
  这里是乡镇医院。她原本在市里的医院治疗,因为大儿子的坚持,她被转到了这家乡镇医院。
  “更何况,像她这样的人,就算动了手术,以后还不是瘫在床上,有意义吗?”
  “那阿妈生你有什么意义?你难不成等阿妈好了之后还想让阿妈去打工?”二女儿反问道。她看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从前,自己与家里所有的人,挣钱供这个所谓的大哥读书,父母也只对他好,他不用整日喝红薯汤,整个家中,只有他可以吃得上白米饭,而如今呢……
  病房里,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心脏检测仪的数据在一旁不断地起伏着。
  保姆走出病房,看了一眼还在争吵的两个人,说道:“你们声音轻一点,吵到老太太休息了。”
  她的泪水,第一次顺着脸上的皱纹流落而下……
  “我今年,82岁。”

知识出处

海南之南

《海南之南》

出版者:中国华侨出版社

本书为三亚市作家协会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组织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而创作的作品集。这些作品结合三亚创文巩卫、精准扶贫、历史文化传承等中心工作,回顾了海南建省办特区以来的伟大成就,见证了新形势下三亚城乡的发展变化,重点梳理了三亚历史文化的脉络,突出了三亚在海南自由贸易试验区、中国特色自由贸易港建设中出现的新气象,彰显了三亚作家的时代担当和创作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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