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图书馆

南海县叠滘乡那条蜿蜒坎坷的小路，我走了将近三十年了。当它铺上混凝土，康庄坦荡，抹上霞光，乡亲们敲锣击鼓剪彩通车之晨，正是我别它迁居之日。沿着它，我走向了另一段新途。
  我多年的邻居六嫂，笑咪咪的向我说：“铺好新路送你走，好起步啰。”孔大叔却久久的呆在门前篱下，抽着长长的水烟筒，带难舍的口吻道：“记着，有去有回，常来常往……”我的车子载着旧家档启动了，一家人的感情仍留在乡路上。八十高龄的老母亲却沉默着，没有言语。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坐小汽车，头一回走那么宽广的大道，老人流露一种从未有的新奇感，她从来也没有象今日兴奋。本来多话活跃的老同乡——我的妻子，此刻也变得茫然迷离了，大概是恋念的原故。连身边带着的大花猫，这时，也回顾着乡路叫个不停。
  初冬的早心菜花的味儿别样香，新路旁的溪涧，水流涓涓，象轻歌一样缠绵和婉转流入我的心……三十年广阔的田园生活，怎不教人留念！记得，小时候，我头一回出城上学，沿着这条弯曲的田基徒步，以后赤着脚板，每天走两三趟，每次用上一个小时，不觉得远和累。只要踏上它，另有一番路趣。有时还边走边默念唐诗宋词，一路上张开理想的彩翅。还常常停下来，看雨后流水、天边的彩虹，将长虹与乡路相比，庆幸自己能在上边行走；又常常俯卧在路上，身体贴着泥土和野草，探身采摘小河里如昙的水仙花，捞取绿玉似的金鱼茜；夏天，就干脆光着身跳进河里仰躺着，看金黄的稻海、漫天飞翔的麻雀、七彩的流云；每天清晨，我沿着这条花草幽径越野赛跑，迎着旭日，炼取速度……乡路就象一缎带子，将乡间清幽、俭朴的生活和城市喧腾的画面连串在一起。乡路也象一道长桥，把我引向广阔的天地，教我不住地驰骋。乡路，又把土气和“洋气”溶合在一起，那漫长的岁月，我常在两种潮汐的冲击之中：城里的新潮，乡间的古典，乡间的封建与市区的文明，每天都交替着冲击着我的生活，击溅起簇簇心灵的浪花。然而，自己也变得洋不洋，土不土了，人生也与这条小路一同变化着、伸延着、开扩着。
  我爱走这条路，它引我走向生活的海洋。即使以后我进学校、工厂，入机关、往外省，转辗奔忙，它一直象纽带系在我心上。即使以后在城里工作，我也每晚归来，每早上路。那怕是风风雨雨，崎岖泥泞，也没有却步。乡亲总是祈愿外出的乡子一路通坦顺风的，其实，地上哪有一条是无阻的路途呢？！从第一只足迹踏向荆棘野丛，奔向前方以后，便需要血和汗来开辟的。开路以后，还常有路障，还常有塞车和车祸，但人们总是要疏通向前的。乡路也是这样，年年月月，都在扫除绊脚的障碍。
  乡路从原来的小田基逐渐扩大，沿途栽上马尾松，添一条绿绸带，张开一排排伞子，委实美极了。以后又在田基上铺上白石块，上边一点点云母、石英、长石光闪闪的，似悠长的小银河。就是我合着眼走，也说得上那里有树，那里有花，那里该转弯，那里多阔……每到傍晚，或节日之夜，乡间的男女老少结队赶到城里看戏，看佛山“出秋色”的，涌起了不尽的路潮。早晨，那些挑担的菜农，卖花的村姑，野游的红领巾，撒下了一路的歌。这儿，一段路就有着一段新生活，每一步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和新闻。这一段是爱国侨胞捐赠铺平的，这一段是乡亲义务披星雄风（剪纸）陈永才玫瑰园？？？筑就的，这一段是子弟兵填平的。乡路的美称也许多，象云梯路、亲人道、登峰巷、爱民街……纵横如网通向主乡路。这路，年年月月都在变化着，那重重叠叠的脚印，不断地把它扩阔、延长。连那些有棱有角的硬石，无数的脚印把它磨光了，踏平了！最初开路的，只是足迹，后来是自行车轮的覆辗、拖拉机的轮迹、小汽车和大卡车的重压……现在，徒步的人少了，坐车的人却多起来，路的承压力更大了，新的负荷，新的路潮开拓出新的通途。你看，那些贸工农公司的车队和专业户的摩托车群，他们每天装满了工农业丰收的歌，载着金色的早晨出发，又每天运回城里的机器和货源，带回新技术、新信息，运回瑰丽的晚霞……那些开路者，许多都是乡下人，乡路上走出一代农民经理、工程师、教授、农艺师、建筑师，走出一代文武闯将……
  如今，这条近十米阔，环抱村庄的水泥大道铺在我的面前，厚实、雄浑，令人一往直前。走泥泞小路的日子虽然结束了，但那一步一个脚印，徒步而行，信步而去。脚踏在路面上，有时候比坐小车，比坐飞机来得自然痛快，没有铁板与窗口的相隔，总感到与大自然接触得近些，感觉更清新和开朗。
  当故乡的路披红挂彩，如虹似缎铺向玫瑰城，接连花街，又通往高速公路、立体交叉，通向明天的时候，我头一回与母亲冲过刚剪开的红云似的带子，迈进了另一个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