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市图书馆

此稿是我在1918年南北军阀在株洲作战一役结束后，根据个人亲身经历，当日亲友见闻，按其经过时间顺序纪录下来的。曾收入我写的《红梅山馆随笔》初稿中。四十多年以来，未及作文字上的整理，删汰芜杂，补充遗漏，始终未敢出以示人。惟以其内容系属有关湖南历史的原始资料，特照原稿录出，以供研究参考。
  民国以来，吾湘兵祸之惨，以今年戊午阴历三月至四月，南北军队在醴陵株洲作战一役为最。是役也，醴陵全县先后被北军（湖南督军张敬尧所属之第七师及其义子张继忠所统率之匪军各部）屠杀无辜百姓数万人；株洲地区较小，仅湘潭县属一、三两都及长沙县属嵩山镇一隅之地，纵横不过四十方里，六日之间（自阴历三月二十日南军刘建藩部与北军张敬尧部在白关铺、桐子坪一带作战时起，经过北军溃退易家湾、大托铺，增援反攻，南军于二十五日退出株洲时止），亦被北军惨杀株洲无辜百姓竟达一千二百余人之众。灭绝人性，逾于虎狼，劫掠奸淫烧杀之惨，据父老相传，为湖南历史上明洪武年间朱元璋血洗湖南、南明永历年间清兵屠杀湘潭人民后所仅见之浩劫。予株洲人也，兵燹余生，乃就亲身之所经历，亲友之所见闻，依次据实纪述，以控诉于国人，共伸大义，声讨民贼，歼厥渠魁，为死者复血仇，为国家致太平。此惨痛历史，留待他日撰修县志之参考，以告后人，以识封建统治者之野蛮残暴，古今并无二致也。惟以个耳目未周，见闻有限，其中尚多遗漏；加之，北军仍盘据要津，凶焰未戢，交通梗阻，其中受祸之区，尚有湘潭之易家湾，长沙之大托铺及关刀铺以南地带之屠杀纪录，尚付阙如。
  战前城乡所见
  是役也，北军不独在作战期间恣意滥杀民众，即在平时亦复蹂躏民众，无恶不作。南军除两广军队军纪之坏以外，湘军究属本省人，虽无北军惨杀百姓，强奸妇女之罪恶；但其溃退时，抢劫勒索，亦复为百姓之所诟病。尤其纵容散兵纠合会党乌合之众，骚扰民间，杀敌未成，反贻北军以诬杀人民之口实，实为遗憾。兹就我所目击关于株洲作战前之城乡混乱状态言之，亦以见屠杀之惨祸，其来有自。
  初，民国六年阴历八月，湖南零陵镇守使刘建藩等宣布衡阳永州独立，即拟出师北伐。湖南督军傅良佐闻讯，调兵赴醴陵，企图对抗。十月，桂军谭浩明联合湘军北伐，傅良佐出走，南军进驻长沙、岳阳。民国七年阴历正二月间，北军大举向湖南进攻，南军由岳阳向长沙、株洲、醴陵溃退，固守耒阳桂郴之地。南北对峙，战事有随时爆发可能，湖南人民，久习太平，此为初见兵祸之始。
  当南军由岳阳溃退时，长沙告警，人心惶惶，谭浩明出走。临走时，犹出布告欺骗民众，竟有“岳阳小挫，军事之常。本帅坐镇，自有主张。居民人等，毋得惊惶”之语。是时，予在长沙，人人传言北军在岳阳之残暴，恐惶万状。市民肩挑行李，车运货物，纷纷出城逃避。予与同里杨少海同时出城。沿途避难者如蚂蚁出洞，络绎于南大路（即长沙南门外起至醴陵之麻石路亦即旧驿路）者，八十里路以内鱼贯不绝。行六十里抵马鞍山，天色已晚，乃借宿民家，仅许住于户外草棚内，防范至严，寝不成寐，深夜犹闻驿路人语不绝。翌早，行二十里到家。予家位于株洲之北二十五里，西距龙头铺五里，地名井墈上，为一丘陵地带，山势盘曲，森林密茂，较为僻静。其时，沿南大路附近之亲属戚友，已有予三伯父（华山）、十三叔父（亮工）、二姑母（文叶氏）等五家咸来我家避难。又明日，附近殷实户，不断有三五成群之溃军向之抢劫勒索。搜括既尽，乃开仓减价粜粮，溃军收钱，贫民得谷，挑箩者百数十人不绝于途，富室仓廪为之十有九空。予大伯父被抢去谷米五十余石。妻舅唐彩云被溃军击断一足。塾师叶国俊系一寒土，亦遭勒索击伤。惟湘潭境内贺家塅石灰窑厂主贺云衢、豪绅文禄陔联合纠众对搞溃军之抢劫者，并杀其二兵沉之〓石潭中，后亦无人过问。乡间如此骚乱，达三日之久。予家与人索无嫌怨，无人指名引导溃军，未遭勒索。
  阴历二月下旬，闻长沙渐有秩序。予从旧驿站去长沙升学，沿途一片荒凉景象。平时值此农忙季节，四野叱犊之声相闻，今则“千村万落如寒食”矣。盖当溃军过境以后，继之北军骚扰，匿于山谷，未敢即归。抵省以后，学校驻兵，不能开学，暂寓坡子街环求旅馆。不料二十六日晚间，突有督军署军警督察处稽查队，搜查旅馆，捉去旅客茶陵人陈某一名，以予与之为邻室，厉声盘诘，狰狞可怖，诬予有嫌疑，下令将予一并带走。馆主凌桂生（与予为乡下邻居）竭力证明担保，始释放。稽查队去后，甚有戒心，入室检查有无嫌疑禁物，忽见床头砖墙及肩处，青砖石灰剥落，触之砖动可取出，灌斗之土剩一半，中藏驳壳子弹两匣，为之毛发悚然，窃幸未被搜出。急邀凌入室，告之故。凌张口翘舌不能下，骇然曰：“我为你捏了一把汗，幸你祖宗菩萨坐得高，不然，恐你此时已入阎罗殿矣！近日城厢内外旅馆，时有丢包（栽赃）嫁祸，邀功希赏之事，遇之者一入督军署执法处，严刑拷掠，十九必死，纵有被索贿以免者，则家业亦荡然。昨日，小西门外洋船码头，捉一乡民，以其腿裤上系有铜钱一枚，指为南军侦探暗号，而解入执法处矣。危城不可居，君其警之。”凌即将驳壳子弹携去，沉之后院井中。翌日，凌促予归。且曰：“昨日株洲西帮药商永昌号伙友，在火车上被北兵盗去提箱一只，反遭诬陷，幸车长至，证明其确为商人，始放走。然已损失其‘解比期’（商人按期偿还货款）之款数百元矣”。又明日，予与凌桂生之侄凌再给，从南大路步行而归。
  阴历三月初一日，予表叔言玉科从株洲镇买盐归。告予曰：“株洲满街皆北兵，市面寥落，避难者仍未敢回。仅有冒险牟利的商人，贩卖油盐日用品及北方人卖烧饼油条之随军小贩而已。北兵凶恶无赖，借端诈索，常持小瓶故意撞人于街而碎之，向人勒赔。竟更有公然借端恐吓向百姓要‘花姑娘’者。无法无天，一至如此”。广协生（油盐店）刘先生告予：“近日谣风甚大，北兵长官多住于停在车站之列车厢内，不开动者已数日，不识何故。昨日，北军驻株洲之司令部在秧田咀斩杀外县过客七人，皆为无辜百姓。驻军又多于夜间在大码头杀人，尸即抛于江内，任其流去，湘潭皆不忍堂捞尸会，在鹞子崖深潭内连续捞获杀害之尸身三十余具，皆北兵所为。株洲已成人间地狱，无紧要事绝不可上街”。
  越数日，乡间谣言又起，甚传婆仙山中有长沙、湘潭、浏阳、醴陵边境之哥老会麇集，蠢蠢欲动。其头目为何崇福、郭伟哉、汤子才、郭青莲等数十人，宣称奉有南军司令长官命令成立军队，准备狙击北军。并准备就地筹饷，收容散兵，搜集散失在民间之武器，百姓称之为“顿竿子”。并在婆仙郝家湾、百草坡、桐子坪各处深山中“坐草堂”，发号施令，现已组成七营兵力，流民趋之若鹜。但枪枝极少，每人藏有随身小包（匕首），百姓称之为“它子队”（即拳头队之意）。但目前尚未就地筹饷，亦无打家劫舍行动，惟“开堂放标”已成公开之秘密。山中戒严，禁止外人出入，有误入其境者，则指为北军探子而被杀死。近日，此种‘它子队’常出没于浏阳、长沙、湘潭、醴陵边境，企图截击北军散兵，而称其名曰“截马尾子”。谣言甚嚣尘上，甚有谓醴陵之‘它子队’，已开始袭击北军散兵，致造成殃及池鱼之惨祸，居民咸惴惴不安矣。
  避乱十日见闻纪要
  三月二十日。自本日起，株洲战事爆发，北军大肆屠杀百姓之祸开始矣。惟我家所居之地，较为僻静，当时一无所闻。仅据邻村农民凌华白于十七日为人至醴陵围山贩瓷器，行至距姚家坝十八里之长垅而折回。谓人曰：“醴陵谣风甚炽，北军打败仗，从黄土岭、醴陵县城向北溃退，沿途杀人放火，百姓被杀者沿铁路线两傍皆有之”。
  三月二十一日。邻居汤三翁（其佩）谓予曰：“昨日有从株洲市逃回者谓株洲戒严，北军任意捕人，有殷姓兄弟数人杀死于鸟树脚下，株市逃难者已纷纷进乡。现南北两军正在芭蕉冲人形山作战。白关铺附近，百姓被北兵杀死者已有十数人”。早晨冲内百姓尚如睡在鼓里，即十里以外北军杀人放火惨状全无所闻。移时，对门小荆塘有亲戚宋某来此避兵者云：“昨夜通宵激战，炮火未停”。予因登山望之，果闻炮声，轰轰溘溘如闷雷然。下山，遇表叔言玉科，系送予二弟上学而归者。表叔云：“我刚才看打仗来。我从朱家垅学堂出来，即闻‘它子队’埋伏在苦冲准备截北军马尾子，因与农民数人至其地而观之。果然有‘它子队’匿于松林内，持枪作瞄准状，遥见大路南端有三人向北而来，一人骑马，皆有枪，状颇狼狈，北军溃兵也。发枪中其骑马者倒于地，余北向飞跑，亦不回枪。‘它子队’于林内燃大爆竹于洋铁桶内，响声如炮，以壮声威。倒地者乃一小军官，跪地求饶，‘它子队’以“小包”刺杀之，借附近居民菜刀割其首，携往柏树脚下巨绅唐烈武家请赏，实则企图勒索也。其家皆逃；又携首他去，不知去向。‘它子队’云：‘侉子在桐子坪打败仗，向荷塘铺溃退，大队（指南军）正向之追击，如赶凫鸭一样。’你如胆大，可和我一同看打仗去”。当时，予以为所谓打仗者，乃不过如表叔今日所遇而已，何况北兵正在打败仗，欣然从之，竟忘北兵残暴，见百姓即杀之惨痛教训，深悔孟浪，幸而生还，盖去死亡一间耳。至今思之，犹不寒而栗。予二人出山冲约八里至高塘园，见‘它子队’手端九响枪迎面而来，胸前肚袋，满贮铅头子弹，形如猎户。见予二人警呼曰：“该死！该死！侉子杀人，赶快走吧！”予等不及详询，迅即转身回走。遥闻戴家岭有机枪阁阁之声，移时而止，时予等已跑过宋家茶亭矣。遂取原道而归，幸未遇险。午饭时，附近野冲，黄茅港，均有来自南大路附近各地走兵者，扶老携幼，挽车挑担，号啕哭泣，狼狈而至。其中有被杀者之眷属。据云：“北兵由朱田铺、荷塘铺退到新塘坳时，挨户搜索，凡留在家中守屋男丁与不及逃出者多被掳去杀死。马王坝言俊高、坪上言七郎中等十七人，于昨日早晨斩杀于荷塘岭上；新塘坳亦于今日开始杀人。老鹳冲、横草塘汤桂七、汤四等五人被杀”。其时，予二姑丈文南乡尚留在横塘家中，生死未卜。二姑母闻讯大哭，比欲雇人探信，无敢应命者。移时，又有归自浏阳贩茶客八人，皆白石港人，行至距龙头铺二里许，见逃难者谓北兵正在文家大屋等处杀人，不敢冒险通过，乃折回住于予家。是夜大杀鸡鸭与逃难者共吃，准备向浏阳边境逃难。邻居汤三翁谓予三伯父曰：“北兵对于民间凡藏有武器军服者除杀人外还要放火烧屋。万古桥（在马鞍山以北十余里）龚德生留有其先父警官制服、佩刀一柄，被开往北仙桥之北兵搜出，指为南兵军官，将其男丁五口杀死，妇人被轮奸而杀死者三人，屋亦被焚，真是灭门之祸”！三伯父急命表叔及予检查箱筐，得手枪一支，系予姻丈雷艾室所寄所者。并将鸟铳铡刀等物，送于冲尾塘内沉之。是夜邻居与我家皆纷纷窖藏其服物，全村通宵未睡。
  二十二日，上午，黄茅港凌家有一倪姓之戚被掳送伤兵而逃归者云：“北兵大队已由株洲退到易家湾，仍有继续后退之势”。三伯父闻之大喜，因而去浏阳边境避兵之议，尚在观望中。下午，有余家塅刘家湾刘四和者，从姜家坝脱险逃至我家。他与我堂叔连生及其长工郭三同在擂鼓山下被捉，解至姜家坝北军营部，诬为南军侦探，严刑拷掠，晕死者再。今晨两人同被北兵破其肚腹而死。刘君自谓：“与该北军曾在余家塅驻扎时相识，故未被害。今午，命予挑水，乘间逃出，从杨家桥入冲而至此。现在扁头山仍为南兵所据。北军一部退到新塘坳，司令部即扎在言家排汤家祠堂。此地距北军驻地不过五里，兵一散乡则危险立至，宜及早远避之。”俄而，见一着黄色服装者朝我冲内而来，难民风声鹤唳，纷向后山丛林灌莽中窜伏。移时，其人直向黄茅港而去，始知为周五疯子（后被杀于龙头铺附近）。天黑，难民皆归。三伯父决计牵全家及戚友逃往浏阳边境之榨塘冲。
  二十三日，拂晓吃饭。老弱孕妇不能走者，由茶客及雇工十余人以竹轿送之。予肩骑予三弟行三十余里达榨塘冲。时马鞍山栗山等地来此避兵者已有百余人先到。冲内东西庄屋两栋，尚可容纳，但檐下薪屋，均无隙地矣。下午，邻居汤三哥来，谓予曰：“你家幸走得早，只迟走两小时，则栗山东流均不能通过矣。外而谣言纷纷，马鞍山已开来北兵一旅，正在散乡搜索，奸淫掳抢，杀人放火，如醉如狂。并声言要血洗马鞍山，数十里内要杀得鸡犬不留，宜早为之所。现在盘踞栗山之北军，亦正散乡搜索。我绕道茶园塘冲尾，遇阳绍海，谓阳和庵附近杀死七人，学堂湾附近，烧毁房屋三栋。”难民闻此消息，均恐怖不安。未久，忽一农民如骇獐狂窜而至，急告屋主胡光瑞准备躲兵，谓北兵一队约五百余人，正扎在黄塘西岭，如果散乡，则此处亦难保险，宜早防”。其人乃胡之戚也。胡即遣其次子至冲口，隐于深林内以瞭望之。是夜平静无事。
  二十四日，上午。予家井墈上邻居汤九哥忽偕同我姑丈文南芗逃来，夫妻见面大哭。难民咸来问讯。姑丈曰：“二十一日，我即准备逃走，因气痛病发，遂缓其行，仅在一两小时间，而新塘坳言家排等处，北兵纷至矣。四处放哨，交通断绝，我被困在屋内不敢出，遥闻对门黄泥岭有枪杀之声，益不敢出，索性装病卧于床上，一切付之于天。移时，北兵五人入室，抓予起要花姑娘。我说没有、听搜。他们即向我要钱，我从身上掏出仅有之银元四枚与之，搜身亦无有。乃将我牵出绑于阶前破柱上，以枪托锉我，后又鸣枪恫吓，弹从肩膀飞出，屋瓦震动，恐怖万状，实无法取钱赎命也。俄而，有三兵在后院墙外掘出铜元一坛，银币十元，文丝银五锭，持以示我，骂我狡狯，问其它埋在何处？如不说出，立即枪毙。一兵视其钱有铜丝粘结，知为早岁窖藏者，将我缓押。众兵替我松绑，叫我挑水，一兵监视。挑水五担，倾入室内，视其水流低洼土松之处而掘之，不见窖藏。其兵对其同伙曰：‘可放他逃命’。予心稍安，仍哀求不已，渠等乃放我走。不料刚至头门，见一兵押着新塘坳农民石五列至，向我取劈柴，我与石五列各挑一担送往新塘坳连部，才至屋右首五里墩山岭脊，瞥见北兵在新塘坳草坪杀人，约数十余人，呼冤叫天，跪地就戮。予不敢视，战栗几不自持。自念不知死所，欲哭无泪，深悔未及早逃。既抵连部卸柴后，出乎意外，一兵对我说：‘排长叫我放你走，你可携其扁担筐箕以去，如遇我军只说为某连送差者，即可放行’。予辞谢而出，迳向湖南海墈山边走去。行过禾花桥，有尸三具横于路侧，四野寥寂，淡日无光，阴森可怖，忐忐忑忑，惟恐遇兵。行三里许抵响塘，忽遇一兵抓我送差，再三哀求，不肯释手。谁知屋内一农民出，呼予文姐夫，乃堂连襟汤其长也。汤语其兵曰：‘此系病人，难供差遣，我乃健汉，可代你送差’。并出其刚送伤兵至长沙而归之放行证示之，兵乃释我，将汤姐夫抓去。予潜行于山上夹壕内，行至闻冲，刚出冲口，又遇两兵，指予为粉壁大屋（小塘子）之主人，要我回家取钱相赎，再三哀求，始释放。时小塘子下首被焚房屋余烬犹冒烟，死尸五具，横陈山侧。其中一人面有瘢痕，乃樵夫周哑子也。天色渐晚，散兵多已归营，予心稍安。行一里，抵井墈上，夕阳明灭，禾场上尚见血痕，猪牛首脚，狼藉满地，服物散乱塞于路侧，入门〓无一人，匿于汤姓屋内。未久，一人提篮而入，乃汤九哥也。盖彼在家守屋，夜间做饭，黎明携饭篮而出，匿于荆棘丛密之漕水坑中，为北兵不到之处，幸未遇险。今日天犹未明，九哥率予从山径行三十余里到此。备历险阻，入死出生，逃脱虎口，自庆生还矣。”
  予后问汤九家人情况。九哥曰：“井墈上、野鸭冲、托屋冲一带居民，多因二十三日未能逃出者，初匿于深林灌莽中，后则群至大坝桥唐三胖子所办之红十字会妇孺救济会，约有八百余人，匿于皂塘红十字会妇孺救济会者数百人。拥挤不堪，幸目前相安无事。其地不当北兵巡逻之处，犹可冒险通行，若不熟悉道路者，一遇北兵，十九难望生还。昨日，烟斗冲、上冲坡被北兵杀死九人。教书先生周凤祺，闻北兵至，乃脱鞋袜与农民在田中扯草，将其抓出，就地枪毙。其他八人，有蓄陆军头者，额上有帽痕者，搜出腰间有板带者，带铜钱铜元数枚者，咸坐此被杀。当地有杨三砌嫂子被北兵轮奸三十余人，几死去。其邻唐六娭毑六十八岁，孙女十二岁，均被强奸而死。又石塘湾汤姓幼女十四岁被两兵强奸后杀死，割其阴物而去。又三搭桥田中有男子尸三具，苦瓜冲，妇女拒奸投水者二人。
  下午榨塘冲盛传北兵将血洗嵩山镇全乡。冲西庄屋内有一从马鞍山得脱虎口少年周少三（年十九岁）备述马鞍山杀人惨状，予往访之，座中一六旬老人指周少三而谓予曰：“此后生已两世为人矣。”予因问之。少三曰：“当北兵开到马鞍山时，百姓避往杨林冲者甚多；其住于山东南面者，则向千字岭黄塘等处逃避。但乡村人恐有地方歹人乘机‘打起发’（抢劫资窃他人财物者），多留一人守家，昼则避兵仗于山林中，夜则回家烧饭。先是，浏阳百仙桥驻北军一营，士兵来去长沙，必经此地。二十二日，汤子才它子队在白鹤桥（马鞍山附近）打死北兵二人，逃跑三人，夺去步枪驳壳枪各一支。前日北兵开来，驻在马鞍山铺上，到即散乡搜索，凡留家守屋男丁均被捉去解往马鞍山杀死，亦有就地杀死者。百姓从未经过兵灾，不识北兵残暴，且以地非火线，多游移未及逃避，受害最惨。男丁被杀，妇女不分老少，皆被强奸，甚有轮奸而死，或被奸后仍遭杀戮。及予闻此消息，急欲逃出而四面皆兵矣。天明，我与邻居张胜生、张和际、周禄仙等同时被绑。解往马鞍山时，路经兰草坡，血泊之中，死尸狼藉，约百余具。有砍头者、有枪毙者、有开膛破肚者，目不忍睹。坡上一草坪，坪上被绑者数十人，每兵各押一人，白刃晃晃若待命行刑者。被绑者多索识，不谓今日同罹惨祸。其中有呼嵩山寺观音老母救命者，有呼天者，有俯首无言者。天昏地暗，魄散魂飞，自忖必死，万念俱灰。惟冀死有阴阳，必为厉鬼以报。出乎意外，合该不死，踏上草坪时，一兵迎面而来，似恻然悯我，即呼‘老总’救命。其人即谓押我者说：‘请你刀下留下，此人酷似吾弟，吾不忍见其死也’，押我者即以我付之，当即松绑，呼予快走。予犹逡巡，盖恐再被捉也。其人悟予意，急以铜钱一串授予，用小索穿之，二枚、三枚、五枚、六枚各为一组扎之说：‘持此可以通行无阻矣’。予甚德之，问其姓名，不答，挥手叫予急行。下山行约半里，闻坪上突然众声吆喝，知已行刑矣。既痛死者，自庆生还，但前途渺茫，仍忐忑不定，因念予姨父在此（指槽塘冲），乃往投之。不敢走大路，觅山径而行，仅于下山时遇北兵三人，出此钱串示之，果放行无阻。迂回曲折，急行五十余里始到该地。沿途不见人迹，十室九空，不闻鸡犬”。老者告予：“北兵均系土匪招安而来，此钱串即其暗号也。”坐中尚有逃脱虎口者。其一曰：“此次北兵杀人以苋菜塘黄秋元老师（塾师）受祸最惨。北兵先割其阴茎，次割其两耳，然后以刀破其腹而死。”又一人曰：“苏家塅苏全一，年二十余岁，闻北兵开到，急往栗壳冲其岳父周树生家接其妻回家。二十二日被北兵捉住，捆绑于地。北军二十余人轮奸其妻，惨痛欲死，全一不觉失声而哭，北兵怒刺其脑而死。其妻弟匿于床下，被拖出，刺五刀未死，舍之而去”。
  二十五日。冲内平静无事。偶有避者出冲口瞭望，亦无警报。午饭时，汤三翁携其幼孙跄踉而至。自谓几死于北兵锋镝之下，言之惨然。三翁曰：“北兵无法无天，莫此为甚！予家避难之大坝桥红十字会妇孺救济会全被驱散。办会的唐三胖子、唐七和等三人，先后被北兵枪杀。我全家亦被冲散，不知下落。”言时双泪俱下，在坐者咸劝慰之。喘息稍定，三翁继续道其详曰：“今日早饭后，大坝桥有一十五岁童子，提鸡蛋一篮遇北兵欲夺之。童子逃入救济会，北兵赶入，索其人，唐三胖子向之交涉，愿出两篮鸡蛋以偿之，北兵怒未息，必欲得此童子而甘心焉。且怒且踢其鸡蛋而碎之，迳趋入人丛中搜索，忽瞥见难民中有一体格魁梧，浓眉虬髯之大汉，前来捕捉。此人叫冯福林，湘潭霞湾人，本为南军退伍军官，当见兵至，知不免，急从人丛中夺门出，向山边逃逸而去。北兵见之，大怒，勒令唐三胖子将两人交出。唐再三恳求，北兵向唐开枪，顿时倒地而死。复见唐七和与另一姓唐者，佩有红十字会臂章，又开枪将二人打死。一时号哭之声，震动山谷，惨不忍闻，屋瓦上流弹如雹，以发射之地较远，火力不及，仅一八岁童子中弹倒于田中。难民纷纷从后门及窗口蜂涌而出，老幼匍匐于地，各顾生命，不及相救，争先恐后向斗石山逃窜。予牵予幼孙从斗石山迂回数里，乃遇皂塘之救济会亦同时被驱散，哭声震天，闻有凌某亦被北兵杀死。予又从妇孺群中逃入东流山中辗转绕过北兵哨线而至此”。三翁泣不成声，其孙亦哭。三翁又云：“冯福林告予，‘在株洲作战之北军，军纪最坏，其第五团系土匪招安而来，尤残暴无人性。团长张继忠为张敬尧之义子，亦系土匪出身，嗜杀成性，残暴无比，此间战事若不早日结束，则百姓恐无遗类也。予以访亲至此，陷入险境，虽入妇孺救济会，恐亦难保险。’今不幸而言中。”下午，汤三哥为寻其老父而来此。谓：家人均完聚，彼此均放心。初，大坝桥救济会混乱时，其杀人之兵亦返走，见其往神仙桥方面去后，予扶老母率家小转从大坝桥过桥进冲，匿于刘家冲茶林内，幸未遇兵，现已安置在冲尾茅屋内。据被掳逃回之倪五云：“当大坝桥救济会被驱散时，驻扎在高岭上之北兵，遥见人群汹涌，欲开炮轰击，后一长官以千里镜瞩之，谓系难民，不准开炮。不然，不知又死多少人矣！”
  二十六日，上午，有从冲外逃来者云：“驻扎栗山一带北兵正开差，沿途登山搜索，开枪示警，在西岭下因追逃夫，击毙二人。现已过横塘，如不驻扎，则不至散乡，观其模样，似开往浏阳境者，其人与胡光瑞为亲戚，特来送信。下午，又有冲外人来，谓路过横塘之北兵已向东开往浏阳境矣。移时，汤三翁之次子九哥从井墈上来，谓马鞍山、新塘坳一带北兵均开往株洲矣。井墈上附近各村逃难者男丁多数回家。
  二十七日，清早，汤三翁及其二子已先返井墈上。早饭后，予与表叔回家。仍依山路而行，沿途不见人影，秧苗深茁，早过莳田时矣。行过东流，沿途残破遗物，猪牛残骸，污秽遍地，臭气袭人，十室十空，阴沉可怖。下山从后门入，密室和夹壁全被打开，所藏之物，荡然无存，遍地狼藉，各室掘地如垦，土堆土窟，触目皆是。予于破物垃圾堆中，捡出旧藏“刘松年进呈太极阴阳图”真迹，青绿山水册页完整无损，出乎意外。
  午饭时，白石港沈传宇寻其兄沈和来此。传宇云：“南军已退去醴陵，铁路线为奉天兵，残暴与第七师无二样。现已秧苗高达二尺，尚无敢归家莳田者。天热尸腐，冒险收尸者，哭声盈野。我从本月二十日逃往杨林冲后，家人四散，迄无下落。自北军开走后，昨晤沈传林，始悉吾兄沈和（贩茶客）曾随君家避兵榨塘冲，今特来此寻觅。”其时，贩茶客等早已回家探亲矣。午饭后，传宇又谈：“此次兵乱，沈姓被杀者四十余人。其中以沈传桂十六先生为最惨。二十日上午，北兵搜捕百姓，杀于黄土墈者二十余人，几乎均沈姓。其时，余见此情形，不胜恐怖，不及告知家人；即潜越铁路，逃往山冲而免。事后闻知，是日十六先生闻讯较迟，即偕其妻抱其子向冲内逃去，不料行经长茅屋子下，路边一茅屋前，先有天道士（姓沈、白石港人）沈五、沈六、沈桂五等十人在屋内坐，盖亦准备逃难者。天道士见十六先生说：“歇一歇吧。”十六先生仍向前行，天道士说：“有什么天大的事，吸袋烟去不迟。”十六先生遂入茅屋坐下，也不过两三袋烟久，北兵二十余人蜂拥而入，其势汹汹，声言要拉夫送子弹，送到株洲即回。当将室内十一名男子同时捆起。十六先生娘子跪地哀求，北兵将其一脚踢去，受伤倒地，母子大哭，十六先生亦哭，惨不忍述。北兵即将十一人解往黄土墈，见先死者二十余人，身首异处于地，血溢于场。齐声呼冤，并不声明罪状，即举刀相砍，十六先生与天道士头先落地，北兵相与狞笑，夸其刀法。复欲继砍第三人，数兵互相争吵，皆欲试其手段。其时，沈五自念，与其俯首就戮，不如乘机而逃。乃用力扭其缚，绳脆而断，复急解其弟沈六之缚，拼命抢身而奔，背后枪弹如雨，均不命中，一气跑过铁路线逃入山冲幸脱虎口。后十六先生娘子复遇北兵嬲其强奸，乘间投入塘中而死。北兵开走后，其家觅其尸，乃其三岁孩子，亦被刺死于道。呜呼！天下未有如此之惨者！”沈传桂与予为联梓学堂同学，长予八岁，以家贫辍学而为小学教师。因思危急存亡之际，片晷必争，乃不意一念之差，致失脱离虎口机会，可胜慨哉！
  晚上，下屋黄茅港凌禄生君来访。凌君曰：“予四兄于十六日去长沙约定三日即回，迄无下落，恐遇害矣。今早予携锄头往马鞍山寻尸，先已有寻尸者百余人散于山坡，哭声盈野。后遇马鞍山福音堂罗翼云教士告予：北军开走后，昨日寻尸者已抬去九十余具，此恐尚不及半。予逐一验之，数至一百零八具，皆非我兄。群尸中，有身首异处者，有枪毙者，有乱刀刺死者，有砍去头颅半边者，有肢者，有开膛破肚者，有割去阳物而插入尸口中者，备极人间屠戮之惨状。最是尸腐而生蛆者，臭气熏袭，殆不可近。尸场中有父觅其子者，有子觅其父者，有兄觅其弟者，有弟觅其兄者，一见尸首，辟踊顿足捶胸而泣，惨痛莫可名状。有一易姓老翁，四子均为农民，北兵骈戮其三，晕倒于地，尤为凄惨。马鞍山铺屋百余栋全被破坏，有十七栋被焚。龚某告予：灰烬中掘出残骸三具，山边夹壕内血水血痕触目皆是，尚有尸七具未收殓。闻之寻尸者云：马鞍山以北，关刀铺以南，夹壕中尸首几无山无之。此处被杀之二百余人中以附近十四里内者为最多，昨有浏阳百仙桥来此处收尸者已抬走三具。予从马鞍山遥向龙头铺，沿途所遇皆为寻尸者。行至龙头铺，见太平桥三砂间子杀死三人，不知姓名。文家大屋岭上杀死十六人，中有一人为文六卿，余皆不识。大王山杀死十三人。寻尸者云：此为唐连际、言七、文贵甫，汤满篾子。汤被砍去两脚，并割其阳物插入口中。复前行，过砂钵岭，有死尸五具，其中一人为汤玉明，其亲属正在收殓。最后至新塘坳，杀人最多，予一一验之，共为七十八人，无一相识者。据寻尸者云：早晨已收殓者有朱裁缝、汤和、言有桂、文七癞子、汤桂七等人。又云：荷塘岭、八角亭、田坪里、晏家湾各处死人不少，数在百余以上。予知予兄必不到该处，乃回家。”
  二十八日，闻野鸭冲汤桂姨（杨林冲李氏女与予三伯母为堂姊妹）讯，知我祖父母及大伯父均在杨林冲躲兵，皆无恙。予往省视。行过小田垅时，据云，此地曾杀死八人，尸已收殓。杨林冲，位于马鞍山西八里，山势盘亘，且非要冲，北兵未到。大伯父告予：祖父母于三月二十日下午到达杨林冲，故安全。昨据大坝脑（大伯住宅）来人云：“二十一日，北兵退到新塘坳时，汝八叔祖父及进吾（叔祖父之孙）还未及早随家前去浏阳左家坳避难，才于是日绕道杨林冲，北去关刀铺以北，越过南大路，迂回百余里，两日始到左家坳。倘不绕道，则死于新塘坳矣，险哉！大坝脑正屋烧毁四间，猪牛农器服物荡然无存，损失其大。”又据庆吾（进吾之兄）云：“距左家坳十里这帅家塅，北军仅住一宿，杀死三人，被掳十余人，猪牛鸡鸭宰杀殆尽。北军自称为吴佩孚第三师，其实亦第七师也。”祖父母见予甚喜，惟闻连生八叔惨死，甚为悲恸。祖母云：“咸丰二年五月二十九日，我走‘长毛’兵，并没有听见哪里杀了人，哪里强了奸，想不到民国走兵，竟有如此之惨。”午饭后，予回井墈上。晚边，表叔去大方塘视其老父及全家而归，均无恙。表叔云：“二十二日，北兵在大坝脑附近杀人不少，新塘坳总有百把人，尹家冲绑在松柏树上，用刺刀戮杀的有五人。唐家埠，唐姓一家杀死唐义生、禄生、汉生兄弟三人。邻居汤七翘尾亦被杀死，其他别处绑来八人，同时斩于山下。走沙港，汪富生，言保和、汤晓庭、胡四伢子等二十六人，于同日杀死在汪家祠附近。其他田心塅、绿豆冲、白鹤仙、灰埠等处，杀死沈五伦，刘六十、杨满射火等十五人。”
  二十九日。予与表叔同到予外祖母避兵处剥岸屋场探望。山势险阻，不当要冲，林木蓊翳，地形复杂，虽距石子头不过十里，接近火线，但北兵仅至其冲口。时避兵者眷属仍住于此。大舅父（郭瑞一）谓予曰：“我家石子头房屋被焚六间，耕牛猪羊，全被北兵宰杀，损失甚大，现已无家可归矣。昨日，汝定姨母遣人来此报丧，汝定姨丈（程绍颖）于二十二日被北兵杀死于清水塘祖师庙。寡妇孤儿，日夜号泣，至为悲恸。北兵残暴，毒如虎豹豺狼，几日之间，在株洲一带之屠杀，总在数百人以上。在清水塘，与程绍颖同时被杀者有陈学昭（小学教员）及过路者七人。附近油铺垅，杀死殷芝廷（道士），麻塘坳杀死吴七吴九（农民）兄弟二人。据来人云，此地附近沿铁路线各处，杀人亦在百余以上，未及备述。”昨日剥岸屋场有到塘头上探亲加者云：“二十一日北兵在塘头上一带围捕百姓，杀死在塘头上背后岭者约百余人（后经调查为一百一十六人）。万家排郭树廷有子七人，除先有事外出者外，二十一日一天内被北兵杀死其子郭良成、郭集成、郭五等三人。其本人被北兵枪击受伤未死。其时有邻居龙七十者与郭五同行，突遇北兵，两人恐怖万状，相抱匿于蓬草内，郭五中弹而死，龙七十受伤，北兵以为杀死，舍之而去，后逃出得活。”又据郭四海在株洲何家湾收其兄三江之尸回来云：“何家湾共杀死余六篾、徐五矮、何老宫、贺五裁缝等七十余人。何家土曹塘坝杀死汤镜秋、言中和、桂五麻、周六大汉等四十九人。芭蕉冲杀死游五德、易德春、易问坡等十七人。有易冬生被刺刀戮伤十五处倒于血泊中，佯死而免。”昨日，郭家大屋郭明生来此，谓石子头杀死郭和生、戴正先、漆长春、言五际、汤品一、汤六野猫等三十八人。又据株洲易七保证云：“晏家湾岭上杀死郭小仙、漆国凡、晏同春、晏六老官等十五人。董家塅杀死余光禄、董十二、董子春、袁定凡、游牧生等二十一人。株洲渡口塘湾里杀死李七（绰号本七强盗）之子李九、李五兄弟二人。株洲大胜岭杀死宾五、宾满、余南先、余南友、何大桂、易青云等六人。鸟树脚下杀死殷九、殷三、殷万生叔侄三人，其邻居郭八铁、易玉林、张桂生三人。”昨日，郭盛生在毛矾头探亲回来云：“株洲城隍庙瓦砾堆中掘出死尸七具，有识之者谓此七人是曾在株洲大路上摆“拦路虎”（诱人赌博骗钱）者，被北兵于二十二日溃退时绑在城隍庙同被乱刀刺死，其中一人名易六快活。此外毛矶头、八叠附近各处共杀死五十七人。本地所认识者有汪十五、陈德和、汪德生、王桂五、漆桂林、戴满胡子等五人，其他不知名姓。”午饭后，大舅父之内弟易长生从桐子坪来。据云：“二十日晚边发生大战，炮声如雷，居民无法逃遁，匿于屋后深林中。第二日早，被北兵搜捕，就地枪杀。其中有易冠三、刘兰生、粟七斋公、杨满砌、曹六等四十六人。曹六住在桐子坪油榨里，被北兵捉住，曹将北兵击倒于春泥田内，乘机逃脱，不料又遇北兵一批将其捉住，被殴者追至，遂将曹六绑在树上用刀剥皮凌迟碎割而死，至为惨酷。桐子坪麻冲莫四嫂子被北兵四十余人轮奸死。塘头大屋湾张大发之妻王氏，身怀有孕，年少貌美，北兵争欲先行强奸，发生争吵，迁怒于王氏，用刀破其腹而死。一兵用铁叉攒其胎儿举之而舞，以为笑乐。其他四处均被北兵包围，妇女均不及先行逃避，投水自杀者三十六人。楠竹坡粟家屋场等处有殷五嫂、周五嫂、游六娭毑等二十五人投水自杀。时座中一郭姓老儒（名逸秋，前清秀才、以设塾授徒为业），予外祖父（郭冕周）族兄弟也，亦避兵于此。谓予曰：“古人所谓王者之师，皆虚语也。杜工部诗曰：‘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不谓此情此景，千载之下，予乃于今日所谓共和政体之下，亲身见之，可胜慨哉！”
  下午，予与表叔在归途中，过戴家岭，遇张五道士，邀往其家歇憩，家在路旁亦被烧房屋两间，幸自行熄灭。家属尚在冲内未归，渠乃先行归家，为死难人作佛事者，忙碌万状。张所述北兵残暴，多与予大舅父所述者同，不及赘述。惟云荷塘铺八角亭岭上所杀二十七人，有何宿冤一至于此！言之慨然。
  自三月二十日起至二十九日止，凡十日。前六日为北兵疯狂杀人期间，后四日为收尸期间。南兵于二十五日溃退后，沿途空无一人，百姓无敢入其区域作寻尸之试探，北兵无形封刀。二十六日北兵大队开往醴陵，除市镇及铁道线外，乡间已无一兵。自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各处收尸始毕。其无亲属收尸者，则由当地居民藁葬之。
  是役也：从株洲镇起，北至易家湾四十里，沿南大路北至马鞍山为三十八里，从湘江东岸滨起东至长沙县境，醴陵县境，横长不过二十里。北兵在此区域内，六日之间，屠杀无辜百姓竟达一千二百余人（详见附录），而湘潭一都白关铺以东地区，三都易家湾地区，长沙马鞍山以北地区之被杀人数不与焉。烧毁株洲镇街市及湘潭一三两都，长沙嵩山镇乡间之房屋共为九百四十余户，而损失之财物则无法查悉。此次屠杀之惨，虽不及醴陵全县二分之一，若以地区面积杀人时间为比例，则并不亚于醴陵。实为自清顺治八年清兵屠杀湘潭百姓以来之一次大屠杀。鸣呼！自辛亥革命后，吾湘实为军阀角逐之场，谭延闿去，汤芗铭来，傅良佐去，谭浩明来，谭浩明去，张敬尧来，七进七去，百姓无不受其蹂躏，而杀人放火，强奸掳掠，则以湘督张敬尧为最。当日民歌有云：“湖南好似一碾槽，碾来碾去粉胡椒。”诚非虚语。乃不意大盗窃国，巨寇据湘，屠杀之惨，何啻扬州十日？古谚有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唐人诗曰：“忠驱义感即风雷，谁道南方乏武才！天下起兵诛董卓，长沙弟子最先来。”何况今日，吾人尚处于封建势力宰割之下乎！吾愿与三湘父老兄弟，诸姑姊妹，共同奋起，再接再励，为驱除民贼而奋斗。
  附录：
  戊午株醴之役株洲被杀人数总计
  阴历四月间，株洲战事结束后，根据当日戚友凌禄生、言玉科，郭瑞一等之见闻所得，株洲镇及湘潭县属之一都八甲、三都二甲，长沙县属嵩山镇等地区，自阴历三月二十日起至二十五日止，罹难人数共为一千二百二十一人。五月，华洋筹赈会来株放赈，一都都总周莲生，保正文敬堂等造有株洲人民罹难名册共为九百六十余人，而长沙嵩山镇不与焉。
  叶镜吾《红梅山馆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