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市图书馆

上星期回到故乡，傍晚，我沿着门前那条乡间小路散步，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菜园篱笆中的细竹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望着眼前的竹花，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我知道,竹子开花是不常见的,很多年才能遇上一回。花后不久细竹枝头便会结满麻褐色的子。子的里面是白色的，做成团子蒸熟可以充饥。传说竹子开花预示着饥荒年的到来。上天为了拯救遭受饥荒的人们,特令竹子开花结实，以助人们度过饥荒年。竹子结实后在夏天会一丛丛枯死。有人认为是不祥之兆，遇见竹子开花就把开花的竹子一片片砍掉。然而，我对开花结实的竹子却有一种感恩之情。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生活都很贫穷，按人口每人一年在生产队里分到两百斤稻谷,四两菜油,二两茶油。不过,大部分农民家里都种了红薯，因此,米饭里面掺了大量的红薯丝。晚饭常常是母亲用中午吃剩的红薯丝饭与蔬菜一起煮,吃饱了过不了几个小时肚子就饿得慌。有的上了年纪的人刚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说是躺着不容易消化。炎热夏天的晚上，蚊群像集团飞机满屋子盘旋。有的农民家里买不起蚊帐，只好让蚊子肆意叮咬。一天晚上,我去住在土砖房里的一位名叫张育元的中年人家里闲坐。他和我母亲同一个家族,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外公。只见他光着背躺在床上,而床上并没有挂蚊帐。我问他：“你光着背睡觉就不怕蚊子咬吗?”他笑着回答说：“蚊子不就是要吸血吗？吸饱喝足了它自然会离开的。”那时，年幼的我自然不明白农民终日辛勤劳动为什么还生活得那样艰苦。我亲眼看见好多人家春节刚过米缸里就空了，只好四处借粮。农历的五月青黄不接，田里的谷子还没有成熟，但夹在稻苗中生长的稗草结的稗子却先于稻子成熟。因此，稗子磨成粉做成的团子也便成了缺粮的人家充饥的食粮。一个星期天上午，读初中的姐姐和我一起提着篮子到另一个生产队的田里去摘稗子。不料我俩被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发现了。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抢过姐姐手中的篮子往地上一掼,用脚狠狠地踩个稀烂。我看见姐姐的眼里含着泪水，但我却无能为力去向那个队长讨回公道。我想到晚上或许家里人又要饿着肚子睡觉,心里酸酸的。傍晚,我从田里打猪草回来，一进厨房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这时，母亲揭开锅盖，从里面端出一大碗蒸熟的麻色的团子。我问母亲是什么做的。母亲说是用竹子结的子磨成粉做的。我用筷子夹一个放进嘴里,虽说不上好吃，但总比饿着肚子睡觉要好。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天傍晚放学回家，刚到家门口，猛然看见邻居家门前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副棺材。我非常害怕，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进了家门就不敢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邻居家年龄和我相仿的严良根的父亲因为吃了谷糠做的团子，几天拉不出屎而活活胀死了。那天晚上,隔壁传出的悲悲切切的哭喊声一直延续到下半夜。许多年过去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的耳边仿佛还在响起那悲悲切切的哭喊声。所幸的是，从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分田到户实行责任承包制以后，村里再也没有谁吃稗子做的团子充饥了，再也没有人吃红薯丝拌饭了，巧妇再也不用为没米下锅发愁了。家家户户吃的都是白米饭，村里的父老乡亲真正告别了贫穷。去年秋天，村里婕新农村,盖起了50多栋造型美观的别墅。村里修了一条宽阔的水泥路直通县城。许多家庭都用上了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有的家里还买了摩托车、农用车和小车。我应该叫他外公的张育元还健在，不过他和老伴早已搬离了土砖房，和他小儿子一起住进了明亮宽敞的小别墅。那天我又去他家闲坐，他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么幸福的生活。我又遇上了竹子开花。其实,竹子开花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母亲再也不会用竹子结的子磨粉做成团子给家里人吃了，但小时候那个晚上吃的那顿用竹子结的子磨成粉做成的团子，却让我对竹子一辈子深深地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