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父亲的梦呓惊醒了我。
“好像是谁推走了咱家的独轮车,我刚才分明听到了车轮的'吱吜'声了。”我哭笑不得地说:“爸,你现在是在城里住,不是在老家。”“哦,原来是我做了个梦。”父亲终于放心地躺下了。
那是一辆陪伴了父亲40多年的独轮车,现在仍保存在老家的柴房里,车身满是斑驳的压痕,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
父亲20岁那年,拿出半边家当,请人花了三天时间才造好这辆车。上好的木材,上好的手艺,村里人看了以后都这么说。当年,父亲就是用这辆独轮车把母亲从山外接进这个家的。
那是一个贫穷而又遥远的山村,山路崎岖,独轮车是山里通向山外唯一的交通工具,它承载着山里人的艰辛与希望,牵引着孩子们的梦想与未来。
每天,母亲早早地起床,为父亲做好饭,再另外用一个大碗满满地装好一碗挂在车头上,留给父亲中午吃。母亲提着昏暗的马灯站在大门口,照亮父亲出门的路。直到车轮的"吱吜”声远得听不见了,母亲还高高地举着灯。
到了晚上,母亲又提着灯迎出去好长一段路,去接应父亲。回家时的父亲已经用独轮车推回来了三四百斤柴火,车轮的“吱吜”声显然比早上出门时厚实沉重。灯光下,来回走了60多里地的父亲,脸上布满了喜悦和疲惫。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非常羡慕同学有四大名著的连环画。其实,我也非常清楚当时家里的窘迫,不敢轻易开口。父亲是个相当节俭的人,从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为了省钱,他甚至在集市上卖完柴后饿着肚子走30多里路回家。但是,我确实经受不住连环画的诱惑,终于向父亲开了口。出乎我的预料,父亲竟然答应我第二天一同到集市上卖完柴后给我买书天刚蒙蒙亮,我就跟在父亲的车后面出发了,父亲用他的独轮车推着四百多斤柴火行走在山间小路上。为了使车身平衡,父亲不停地左右扭动着身子变换着肩上车鞭的位置,样子非常吃力,车轮的压痕弯弯曲曲,慢慢延伸。
我的心却全然不在于此,早已飞到了30多里外的集镇,仿佛来到了宽敞明亮的书店,闻到了崭新的连环画里散发出来的浓浓墨香,沉浸在愉快' 的阅读之中…… 离家15里地后,天色大亮,父亲停下车来歇息,我这才发现父亲全身早已湿透。我傻傻地问了一句:“爸,你累吗?”父亲只是憨厚地笑了笑说:“习惯了。”在快要到集镇的时候,天公竟不作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父亲赶忙让我在前面帮着拉车子。但是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躲过那场该死的暴雨,干燥的柴火被淋得湿透了,更加沉重,任凭我们父子俩如何使劲,车轮仍死死地陷在烂泥里。买连环画的愿望这次终于没能够实现。
窄窄的车轮日复一日地在大山深处转动,经历风风雨雨,碾过春夏秋冬,那悠扬的“吱吜”声,仿佛一首古老的歌谣,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当春风再一次抚摸这里的山山水水时,宽阔的水泥路终于修到了我的家门口,小山村成了城里人休闲的好去处。
父亲已经不再需要推着那辆独轮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柴了。
我也从山里来到了城里,并且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
假日的清晨,天空瓦蓝瓦蓝,鸟儿在头顶上欢快地歌唱,溪水淙淙,调皮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我驾车回家,车轮在平整的水泥路面飞快地奔驰,穿过树林,跃过山岗,跨过小河,风儿夹杂着山里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山坡上满眼是茶树、桃树、梨树。
女儿好奇地把头伸出窗外,望着这城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新鲜世界,努力找寻着父辈故事里的记忆。
妻子兴奋地说:“这儿的景色真美。” 到家了,父亲说:“还是住在这里踏实啊。" 父亲终于决定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