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暴风雪夜的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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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瓷魂》 图书
唯一号: 140420020230000648
颗粒名称: 第二十二章 暴风雪夜的抢劫
分类号: I054
页数: 31
页码: 482—512
摘要: 辛勤刚刚走出车间大门,突然觉得胸口象堵了块石头,憋得透不过气来。接着,呼吸愈来愈急促,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铁青的面颊淌了下来。霎时,仿佛从远方的天际刮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阴霾满天……顿时,两眼发黑,心口发紧,一股腥热的血液从趾尖升腾,穿过小腹,透过心房,直逼脑门……他本能地去掏口袋内的《保险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几下,摇晃着,一头栽倒在刚刚到来的,由市公安局长,刑侦队长亲自压阵的警车旁……
关键词: 小说故事 传记

内容

夜,已经很深了。厂调度室内依然是一片灯火通明,一派紧张气氛。调度盘上的各种仪表指针象一位位忠诚的钢铁卫士,警惕地扼守在各自的岗位;各色信号指示灯欢快而有节奏地闪烁着光芒,犹如茫茫大海中的灯塔,为夜航中的舟舸指示着前进的方向。
  “一o一工程刀最后,批泥坯进窑已经四,五个小时了。两条窑先后向调度室报告,
   “火势均匀!”
   “窑温正常!”
   “升温曲线稳定!”
   “…………”
  守候在调度台的辛勤,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凭以往的经验,他意识到:在未来的八、九个小时中,若不出现意外变故,这两窑瓷的烧成便可稳操胜券了。这是关键的-举,最后的冲刺啊!想到这里,他拿起话筒,向两条窑同时下达了“继续观察,密切注视!”的指令。
   正在烧炼的这两窑瓷器,既是“—o一工程”中的最后一批.也是难度最大的一批产品。为了它们的成功,辛勤.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此时鲁大雷,刘德块,宗平,鲁莉,黄河以及肖诚和、曹云卿、徐鹏、范学伟等也正驻守在各个生产点上,与工人们一道,进行着最后的努力。辛勤本也在生产现场的,却经不住大伙的你赶他撵,只好悄悄来到这里。鲁大雷已自告奋勇地担负起这最后两窑瓷烧炼的“全权指挥’。
  紧张的神经稍许得到松弛,辛勤忽然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心口也象堵了团棉絮憋得慌。他想到门外的走廊上走动走动。于是向调度员交待了几句,接着缓缓走下了调度台。
  离开调度台没几步路,辛勤一阵晕眩,身子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差点栽倒在地。他预感到什么,赶紧掏出《保险盒》,以最快的动作倒出几粒药片,慌忙塞进嘴里。为了不迭调度员察觉而分散注意力,他侧过身,蹲下去,佯装系鞋带,作了片刻的喘息,然后艰难地直起腰,摇摇晃晃地朝门外挪出几步,一把紧紧地抓住走廊上的铁栅,随即将整个身子靠了上去。
  寒夜。天,灰蒙蒙的。,一弯冷月透过轻纱似的白雾,洒下淡淡的清辉。萧萧寒风,扫荡着残存的败叶和枯草,发出单调,恼人的“沙沙”声。
  一阵清冷的寒风吹来,辛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好了些。这才发现手中抓住的铁栅竟象冰棍般透凉入骨,不禁打了个寒颤,厂意识地缩回手。可是,刚要插进裤袋的手又立即象触电般地抽了出来。呵,那内面兜的是一叠印有各种单位名称的红字题头,挤满各种笔迹,内容的大小纸片。写在那上面的,既不是诗,也没有歌。而是企业形形色色的“关系户”,准确的说是“关系户矽中的“关系人”,扔给这位老厂长的一大堆稀奇古怪的 “难题”。其难度,不易于释解一道“歌德巴赫猜想”,其威慑,不亚于一枚枚重磅炸弹的效力。
   “唉——!”辛勤一声长叹。是忧?是愁?是怨?是愤?也许什么都是吧,他只觉得刚刚被寒风驱散的花絮又重新聚集拢来,卷回到心口,令人窒息。时而又觉得象有条小虫在心头蠕动,偷偷地咬嚼着心瓣,让人肉跳心惊的。他痛苦而又帐然若失地闭上双目,象尊瓷器雕像,任凭寒风的吹打,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
   拓当——,当——,当——……”骤然,走廊壁钟的钟声把辛勤的思绪从虚无缥缈的幻境拉回到现实中。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钟声,听起来是那样的尖刻、刺耳。似乎连那机械,呆板的玩艺也在讥诮、嘲讽他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优柔寡断,一筹莫展。
  辛勤顿时从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侧转身,扭过脸,恼怒的目光朝墙壁上的挂钟投去狠狠的一瞥。可这一瞥,他又差点叫出了声。原来挂钟度盘上的长短指针已经重叠在“12”上。它向人们告示,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
  “嗯?”向来视时间若生命的辛勤,不禁在心里犯疑。随即习惯地抬起左手腕……然而,足有十秒钟也没有放下来。只见他紧盯表面的眼睛越靠越近,疑惑的眉头愈蹙愈紧……
  “乱弹琴,才六点半嘛。简直是乱弹琴I力辛勤终于叫出了声。本来就希望是六点半的他此时对女儿前不久才给他买的这块“宝石花”更是深信不疑。他转身搬来一张木椅,正准备把挂钟的指针重新校正。忽然从附近钢厂传来一阵粗犷、低沉的汽笛声。他要往椅子上跨的腿又陡然停住。他记得,这连续的汽笛长声,正是钢厂中、晚班零点交接的信号。
  辛勤被越弄越糊涂了。不由得再次抬起手腕,直气得象学龄前儿童数数那样,用哆嗦的食指在手表表面上一格一格地数了起来:“l,2,3……6”,而当随着一道移动的大拇指在表的内向触及到发条的手柄时,他才终于猛醒过来——表,带反向了。他好气又好笑,举起拳头就要朝自己的脑袋上捣去……,不过,拳头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又戛然停止了——他原谅了自己,。原来一
  昨天的这个时候,辛勤从烧炼车间出来,满脸灰尘和汗渍地来到办公楼底下的水池边冲洗。他没有忘记首先摘下手上这块明晃晃的国产手表,他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表壳上的灰尘,接着放在耳边仔细地谛听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搁在池沿边。看了看,似乎还不放心,于是又朝里首移了移。可以看出,辛勤对这块普通的国产手表是十分珍爱的。说起它,还真有一番不寻常的来历哩!
  辛勤先前用的是一块破旧的国产怀表。那是他于解放初期为工作和学习需要,在一家旧货摊上买的。那表的制造工艺虽然低劣,但走时还准。一直伴随他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那块不幸的怀表与他断裂的肋骨一道受了重伤,差点被“革”了“命”。后来,他曾请人修过多次,尽管表已经是“元气”大伤,计时也成了“参考消息”。但他仍舍不得把它丢弃。这当然不是他买不起新表,也不仅是由于那表当年曾意外地保护过他的身体——否则他可能还不仅仅是断裂肋骨。更主要的是把它留在身边,可以-时时提醒自己想想那“文化大革命, -党和民族的奇耻大辱。但那表毕竟到了碧落黄泉、寿终正寝的时刻,每天走时误差已不再是以分秒而是以小时为单位。这下可把辛勤整苦了。为了不误第二天的工作,每天晚上临睡前,他总要有意识地把表的时针向前拨快一、二格。有时半夜一觉醒来,瞧瞧手上的表广,又望望外面的天,反复“比较”,反复“权衡”,最后还是爬起床往厂里跑去——为的是保险起见。为这事,不明真相的老伴没少数落他“抠”。有一回,老伴一核计,托人在“地下市场”给他买了块三十元的“西铁城”。谁如老头一见,大光其火。又是批评老伴“思想落后”,又是责备老伴罐办事糊涂”。硬是逼着她把表退了。正好在这之后不久,有两件事给辛勤造就了戴新表的机遇。一是市某部门把他那块饱经风霜的怀表征集去“博物馆”做“历史纪念品”了。二是当时还下放农村的女儿因创作并演出一出名为拓瓷工怀念周总理”的舞蹈,而荣获省业余文艺调演一等奖,得了一百三十元奖金。女儿一寻思,便去百货商场买了这块“宝石花”,送给父亲作纪念。辛勤得知这个情况后,笑得嘴都合不拢。二话没说,高高兴兴地戴上了这块用他的话来说是“人宝家珍,的新表。
  辛勤把手表放好后,拧开水龙头,正要冲洗。突然,只见彩绘车间丰任手里挥着一张纸片,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
   辛勤心里一怔。“出什么事了?”忙问。
  “职工自、自杀……这是集、集体……遗书……”车间主任扬起手中的纸片,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啊,集体自杀?刀辛勤一听,人都快站不住了。
  “不、不是,是……”车间主任越急越说不清。他一跺脚,缓了缓神,这才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
  “一个多小时以前,我正在车间检查贴花质量,有位青年女工死死缠住我,又是哭又是骂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劝她有事好好讲。她反倒越骂越凶了。听了半天,我才终于弄明白她在责怪我为什么不给她生育指标。我一面向她宣讲有关文件、规定的精神,一面对她解释说摹 ‘你通过走后门早婚,这本身就是错误的。若是早生,影响更不好。再说,生育指标是由街道计划分给的,工厂并无随意增减的权力。’可是,我说了半天,她根本不听。还振振有词的说,孙森副书记亲口对她说过:‘我这里没问题,就看车间是不是卡你!'最后,她竟耍起泼来。+闹得整个车间象锅烧糊了的粥。大伙都丢下手中的活不干,象看‘灯’似的围了个内三层外三层。我一看这情景火了,于是批评了她几句。谁知她气怵怵,骂咧咧的,双手一捂脸就跑了出去……”
   “乱弹琴!”辛勤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喏,刀车间主任把手中的纸片递给辛勤,接着说:“这是她在集体宿舍更衣时留在桌上的一张遗书,刚才两个下中班回房的姑娘发现交来。那上面说,因领导迫害她,她活不下去了,要以死来抗议!……现在她人已不知去向!”显然,由于紧张,车间主任额头的汗珠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滴。惶恐的目光紧紧地盯在辛勤脸上,焦急地等待着老厂长的指示。
  “娘的。”辛勤的牙帮咬得紧紧的,忿忿地骂道。接着一挥手,大声说:“让她去吧。你甭管!”车间主任满腹惆伥地望了望老厂长,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没出声,接着慢慢地转过身,缓缓地移动着脚步…
   “你回来——!”车间主任没走出多远,又听见了老厂长的唤声。
  辛勤就是这么一个人。火头上他有时会不顾一切,但一转眼又能很快控制自己的感情,甚至会立即后悔自己的行为。就这样,粗暴和温柔,简单和细腻,在他的身上表现出和谐的统一。这前毒大概属于他的原本——“窑里佬”出身!而后者则来自党的多年教育——一个共产党员的修养。
  就在车间主任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辛勤的脑子里又象过电影似的出现种种闪念。作为一个老厂长,他从来都是把厂里的职工看做是自己的亲人,象疼爱自己的子女那样,疼爱那些个小青年。他爱小青年们的聪明、能干、有朝气……。当然,象这位青年女工一类人,他除了爱,还有恨;恨铁不成钢呵!
  此时,对于这位青年女工的要自杀,辛勤他并不尽相信。但他还是宁愿从最坏处着想。这是因为:如果真的出了事,作为一厂之长,自己怎么对得起孩子的家长呢?而且,假如情况一旦是那样,又将会给党在人民群众中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呵!在时下因党风不正,而使党的威信受到损害,以至产生局部的,某种程度上党的干部和人民群众情绪上不很协调的情况下:一部分人可能会相信某些别有用心人说法——共产党(他们还不止是说共产党的干部)逼死人命!因为大多数人并不明事情的真相,我们也,不可能去一一解释。当然还有,工厂出了人命,厂子领导就会因各种各样的压力而抬不起头,刚刚好转的生产秩序又将打乱,尤其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甚至还想得更远,更深:在这尽管已根本不同于“四害妒横行对期,但毕竟还不是法律不能开后门的今天,或许有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者?将此事歪曲成“渤海二号”钻井平台翻沉事故那样的性质,借机闹事和对眼前这位无辜的车间主任,甚至更多的各级领导起诉…
   “你先回车间去安顿一下大家的情绪。千万不能因此影响‘—o一工程’1”辛勤向车间主任交待。“然后马上来我的办公室开个有关方面人员参加的联席会,具体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做法1"他接着吩咐。说完抓起搁在池沿上的手表,连反顺都没注意,胡乱地往手腕上一套,便匆匆离去…
  后来的情况哩?说起来也真够荒唐离奇。为防止意外,拯救那位声言自杀的青年女工于千钧一发之际,辛勤亲自主持的联席会一结束,白玉江厂从紧张的生产一线抽调的几十名干部、工人,立即兵分三路。一路去女方亲戚朋友家寻觅,一路去瓷城所有车站、码头、机场堵截,还有一路则租船顺白玉江而下数十里,以打捞轻生者的尸体。司是,折腾了大半宿。那位青年女工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早上七时半,各路人马重新会集厂会议室,正在研究下一步棋。忽听得瓷城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正播送一则《寻人启事》。《启事》全然一派“官方”语气。云:“白玉江厂个别领导因作风专横、工作失职。导致该厂一位青年女工欲轻生而下落不明,请全体市民协助查寻踪迹……”辛勤一听,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可还没等他从激愤的情绪中反应过来,又听得从窗外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他意识到什么,赶紧跑出去一看,只见厂门内外人山人海,挤满了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人群……原来,这个弹丸小城的市民们听了广播中的《寻人启事》之后,倒是没有多少人想着如何“协助查寻”的事情。随之出现的却是另一个情景:震动最大,反映最快的是白玉江厂职工的家属、亲属。其次便是那些连死老鼠扔在街上都要围观老半天的“好热闹者”。当然,更是乐煞、忙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下的场面正是由那些父母来厂拉子女回家、妻子哭着拖丈夫归里,还有幸灾乐祸者的巧妙表演“合成”。闹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生产、工作都没办法进行。气得鲁大雷舞拳弄腿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似乎要跟谁拚命。刘德块等人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向这一群解释一番,一会对那一伙劝说一阵。但骚乱的气氛仍无转机。
  辛勤倚靠在一根电杆上,愤怒得连气都喘不出。正在这时,去电台找老同学打听情况的宗平匆匆而来,告诉他事情的“内幕”。原来,那位声言要自杀的青年女工正是侯云春的弟媳妇、市公安局长的闰女。当局长大人得如女儿“失踪”的消息后,既小去找人,甚至连情况都没问清,第一个举动便是去电台找台长要求广播寻人,同时递交了由他亲笔起草、并由市政法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签发的《寻人启事》。事情至此还罢。其实那位女工已经在早上六点多钟,便被侯云春在一个家庭舞会上寻得。而电台广播《寻人启事》才是七点半钟的事情……
   宗平的话还未说完,侯云春果然领着那位青年女工进了厂门……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骚乱也随即得到平息。被捉弄、污辱、暗算的白玉江人,出于对当事人的义愤和对阴谋势力的反击,以辛勤为首的厂务会和党委会当即作出决定:开除那位青年女工的厂籍……
  就这样,辛勤又是一天疲于奔命,忙得连时间都搞不清,以至表带反向了都没在意。
  无穷的烦恼,象千万根乱麻织成的恢恢巨网,紧紧地勒住辛勤的每一根脑神经和每一块干瘪的肌肉,使他忍受不了而又挣脱不得。他掏出一支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卷烟,点着火,大口大口地猛吸起来。企图用这当中据说能致人麻醉的“尼古丁”将自己麻醉过去一一哪怕是短暂的一瞬也好。哪知,吞进肚子内的浓烟非但没有把他麻醉,反倒把一股股呛人的胃酸反卷了出来。辘辘饥肠使他想起,这一整天,自己除了利用中午上下班的间隙到食堂买了几个馒头,在几个车间一边转着一边吃以外,再也没吃任何东西了。
  月亮悄悄地隐进了浓黑的云层,静静的夜空中只有寒风的嘶鸣。辛勤已独自在走廊上站了多时,感觉有些累,身上也有点冷。于是又转身进了调度室。
  调度员见老厂长的气色很不好,连忙搬了张藤椅,要他坐在一旁休息。辛勤没有推辞,接着又从裤袋内掏出了那卷纸片……
  辛勤几乎每天都要收到这样一叠由秘书转来的“关系户”的来条。而且随着“一O一工程”的进展,这类东西愈来愈多,愈来愈勤。他为之苦恼,愤慨,而又无法抵制和回避。有时他还会奇怪地感到“需要”。因为从这些“关系户刀的来条中,你可以象读“文革’的传单,小报那样,顺看反悟。从而预测到下一步可能遇到什么问题,应该做些什么准备……辛勤一张张翻阅起来:瓷器内销公司经理在说到同意考虑“一o一工程”特级以下产品的收购问题时,打了个要厂里送他女儿外出进修的“招呼”,银行信贷科长表示,在目前贷款数额有限的情况下,他愿意为“-o一工程”的下期建设“尽力”,同时,“顺便”提出了要白玉江厂将其长期病休在家的妻子转为“代干”使用的“条件”,接下去是公共汽车公司,街道办事处……
  随着急速翻动的纸页,辛勤的脸色由黄变紫,由紫而青,呼吸也变得愈来愈急促……“砰!”他终于压抑不住满腔喷吐而出的怒火,一拳使劲擂在旁边的桌子上。
   寒风吹刮着窗户的破纸,悉悉嗦嗦地如诉如泣。
  由于激愤,辛勤觉得异常地烦躁和闷热。他走到窗前,解开胸前的纽扣,倾身正要推开窗门。突然,脸上触到一张油丝丝的东西,痒痒的很不好受,眉毛胡须也好象被什么连锁、绞缠在一起,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他恼怒地抬手一抹,却又什么也未摸到。他终于意识到是钻进蜘蛛网了。触景生情,他不禁想起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首讽刺诗。诗的大意是: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好比一张纵横交织的蜘蛛网。聪明人与世无争,在网的经纬线上自由来往,愚蠢者事必认真,最终不免跌入网的孔洞,痛苦挣扎,不能自拔!……
  关系,对他这样一位吃了几十年“官饭”的老厂长来说,早就深知它的全部含义和因此可能带来的得失利弊。无奈他在这方面的功能实在是“先天不足”且又“后天无补”。因而总是与“经纬线”无缘,而每每与“孔洞”相伴…
  辛勤再次颅身推开窗门。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寒风裹着雪花纷扬飘洒,搅得周天迷蒙。莽莽如浪涛拍岸卷起万千白花。风雪中,只见院中的一棵红梅,枝干挺拔,亭亭玉立,全然一身傲然正气。眼前的景致又不禁勾起他感慨万千:啊,冬梅!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讴歌赞美的永恒主题。百丈坚冰不能损你肌骨,漫天风雪难以掩你俊俏。在冰雪封盖的严寒下,你洁身自好,身体力行。依然是那样的阿娜多姿,朝气蓬勃!”
  辛勤被深深地感染和激动了。他猛地把手中的纸片撕得粉碎,用劲甩向茫茫风雪之中……
  辛勤正在凝思退想,鲁大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连呼:“老厂长,快!快!”
  辛勤心里一紧,正要询问。鲁大雷接着递给他一张纸片。他疑惑地接过一看,原来是老伴的《病危通知书》,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他已经二天二夜未进家门了。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老伴就巳发病。这些天,在陶瓷职工大学念书的星子去外地实习,女儿小倩又正好去省城参加一个表彰会议,为此,他曾经交待过邻居,请他们帮忙照应一下老伴的病。没想到…
  辛勤拿着《病危通知书》的手在发颤,心里更是象刀割似的难受。几十载朝夕相处的恩爱夫妻啊I老伴为他,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心。而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想到此,止不住苦涩的泪水滚滚而出。他真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向老伴身边,给她带去问候,带去安慰,还有忏悔p要告诉她,待他退下来之后——这不遥远,也许就是一、二个月之后的事情——他要好好地陪她逛逛公园,看看电影……以弥补作为丈夫几十年的欠“债”……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的奇特,愈是已经失去或即将失去或担心失去的东西,愈会加倍地感到它存在的价值。辛勤再也没有比此时更牵挂,思念老伴的了。要不是因为“一o -工程”……想到眼下的“一o一工程”,辛勤又不禁犹豫了。鲁大雷见状,急得又搡又推,最后几乎发了脾气。辛勤想了想,交待了一番,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了调度室。可还没走出厂门,他终又陡然止步,车转身,朝车间方向去了……
  这也是辛勤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了。离厂前,再晚也一定要去车间转转。似乎不这样心里就不放心,不踏实。尤其在这“一o一工程刀的节骨眼上,又是深夜班。青年工人好打瞌睡,老工人精力也不济。稍有麻痹就可能发生质量、设备以至人身事故。平时他在家睡了,也往往是心吊着厂里,迷迷糊糊睡上一会,爬起床就朝厂里跑去。尽管因为这,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说成是“资本家监工头”和“反革命狗特务”,而吃了不少皮鞭,铁棍和拳头。但是此后,他并没有因此而稍有“收敛”。他是属于那种愿意“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类型的。
  辛勤回身走了才没几步,迎面碰上了正值夜班的几位中层干部。他们是厂保卫科长、汽车队长、劳资科长,财务科会计师。几位中层干部正要找老厂长,不期而遇。便立即把他团团围住。
   “有事吗?”辛勤忙问。
   “是这样,”保卫科长于坚抢在前头说摹 “厂里的值勤民兵刚才抓住几个盗窃瓷器的。所窃瓷器全是‘一o一工程’的主件产品,价值数以干计……"“你的意思——?”辛勤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
  “哦,因为……这其中牵涉到市公安局刑侦队长的儿子,他刚才还来过电话联系。所以……”保卫科长支支吾吾。罐我是特地来请问您的。我……”
  “问我?”辛勤一听就来气。“前不久一位老工人仅仅因为拿了一只碗,就被你们大张挞伐,兴师问罪。你们在那样做以前,可曾问过我?我再问问你:厂里设个保卫科(养着你们七、八个大活人是干什么来着?难道你这个保卫科长仅仅是以保卫自己的老婆孩子为己任?”辛勤连讽刺带挖苦,火气越来越盛:拓公安局刑侦队长的儿子又怎么啦?你听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办不好我要办你! ”
   保卫科长涨红着脸,大气不敢出,赶紧缩了回去。
   “你呢?”辛勤又望着汽车队长,问。
  “市粮食局下了个通知,要各厂明天一大早派出三辆载重汽车,义务突击运粮一个星期。我说明目前‘一O一工程,运输任务太紧,要求先去一辆。可他们硬不同意。电话中还大发雷霆,说必须按通知办事,车子一辆也不能少。否则要实行经济制裁,;同时停止给厂里供粮1力汽车队长愤慨地一气说出。
   “真的只能抽派一辆吗?”辛勤严厉的目光停留在汽车队长的脸上。
  “真的。”汽车队长点点头,肯定地回答。罐还是刚刚才修好的。”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好。那就先去一辆! ”辛勤愤然说:“你给他们再挂个电话,就说是我说的。我们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他们敢无理断粮,我就敢领着数千职工上他粮食局去造反!”拓你说吧。砂辛勤接着点到会计师。
  “今天白天,厂里一下子接到七,八份《征费通知单》。”会计师手中捏着一叠单据,一张张翻动着。说:“喏,这是市政建设要的募捐费,这是环保局分派的绿化费i这是工商局摊给的市场管理费,这是商检费,抽查费、打疯狗资助费……”
  “够了!”不等会计师说完,辛勤怒吼道:“娘的,上下左右都朝工厂伸手。天天叫‘工作重点转移’,‘转移’。难道就这么个转法?这叫转嫁,嫁祸于人1照他们这么整,甭说到二OOO年实现‘四化’,就是两千年也休想I"他接着吼声道:“钱一分不给,他们爱怎么的怎么的1”
  最后只剩下劳资科长了。他惶恐地望了望正在火头上的老厂长,低声嗫嚅道:“今天,有不少职工找我闹调动……”
   拓因为什么?”辛勤一听,迅急追问。
  “隔壁那所学校由于我们厂没给他们校办工厂的泥坯搭窑。所以,校长以‘工厂应该自己办学’为由,亲自在会上宣布,将在该校就读的我厂职工子弟全部退学1棘劳资科长如实告之。
  “那位校长是不是共产党员?”辛勤怒不可遏地,罐假如是,我明天就拉他上‘纪委’。‘纪委,不行上法院!”
  “还有,”劳资科长接上说:“市煤炭分公司的伍经理几次来电话催逼、责问。说是孙森副书记早就答应让他那位‘顶替’进厂的‘四公子’学开汽车的。就因为您从中作梗,阻拦……。倘若再要顶着不办,他就……”
   辛勤听了,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辛勤再次从厂门口走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钝了。
  寒风阵阵,飞磬纷纷。昏黄的路灯下,偶尔有几个匆匆过往的行人。人们安睡了,整座城市都安睡了。
  毕竟是奔六十麟队了。这持续两天两晚的.连轴转,激偾。苦恼,紧张,劳累,加上十几个小时粒食来进,还又偏偏赶上老伴闹出这么凶的病。辛勤感到两条腿沉重得象灌了铅拟的,脑袋里象钻进了群蜂子“嗡嗡”作鸡。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恶心盲随即整个身子也象气球似的彝飘起来,沉下去……一种不祥之兆立即将他提醒,他下意识地从衣袋内掏出6保险盒》,将仅剩的几粒药丸全部倒进了嘴里。这在此之前的十几个小时内,已经是第三回了。心脏病发作如此频繁,如此凶猛)开创了辛勤病史上前所未有的记录,以至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吞下药丸后,罐冬冬妒乱撞的心脏似乎有了些缓冲。蹲在地上的辛勤缓缓抬起头,隐约看见不远处有块石墩,于是颤巍巍立起身,接着一咬牙,使劲奔出几步,一屁股坐了下去……“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底下的石墩比在市里开会时坐的弹簧沙发还要柔软,舒适。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吃力收拢腿,把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下……
  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的似乎在编织着一张永远编织不完的尼龙网。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象一伙阴险的刺客,偷偷地包围了正在小憩的辛勤……
  辛勤睡得很沉。他正在做着一个离奇可怕的梦6他梦见有无数只硕大的黑手,正从高空中向他打来。他躲避不及,一声惊呼……
   “喂!”身后传来—严厉的吆喝声:“干什么的!”接着,有一双缺钳般的大手从背后使劲地钳住了他的肩胛。他挣扎了一下,用手揉了揉眼睛i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怎么坐到这公安局看守所的门口进入梦境。钳住他肩胛的正是看守所的一位若公安警。这时,公安警也终于看清了这位瓷城有名的老厂长。不禁哈哈大笑,打趣地问:“怎么了?老厂长,半夜三更的被者伴赶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前来投案自首的罪犯哩!……”
  “呵,……不不。”辛勤显得有些难堪:“我正在等人哩!”他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面说:“谁知等着等着就睡上了。嘿嘿……”他编了个谎,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起身走了。
  辛勤刚才无意中歇了会,感觉精神好了些。心里惦记着老伴的病情,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匆匆向医院赶去……可没走多远,又仿佛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只见刘德块气喘吁吁,颠颠地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老厂长,不好了!,不好了!”刘德块人末站定,先嚷开了。
  辛勤的心猛地往上一提。“怎么了?”他抉住刘德块的双肩,着急地问。
   “窑、窑里出大事了!……”刘德块脚…跺,说不下去了。
   拓啊!刀辛勤象触电般惊叫起来,拉着刘德块就没命地朝厂里跑去……
  原来,昨天上午,煤炭公司利用汽车司机不识煤质的弱点,将掺有大量矸石、灰粉的劣质煤炭发给了白玉江厂。由于上午进厂的煤炭压在煤堆的底层,所以直到刚才使用时才发现。为此,鲁大雷火速驱车赶到煤炭公司煤场说明情况,不料贾场长却以“煤炭出场,概不负责”八个字把他拒之门外。鲁大雷又连忙返身,好不容易在孙森家的麻将桌旁找到了那位“煤霸”。翻煤霸o.听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以“情况不明,不好作主”为由,推了个一千二净。为此,鲁大雷气得把他们的麻将桌都掀翻了,只是一忍再忍才没打人……刘德块得知情况后,便心急火燎地追回了老厂长。
  辛勤与刘德块一路风风火火赶到烧炼车间时,只见里面因满了人。宗平蹲在地上,正默默地思考着什么1鲁大雷则急得象头困兽,围着两条窑直打转转多鲁莉、黄河以及其他一些干部也和工人们一起,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在紧张地商量、议论…
  辛勤首先来到窑前,打开窑门一一认真察看了一番,接着向旁边的操作工人仔细询问了情况,又到仪表台查阅和分析了运行记录,描绘出“升温曲线”后,果断地作出了用汽油拌煤助燃的决定。紧接着在车间办公室召开了一个包括各方面代表在内的紧急碰头会。
  正在这时,孙森的女儿雯雯扶着正在病中的母亲,满脸汗珠,一身雪花,急匆匆走了进来。母女俩把辛勤喊到一边,口还未张,就已经泣不成声。随后告诉了她们刚刚在家听到的几位阴谋者的议论……
  原来,“煤霸”的这一做作是早有预谋,早有准备的。这张“网”纵横交织,盘根错节,横的连着白玉江厂的孙森等人,纵的通向“上级”。而且,更大的阴谋还在后头……辛勤在听了“通报”之后,情绪却显得异常地平静,更觉出了自己身上的重担和责任。在送走了雯雯母女俩之后,他又回到了车间办公室。
  紧急碰头会上,大家开始设想出多种补救方案,都终因种种缘故而搁了浅。
   时间在“嘀嘀嗒嗒”的钟表声中,秒秒分分地急速逝去……
  汽油助燃,毕竟是权宜之计。时间稍长,窑温将变得无法控制。据宗平测算结果,两小时之内,若不采取有效措施,两窑数以万件计的瓷器将全部报废!
  “一0一工程”急需优煤1订瓷生产危在旦夕!与会者焦急的目光集中到老厂长身上。辛勤感到一阵阵揪心似的难受,忿忿地来回走动,苦苦思索着出路……
  突然,辛勤停住了脚步,反身面向众人,目光中燃烧着火,嘴巴里吐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拓抢!”
   与会者听了都愣了神,全为老厂长这一出乎意料的决定而震惊!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做了。”辛勤的表情是痛苦的。“只有抢,到他煤炭公司煤场去抢煤! ”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是不是向市委请示一下?”有人疑惑地发问。
  辛勤摇了摇头。说:“周陶同志出国考察还没有回。……”他没有接上说下去。话一转:“再说,这深更半夜的,关关节节又那么多,怎么样也来不及!”
  “这……”一位车间干部立起身,害怕地。“俺赞成!”这时,鲁大雷唬地站了起来,挥动铁柱般的手臂,吼声道:“抢他娘的!”他接着走到辛勤面前,焦急地恳求道:“老厂长,这事您就交给俺老鲁去干得了。您尽可一百二十个放心!”
  辛勤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大家,平静地说:“这事是我个人定的。由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他的态度显得诚恳而又坚决:“也正因为如此,我决定自己亲自出马!”他接着说。
   “老厂长……”宗平,鲁莉、黄河眼里含着泪水,同时站起身。
  辛勤感激地望着他们,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有多少‘光景’?再说,为干‘四化’进.厂监狱,到时还得为我平反改正!”
  辛勤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位小青年突然站起身。他一看,是黄小亮。黄小亮向前踉跄几步,一头扑倒在老厂长的怀里,“哇”地哭出了声:“老厂长,您不能去,大家不能没有您啊!您就让我去吧!我反正是……”
  辛勤百感交集地抚摸着黄小亮的脸颊,几颗滚烫的泪珠随即滴落下来。动情地:“好孩子,你的心我领了,但是你一定不能去。你在他们眼里是有‘前科’的人哪,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老厂长,”这时,刘德块走上前,激动地抓住辛勤的双手,颤声地:“我老刘当干部几十年,胆小伯事,做不起人。今天,我愿豁出这条老命。您就发一句话让我去吧。我求求您,求求您……”
  “我是生产科长。要去该是我去!”肖诚和一面脱着衣服,一面大声地嚷嚷。“我去!”几位科长争执着。
   “我去!”老工人站起了身。
   “我去!”又站起一排青年工人。
   “…………”
  “谢谢大家!谢谢同志们!”辛勤热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样吧,刀辛勤思索片刻,接着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你,”他指着鲁大雷和刘德块:“留下继续组织和指挥生产。”他再度望了望大家,说:“你,你……还有你,”他接着连续点了十几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你们跟我一道去。但一定要守纪律、听指挥。特别注意不要损坏公共财物,更不许伤人!”
   小伙子们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个乐滋滋地开始了行前的准备。
  最后,辛勤在宗平、鲁莉和黄河等人面前站定。亲切地,说:“也请你们多辛苦一点。要加强检查,密切注视窑内动态。如果一小时内我还赶不回,就指挥大家把托坯用的杉木料板投进窑内。要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坚决保住这两窑瓷器!”
   众人们流着泪,认真地点了点头。
  辛勤走到窑前,打开窑门,再次察看了一番。就在即将离去的一刹那,他突然象神经质似地,面对整装待发的“抢煤”队伍厉声吼起:“我是厂长,你们都得听我的1我点到,谁去抢煤,谁就得老老实实跟我去1……”
  人们听了老厂长这莫名其妙的吼声,起初一惊,但又很快明白过来。老厂长为防止不测,保护大家,着意把全部责任和后果独自挑起,因而要演出这样的“戏”。在场的人无不流下辛酸,悲愤的泪水。宗平竞蹲在地上呜咽个不停。
  车间门口响起了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辛勤象一位出征的老战士,再次检阅了一下自己的队伍。接着带领大家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夜色中,黄小亮和另一条黑影,趁人们不注意,悄悄尾随了上去……
  北风象野兽般地咆哮,摇撼着高楼大树,飞雪如无边的银色洪峰,似乎要把整个城市吞没。
  三辆十轮大卡车发出沉重的轰鸣,分别载着辛勤和十几名“抢煤”战士,驶离厂门后,立即象三支离弦的箭,扑入漫天风雪之中。
   市煤炭公司煤场位于瓷城南郊有名的游览胜地——“太白园”的附近。此时,坐在驾驶室内的辛勤,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也是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进发的也是同一个目的地……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清朝末年,有一外地瓷商在瓷城开瓷行,赚了一大笔钱,便大江南北四处游玩起来。一次他到上海“大世界”游艺场,看见拓大世界”内游人络绎不绝,心想此项生意可真是一本万利。于是回到瓷城后,他立即在城南购置了十几亩地,盖起了一座大酒楼。又从家乡运来上百种花卉鸣禽,在酒楼后面建起花园。园内有南北眉之分。南园种花种树,北同养鸣禽、金鱼。园内四季花开不败、百鸟争鸣。令游人目不暇接。为招徕更多游客,瓷商后来又用重金请来瓷城雕塑名家,在酒楼现场捏雕了一座李太白醉洒侧卧的瓷雕像。同时把花同正式起名为“太白园”。传说瓷商开酒楼,花园又赚了一笔大钱。接着又在
  “太白园”的旁边,即现今煤炭公司煤场位置,开设了一家若大的粮行。那年,由于天灾人祸,粮食特别紧张。瓷商一看有机可趁,便抢购市场,搞起屯积居奇。准备来年春上再抛出,捞它一笔。市民们忍饥挨饿,惨况不忍目睹。为拯救饥饿的父老兄弟于生死线上,辛勤串连几个“兄弟会”组织,带头打起了“派头”,抢了粮行……
  三十多年前抢粮,三十多年后“抢”煤。同在一个地方,同是发生在辛勤身上。历史呵,你不感到可笑、荒唐?你不觉得惭愧、可悲,脸上无光?!
   辛勤在沉痛的回忆和思索中,终于来到市煤炭分公司煤场。
  这是个占地数十公顷的露天煤场。一面临江,三面高筑围墙。围墙的上端安有一千二百伏的高压电网,汽车和行人必经的大门地磅底下,设有灵敏度极高的报警装置…¨
  此时,十几盏高功率的探照灯,在黑色的夜空中相互交织着,频繁地扫描。强烈的光柱把整个煤场照耀得如同白昼;一座座小山似的煤堆,按煤质和用途,分门别类地一字儿排开。每座煤堆前停有一辆“抓爪式”装煤车,象一个个威武的卫兵,警惕地护卫着煤堆,值勤人员臂佩红色袖套,头戴滕帽,手持铁棍,在煤场内不停地穿行巡查……如此警戒措施,可谓森严壁垒!使人看了,未免觉得有些过份。进而生疑:它的主人是否在有意识地向人们显示他的阔气和威风?否则,他本可以将这当中许多不很必要的耗费,去建造室内仓库——哪怕是简易工棚也好——以免这些宝贝疙瘩似的煤炭长年裸露野外,经受风吹雨打之苦,还有,向来守备松懈、经常被窃的煤场,今天为何如此大军压阵,草木皆兵?……
  辛勤向司机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之后,独自下了车,直奔大门警卫室。他在警卫室的用作暸望的小窗口上轻轻地叩了叩。不一会,窗门打开了,,接着从内面探出一个明晃晃的脑袋。
  “谁呀?”门卫老头警惕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辛勤。疑惑地问:“都这么晚了。有啥事哇?”
  辛勤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傲然地望着老头。做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我是新近调来公司工作的。我叫赵大成!”
   “啊——,赵副经理,是您哪?!”老眼昏花的门卫老头稍一思索,猛地记起前几天参加的一次全公司职工大会,为的就是迎接省公司派来的,一位叫做赵大成的副经理。当时他离得远,加上与赵副经理握手道贺的人又多,因此没怎么看清。
  “看我这老糊涂的,都差点没认出您!”老头歉意地笑着,忙不迭地说:“请您稍候一会,我这就去开门!”
  “好吧。”辛勤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和蔼地:“请您老把大门也一道打开吧,我带了车。”
  “好的,好的!”老头想当然,副经理深夜察访下情,还有不坐小车的?接着拿了钥匙,连忙起身。他有些感动了,副经理年纪一大把,天寒地冻的还惦记着这个煤场。他来这里做门卫工作也有十几年了,遇上这种新鲜事儿还是头一回。以往,莫说是经理,就是科长,办事员也没这样做的呵!
   两扇沉重的大铁门被徐徐打开。几乎是同时,隐蔽在大门不远处的三辆卡车鱼贯而入,径直往煤堆冲去!
   “大车?……”门卫老头见此情景,不觉有些困惑。
   正在这时,煤场贾场长听到响声,从警卫室的里屋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突然,他发现大门洞开。再一瞧,已有三辆载重卡车开进了场内。不禁大惊失色!凶狠的目光旋即投向门卫老头,厉声地问:“怎么回事?!”
  “是,是公司的赵副经理。……”老头始觉有诈。在这位凶神般的上级面前,他战战兢兢地,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赵副经理?”贾场长更觉蹊跷。“他在哪?”紧接着问。
   “在这!”这时,辛勤从阴暗处大步走了出来。
   “是你?!”
   “怎么样,没想到吧,我的贾副主任!”
  贾场长听到昔日称呼,心里“咯登”一惊。随即又恢复了原形:“你们要干什么?!”
   “拉优煤2”
   “手续呢?!!”
   “我给你们伍经理讲好了的!”
  “讲好了?”贾场长一声奸笑。说:“别骗人了!刚才伍经理还给我挂过电话哩!”
  辛勤听了,气得浑身颤栗。他竭力克制自己,平静地说:“他也是刚才给我们开的条。就在你们的‘刚才’之后。”他接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故意在贾场长面前晃了晃,揶揄地:“莫非你连伍经理的笔迹都认不出?”
  “拿来吧!”贾场长看对方“理直气壮”一本正经的样子,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进屋看还来不及?”辛勤故作生气,说完径直朝警卫室走去。贾场长迟疑了一下,接着跟了进去。
  进屋后,辛勤突然车转身,狠狠地盯了贾场长一眼,接着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后是如雷贯耳的吼声,拓你们煤炭公司到底是共产党开的还是国民党开的?I为何如此横行霸道I凭什么整治我们……”
   “凭什么?”贾场长得意地笑着。骄横地,“就凭我们的权力!”
  “恶霸!蛀虫I地痞1,辛勤愤然地骂道,气势越来越凶,声音越吼越大。他见贾场长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又点着他的鼻子补了一句:“你姓贾的更不是个玩艺!”
  经辛勤这么一刺,贾场长果然又暴跳如雷。只见他双目圆突,拳头捏得紧紧。只因面对的是瓷城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厂长,迟疑了一下,才没有把拳头捅过去。不过,作为向来就是“人上人”的贾场长,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跳老高,唾沫四溅,喊露的声音就象拖拉机排放废气:“你、你给我退出去!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你放屁!”辛勤着意刺激。
  顿时,警卫室内,你吼我叫,擂桌子,打板凳。那炸雷般的声响,几乎要掀开屋顶。
  正在煤场内巡查的十多位值勤人员听到吵闹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都循声纷纷朝警卫室奔来……
  与此同时,三位卡车司机敏捷地跳上装煤车的驾驶台,迅速启动了吊臂……黄小亮趁人们混乱之机,用预先准备好的工具,绞断了电话线,切断了煤场与外界的通讯联系。接着拎了根铁棍,悄悄地潜伏在警卫室的窗台下。为保护老厂长的安全,随时准备出击……
  警卫室内,辛勤被十多位值勤人员团团围住,双方对峙着。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辛勤见自己的目的已基本达到,开始缓缓地朝门外退去…¨
  “不能让他溜了!”辛勤刚退到门边,贾场长一挥手,大声地吆喝着下属。
   几位彪形大汉一听,撸起衣袖,眼冒凶光,脸露杀机,就要上前……
  “哪个敢动!”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小亮一个“鹞子翻身”,腾地跃入屋内,高举铁棍,大吼一声。
   “啊——,黄斑虎!”有入认出了黄小亮,惊叫起来。
  “是我!大家可都认得?我就是那个曾经把烧红的木炭搁在腿上都不吭一声的黄斑虎!”黄小亮傲然地拍着胸脯。趾高气扬地说:“谁敢动我老厂长一根毫毛,我就先把他砸成肉饼!”他虎视眈眈地朝前走了几步,接着说:“我先把话挑明了。我黄斑虎可是活着一竖,死了一横,跟谁拼了都合算I"说完,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铁棍。
  众人听了,吓得直往后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贾场长,顿时面如土色,慌忙朝里屋溜去。
  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所惊骇的辛勤,这才如梦方醒。他生气地走上前,一把死死抓住黄小亮高举铁棍的手臂,厉声说:“不许你胡来!”
  黄小亮知道老厂长误会了,忙侧过身,低声细语道:罐我是吓唬吓唬他们的。你没见这‘铁棍’?塑料的!”说完,又故意将手一甩,大声地:“这事与你不相干。我姓黄的敢做敢当。从不连累他人! ”话毕,把辛勤一把搡出门外,自己也顺势跳了出来。继而一个急转身,把门“砰”的一声关紧。接着,从衣袋里掏出刚才从大门铁环上摘下来的大铁锁,“卡嚓”一声锁了门。
  黄小亮的这一连串举动,仅仅发生在短短的十几秒钟时间内,干净、利索,迅速、准确。包括贾场长在内,被关在屋内的十几个人都惊呆了。待他们缓过神来时,屋内顿时乱成了一团糟,打门的,敲窗的、吵的,骂的……贾场长则使劲地摇着电话机,“喂喂——”地嚎叫个不停….
  黄小亮乐颠颠地来到窗下,望着屋内的场面,又举起铁棍板着脸,呵斥道,“咆胞,还不自在呀?莫非硬要吃我的铁棍不成?1"
   屋内顿时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辛勤从警卫室出来后,刚要向煤堆走去。隐约看见一位青工背着一个什么人匆匆跑来。心里一惊,慌忙迎了上去。
   “谁?刀由于没有灯光,背上人的面容看不清。辛勤忙问青工。
  “我也没看清。”青工回答说。接着激动地告诉辛勤:“刚开始进来时,他一个人跑在最前面,首先切断了探照灯的电源。接着又只身向那些值勤人员冲去,故意把他们全部吸引走了。待我们再次发现他时,他倒卧在煤堆旁,已经是浑身伤痕,人事不省……”
   “啊,”辛勤感慨地,随即俯下身子,轻轻地摇晃着那位趴在青工背上的伤者。问:“醒醒,醒醒,你是谁?……”
  “我……”良久,伤者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声音:“一个……前来……仟悔……仟悔的罪……罪人……”
  “侯云春!”辛勤不禁一惊。眼眶一阵发热,忙令青工:“快,快将侯支书送附近医院急诊!”
   青工背着侯云春,飞也似地跑着,出了大门……
  不一会,满载优煤的三辆十轮大卡车也开了过来。黄小亮跑过来,搀扶老厂长进了驾驶室。返身爬上后面的车箱。接着把大门钥匙,还有那根翻铁棍”,一道扔向还在那里发痴发愣的门卫老头的脚下,一声得意的“拜拜——!”随车扬长而去……
  前后用了仅仅不到五十分钟的时间,“抢煤”队伍满载着数十吨优煤,顺利抵达了烧炼车间。几分钟后,一锹锹乌黑闪亮的优煤被填进了窑膛。随着频频起落的铁锹,窑内的火势猛烈了,窑温升高了,升温曲线在按照人们的意志稳定伸延……
  鲁大雷,刘德块、宗平、鲁莉、黄河、肖诚和,曹云卿,徐鹏,范学伟……老年工人、青年工人,激动地把老厂长团团围住。热泪、问候、欢声、笑语……
  辛勤在两座窑炉之间来回巡视了一番之后,终于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抬手看了一下表,天就要亮了。“一o一工程”将拌着黎明曙光胜利宣告成功I蓦地,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阵刺耳的警笛声,似狂风暴雨,愈来愈近。他意识到什么,对身旁的黄小亮交待说:“这几天我有点事,需要外出。呆会你给鲁副厂长,刘副厂长他们传我的话:宗工程师、鲁技术员的平反大会一定要照预定计划,按期举行1还有他们俩的婚礼,我可能参加不了了,请代-我祝贺并致歉意!刀辛勤担心他还听不明白,接着问:舅你记住了吗?”
   黄小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民外,”辛勤接上说:“请他们天亮后一定抽空去医院看看侯云春同志。”
   “看他?”黄小亮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辛勤点了点头。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黄小亮正欲反身离去,辛勤忽然又想起什么,把他叫住。颤声地:“我还有一件私事要拜托于你,请你明天下班后,到医院去看看我的老伴。要她乐观些,坚强些,不要……”辛勤说不下去了,掩饰地垂下了脑袋。
  “她老人家怎么了?”不知内情的黄小亮哪里明白老厂长此刻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他一听,着急地问。
  “没、没什么……”辛勤的心都要碎了。他微微抬起头,极力装成一副平静的样子。继而催促道:“你走吧,快干活去!……”
  黄小亮离去了。辛勤用手理了理鬓发,整了整衣领,无限深情地最后望了一眼车间那熟悉的厂房,窑炉,设备、瓷器……以及多少年来,晴雨晨昏、朝夕相处的干部、工人,在心里默默地唤了一声:“再见!”,强忍住就要滚落的泪水,迎着已经临近的警车汽笛声,凛然转身,昂首而去……
  辛勤刚刚走出车间大门,突然觉得胸口象堵了块石头,憋得透不过气来。接着,呼吸愈来愈急促,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铁青的面颊淌了下来。霎时,仿佛从远方的天际刮来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阴霾满天……顿时,两眼发黑,心口发紧,一股腥热的血液从趾尖升腾,穿过小腹,透过心房,直逼脑门……他本能地去掏口袋内的《保险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几下,摇晃着,一头栽倒在刚刚到来的,由市公安局长,刑侦队长亲自压阵的警车旁……

知识出处

瓷魂

《瓷魂》

出版者:长江文艺出版社

《瓷魂》围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瓷城一批高档出口瓷生产,展开矛盾纠葛,以纵横交错的手法,从正反两个方面表现了改革与保守、真理与谬误,坦诚与狡诈的激烈斗争。 三中全会以后复出的白玉江瓷厂厂长辛勤,为医治十年浩劫给工厂带来的毁灭性灾害,为瓷城的重放光辉,力排众议,甘冒风险,毅然与外商签词了一笔巨额供货合同,但从签约伊始及至整个生产过程,却受到包括与自己结有生死情谊的助手在内的上下左右的重重干扰和算计,立志改革的辛勤义无反顾、左冲右突,终于带着微笑和悲哀,倒在前来执捕的警车下。小说同时描述了几位不同类型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和爱情纠葛,读后令人或喜或泣,难以忘怀。优美动人的民间故事,独特奇异的瓷城风情,将给读者留下深深的记忆,这是我国反映瓷城历史风貌和生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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