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诀世语”与“端坐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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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图书
唯一号: 140220020230001590
颗粒名称: 第一节 “诀世语”与“端坐而逝”
分类号: I207.37
页数: 26
页码: 277—302
摘要: “第一节 “诀世语”与“端坐而逝””主要描写了罗汝芳在从姑山去世,享年七十四岁。人们深切悼念他,建昌府城内一时孝巾为贵,各地弟子也以不同的方式悼念自己的老师。汤显祖在抚州城内的玉茗堂去世,享年六十七岁。汤显祖被安葬在抚州城内文昌桥东头的灵芝祖山等内容。
关键词: 汤显祖 纪念

内容

万历十六年(1588)九月初二,罗汝芳在从姑山去世,享年七十四岁。人们深切悼念他,建昌府城内一时孝巾为贵,各地弟子也以不同的方式悼念自己的老师。罗汝芳被安葬在府城之北的凤凰山(今登高山)。二十八年后的万历四十四年(1616)六月,汤显祖在抚州城内的玉茗堂去世,享年六十七岁。汤显祖被安葬在抚州城内文昌桥东头的灵芝祖山。
   一、罗汝芳、汤显祖逝世
  万历十六年(1588),罗汝芳不像往年那样外出讲学或旅游,而是在从姑山房以静养为主,间或也与来访者探讨一下学问。这一年罗汝芳已经七十四岁了,他的身体也不如之前硬朗。他的孙子也长大成人,有几个本想去参加科举考试,但罗汝芳要求他们不要去参加考试,好好地待在家里。这些孙子很听话,没有谁外出去参加考试。
  六月的江南总是多雨水,有时还会有狂风暴雨。一天,也许是连日下大雨,从姑山的一处发生了塌方,泥沙直流到了山脚下,山上百余株大树也被连根拔起。这是少有的大雨与大风,就是罗汝芳也没有见过这般情形。转眼间,天气已转热,又从热转凉,不觉到了秋天八月。这时,罗汝芳明显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罗汝芳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该做的要抓紧时间做,该交代的要抓紧时间交代,不然一切都来不及,将后悔不已。他要珍惜这不多的时间,来做最后的几件事。他把一些弟子请到山上来住,日夜与他们探讨学问,尽管年迈体弱,他却对于讲学毫无倦意。
  八月二十八日,南城籍进士许洛、丘浙等上山探望他的病情。有人建议罗汝芳再治一治病,但被他拒绝了。二十九日辰时,罗汝芳穿戴整洁,参拜天地,拜祭祖宗,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弟子们和他孙儿围绕着他而坐,并向他请教。罗汝芳结合自身的经历,对于他们是左叮咛,右嘱咐,教育他们要好好地为人处世。他说:
   徒言不是道,满前洋溢,便是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人生天地间,须要有顶天立地志气,不可一毫落寞。
   人不善学,则虽孝弟,而终归于乡士之次;人能善学,则即孝弟,而终至于圣神之大。
   诸事俱宜就实,盂圆则水圆,盂方则水方。
   仁者人也,人浑然只是一人仁,便是修身为本。
   圣谕六言直接尧舜之统,发明孔孟之蕴,汝能合之《论》《孟》以奉行于时时,则是熙然游于尧舜世矣,于作圣何有?
   …………
  中午,益王府的左长史万言策等又前来探望,大家都知道罗汝芳这次生病,凶多吉少,罗汝芳可能是来日不多了,大家都心情沉重。万言策请问罗汝芳有什么话要说不?罗汝芳叫人拿来了纸与笔,并写下了:
  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尘,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愿同志共无惑焉。盱江七十四翁罗汝芳顿首书。他写完了之后,交给万言策,从座上微微起身,背稍弓,抬起手向万言策致意,目送他出门。万言策出中堂,又拜谢罗汝芳于前堂。当时建昌知府袁世忠也在场,亲眼所见,也为之动容。万言策出来后,对袁知府说:“先生当弥留之际,志意坚定,言动不失故常,字势遒劲,行列端整,且计日反真如归故宅,一切放下宗旨,进于忘言也已。”
  罗汝芳从此再也没有写字,送给万言策的亲笔所书,是他的绝笔之作,愈显得珍贵。万言策等也是他接待并亲自离座相送的最后客人,从此之后,除了自己的弟子之外,没有再接访过任何人。他做好离去的准备,心中似乎已没什么牵挂与不安。
  九月初一,罗汝芳起床后,自己洗漱梳妆,步人厅堂,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中。此时,孙儿们、弟子们也来了。备好了酒菜,大家共进早餐。罗汝芳先叫孙儿依次向他敬酒,接着弟子向他敬酒。每人敬酒,他都微微地饮一点点,表示心意,并对大家敬酒表示谢意。随后又双手相拱,对大家说:“我行矣,珍重,珍重。”众人哭着要求他再留些时日,罗汝芳脸露高兴之色,并答应再待一天,他说:“为诸君再盘桓一日。”
   初二日的午刻时分,罗汝芳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戴好帽子,穿戴整齐端坐而逝。
  弟子门人从四面八方云集从姑山,他们为失去了先生而痛哭流涕。罗汝芳去世的消息传到哪里,那里的男女老少都设他的灵位以祭奠他。建昌府城为他罢市,举城哀悼,七日之内不时有号啕大哭之声,他们为失去先生而悲痛。殡葬之日,数百人扶送灵柩而行,他们下从姑山,沿盱江河岸向北走,过太平桥,经东街,转北街,直至郡城之北的凤凰山。他们把罗汝芳安葬在风景秀美的凤凰山。
  罗汝芳去世后,人们没有忘记他,而将他请人各地的“纪念馆”,供人们纪念,让人们怀念。其孙罗怀智在《罗明德公本传》里对这一情况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录:公既殁,两学诸生请祀郡邑乡贤祠,合省诸生请祀正学书院,太湖、宁国、东昌、滇南,俱请祀名宦祠。宗伯杨公起元、司徒董公裕、清卿周公汝登、给谏祝公世禄,合同志建公祠堂于留都旗手卫。后按院张公汝懋、兵宪杨公觐光、司理吴公麟征、邑侯王公维夔、吴公之屏、广信郡侯萧公思似,各捐俸重建公祠堂于府学前青云街,二祠俱申请批允额编春秋两祀,本县亲诣祭焉。……兵宪王公俨、郡侯孟公绍庆祀公从姑山,扁曰:“正学书院”。其他海内请公附祀先贤祠者,殆难指数。给谏彭公惟成、黄公吉士、侍御左公宗郢、顾公造,先后疏请易名。侍御方公大镇疏请祀于瞽宗。中丞王公佐请加江省科额,疏公为陆九渊之俦。今上庚午山西乡试程策,称公为今之邵尧夫,亟宜易名。辛未会试程策,载司成请广祀名贤拾陆人于圣庙,而公名与焉……
  古人尊师都有给老师私谥的习惯。罗汝芳去世后,杨起元、董裕、詹事讲、萧彦、邓炼等弟子们讨论着如何给老师取一个恰当的谥号。根据先生的学术与地位来定谥号,他们认为先生一生孜孜不倦于学术,“惟吾师之学,发志最早,自髫齿之年,以及壮强衰老,孜孜务学,未尝少倦,参求于四方高贤宿德,惟恐不及”。他们又认为:“吾师之学者,无如《大学》矣乎。《大学》首言明明德,则益以‘明德’谥诸?”大家都认为这个谥号好,于是择吉日告谥:“明德”。人们由此也称他“明德先生”或“明德夫子”。他们还在凤凰山麓的明德堂里,设立了明德祠,在每年的春秋两祭时,弟子们在祠中与友人集会祭祀先生,每次还要诵读《近溪子全集》中的内容,相互劝勉。
  罗汝芳去世后,人们还以写像赞、撰祭文、立传等方式来怀念他,纪念他。李登、沈懋学、张岭、徐允修、熊傧、袁黄、左宗郢、王环等诸多弟子作《近溪罗先生像赞》,他们在像赞中深情地追忆了先生,忆其音容笑貌,忆其诲人不倦,赞其人品,赞其学术。罗汝芳的去世牵动着友人、弟子的心,他们纷纷撰写祭文以奠先生之灵,如李贽、邓元锡、周采、张岭、许婉、朱廷益、谭清、耿定力等,他们在祭文里回忆了与先生的交往,高度评价先生。
  罗汝芳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一代思想大家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他曾在从姑山上建从姑山房讲学传道,杨起元又会同黎允儒等众同门合力在府城北郊的凤凰山麓建明德堂,作为老师的讲堂。他从从姑山走到了凤凰山,两山南北相向,他用一生的时间走着,他也从从姑山走上了明代思想史的高峰。罗汝芳安葬于凤凰山,长眠于此,他将与青山常在。几百年来,他的思想在中国思想史的高峰上熠熠生辉,光照后人。
   二十八年后,即万历四十四年(1616),农历六月二十一日,罗汝芳的弟子汤显祖在其居所玉茗堂去世。这一年,汤显祖六十七岁。
  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弃官归临川,三年后,朝廷以“浮躁”罪名撤了他的职。汤显祖在遂昌为一县之令,但他为官清廉,因而没有为自己积攒到多少钱财,回家不久便感觉到钱不够开销。他在给王思任的信《答山阴王遂东》中说:“弃宦一年,便有速贫之叹。斗水经营,室人交谪。意志不展,所记书亦尽忘,忽偶有承应文字,或不得已,竭蹙成之,气色亦复何如。欲恣读书,治生诚急。”从中可以看到,因为生计困难,他也得做些“承应文字”之事,也没有心思去读书了,生存要紧。在《寄李季宣》里说:“弟弃官速窭,日甚一日。”丘兆麟在《汤若士绝句选序》里也对汤显祖晚年贫困做了分析说:“自平昌赤手归,橐不名一钱。一二鬻文,日为四方门人客子取酒用,余金几何弗问。”丘兆麟认为汤显祖从遂昌归家本来就没带多少钱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偶尔有点润笔费,还得为门人客人买酒用。晚年,汤显祖多次对弟子或朋友说起自己的贫困,应该说是到了相当艰难的地步,“贫不具三月粮”,不然不会到处“哭穷”。汤显祖贫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生病,在《答平昌孝廉》中说:“诸君贫而病,令尹病而贫。”在《闻瞿睿夫尚留章门,眷然怀之六首》中说:“白头还是债随身。”在给儿子开远的信《与男开远》中说:“祖望孙荣,孙荣而祖不待。儿举于乡,父叹于室矣。柱联寄尔。‘定精神则本业固,谨财用而高志全。’我歌《鹿鸣》五十年,求一避债台不得,念之。”这封信写在他去世前一年,信中他要求儿子要节俭,感叹自己至老还是债缠身。在去世前一年还作有一首《贫老叹》,诗云:
   一寿二曰富,常疑斯言否。
   末路始知难,速贫宁速朽。
   感叹贫困难捱,不如快点死去。汤显祖的这一声长叹,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另一方面,汤显祖一生身体都不算好,到老时更是贫病交困,心力交瘁,这些是他较早离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在去世前几年一直生着病,如上文所提及的《与男开远》信中说“父叹于室”。为什么叹?其中有一重要原因就是三儿子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中举了,本应赴京准备参加来年的春试,但因为自己生病,儿子没能行成,误了儿子的前程。汤显祖在不少的诗中提及自己的病,如《病起怀吴尔郎疏山二首》,诗云:
   风雨楼头病欲休,独行池上柳丝稠。
   相思三月桃花水,欲下真人莲叶舟。
   沙井门庭静不纷,百年多病更何云?
   独怜一片袈裟地,终日楼头望白云。
  在这春天里,柳绿桃红,本是可以去疏山寺拜访朋友吴尔郎,可是自己生病了,行动有些不便,整日里只好在楼上望着天上云起云落了。在《闻瞿睿夫尚留章门,眷然怀之六首》诗中有“白头扶病向江湖”“相看不得同贫病,别后魂伤何处招?”等句。从这些诗看,汤显祖的病已不是一两个月的事,而有较长时间,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越来越重。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底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时间父亲又去世,这也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答马樨遥》中说:“先慈之哀,继之先严。创钜痛深。加以衰羸,溢粥强杖,不能起此坏墙,何暇及砚席间事。”又如他在《答罗匡湖》中说:“弟朽人也。……颓惫眩瘠,无复人形。”从此可看到双亲离世对他的打击大矣,已是“朽人”,没有人形了。在《病中遣客》诗云:
   缕血能销四大身,深深息息也萦神。
   门前春色休相访,独柳池边一废人。
   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汤显祖因久病而心情沮丧,感到自己就是一“废人”。在《负负吟》中说:
   少小逢先觉,平生与德邻。
   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陈人。
   在这里感叹自己,虽然还有一口活气,但与死人差不多了,是位“死陈人”。
  由于贫病交加,双亲离世,汤显祖感到自己的生命快到极限。他要抓住这有限的生命尽力做好一些事情。首先,汤显祖把儿子们的家分好。大儿子士蘧早逝,其余三子是大耆、开远和开先,最小的开先此年也有十九岁。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汤显祖把家里的东西和田地分给三个儿子,藏书不分,大家都有书读;大家还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房子不分。他在《癸丑四月十九日分三子口占》诗云:
   分器不分书,聊以惠群愚。
   分田不分屋,聊以示同居。兄弟分家是一个家庭的大事,父母要主持分好,分得大家没意见。
   其次,汤显祖谆谆教导下一代。汤显祖要求下一代要有志向,他的《智志咏示子》诗云:
   有志方有智,有智方有志。
   惰士鲜明体,昏人无出意。
   兼兹庶其立,缺之安所诣。
   珍重少年人,努力天下事。
  汤显祖还要求下一代要有志向,要努力学习增长才智,要为实现自己的志向努力奋斗,要珍惜少年时,努力于家国天下事。他要求下一代要学会为人处世。他在《方圆吟》中说
   生物鲜非圆,制物多从方。
   即此先后天,方圆各有当。
   悟者妙万物,滞者差寻常。
  汤显祖告诫儿孙们,方是为人根本,即坚持原则;圆是处世方法。为人处世该方时必须方,该圆时则圆,灵活处世。汤显祖在《与无去上人》中提出“四香戒”:“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心香。常奉四香戒,于世得安乐。”这虽然是在给无去上人信中提出的,但对自己的儿女也是一种教育,也是要他们谨记在心的,洁身自好,一生做到不乱财,不淫色,不诳讼,不嫉害。汤显祖还要求儿孙们要耕读传家。他在《粒粒歌》里说:米粒粒,我所入,不爱惜之真可泣。书篇篇,我所笺,不爱惜之真可怜。何足可怜何足泣,窖粟藏书争缓急。清远楼头笑一场,后辈谁开玉茗堂。无人解种丰年玉,不作书囊作饭囊。
   他在这里要求儿孙们爱惜粮食,爱惜书籍,要重视耕种,才能丰衣足食;要重视读书,才能有文才,不能做饭袋书囊,不做可泣可怜之人。
  其三,将儿孙之事托付给好友。汤显祖在《谢徐匡岳》信中说:“儿子开远遂得此于门下。太阳乃为寸燧延晖,洪钟乃为尺筵流响耶?未知终无负大教否?庶钟鼎之文引而勿替耳。”徐匡岳,字德峻,江西丰城人,李材的弟子,汤显祖的同年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汤显祖希望徐匡岳继续好好教导开远,字里行间透着父亲对儿子成才的殷殷企盼之情。汤显祖在去世前夕《寄朱以功》信里说:“弟与仁兄周旋道义,隐微不欺者,四十年于兹。今病弥留,清光遂渺。三儿或不陨家声,惟仁兄时而督教之。如弟戛戛一生,寡过未能,盖棺已近。短歌志丑而已。”朱以功,名试,南昌人,受学于章璜。汤显祖预感到生命之灯将尽,已是弥留之际的人,将三儿子开远托付给朱以功,希望朱以功能好好地调教他,盼其日后能光耀门楣。
  其四,汤显祖深切怀念在自己生命中有重要交集的人与事,感恩他们,如徐良傅、何镗、张振之、余懋学、沈楠、余有丁、许国、刘思问、张岳、马千乘、沈自邻、戴洵、王汝训、李东明、朱试、罗大纮、邹元标等,并写下《负负吟》并序。序很长,写道:
  予年十三,学古文词于徐公良傅,便为学使者处州何公镗见异。且曰:“文章名世者,必子也。”为诸生时,太仓张公振之期予以季札之才,婺源余公懋学、仁和沈公楠并承异诚。至春秋大主试余许两相国,侍御孟津刘公思问,总裁余姚张公岳,房考嘉兴马公千乘、沈公自邠进之荣伍,未有以报也。四明戴公洵、东昌王公汝训至为忘形交,而吾乡李公东明、朱公试、罗公大纮、邹公元标转以大道见属,不欲作文词而止。眷言负之,为志愧焉。
   而诗仅二十字:
   少小逢先觉,平生与德邻。
   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陈人。
   其五,汤显祖立下遗嘱。他的遗嘱就是他的《诀世语》及序,序云:
  仆老矣。幸毕二尊人大事。苫块中发疾弥留,已不可起。慎终之容,仍用麻衣冠草履以袭。厝二尊人之侧,庶便晨昏恒见。达人返虚,俗礼繁窒。怪之,恨之。恐遂溘焉,先兹乞免。遂成短绝,用寄哀鸣。
  在序中,汤显祖庆幸自己将父母送终之事办完,而自己在弥留之际,已不能起床。他要求死后穿麻衣、草鞋,葬在父母坟茔旁,并要求葬礼尽量简单,并以《诀世语》的方式写下,共有七首,一首一祈免,每首都写了一段文字详细地提出嘱咐,然后附上一首四句五言诗。
   一祈免哭生平畏闻哭声。儿女孝敬,自有至性,不可强也。慎无倩哭成礼。
   善哭已无取,佞哀非所怀。
   帷宫都遏密,偏觉有余哀。
   一祈免僧度僧旧在门下者,无烦俗七。儿辈持半偈斋僧,念心经数周足矣。
   便作普度事,都无清净僧。
   洒水奉《心经》,聊为破暗灯。
  一祈免牲肉食而鄙,六十七年于斯矣。杀业有征,报何所底?每见牲奠,腥污涂藉,大非清虚所宜。乞哀姻游,幸免牲命,止求蔬水见遗。非徒省秽存洁,亦大为鄙人资冥福也。更烦屠宰到门不预乞免者,子为不孝。
   豕首高刺天,羊子随堕地。
   何当魂魄前,作此不净事?
   一祈免冥钱奠者楮币相见,无烦金银山锭等物。
   生不名一钱,自分作穷鬼。
   峨峨金银山,不如一端绮。
  一祈免奠章人生而伪,闻誉则悦。既反而真,闻谀则赧。往见奠章,夸扬烂熳。长跪高诵,两为失体。窃不自揣,代中表门生预为数语,无烦登轴,第书素纸,奠毕焚之,殊觉雅便。万乞俯从。
   维某年某月日,某某祝曰:“惟灵归虚返真,顾在姻(知)游,良深悲悼。兹陈素筵,附于兰菊,用妥灵心。呜呼上飨。”
   不烦奠者苦,我代作斯文。
   昨日已陈迹,今日复何云?
   一祈免崖木化者须材,沙木坚厚为度,崖不足眩也。至嘱,至嘱。
   千祀同一土,随宜集沙板。阔崖无厚质,虚花诳人眼。
   一祈免久露地形取远所忌,无久留。
   世故不可测,随在便安置。
   借问地上人,安知地中事。
  这七条写得清楚明白,汤显祖要求在他死后,用不着哭哭啼啼,更不用请人来哭丧;用不着劳师动众,做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法事;用不着杀生,灵前不用供奉牲畜等祭品;用不着烧金箔银锭;用不着写奠章,乱吹捧;用不着奢侈浪费,沙木棺材即可;用不着堪舆找穴,尽快人土。简单地说,就是他的丧事从简从快办理为要。汤显祖又在去世前一天写下绝笔诗《忽忽吟》诗,云:
   望七孤哀子,茕茕不如死。
   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蝼蚁。
  汤显祖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六月二十一日在玉茗堂去世。一代戏剧之星就这样在贫病之中匆匆地陨落了。汤显祖生于城东文昌里,长于那里,至中年迁居于城内,于南京、徐闻及遂昌为官,逝之后被安葬于文昌里灵芝祖山上。他又回到了出生地,而这用了一生六十七年的时间。
  汤显祖在病中,也有许多好友到临川来探望他或书信慰问。吉安府吉水刘应秋的儿子刘同升写信来慰问,刘应秋在万历十一年(1583)中探花,为汤显祖的同年。刘同升,字晋卿。刘汤二家交情深,曾订儿女之婚约,不幸汤显祖的女儿詹秀早夭,此时同升已不是汤家女婿了,所以汤显祖称他“年侄”,汤显祖写有《得吉水刘年侄同升书喟然二首》:凄然来问病,满纸不胜情。
   异日西州恸,余生识晋卿。
   文情不厌新,交情不厌陈。
   能存先昔友,留示后来人。
  诗中感谢刘同升的慰问。吉安门生李孺德从家里来到临川看望老师,原想从临川进京,不料父亲去世,只好回家奔丧。汤显祖为此也写有《送李德孺二首》:
   何日承凶问?君来自吉州。
   可怜穗帷客,不作锦衣游。
   我自恸吾亲,因君倍怆神。
   十年师弟子,千古吉州人。
  诗中对李父的去世表示哀悼,对师生的感情表示肯定。再者就是他的新女婿徐德胤来探望,他也写有两首诗送他。诗中对女婿来探望也表示谢意,同时表达对女婿的殷切期待。诗云:
   宛尔东海彦,快此中山婿。
   百岁俯鸾凰,千秋仰骐骥。
   拜门来问病,相见即依依。
  安得仙人杖,乘龙见汝归。在汤显祖去世的次年六月,黄汝亨赴任江西副使提督学政,黄汝亨一到南昌,即动身到临川来哭祭汤显祖。他备有祭文《祭汤若士先生文》。在祭文中高度赞赏汤显祖的气骨与文章。
  呜呼汤公,才高迹削!诗能穷人,文憎命达,昔在文人,才不尽同。汉魏代兴,异曲同工。我明作者,北地为雄。七子狎盟,时流趋风。濡沫拾渖,其波如驰。畴无眉目,乃不自施。呜呼汤公,大方长笑。睥睨千秋,自辟堂奥。英灵郁秀,尊古得道。大雅擅场,好辞绝妙。单言霏霏,大言浩浩。名流寓宇,垂光分照。呜呼哀哉!余自孝廉,托君声气。已令钟陵,得交君臂。片语宣心,一脔知味。论古之人,谈天下事。高谈微言,每出人意。呜呼哀哉!余今之来,君乃骑箕。亦有山水,谁则牙期?万事一棺,空名尔为。呜呼世人,死亦其常。造物忌名,公名乃当。惟三不朽,孰与文章?是物最神,存而不亡。日月经天,一视彭殇。君去而仙,予何以伤?荐薪陈些,我飨我将。
   在汤显祖去世的次年,由汤开远录次,岳元声点正,朱廷诲校勘的《临川汤若士先生玉茗堂绝句选》刊行。
   二、罗汝芳、汤显祖死亡观
   人固有一死,人人都必死无疑。但每一个人在生之时,都对死有自己的看法,罗汝芳、汤显祖也不例外。
  罗汝芳主张“死则还虚”,“死固不死”。他认为“人者仁也”,“仁者寿”;“生生而无尽曰仁”“仁者人也”“天地之性,人为贵”,因而在日常生活中应讲“孝弟慈”,尊敬人,爱护人,施仁于天下。这一切都是在提升人的品质。只有品质高的人才能入圣,从而使人的人文性生命永存,达到“死固不死”的人生境界。
  人生在世应怎么活着?追求些什么?死后又去何方?这是人们时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也是难以求得一解的问题,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关涉人生观的问题,对于这一个问题,罗汝芳则认为,人当“生则入圣,死则还虚”。他说:
  人能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简淡而详明,流动而中适,则接应在于现前,感通得诸当下。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将与造化为徒焉已矣。若人以己之心思而展转于躯壳,想度而迟疑,晓了而虚泛,则理每从于见得,几多涉于力为。生也而难忘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将与凡尘为徒焉已矣。
  在罗汝芳看来,人都是“阴阳两端,合体而成”的生命,也是“父母精气”之凝结而成。而后“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追求“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同时,罗汝芳也认为,人之生死“出于帝天”,为“一团神理”,因而应是“生则入圣,死则还虚,新天之命,作人之化,其神与帝一也”。
  罗汝芳所说的“生则入圣”,就是说人活着要当“仁”者,做圣贤,要做道德高尚的人。如果生不能人“圣”,则死了还虚也很困难。因而前提是,生要入“圣”,死才能“还虚”。在他看来“还虚”是基本的,还应努力进一步做到“死固不死”。
  人的生命包括生物性生命与人文性生命,生物性生命即人的躯体,是短暂的,长不过百年,能活过百年的人极其少数;人文性生命即人的精神、品质或影响,则可长久存在下去,甚至生生不息。人的生命也即罗汝芳一再强调的人是身与心的结合体,身可以死可以亡,心则可以不死,即人文性生命永存,因而人可以“死固不死”。
  对于人之躯体的死亡,罗汝芳在一次与弟子的论辩之中,有过较为精彩的告白。他认为,人有身与心两件,能看到的是身(形),心则隐于身内,“本心虽隐而其用圆通”。“小人长戚戚者,务活其形者”“君子坦荡荡者,务活其心者”,身死形亡,心则乘化御天,人的肉体是不可能永远存在,人要求得长生只能是追求精神上的长生。对此,罗汝芳还重视从孔孟那里去寻找理论依据。他说:
  孔孟未尝言,而实未尝不言也。观其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夫曰“夕死”,曰“夭寿”,则死固死矣;曰闻道而可,曰修身以立命,则死固不死矣。
  当弟子说孔孟对于人的生死问题没有谈及时,他列举孔子的言论,并认为他们的言论是平易中见神奇,浅近中见深远,对“死固死”“死固不死”已阐述得相当精辟。孔孟之言的核心是“修身立命,则死固不死”。对此,罗汝芳表示赞同。当然,罗汝芳所说的“修身立命”应该是传统儒家所强调与力行的“三不朽”精神,即“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做人的基本要求。首先,做人要有一个好德行,有了好德行才会有好名声;其次,人生在世要做一番事业,对社会做出一些贡献;再次,要做好学问,将自己的思想传播下去。通过对古之圣人孔子、孟子、曾子一生的分析,他发现人的自然寿命长短并不十分重要,如果学问(精神)能让人们传承下去就是延接你的生命,甚至可以让你的生命万寿无疆。他说:
  即曾子与夫子许颜子处,便见他两个人是合成一个人。后来短命,则这个人有一截,没一截了,所以夫子说:“天丧予!天丧予!”皆实事且苦情也。全是他造化好,却得曾子这人来,再传又得子思,又得孟子。便把此老身命接长,直至我们今日一堂人,集聚讲明道学,则身便皆是替他坐,口便皆是替他说,眼便皆是替他看,而耳便皆是替他听,颜子之命始不短,而夫子之予,终亦可免乎丧叹也已。圣门求仁之学,须是如此理会,吾侪身之功,亦须如此图谋,只得不厌不倦一段精神,直与孔子、颜、曾打得对同,我管保百世诸人,亦又替诸君子接续寿命于无疆也已。
  罗汝芳不仅敢于大胆地讨论生死问题,还勇于谈论鬼神之事,这也是对圣贤的一种挑战,当年孔子的学生季路想与孔子探讨鬼神与死的问题,孔子并没有直面回答季路的问题。对此,罗汝芳有自己的看法。当有学生问他,季路向孔子问鬼神与死的问题,孔子不回答是什么原因,罗汝芳认为孔子是回答了季路的问题,只不过是说得委婉、深邃些,并列举了一些孔子论生死的精彩言语,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未知生,焉知死?”等等,说明“鬼即人”“以死犹生”,“子路亦已了了,故不复问”。罗汝芳还做了更深入的探讨,曾明确地说:“精气为物,便指此身;游魂为变,便指此心。所谓形状,即面目也,因魂能游,所以始可以来,终可以返,而有生有死矣。然形有生死,而魂只动去来,所以此个良知灵明,可以通贯昼夜,交易而无方,神妙而无体也。”“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见之于《易经》,书中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精、气和神是被人称为人的“三宝”,是指形成宇宙万物的原始物质,“精”是人身上的至宝,人赖以生存;“气”又是人之根本,“气”存则生,“气”绝则亡。古今一些学者认为罗汝芳这是在讨论灵魂的“轮回说”。其实,罗汝芳是充分利用了传统上的有关“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的资源,并创造性地做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人是阴阳二气合而成,一是父母精气合成的体,一是精气之质的魂,也即他常说的人是“身”与“心”的结合体。在成长的过程中,阴阳二气所占据的地位不一样,身与魂所表现的形态也不一样。当体亡则魂不死,它“通昼夜而游且变焉者,魂之灵”。其实,在这里的“魂”“灵”等都可作精神层面的理解,生物性生命死亡之后,人文性生命并不与之同步消亡,它还存在,还能往来,还能流动。这样,肉体死亡了,精神不死,可以如环如轮,而死死生生,周而复始。这是人类的生死规律。正如此,罗汝芳在路过福建泰宁时,遇一年高病重之士人,此人为自己即将面对死亡而感伤,罗汝芳对这位长者进行了一番开导。之后,此长者抚掌而笑,“稍放心”。曹胤儒在《罗近溪师行实》对此事做了记录:
  师过泰宁,士友毕集。会中言有一年高士夫疾垂危而咸为感伤者。师曰:“诸君不必过伤,死生昼夜常事耳。”在坐改容问曰:“死生昼夜,古实有此语,然夜可以复昼,而死则岂能复生?”师曰:“诸君知天之昼夜果孰为之哉?盖以天有太阳,周匝不已而成之者也。心在人身,亦号太阳,其昭朗活泼,亦何能以自已耶?所以死死生生,亦如环如轮,往来不息也。”有一年高者抚掌笑曰:“不佞平生常以此系念,从今闻此,稍稍放心矣。”
  “来者可以往”,“往者亦可以来”,“灵者可以物,物者亦可以灵”。因为天上有太阳在周而复始地运转,才形成了昼夜周而复始的变化;心就是人身上的太阳,它的周而复始的运转就形成了人类的死死生生的规律。细观罗汝芳之言,他并不是说人的灵魂不死,并不是在说人的灵魂真的能“轮回”,而是在说明人的生死规律,这种规律的运行就像昼夜运行的自然规律一样。所以“见此之谓见易,明此之谓明道”。如能把握其变,掌握其规律,则“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与造化为伍。反之,则“生也而难望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与凡尘为伍。透过他对“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生死者,昼夜者也”的罗氏式特有的解释方式,他仍然是在说身可以死,心则可以不死,也就是说精神可传之后世,人可以追求人文性生命的永恒,而做到“死固不死”。
  罗汝芳不仅在理论上对于死后之人文性生命十分看重,在行动上也如此。在去世前夕,他写下绝笔:“《会语》幸毋忘平生也。性命一理,更无疑矣。”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一个交代,这一交代应该说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学问的重视,对于人文性生命传承的重视。当友人来探望他的病情,他们建议用“玄门工夫”来治病,以求得寿命的延长,但罗汝芳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罗汝芳认为玄门工夫治好了,也只不过是让寿命延至百余,还不如将学问传下去,这可至千年万年。他认为,这才是真正“延我命于无穷”。《盱坛直诠》载:
   南城鲁四尹文视疾,请曰:“老师疾,宜用玄门工夫。”师曰:“玄门养生,寿仅百余;若此学得力,则自是而千年万年,千万年犹一息耳。”
   孙怀义、怀智复恳如鲁四尹请。师曰:“汝辈与诸友,着紧此学,便是延我性命于无穷。不尔,纵年历数百,何益哉!”
  对于罗汝芳去世时的表现,也可以看出他是何等的坦然,毫无畏惧,来去似乎是何等的自由,完全超越于生死之外。在很多的罗汝芳简传中,不论详略,作者们都不忘对此状态做一个描述,如周汝登《圣学宗旨·罗汝芳》中写道:
  明日为九月朔,盥栉出堂端坐,命诸孙次第进酒,各各微饮,随拱手别诸生曰:“我行矣。”诸生恳留盘桓一日,许之。初二日午刻整衣冠,端坐而逝,年七十有四。杨起元的弟子袁黄在《答杨复所座师》中说:“然遗言在编,高足在座,罗先生固不死也,在后进勉之耳。”罗汝芳已逝世四百二十多年了,但人们仍在读他的书,研究他的思想,传播他的思想,还在从他的思想中汲取精神养分。从这一角度看,他确实没有死,他“死固不死”。
  作为罗汝芳的弟子,汤显祖亲历多位亲人的离世,对死亡有真真切切的感悟,他对于死亡虽没有专门的论述,但他的一些诗文里对于死亡也有涉猎,有论及。
  汤显祖从亲人的离世中体认到生命的珍贵。他感受最真切的是他目睹一些至亲离世,特别是他的妻儿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给他心灵上极大震动,让他对死亡感受至深,他深深地感受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必须珍爱。如《哭元祥元英》:
   徒言父母至恩亲,叹我曾无儿女仁。
   隔院啼声挥即住,连廊戏逐避还嗔。
   周星并是从人乳,四岁何曾伴我身。
   不道竟成无限恨,金环再觅在谁人。
  元祥、元英分别为汤显祖的次女和三女,汤显祖二十四岁时生元祥,比妹妹元英长两岁,都不幸早夭。家庭的欢愉、亲情及幼小生命的消逝,这让年轻的父亲十分伤心、悲痛。徐渭评此首诗说:“描画甚真,愈咀愈旨。”万历二十二年(1594),他的又一位爱女不幸早亡。时在遂昌知县任上,他痛苦地写下了《平昌哭殇女詹秀七女二绝》:
   死到明姑也不辞,要留人世作相思。
   伤心七岁斑斓女,解着禭红别祖祠。古梦吞星即有灵,今当织女是何星。
   心知不合飞流去,泪洒苍茫河汉青。
  詹秀出生于他在南京任职的詹事府,从小聪明,七岁已能读书,并将她许配给刘应秋儿子刘同升。七岁时,因痘而殇。诗中回忆了詹秀出生及离世前的情形,表达了他痛失爱女的悲伤心情。
   次年,他的同母弟儒祖又夭折。他在遂昌任上,伤心地写下了《望乡哭弟儒祖》:
   肠断双亲两鬓花,春归何忍带乌纱。
   孤飞一岁乔林晓,提着噍哓怕近家。
  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的儿子吕儿又夭折,“吕儿秀慧甚”,他写下了《平昌哭两岁儿吕二绝》,其中说:“毕竟灯残难艳久,风前回照白头亲。”同年的七月,他的八岁儿子西儿又夭折了。他凄然成诗《七月念日移宅沙井,八月十九日殇我西儿,惨然成韵》。万历二十八年(1600)七月,汤显祖大儿士蘧客死南京。此时士蘧才二十三岁,他是一位很有才华、有前途的青年。八月四日,他得到儿子去世的丧报,作《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其中两首云:
   江天卷地黑风来,报道吾家玉树摧。
   惊落枕床无泪出,重重书讣若为开。
   空教弱冠知才名,未到长沙听鹏鸣。
  猿叫三声肠断尽,到无肠断泣无声。又写《重得亡蘧讣二十二绝》,诗有句:“并道黑头公蚤晚,寻知止竟不成槐。”“知爹已绝趋朝意,便道南京不忍行。”“肉到九原娘解否,要爷收取骨还家。”“我原定依人作鬼,灯前梦里见来时。”“头白向蘧蘧又死,阿爹真是可怜人。”字字句句令人肠断。此期间还写了《亡蘧四异》《为亡蘧谢平昌诸弟子》《王孔丞哭蘧》《耆儿之秣陵,怀永庆寺真空,并伤蘧儿也》等诗。死者已逝,而对生者的平安就尤其记挂,如《忆耆儿南都》。耆儿是汤显祖的二儿子,他前往南京料理兄长士蘧的丧事。汤显祖甚是记挂他的平安,于是写下此诗:
   去骑已一月,平安还未通。
   惊心前日事,流泪向江东。
  还有《望耆儿二首》等诗,表达了作为父亲的关切之情。汤显祖对于儿子的去世成了永远的痛,就在蘧儿去世十年之后,看到了蘧儿所读过的书籍,他触景伤情,哽咽垂老泪,悲痛无比,写下了《亡蘧庚子至今十稔秋闱矣,偶检敝箧,得其七八岁所读文赋,俱经厚纸黏衬,祖父前背诵再四,硃记年月重复,中有虫蚁水迹穿烂,两京三都断污过半,不觉哽咽垂涕,呼蘧向中溜焚烧之,蘧有知乎?》二首:
   忽忽垂头双涕垂,亡蘧刚是十年期。
   班张气焰灰尘尽,说与修文地下知。
   遗书出箧泪纵横,雨滴虫伤大绝情。
   垂涕送书如送子,我家天醉独焚坑。
   汤显祖在有生之年送走了多位亲人,这是他永生无法抹去的伤痛。为了纪念长子早逝,他将儿子的遗稿《觉华编》付印。他思念儿子成梦,醒来之后检视他的遗著,已有断烂,悲痛欲绝,并写下《偶触觉华编》诗:
   说着亡蘧即断肠,十年秋梦觉华王。
   不应天上文章府,要得人间破锦囊。
   同样,他的夫人去世也是他抹不去的痛,二十年后,他仍然怀念他的亡妻吴氏,有诗为证。他的《清明悼亡五首》,其中一首写道:
   沓水青林断女萝,廿年松柏寄山阿。
   南都不解成长别,才送卿卿出上河。
  吴氏为东乡县沓水人,二十年过去了,在清明节这一重要节日,汤显祖不忘夫妻情,写下这组诗。此诗甚比苏东坡的《江城子》词,苏东坡在夫人去世十年之后写下这首伤心词,词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句。汤显祖二十年也难忘这份夫妻情。
  汤显祖为至亲的去世而感到悲伤,也为一些朋友的永远离去而感到伤心,特别是他的朋友李贽与达观。万历三十年(1602)二月,李贽于北京通州狱中自杀,汤显祖作诗《叹卓老》悼念。次年十二月,达观禅师被害于北京狱中。汤显祖作诗《西哭》三首悼念。
  汤显祖明白生命之珍贵,因为他明白“天地之性人为贵”“生生而不尽曰仁”“仁者人也”“仁者心也”等。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感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早在徐闻时,看到那里的人们经常轻生,于是开展讲学活动教导百姓,还建立贵生书院,将教育常态化,要求人们贵生。此后,在汤显祖平辈或晚辈中有多人过早地离世,有他妻子吴氏、弟弟儒祖,女儿元祥、元英、詹秀,儿子吕儿、西儿、士蘧,达八人之多。汤显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珍贵。而当这些亲人先先后后地离他而去,让他感到生命的重要,也让他感到无奈与释然面对。
  汤显祖主张“死可以生”式的死亡超越。他在《牡丹亭记题词》里提出“死可以生”便是人之“至情”,“死而不可复生”的就不是“情之至”。他创作的《牡丹亭》戏剧正是演绎了“死可以生”的死亡超越,让读者(观众)感受到人间真情、至情。在现实生活中,“死而不可复生”,“死者长已矣”,这是人生之规律,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颠覆的规律。而只有在文学作品中,在作家们的笔下人物才能复活。作家们正是借助那支神来之笔,借助笔下人物的复活,表现作品的某一主题,或表现某一情感。汤显祖在这里正是要借杜丽娘的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的故事,表达人们对“至情”的追求,对人性光辉的赞美。而这种人间“至情”,这种人性光辉,是可以超越死亡的,是可以获得永生的。他肯定了人的人文性生命可以超越时空传承,甚至永传不衰。这就是汤显祖的死亡超越。
  汤显祖还主张“归虚返真”。人总是要死的,死与生形影不离,生命滋润了死亡,而死亡却在不停地吞噬着生命。汤显祖在现实生活中经历多位亲人的离世,而在戏剧里他又演绎着死而可以生的人间至情,晚年自己又艰难地生活在贫病之中,死神一步步地逼近,而后俨然“死陈人”,甚至渴望死亡。这些让他对于生死问题有着深刻的思考与深沉的追问,于是他面对死亡释然,一切都可放下,对于自己葬礼等一切都可就简,只愿“惟灵归虚返真”。汤显祖在临终之前写有《诀世语》七首对自己的死与葬做了最后的交代,提出“七免”,要后人照此操办。其中在《一祈免奠章》中,他代拟了份三十字不到的奠章,其中提出:“惟灵归虚返真”。他的老师罗汝芳主张死则“还虚”。汤显祖主张“归虚”,他们二人在这点上是一致的。罗汝芳主张生则“入圣”“死固不死”,而汤显祖主张“返真”,回归于自然。老师一生传承的是儒家经典,死亡观也受儒家思想影响,汤显祖所主张深受道家思想之影响,这一点是道家思想在他死亡观上的深刻反映。南柯记·系帅南柯记·朝议

知识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汤显祖与罗汝芳》

出版者:江西高校出版社

《汤显祖与罗汝芳》该书以罗汝芳从姑山办学、汤显祖从姑山求学、“天地之性人为贵”、“人情之大窦”与“赤子之心”、“空宵为梦罗夫子”等五章的篇幅,论述了罗汝芳与汤显祖的师生交谊,罗汝芳心学思想对汤显祖为人、从政乃至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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