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宵为梦罗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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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图书
唯一号: 140220020230001589
颗粒名称: 第五章 空宵为梦罗夫子
分类号: I207.37
页数: 64
页码: 277—336
摘要: 《第五章 空宵为梦罗夫子》主要描写了“诀世语”与“端坐而逝”、从姑山上祭恩师、此情绵绵无绝期等内容。
关键词: 汤显祖 纪念

内容

第一节 “诀世语”与“端坐而逝”
  万历十六年(1588)九月初二,罗汝芳在从姑山去世,享年七十四岁。人们深切悼念他,建昌府城内一时孝巾为贵,各地弟子也以不同的方式悼念自己的老师。罗汝芳被安葬在府城之北的凤凰山(今登高山)。二十八年后的万历四十四年(1616)六月,汤显祖在抚州城内的玉茗堂去世,享年六十七岁。汤显祖被安葬在抚州城内文昌桥东头的灵芝祖山。
   一、罗汝芳、汤显祖逝世
  万历十六年(1588),罗汝芳不像往年那样外出讲学或旅游,而是在从姑山房以静养为主,间或也与来访者探讨一下学问。这一年罗汝芳已经七十四岁了,他的身体也不如之前硬朗。他的孙子也长大成人,有几个本想去参加科举考试,但罗汝芳要求他们不要去参加考试,好好地待在家里。这些孙子很听话,没有谁外出去参加考试。
  六月的江南总是多雨水,有时还会有狂风暴雨。一天,也许是连日下大雨,从姑山的一处发生了塌方,泥沙直流到了山脚下,山上百余株大树也被连根拔起。这是少有的大雨与大风,就是罗汝芳也没有见过这般情形。转眼间,天气已转热,又从热转凉,不觉到了秋天八月。这时,罗汝芳明显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罗汝芳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该做的要抓紧时间做,该交代的要抓紧时间交代,不然一切都来不及,将后悔不已。他要珍惜这不多的时间,来做最后的几件事。他把一些弟子请到山上来住,日夜与他们探讨学问,尽管年迈体弱,他却对于讲学毫无倦意。
  八月二十八日,南城籍进士许洛、丘浙等上山探望他的病情。有人建议罗汝芳再治一治病,但被他拒绝了。二十九日辰时,罗汝芳穿戴整洁,参拜天地,拜祭祖宗,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弟子们和他孙儿围绕着他而坐,并向他请教。罗汝芳结合自身的经历,对于他们是左叮咛,右嘱咐,教育他们要好好地为人处世。他说:
   徒言不是道,满前洋溢,便是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人生天地间,须要有顶天立地志气,不可一毫落寞。
   人不善学,则虽孝弟,而终归于乡士之次;人能善学,则即孝弟,而终至于圣神之大。
   诸事俱宜就实,盂圆则水圆,盂方则水方。
   仁者人也,人浑然只是一人仁,便是修身为本。
   圣谕六言直接尧舜之统,发明孔孟之蕴,汝能合之《论》《孟》以奉行于时时,则是熙然游于尧舜世矣,于作圣何有?
   …………
  中午,益王府的左长史万言策等又前来探望,大家都知道罗汝芳这次生病,凶多吉少,罗汝芳可能是来日不多了,大家都心情沉重。万言策请问罗汝芳有什么话要说不?罗汝芳叫人拿来了纸与笔,并写下了:
  此道炳然宇宙,原不隔乎分尘,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说。古今自直达也。后来见之不到,往往执诸言诠善求者。一切放下、放下,胸目中更有何物可有耶?愿同志共无惑焉。盱江七十四翁罗汝芳顿首书。他写完了之后,交给万言策,从座上微微起身,背稍弓,抬起手向万言策致意,目送他出门。万言策出中堂,又拜谢罗汝芳于前堂。当时建昌知府袁世忠也在场,亲眼所见,也为之动容。万言策出来后,对袁知府说:“先生当弥留之际,志意坚定,言动不失故常,字势遒劲,行列端整,且计日反真如归故宅,一切放下宗旨,进于忘言也已。”
  罗汝芳从此再也没有写字,送给万言策的亲笔所书,是他的绝笔之作,愈显得珍贵。万言策等也是他接待并亲自离座相送的最后客人,从此之后,除了自己的弟子之外,没有再接访过任何人。他做好离去的准备,心中似乎已没什么牵挂与不安。
  九月初一,罗汝芳起床后,自己洗漱梳妆,步人厅堂,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中。此时,孙儿们、弟子们也来了。备好了酒菜,大家共进早餐。罗汝芳先叫孙儿依次向他敬酒,接着弟子向他敬酒。每人敬酒,他都微微地饮一点点,表示心意,并对大家敬酒表示谢意。随后又双手相拱,对大家说:“我行矣,珍重,珍重。”众人哭着要求他再留些时日,罗汝芳脸露高兴之色,并答应再待一天,他说:“为诸君再盘桓一日。”
   初二日的午刻时分,罗汝芳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戴好帽子,穿戴整齐端坐而逝。
  弟子门人从四面八方云集从姑山,他们为失去了先生而痛哭流涕。罗汝芳去世的消息传到哪里,那里的男女老少都设他的灵位以祭奠他。建昌府城为他罢市,举城哀悼,七日之内不时有号啕大哭之声,他们为失去先生而悲痛。殡葬之日,数百人扶送灵柩而行,他们下从姑山,沿盱江河岸向北走,过太平桥,经东街,转北街,直至郡城之北的凤凰山。他们把罗汝芳安葬在风景秀美的凤凰山。
  罗汝芳去世后,人们没有忘记他,而将他请人各地的“纪念馆”,供人们纪念,让人们怀念。其孙罗怀智在《罗明德公本传》里对这一情况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录:公既殁,两学诸生请祀郡邑乡贤祠,合省诸生请祀正学书院,太湖、宁国、东昌、滇南,俱请祀名宦祠。宗伯杨公起元、司徒董公裕、清卿周公汝登、给谏祝公世禄,合同志建公祠堂于留都旗手卫。后按院张公汝懋、兵宪杨公觐光、司理吴公麟征、邑侯王公维夔、吴公之屏、广信郡侯萧公思似,各捐俸重建公祠堂于府学前青云街,二祠俱申请批允额编春秋两祀,本县亲诣祭焉。……兵宪王公俨、郡侯孟公绍庆祀公从姑山,扁曰:“正学书院”。其他海内请公附祀先贤祠者,殆难指数。给谏彭公惟成、黄公吉士、侍御左公宗郢、顾公造,先后疏请易名。侍御方公大镇疏请祀于瞽宗。中丞王公佐请加江省科额,疏公为陆九渊之俦。今上庚午山西乡试程策,称公为今之邵尧夫,亟宜易名。辛未会试程策,载司成请广祀名贤拾陆人于圣庙,而公名与焉……
  古人尊师都有给老师私谥的习惯。罗汝芳去世后,杨起元、董裕、詹事讲、萧彦、邓炼等弟子们讨论着如何给老师取一个恰当的谥号。根据先生的学术与地位来定谥号,他们认为先生一生孜孜不倦于学术,“惟吾师之学,发志最早,自髫齿之年,以及壮强衰老,孜孜务学,未尝少倦,参求于四方高贤宿德,惟恐不及”。他们又认为:“吾师之学者,无如《大学》矣乎。《大学》首言明明德,则益以‘明德’谥诸?”大家都认为这个谥号好,于是择吉日告谥:“明德”。人们由此也称他“明德先生”或“明德夫子”。他们还在凤凰山麓的明德堂里,设立了明德祠,在每年的春秋两祭时,弟子们在祠中与友人集会祭祀先生,每次还要诵读《近溪子全集》中的内容,相互劝勉。
  罗汝芳去世后,人们还以写像赞、撰祭文、立传等方式来怀念他,纪念他。李登、沈懋学、张岭、徐允修、熊傧、袁黄、左宗郢、王环等诸多弟子作《近溪罗先生像赞》,他们在像赞中深情地追忆了先生,忆其音容笑貌,忆其诲人不倦,赞其人品,赞其学术。罗汝芳的去世牵动着友人、弟子的心,他们纷纷撰写祭文以奠先生之灵,如李贽、邓元锡、周采、张岭、许婉、朱廷益、谭清、耿定力等,他们在祭文里回忆了与先生的交往,高度评价先生。
  罗汝芳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一代思想大家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他曾在从姑山上建从姑山房讲学传道,杨起元又会同黎允儒等众同门合力在府城北郊的凤凰山麓建明德堂,作为老师的讲堂。他从从姑山走到了凤凰山,两山南北相向,他用一生的时间走着,他也从从姑山走上了明代思想史的高峰。罗汝芳安葬于凤凰山,长眠于此,他将与青山常在。几百年来,他的思想在中国思想史的高峰上熠熠生辉,光照后人。
   二十八年后,即万历四十四年(1616),农历六月二十一日,罗汝芳的弟子汤显祖在其居所玉茗堂去世。这一年,汤显祖六十七岁。
  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弃官归临川,三年后,朝廷以“浮躁”罪名撤了他的职。汤显祖在遂昌为一县之令,但他为官清廉,因而没有为自己积攒到多少钱财,回家不久便感觉到钱不够开销。他在给王思任的信《答山阴王遂东》中说:“弃宦一年,便有速贫之叹。斗水经营,室人交谪。意志不展,所记书亦尽忘,忽偶有承应文字,或不得已,竭蹙成之,气色亦复何如。欲恣读书,治生诚急。”从中可以看到,因为生计困难,他也得做些“承应文字”之事,也没有心思去读书了,生存要紧。在《寄李季宣》里说:“弟弃官速窭,日甚一日。”丘兆麟在《汤若士绝句选序》里也对汤显祖晚年贫困做了分析说:“自平昌赤手归,橐不名一钱。一二鬻文,日为四方门人客子取酒用,余金几何弗问。”丘兆麟认为汤显祖从遂昌归家本来就没带多少钱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偶尔有点润笔费,还得为门人客人买酒用。晚年,汤显祖多次对弟子或朋友说起自己的贫困,应该说是到了相当艰难的地步,“贫不具三月粮”,不然不会到处“哭穷”。汤显祖贫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生病,在《答平昌孝廉》中说:“诸君贫而病,令尹病而贫。”在《闻瞿睿夫尚留章门,眷然怀之六首》中说:“白头还是债随身。”在给儿子开远的信《与男开远》中说:“祖望孙荣,孙荣而祖不待。儿举于乡,父叹于室矣。柱联寄尔。‘定精神则本业固,谨财用而高志全。’我歌《鹿鸣》五十年,求一避债台不得,念之。”这封信写在他去世前一年,信中他要求儿子要节俭,感叹自己至老还是债缠身。在去世前一年还作有一首《贫老叹》,诗云:
   一寿二曰富,常疑斯言否。
   末路始知难,速贫宁速朽。
   感叹贫困难捱,不如快点死去。汤显祖的这一声长叹,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另一方面,汤显祖一生身体都不算好,到老时更是贫病交困,心力交瘁,这些是他较早离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在去世前几年一直生着病,如上文所提及的《与男开远》信中说“父叹于室”。为什么叹?其中有一重要原因就是三儿子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中举了,本应赴京准备参加来年的春试,但因为自己生病,儿子没能行成,误了儿子的前程。汤显祖在不少的诗中提及自己的病,如《病起怀吴尔郎疏山二首》,诗云:
   风雨楼头病欲休,独行池上柳丝稠。
   相思三月桃花水,欲下真人莲叶舟。
   沙井门庭静不纷,百年多病更何云?
   独怜一片袈裟地,终日楼头望白云。
  在这春天里,柳绿桃红,本是可以去疏山寺拜访朋友吴尔郎,可是自己生病了,行动有些不便,整日里只好在楼上望着天上云起云落了。在《闻瞿睿夫尚留章门,眷然怀之六首》诗中有“白头扶病向江湖”“相看不得同贫病,别后魂伤何处招?”等句。从这些诗看,汤显祖的病已不是一两个月的事,而有较长时间,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越来越重。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底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时间父亲又去世,这也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答马樨遥》中说:“先慈之哀,继之先严。创钜痛深。加以衰羸,溢粥强杖,不能起此坏墙,何暇及砚席间事。”又如他在《答罗匡湖》中说:“弟朽人也。……颓惫眩瘠,无复人形。”从此可看到双亲离世对他的打击大矣,已是“朽人”,没有人形了。在《病中遣客》诗云:
   缕血能销四大身,深深息息也萦神。
   门前春色休相访,独柳池边一废人。
   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汤显祖因久病而心情沮丧,感到自己就是一“废人”。在《负负吟》中说:
   少小逢先觉,平生与德邻。
   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陈人。
   在这里感叹自己,虽然还有一口活气,但与死人差不多了,是位“死陈人”。
  由于贫病交加,双亲离世,汤显祖感到自己的生命快到极限。他要抓住这有限的生命尽力做好一些事情。首先,汤显祖把儿子们的家分好。大儿子士蘧早逝,其余三子是大耆、开远和开先,最小的开先此年也有十九岁。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汤显祖把家里的东西和田地分给三个儿子,藏书不分,大家都有书读;大家还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房子不分。他在《癸丑四月十九日分三子口占》诗云:
   分器不分书,聊以惠群愚。
   分田不分屋,聊以示同居。兄弟分家是一个家庭的大事,父母要主持分好,分得大家没意见。
   其次,汤显祖谆谆教导下一代。汤显祖要求下一代要有志向,他的《智志咏示子》诗云:
   有志方有智,有智方有志。
   惰士鲜明体,昏人无出意。
   兼兹庶其立,缺之安所诣。
   珍重少年人,努力天下事。
  汤显祖还要求下一代要有志向,要努力学习增长才智,要为实现自己的志向努力奋斗,要珍惜少年时,努力于家国天下事。他要求下一代要学会为人处世。他在《方圆吟》中说
   生物鲜非圆,制物多从方。
   即此先后天,方圆各有当。
   悟者妙万物,滞者差寻常。
  汤显祖告诫儿孙们,方是为人根本,即坚持原则;圆是处世方法。为人处世该方时必须方,该圆时则圆,灵活处世。汤显祖在《与无去上人》中提出“四香戒”:“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心香。常奉四香戒,于世得安乐。”这虽然是在给无去上人信中提出的,但对自己的儿女也是一种教育,也是要他们谨记在心的,洁身自好,一生做到不乱财,不淫色,不诳讼,不嫉害。汤显祖还要求儿孙们要耕读传家。他在《粒粒歌》里说:米粒粒,我所入,不爱惜之真可泣。书篇篇,我所笺,不爱惜之真可怜。何足可怜何足泣,窖粟藏书争缓急。清远楼头笑一场,后辈谁开玉茗堂。无人解种丰年玉,不作书囊作饭囊。
   他在这里要求儿孙们爱惜粮食,爱惜书籍,要重视耕种,才能丰衣足食;要重视读书,才能有文才,不能做饭袋书囊,不做可泣可怜之人。
  其三,将儿孙之事托付给好友。汤显祖在《谢徐匡岳》信中说:“儿子开远遂得此于门下。太阳乃为寸燧延晖,洪钟乃为尺筵流响耶?未知终无负大教否?庶钟鼎之文引而勿替耳。”徐匡岳,字德峻,江西丰城人,李材的弟子,汤显祖的同年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汤显祖希望徐匡岳继续好好教导开远,字里行间透着父亲对儿子成才的殷殷企盼之情。汤显祖在去世前夕《寄朱以功》信里说:“弟与仁兄周旋道义,隐微不欺者,四十年于兹。今病弥留,清光遂渺。三儿或不陨家声,惟仁兄时而督教之。如弟戛戛一生,寡过未能,盖棺已近。短歌志丑而已。”朱以功,名试,南昌人,受学于章璜。汤显祖预感到生命之灯将尽,已是弥留之际的人,将三儿子开远托付给朱以功,希望朱以功能好好地调教他,盼其日后能光耀门楣。
  其四,汤显祖深切怀念在自己生命中有重要交集的人与事,感恩他们,如徐良傅、何镗、张振之、余懋学、沈楠、余有丁、许国、刘思问、张岳、马千乘、沈自邻、戴洵、王汝训、李东明、朱试、罗大纮、邹元标等,并写下《负负吟》并序。序很长,写道:
  予年十三,学古文词于徐公良傅,便为学使者处州何公镗见异。且曰:“文章名世者,必子也。”为诸生时,太仓张公振之期予以季札之才,婺源余公懋学、仁和沈公楠并承异诚。至春秋大主试余许两相国,侍御孟津刘公思问,总裁余姚张公岳,房考嘉兴马公千乘、沈公自邠进之荣伍,未有以报也。四明戴公洵、东昌王公汝训至为忘形交,而吾乡李公东明、朱公试、罗公大纮、邹公元标转以大道见属,不欲作文词而止。眷言负之,为志愧焉。
   而诗仅二十字:
   少小逢先觉,平生与德邻。
   行年逾六六,疑是死陈人。
   其五,汤显祖立下遗嘱。他的遗嘱就是他的《诀世语》及序,序云:
  仆老矣。幸毕二尊人大事。苫块中发疾弥留,已不可起。慎终之容,仍用麻衣冠草履以袭。厝二尊人之侧,庶便晨昏恒见。达人返虚,俗礼繁窒。怪之,恨之。恐遂溘焉,先兹乞免。遂成短绝,用寄哀鸣。
  在序中,汤显祖庆幸自己将父母送终之事办完,而自己在弥留之际,已不能起床。他要求死后穿麻衣、草鞋,葬在父母坟茔旁,并要求葬礼尽量简单,并以《诀世语》的方式写下,共有七首,一首一祈免,每首都写了一段文字详细地提出嘱咐,然后附上一首四句五言诗。
   一祈免哭生平畏闻哭声。儿女孝敬,自有至性,不可强也。慎无倩哭成礼。
   善哭已无取,佞哀非所怀。
   帷宫都遏密,偏觉有余哀。
   一祈免僧度僧旧在门下者,无烦俗七。儿辈持半偈斋僧,念心经数周足矣。
   便作普度事,都无清净僧。
   洒水奉《心经》,聊为破暗灯。
  一祈免牲肉食而鄙,六十七年于斯矣。杀业有征,报何所底?每见牲奠,腥污涂藉,大非清虚所宜。乞哀姻游,幸免牲命,止求蔬水见遗。非徒省秽存洁,亦大为鄙人资冥福也。更烦屠宰到门不预乞免者,子为不孝。
   豕首高刺天,羊子随堕地。
   何当魂魄前,作此不净事?
   一祈免冥钱奠者楮币相见,无烦金银山锭等物。
   生不名一钱,自分作穷鬼。
   峨峨金银山,不如一端绮。
  一祈免奠章人生而伪,闻誉则悦。既反而真,闻谀则赧。往见奠章,夸扬烂熳。长跪高诵,两为失体。窃不自揣,代中表门生预为数语,无烦登轴,第书素纸,奠毕焚之,殊觉雅便。万乞俯从。
   维某年某月日,某某祝曰:“惟灵归虚返真,顾在姻(知)游,良深悲悼。兹陈素筵,附于兰菊,用妥灵心。呜呼上飨。”
   不烦奠者苦,我代作斯文。
   昨日已陈迹,今日复何云?
   一祈免崖木化者须材,沙木坚厚为度,崖不足眩也。至嘱,至嘱。
   千祀同一土,随宜集沙板。阔崖无厚质,虚花诳人眼。
   一祈免久露地形取远所忌,无久留。
   世故不可测,随在便安置。
   借问地上人,安知地中事。
  这七条写得清楚明白,汤显祖要求在他死后,用不着哭哭啼啼,更不用请人来哭丧;用不着劳师动众,做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法事;用不着杀生,灵前不用供奉牲畜等祭品;用不着烧金箔银锭;用不着写奠章,乱吹捧;用不着奢侈浪费,沙木棺材即可;用不着堪舆找穴,尽快人土。简单地说,就是他的丧事从简从快办理为要。汤显祖又在去世前一天写下绝笔诗《忽忽吟》诗,云:
   望七孤哀子,茕茕不如死。
   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蝼蚁。
  汤显祖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六月二十一日在玉茗堂去世。一代戏剧之星就这样在贫病之中匆匆地陨落了。汤显祖生于城东文昌里,长于那里,至中年迁居于城内,于南京、徐闻及遂昌为官,逝之后被安葬于文昌里灵芝祖山上。他又回到了出生地,而这用了一生六十七年的时间。
  汤显祖在病中,也有许多好友到临川来探望他或书信慰问。吉安府吉水刘应秋的儿子刘同升写信来慰问,刘应秋在万历十一年(1583)中探花,为汤显祖的同年。刘同升,字晋卿。刘汤二家交情深,曾订儿女之婚约,不幸汤显祖的女儿詹秀早夭,此时同升已不是汤家女婿了,所以汤显祖称他“年侄”,汤显祖写有《得吉水刘年侄同升书喟然二首》:凄然来问病,满纸不胜情。
   异日西州恸,余生识晋卿。
   文情不厌新,交情不厌陈。
   能存先昔友,留示后来人。
  诗中感谢刘同升的慰问。吉安门生李孺德从家里来到临川看望老师,原想从临川进京,不料父亲去世,只好回家奔丧。汤显祖为此也写有《送李德孺二首》:
   何日承凶问?君来自吉州。
   可怜穗帷客,不作锦衣游。
   我自恸吾亲,因君倍怆神。
   十年师弟子,千古吉州人。
  诗中对李父的去世表示哀悼,对师生的感情表示肯定。再者就是他的新女婿徐德胤来探望,他也写有两首诗送他。诗中对女婿来探望也表示谢意,同时表达对女婿的殷切期待。诗云:
   宛尔东海彦,快此中山婿。
   百岁俯鸾凰,千秋仰骐骥。
   拜门来问病,相见即依依。
  安得仙人杖,乘龙见汝归。在汤显祖去世的次年六月,黄汝亨赴任江西副使提督学政,黄汝亨一到南昌,即动身到临川来哭祭汤显祖。他备有祭文《祭汤若士先生文》。在祭文中高度赞赏汤显祖的气骨与文章。
  呜呼汤公,才高迹削!诗能穷人,文憎命达,昔在文人,才不尽同。汉魏代兴,异曲同工。我明作者,北地为雄。七子狎盟,时流趋风。濡沫拾渖,其波如驰。畴无眉目,乃不自施。呜呼汤公,大方长笑。睥睨千秋,自辟堂奥。英灵郁秀,尊古得道。大雅擅场,好辞绝妙。单言霏霏,大言浩浩。名流寓宇,垂光分照。呜呼哀哉!余自孝廉,托君声气。已令钟陵,得交君臂。片语宣心,一脔知味。论古之人,谈天下事。高谈微言,每出人意。呜呼哀哉!余今之来,君乃骑箕。亦有山水,谁则牙期?万事一棺,空名尔为。呜呼世人,死亦其常。造物忌名,公名乃当。惟三不朽,孰与文章?是物最神,存而不亡。日月经天,一视彭殇。君去而仙,予何以伤?荐薪陈些,我飨我将。
   在汤显祖去世的次年,由汤开远录次,岳元声点正,朱廷诲校勘的《临川汤若士先生玉茗堂绝句选》刊行。
   二、罗汝芳、汤显祖死亡观
   人固有一死,人人都必死无疑。但每一个人在生之时,都对死有自己的看法,罗汝芳、汤显祖也不例外。
  罗汝芳主张“死则还虚”,“死固不死”。他认为“人者仁也”,“仁者寿”;“生生而无尽曰仁”“仁者人也”“天地之性,人为贵”,因而在日常生活中应讲“孝弟慈”,尊敬人,爱护人,施仁于天下。这一切都是在提升人的品质。只有品质高的人才能入圣,从而使人的人文性生命永存,达到“死固不死”的人生境界。
  人生在世应怎么活着?追求些什么?死后又去何方?这是人们时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也是难以求得一解的问题,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关涉人生观的问题,对于这一个问题,罗汝芳则认为,人当“生则入圣,死则还虚”。他说:
  人能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简淡而详明,流动而中适,则接应在于现前,感通得诸当下。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将与造化为徒焉已矣。若人以己之心思而展转于躯壳,想度而迟疑,晓了而虚泛,则理每从于见得,几多涉于力为。生也而难忘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将与凡尘为徒焉已矣。
  在罗汝芳看来,人都是“阴阳两端,合体而成”的生命,也是“父母精气”之凝结而成。而后“以吾之形体而妙用其心知”,追求“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同时,罗汝芳也认为,人之生死“出于帝天”,为“一团神理”,因而应是“生则入圣,死则还虚,新天之命,作人之化,其神与帝一也”。
  罗汝芳所说的“生则入圣”,就是说人活着要当“仁”者,做圣贤,要做道德高尚的人。如果生不能人“圣”,则死了还虚也很困难。因而前提是,生要入“圣”,死才能“还虚”。在他看来“还虚”是基本的,还应努力进一步做到“死固不死”。
  人的生命包括生物性生命与人文性生命,生物性生命即人的躯体,是短暂的,长不过百年,能活过百年的人极其少数;人文性生命即人的精神、品质或影响,则可长久存在下去,甚至生生不息。人的生命也即罗汝芳一再强调的人是身与心的结合体,身可以死可以亡,心则可以不死,即人文性生命永存,因而人可以“死固不死”。
  对于人之躯体的死亡,罗汝芳在一次与弟子的论辩之中,有过较为精彩的告白。他认为,人有身与心两件,能看到的是身(形),心则隐于身内,“本心虽隐而其用圆通”。“小人长戚戚者,务活其形者”“君子坦荡荡者,务活其心者”,身死形亡,心则乘化御天,人的肉体是不可能永远存在,人要求得长生只能是追求精神上的长生。对此,罗汝芳还重视从孔孟那里去寻找理论依据。他说:
  孔孟未尝言,而实未尝不言也。观其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谓“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夫曰“夕死”,曰“夭寿”,则死固死矣;曰闻道而可,曰修身以立命,则死固不死矣。
  当弟子说孔孟对于人的生死问题没有谈及时,他列举孔子的言论,并认为他们的言论是平易中见神奇,浅近中见深远,对“死固死”“死固不死”已阐述得相当精辟。孔孟之言的核心是“修身立命,则死固不死”。对此,罗汝芳表示赞同。当然,罗汝芳所说的“修身立命”应该是传统儒家所强调与力行的“三不朽”精神,即“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做人的基本要求。首先,做人要有一个好德行,有了好德行才会有好名声;其次,人生在世要做一番事业,对社会做出一些贡献;再次,要做好学问,将自己的思想传播下去。通过对古之圣人孔子、孟子、曾子一生的分析,他发现人的自然寿命长短并不十分重要,如果学问(精神)能让人们传承下去就是延接你的生命,甚至可以让你的生命万寿无疆。他说:
  即曾子与夫子许颜子处,便见他两个人是合成一个人。后来短命,则这个人有一截,没一截了,所以夫子说:“天丧予!天丧予!”皆实事且苦情也。全是他造化好,却得曾子这人来,再传又得子思,又得孟子。便把此老身命接长,直至我们今日一堂人,集聚讲明道学,则身便皆是替他坐,口便皆是替他说,眼便皆是替他看,而耳便皆是替他听,颜子之命始不短,而夫子之予,终亦可免乎丧叹也已。圣门求仁之学,须是如此理会,吾侪身之功,亦须如此图谋,只得不厌不倦一段精神,直与孔子、颜、曾打得对同,我管保百世诸人,亦又替诸君子接续寿命于无疆也已。
  罗汝芳不仅敢于大胆地讨论生死问题,还勇于谈论鬼神之事,这也是对圣贤的一种挑战,当年孔子的学生季路想与孔子探讨鬼神与死的问题,孔子并没有直面回答季路的问题。对此,罗汝芳有自己的看法。当有学生问他,季路向孔子问鬼神与死的问题,孔子不回答是什么原因,罗汝芳认为孔子是回答了季路的问题,只不过是说得委婉、深邃些,并列举了一些孔子论生死的精彩言语,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未知生,焉知死?”等等,说明“鬼即人”“以死犹生”,“子路亦已了了,故不复问”。罗汝芳还做了更深入的探讨,曾明确地说:“精气为物,便指此身;游魂为变,便指此心。所谓形状,即面目也,因魂能游,所以始可以来,终可以返,而有生有死矣。然形有生死,而魂只动去来,所以此个良知灵明,可以通贯昼夜,交易而无方,神妙而无体也。”“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见之于《易经》,书中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精、气和神是被人称为人的“三宝”,是指形成宇宙万物的原始物质,“精”是人身上的至宝,人赖以生存;“气”又是人之根本,“气”存则生,“气”绝则亡。古今一些学者认为罗汝芳这是在讨论灵魂的“轮回说”。其实,罗汝芳是充分利用了传统上的有关“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的资源,并创造性地做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人是阴阳二气合而成,一是父母精气合成的体,一是精气之质的魂,也即他常说的人是“身”与“心”的结合体。在成长的过程中,阴阳二气所占据的地位不一样,身与魂所表现的形态也不一样。当体亡则魂不死,它“通昼夜而游且变焉者,魂之灵”。其实,在这里的“魂”“灵”等都可作精神层面的理解,生物性生命死亡之后,人文性生命并不与之同步消亡,它还存在,还能往来,还能流动。这样,肉体死亡了,精神不死,可以如环如轮,而死死生生,周而复始。这是人类的生死规律。正如此,罗汝芳在路过福建泰宁时,遇一年高病重之士人,此人为自己即将面对死亡而感伤,罗汝芳对这位长者进行了一番开导。之后,此长者抚掌而笑,“稍放心”。曹胤儒在《罗近溪师行实》对此事做了记录:
  师过泰宁,士友毕集。会中言有一年高士夫疾垂危而咸为感伤者。师曰:“诸君不必过伤,死生昼夜常事耳。”在坐改容问曰:“死生昼夜,古实有此语,然夜可以复昼,而死则岂能复生?”师曰:“诸君知天之昼夜果孰为之哉?盖以天有太阳,周匝不已而成之者也。心在人身,亦号太阳,其昭朗活泼,亦何能以自已耶?所以死死生生,亦如环如轮,往来不息也。”有一年高者抚掌笑曰:“不佞平生常以此系念,从今闻此,稍稍放心矣。”
  “来者可以往”,“往者亦可以来”,“灵者可以物,物者亦可以灵”。因为天上有太阳在周而复始地运转,才形成了昼夜周而复始的变化;心就是人身上的太阳,它的周而复始的运转就形成了人类的死死生生的规律。细观罗汝芳之言,他并不是说人的灵魂不死,并不是在说人的灵魂真的能“轮回”,而是在说明人的生死规律,这种规律的运行就像昼夜运行的自然规律一样。所以“见此之谓见易,明此之谓明道”。如能把握其变,掌握其规律,则“生也而可望以入圣,殁也而可望以还虚”,其人与造化为伍。反之,则“生也而难望以入圣,殁也而难冀以还虚”,其人与凡尘为伍。透过他对“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生死者,昼夜者也”的罗氏式特有的解释方式,他仍然是在说身可以死,心则可以不死,也就是说精神可传之后世,人可以追求人文性生命的永恒,而做到“死固不死”。
  罗汝芳不仅在理论上对于死后之人文性生命十分看重,在行动上也如此。在去世前夕,他写下绝笔:“《会语》幸毋忘平生也。性命一理,更无疑矣。”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一个交代,这一交代应该说是他深思熟虑过的,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学问的重视,对于人文性生命传承的重视。当友人来探望他的病情,他们建议用“玄门工夫”来治病,以求得寿命的延长,但罗汝芳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罗汝芳认为玄门工夫治好了,也只不过是让寿命延至百余,还不如将学问传下去,这可至千年万年。他认为,这才是真正“延我命于无穷”。《盱坛直诠》载:
   南城鲁四尹文视疾,请曰:“老师疾,宜用玄门工夫。”师曰:“玄门养生,寿仅百余;若此学得力,则自是而千年万年,千万年犹一息耳。”
   孙怀义、怀智复恳如鲁四尹请。师曰:“汝辈与诸友,着紧此学,便是延我性命于无穷。不尔,纵年历数百,何益哉!”
  对于罗汝芳去世时的表现,也可以看出他是何等的坦然,毫无畏惧,来去似乎是何等的自由,完全超越于生死之外。在很多的罗汝芳简传中,不论详略,作者们都不忘对此状态做一个描述,如周汝登《圣学宗旨·罗汝芳》中写道:
  明日为九月朔,盥栉出堂端坐,命诸孙次第进酒,各各微饮,随拱手别诸生曰:“我行矣。”诸生恳留盘桓一日,许之。初二日午刻整衣冠,端坐而逝,年七十有四。杨起元的弟子袁黄在《答杨复所座师》中说:“然遗言在编,高足在座,罗先生固不死也,在后进勉之耳。”罗汝芳已逝世四百二十多年了,但人们仍在读他的书,研究他的思想,传播他的思想,还在从他的思想中汲取精神养分。从这一角度看,他确实没有死,他“死固不死”。
  作为罗汝芳的弟子,汤显祖亲历多位亲人的离世,对死亡有真真切切的感悟,他对于死亡虽没有专门的论述,但他的一些诗文里对于死亡也有涉猎,有论及。
  汤显祖从亲人的离世中体认到生命的珍贵。他感受最真切的是他目睹一些至亲离世,特别是他的妻儿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给他心灵上极大震动,让他对死亡感受至深,他深深地感受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必须珍爱。如《哭元祥元英》:
   徒言父母至恩亲,叹我曾无儿女仁。
   隔院啼声挥即住,连廊戏逐避还嗔。
   周星并是从人乳,四岁何曾伴我身。
   不道竟成无限恨,金环再觅在谁人。
  元祥、元英分别为汤显祖的次女和三女,汤显祖二十四岁时生元祥,比妹妹元英长两岁,都不幸早夭。家庭的欢愉、亲情及幼小生命的消逝,这让年轻的父亲十分伤心、悲痛。徐渭评此首诗说:“描画甚真,愈咀愈旨。”万历二十二年(1594),他的又一位爱女不幸早亡。时在遂昌知县任上,他痛苦地写下了《平昌哭殇女詹秀七女二绝》:
   死到明姑也不辞,要留人世作相思。
   伤心七岁斑斓女,解着禭红别祖祠。古梦吞星即有灵,今当织女是何星。
   心知不合飞流去,泪洒苍茫河汉青。
  詹秀出生于他在南京任职的詹事府,从小聪明,七岁已能读书,并将她许配给刘应秋儿子刘同升。七岁时,因痘而殇。诗中回忆了詹秀出生及离世前的情形,表达了他痛失爱女的悲伤心情。
   次年,他的同母弟儒祖又夭折。他在遂昌任上,伤心地写下了《望乡哭弟儒祖》:
   肠断双亲两鬓花,春归何忍带乌纱。
   孤飞一岁乔林晓,提着噍哓怕近家。
  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的儿子吕儿又夭折,“吕儿秀慧甚”,他写下了《平昌哭两岁儿吕二绝》,其中说:“毕竟灯残难艳久,风前回照白头亲。”同年的七月,他的八岁儿子西儿又夭折了。他凄然成诗《七月念日移宅沙井,八月十九日殇我西儿,惨然成韵》。万历二十八年(1600)七月,汤显祖大儿士蘧客死南京。此时士蘧才二十三岁,他是一位很有才华、有前途的青年。八月四日,他得到儿子去世的丧报,作《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其中两首云:
   江天卷地黑风来,报道吾家玉树摧。
   惊落枕床无泪出,重重书讣若为开。
   空教弱冠知才名,未到长沙听鹏鸣。
  猿叫三声肠断尽,到无肠断泣无声。又写《重得亡蘧讣二十二绝》,诗有句:“并道黑头公蚤晚,寻知止竟不成槐。”“知爹已绝趋朝意,便道南京不忍行。”“肉到九原娘解否,要爷收取骨还家。”“我原定依人作鬼,灯前梦里见来时。”“头白向蘧蘧又死,阿爹真是可怜人。”字字句句令人肠断。此期间还写了《亡蘧四异》《为亡蘧谢平昌诸弟子》《王孔丞哭蘧》《耆儿之秣陵,怀永庆寺真空,并伤蘧儿也》等诗。死者已逝,而对生者的平安就尤其记挂,如《忆耆儿南都》。耆儿是汤显祖的二儿子,他前往南京料理兄长士蘧的丧事。汤显祖甚是记挂他的平安,于是写下此诗:
   去骑已一月,平安还未通。
   惊心前日事,流泪向江东。
  还有《望耆儿二首》等诗,表达了作为父亲的关切之情。汤显祖对于儿子的去世成了永远的痛,就在蘧儿去世十年之后,看到了蘧儿所读过的书籍,他触景伤情,哽咽垂老泪,悲痛无比,写下了《亡蘧庚子至今十稔秋闱矣,偶检敝箧,得其七八岁所读文赋,俱经厚纸黏衬,祖父前背诵再四,硃记年月重复,中有虫蚁水迹穿烂,两京三都断污过半,不觉哽咽垂涕,呼蘧向中溜焚烧之,蘧有知乎?》二首:
   忽忽垂头双涕垂,亡蘧刚是十年期。
   班张气焰灰尘尽,说与修文地下知。
   遗书出箧泪纵横,雨滴虫伤大绝情。
   垂涕送书如送子,我家天醉独焚坑。
  汤显祖在有生之年送走了多位亲人,这是他永生无法抹去的伤痛。为了纪念长子早逝,他将儿子的遗稿《觉华编》付印。他思念儿子成梦,醒来之后检视他的遗著,已有断烂,悲痛欲绝,并写下《偶触觉华编》诗:
   说着亡蘧即断肠,十年秋梦觉华王。
   不应天上文章府,要得人间破锦囊。
   同样,他的夫人去世也是他抹不去的痛,二十年后,他仍然怀念他的亡妻吴氏,有诗为证。他的《清明悼亡五首》,其中一首写道:
   沓水青林断女萝,廿年松柏寄山阿。
   南都不解成长别,才送卿卿出上河。
  吴氏为东乡县沓水人,二十年过去了,在清明节这一重要节日,汤显祖不忘夫妻情,写下这组诗。此诗甚比苏东坡的《江城子》词,苏东坡在夫人去世十年之后写下这首伤心词,词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句。汤显祖二十年也难忘这份夫妻情。
  汤显祖为至亲的去世而感到悲伤,也为一些朋友的永远离去而感到伤心,特别是他的朋友李贽与达观。万历三十年(1602)二月,李贽于北京通州狱中自杀,汤显祖作诗《叹卓老》悼念。次年十二月,达观禅师被害于北京狱中。汤显祖作诗《西哭》三首悼念。
  汤显祖明白生命之珍贵,因为他明白“天地之性人为贵”“生生而不尽曰仁”“仁者人也”“仁者心也”等。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感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早在徐闻时,看到那里的人们经常轻生,于是开展讲学活动教导百姓,还建立贵生书院,将教育常态化,要求人们贵生。此后,在汤显祖平辈或晚辈中有多人过早地离世,有他妻子吴氏、弟弟儒祖,女儿元祥、元英、詹秀,儿子吕儿、西儿、士蘧,达八人之多。汤显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珍贵。而当这些亲人先先后后地离他而去,让他感到生命的重要,也让他感到无奈与释然面对。
  汤显祖主张“死可以生”式的死亡超越。他在《牡丹亭记题词》里提出“死可以生”便是人之“至情”,“死而不可复生”的就不是“情之至”。他创作的《牡丹亭》戏剧正是演绎了“死可以生”的死亡超越,让读者(观众)感受到人间真情、至情。在现实生活中,“死而不可复生”,“死者长已矣”,这是人生之规律,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颠覆的规律。而只有在文学作品中,在作家们的笔下人物才能复活。作家们正是借助那支神来之笔,借助笔下人物的复活,表现作品的某一主题,或表现某一情感。汤显祖在这里正是要借杜丽娘的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的故事,表达人们对“至情”的追求,对人性光辉的赞美。而这种人间“至情”,这种人性光辉,是可以超越死亡的,是可以获得永生的。他肯定了人的人文性生命可以超越时空传承,甚至永传不衰。这就是汤显祖的死亡超越。
  汤显祖还主张“归虚返真”。人总是要死的,死与生形影不离,生命滋润了死亡,而死亡却在不停地吞噬着生命。汤显祖在现实生活中经历多位亲人的离世,而在戏剧里他又演绎着死而可以生的人间至情,晚年自己又艰难地生活在贫病之中,死神一步步地逼近,而后俨然“死陈人”,甚至渴望死亡。这些让他对于生死问题有着深刻的思考与深沉的追问,于是他面对死亡释然,一切都可放下,对于自己葬礼等一切都可就简,只愿“惟灵归虚返真”。汤显祖在临终之前写有《诀世语》七首对自己的死与葬做了最后的交代,提出“七免”,要后人照此操办。其中在《一祈免奠章》中,他代拟了份三十字不到的奠章,其中提出:“惟灵归虚返真”。他的老师罗汝芳主张死则“还虚”。汤显祖主张“归虚”,他们二人在这点上是一致的。罗汝芳主张生则“入圣”“死固不死”,而汤显祖主张“返真”,回归于自然。老师一生传承的是儒家经典,死亡观也受儒家思想影响,汤显祖所主张深受道家思想之影响,这一点是道家思想在他死亡观上的深刻反映。南柯记·系帅南柯记·朝议第二节从姑山上祭恩师
  汤显祖与罗汝芳在南京一别两年后,老师罗汝芳去世。之后,汤显祖两上南城从姑山祭奠老师,一次是前往广东徐闻赴任,途经南城,他登从姑山祭先师。另一次是与达观禅师、临川知县吴用先同登从姑山,共同祭奠先师。
   一、汤显祖与罗汝芳南京之会
  岁月悠悠,情悠悠。在从姑山学成之后,汤显祖告别恩师,老师以诗相赠。之后,汤显祖或外出游学,或赴京参加科举考试。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中得进士。次年,汤显祖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秋天,汤显祖离开京城,自山东入南京,且行且游,并写下了一些诗篇。如离京之时写下了《除南奉常留别沈胤盛亳州》诗,一路走来,写下《出都晚登里二泗道院高阁》《逢采药者关外》《别梅固安》等诗,至山东境内,又写有《临清哭王太史懋德》《阳谷田主人园中》《汶上怀右武淮扬》《南旺分泉》《鲁桥南望山》《夜泛鱼台河》等诗。汤显祖“八月十日到官寺”,从此开始了南京的工作与生活。
  此时的南京是明朝廷的陪都。南京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城市,有过江宁、金陵、秣陵、建业、建邺、建康、集庆、应天、白下等名称。明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统一天下,定都南京,南京成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当时全国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明建文四年(1402),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侄儿建文帝朱允坟帝位,后于永乐十九年(1421)迁都北京,将南京改为留都,设南京六部等机构,人们又称它为南都、留都。此时的南京仍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也是许多文人雅士的集居地,虽有六部机构,但极少有实际政务,形同虚设,养了一批闲职官员。这些官员中有些是受到排挤或受到处分而安排到南京六部为官。而汤显祖不是这类情况,他喜欢南京,自己要求来的。他在《初入秣陵不见帅生,有怀太学时作》,诗云:
   佳人迟暮思何其,直是郎潜世不知。
   世路未嫌千日酒,才情偏爱六朝诗。
   入门便坐从炊黍,上榻横眠听解颐。
   独怪过江愁欲死,眼前秋蟹要人持。
  帅生即帅机,汤显祖的老乡,比汤显祖长十余岁,与汤显祖私交甚笃。汤显祖在未进士前,曾两次到南京游学都得到帅机的接待,时帅机任南京礼部郎中。而此时汤显祖任职南京,可好友帅机已远在贵州思南任知府,不免回忆当年情景与思念友人,诗中还表达对南京的喜爱,“才情偏爱六朝诗”。前临川知县司汝霖在吏部任职后,给汤显祖写信邀请他北上任职,有人认为此是司汝霖受人之托欲拉拢汤显祖,而汤显祖加以拒绝,于是给他回信告诉说很喜欢南京并陈述了多条理由。不管情况如何,汤显祖在《与司吏部》陈述的理由,看起来也多是事实。汤显祖列举了五条:一是离家近,“南都去家,水行风利,可五日所。家大人不远一来至,月一相闻也”。二是妻亡子幼,“仆亡妇二年矣。遣息阿蘧八龄,阿耆六周耳。推燥分甘,用父代母,至今两儿尚枕藉怀腕,行则牵人衣带,引凉避风,衣食加损,视病汗下,非仆不可”。三是北上开支大,在南京可获家中支持。“南郎多宫舍,人从酒米家来。”四是体弱多病要吃药多休息,而在朝为官多劳累。“徙此则朝请谢谒,常尽辰午,失食。道地精药,多不至北。取假频数,大吏所恶。且曹事沓近,宁当舒枕卧邪?”五是不适应北方暑雨寒风,“南北地性,暑雨寒风,清污既别;飞虫之属,各有所多,南暑可就阴息,雨适断客为趣耳”。总的来说,在汤显祖看来,还是应待在南京为好。他说:“仆之有南,如鱼之有水,精气之有垠宅也。”“倘得泛散南郎,依秣陵佳气,与通人秀生,相与征酒课诗,满俸而出,岂失坐啸画诺耶。”
  太常寺隶属于礼部,是掌管礼乐祭祀的机构,本是一个清闲的部门,而南京太常寺就更加清闲了。汤显祖没事,白天出游玩乐,观观景,喝喝酒,把南京的景点游了个遍,写些诗记游,也写些怀人之作,晚上读读书。日子过得还是很闲散,写的那些诗文也是受到人们的欢迎。好友邹迪光在《临川汤先生传》里记录汤显祖在南京时的生活情形。我们还可以看几首汤显祖的诗,如《夜月太玄楼》(楼在神乐观)诗云:
   芙蕖花发出城游,江光云色映芳洲。
   下榻萦回金碧影,开灯还动紫华楼。
   楼前袅袅垂云幄,楼上嘈嘈奏天乐。
   何如邀佩戏层城,直似吹笙停半岳。
   轻风拂袖解人酲,急雨能添别院清。
   高兴明星一回首,琪树苍茫河汉声。
  诗写夜里游太玄楼情形,观江景,听奏乐,生活多悠闲自在。再如《太玄楼留客》写的也是夜里在太玄楼所见、所为与所感。“能通月色和烟色,可听风声杂雨声。”“风灯密竹雨珠跳,漪漪晔晔又潇潇。偏多宿鸟翻冥密,只有啼虫隐寂寥。”“若道我疲玄夜酒,相看谁是竹林人?”又如《大楼僧真这》有诗句:“为忆年时歌吹晚,月明乘醉下青溪。”这些写的都是他在南京的诗酒游乐生活。
  政治总是无处不在的,与人们特别是政府官员的生活息息相关,尽管汤显祖处于远离京城的南京,似乎离政治远了,但他的一些朋友总是在政治的旋涡中沉浮,也为他所牵挂。万历十二年(1584),汤显祖在赴任途中作《甲申见递北驿寺诗,多为故刘侍御台发愤者,附题其后》,诗云:
   江陵罢事刘郎出,冠盖悲伤并一时。
   为问辽阳严谴日,几人曾作送行诗?
  万历四年(1576),御史刘台弹劾张居正专擅威福,夺职为民。张居正借事戍刘台广西。万历十年(1582),刘台死于戍所,同日,张居正亦死。次年,刘台复原官,赠光禄少卿。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说:“先是过客题诗哀刘侍御者,遍满驿壁,义仍书此诗,后人遂绝笔。’
  万历十三年(1585),他还写诗送那些遭贬的友人,如屠隆。屠隆(字长卿)万历十二年(1584)十月被劾,后削籍归鄞县。汤显祖写有《怀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其中有云:
   赤水之珠屠长卿,风波宕跌还乡里。
   岂有妖姬解写姿,岂有狡童解咏诗?
   机边折齿宁妨秽,画里挑心是绝痴。
   古来才子多娇纵,直取歌篇足弹诵。
   情知宋玉有微词,不道相如为侍从。
   此君沦放益翩翩,好共登山临水边。
   眼见贵人多卧阁,看师游宴即神仙。
  诗中充满对朋友的思念与宽慰之情。再如《送臧晋叔归湖上,时唐仕卿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臧懋循字晋叔,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后罢官。唐伯元字仕卿,广东澄海人,被降职海州,同时汤显祖还专门写有《赠唐仕卿谪归海上》。丁此吕揭发嵇应科、陆檄等人科场作弊事,相辅申时行授意吏部尚书杨巍上疏反驳,万历帝对论辩双方都贬官,尽管丁此吕属正义方,也被贬为潞安判官。汤显祖对他的不幸深表同情,也为自己有职无权不能为朋友进谏而愧疚。他在《答王恒叔给事忆丁邹二君》诗中说:
   传来玉阶连城起,只愁兰叶妆门委。
   山川白云徒间之,日月河清会有几。
   飘飘欲羡茂陵人,郁郁自怜金马客。
  王恒叔即王士性,号太初,浙江临海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授确山知县。历任礼科给事中、广西参议、河南提学、山东参政、右佥都御史、南京鸿胪寺正卿,不久致仕归里。丁邹即丁此吕和邹元标,他们三人都是同年进士,王士性与邹元标关系甚好,王视邹为“生死存亡,能不易念”之友。邹元标也在万历十二年(1584)年遭贬。次年,王士性丁忧回家,汤显祖误认为他也遭贬,于是汤显祖给王士性写诗,兼怀丁、邹二友。诗劝慰友人与其郁郁自怜做官,不如做个令人羡慕的自由人。汤显祖似乎在向人们宣示自己厌倦官场。
  万历十四年(1586),罗汝芳在南京见到了汤显祖。此时汤显祖已在南京生活了三年,罗汝芳向学生了解生活与工作情况,该批评的批评,该赞许的赞许,同时汤显祖与其他师兄弟一样跟随老师在南京讲学、辩学。
  这年仲夏,罗汝芳与同年进士、好友周柳塘两人决定结伴从南城从姑山出发,他们到南京时已是夏末。到了南京后,他们邀约焦竑、李如真、汤显祖等知己三五人,聚集在僻静的永庆寺论学。杨起元在《明云南布政司左参政明德夫子罗近溪先生墓志铭》中也说:“丙戌,麻城周柳塘公来访,同舟下南昌,游两浙,至留都。日与朱子廷益、焦子竑、李子登、陈子履祥、汤子显祖等谈学城西小寺。未几,同志咸集,会凭虚阁,会兴善寺。”城西小寺即永庆寺,永庆寺位于南京城内五台山东侧。这里修竹如栉,虽是夏末,却暑气全无,气候宜人。没得多久,这僻静的气氛就被络绎而来的社会名流、各级官员打破了,周柳塘因身体不适而离开南京回家,罗汝芳则继续留下讲学。
  由于永庆寺地境偏僻,狭小,而“南都人士多从之游,户履常满”。南京国子监祭酒赵志皋集六馆师生又邀罗汝芳到由朱元璋亲自题额的鸡鸣寺讲学。“部寺诸大夫尝以暇日会先生,谈性命之理。”赵志皋作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算是学界的重要人物,由于他的邀请,其讲学规模比先前大多了,加上讲学地点又在鸡鸣寺这么一个威名远扬的地方,自然特别引人注目。罗汝芳在南京讲学一月有余,讨论的话题广泛,形式活泼,每讲一堂,听者常常达数百人,所论总能够鼓舞人心,产生大影响,讲义后被辑录成《会语续录》。赵志皋在《刻会语续录序》中记其盛况说:
  一集数百人,闻先生之言,欣欣有感动意。先生之言,大都指点人以心体至大,真机见前,通天通地,亘古亘今。不为卑琐之论,而一念为己、为人之意,真有不厌不倦者耳。其言而不察,则或迂之、远之,余则以为坦平大道,人人可由,家常茶饭,人人可食,所谓学之得其大者也。而隐微自得处,亦可以默识之矣。先生每会中所讲,退即次第其语录,成一篇,皆详其指趣,略其问辨。
  杨起元在《文塘黎先生墓志铭》里说:“岁丙戌,侍近师再至,会凭虚阁。时主会者,太宗师赵公,故诸生无不至。绅衿之士,外及缁黄,下逮仆从,殆万人。师为说《中庸》‘费隐’及《大学》‘明明德’之义,皆自爱亲、敬兄、慈幼、平等处发之,无不听悦。”杨起元在《知好录序》里又说:“为说‘费隐章’于凭虚阁。盖三昼夜而毕。门人录之成书。”赵志皋在《近溪罗先生墓表》里说:“(近溪)来游白下。时部寺诸大夫及都人士,日会百计,翕然从之。予时率六馆师生,延先生大会凭虚阁,悉剖底蕴。予得其精绪者,录而梓之。”他们记录都是这次罗汝芳在南京讲学的实况。
   为了勉励诸生,罗汝芳也写下了《勖白下诸生四条》:
   域优圣神,位参天地。大君子之为志也,要当如是。
   原本六经,孚通百世。大君子之为学也,要当如是。
   尊主福国,显亲扬名。大君子之为出也,要当如是。
   乐已居珍,育英寿脉。大君子之为处也,要当如是。
  在南京每一场的讲学都有弟子做记录与整理,后编辑成章,再后又将此汇编成册。因为以前各处讲学编有《会语》,本次的讲稿就题名为《会语续录》,赵志皋作《刻会语续录序》,于第二年刊刻印行。在清代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二十四子部三十四中对《会语续录》介绍说:
  《会语续录》二卷,明罗汝芳撰。是编乃万历丙戌汝芳游南京时讲学之语,其门人杨起元加以评语。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为之付梓。以先有《会语》,故名《续录》。前有自题,称与年友周君到白下,声闻大老,络绎往来。时周君以小恙先归,余未得去。时诸大老于兴善方丈,鸡鸣凭虚久,亦联有讲会,拉余偕往,乃裒成兹帙,既而大司成激阳赵老先生贻音促付梓氏。且云诸老先生意固均此云云。盖以夸讲席之盛。其开章第一条云:今日吾侪聚讲凭虚,是天下文明一大机会。大宗师诸僚及诸俊彦不下千人,皆应期而集,以昌明昭代圣化。于道脉固当光显,即文字精英亦于此须发露妙义云云。其词气亦似禅僧登座语也。
  罗汝芳的南京之行达一月有余,讲学影响很大,自然对汤显祖也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在这些日子里,汤显祖或听讲,或参与论学,在学问上也大有进展,其间老师了解到他在南京的“现实表现”后,对他提出了批评。这一年汤显祖三十七岁,他写了一首长诗《三十七》对自己人生所走过的路做了小结与反思。从汤显祖的反思看,这一次的罗汝芳南京之行,对汤显祖今后的发展取向都产生重要影响,具有转折点之意义。
  《三十七》诗中对于他三十七年来的人生历程进行了梳理,其间有不少令人引以自豪的地方,如“初生手有文”“过目了可帙”“俊气万人一”等。而自此之后就少有可让自己骄傲的事了,入仕前的雄心壮志似乎随流水而逝,沉湎于歌酒游乐,失去了积极进取之心,对于性命之学也缺乏钻研,也多了几分茫然。后来,汤显祖还在他的《秀才说》里进行了深刻反省。他说:
  十三岁时从明德罗先生游。血气未定,读非圣之书。所游四方,辄交其气义之士,蹈厉靡衍,几失其性。中途复见明德先生,叹而问曰:“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
  一个多月后,时令已是秋天,罗汝芳南下,经安徽的芜湖、泾县、宁国、池州、祁门。在这些地方,他又“大会同志”。宁国府更是他曾经治理过的地方,他的到来受到了热烈欢迎。会后,再经江西的饶州,回到家乡南城。汤显祖继续留在南京生活与工作,后任南京詹事府主簿、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他完成了《紫钗记》的创作,同时还独立完成了《宋史》初稿的编纂。万历十九年(1591),闰三月二十五日,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五月十六日,他被贬谪徐闻典史,离开南京回临川,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南京生活与工作。
   二、九月初九祭恩师
  万历十四年(1586),罗汝芳年已七十二岁。这次南京之行,是汤显祖与业师罗汝芳的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两人不曾有见面的记载。次年,罗汝芳还去了福建建阳等地讲学,门人编有《建阳会语》。自福建回家后,即一直在从姑山上静养。万历十六年(1588),农历九月初二,罗汝芳去世。罗汝芳去世后,汤显祖先后两次上从姑山祭奠老师。
  万历十九年(1591)五月,汤显祖被贬官徐闻,任徐闻县典史。当月,他冒暑出南京回临川,一路颠簸,病魔缠身,自长江水路而上,入抚河,至家。这次,汤显祖既遭贬又生病,病还不轻。他有一首诗,写了这次生病情况,诗题介绍了病情,即《辛卯夏谪尉雷阳,归自南部,瘤虐甚,梦如破屋中月光细碎黯淡,觉自身长仅尺,摸索门户,急不可得。忽家尊一唤,霍然汗醒》,诗云:
   病枕魂销月影微,抛残家舍欲何之?
   恰逢慈父呼亡子,得见三三二二时。
   梦中沉似月黄昏,破屋踉跄苦索门。
   幸好家公与留住,不须炎海更招魂。
  由于重病,他只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出发赴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治病,已是深秋,他得出发去上任了。汤显祖从抚州城的瑶湖登船,沿抚河逆流向南行,行二十里到了临川青泥的广溪,即外祖家,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下水,过石门。石门属金溪县所辖,也是一个古镇,在唐朝有著名的石门寺,在广溪的对岸不远处。他写下了《初发瑶湖次宿广溪(别吴十一舅隆八弟)》,诗云:
   病瘦那临镜,清虚欲衣绵。
   舂粮三月外,伏枕一秋偏。
   吉日将行色,殊方或胜缘。
   暑过新雨薄,气逐晚云鲜。
   堂上行犹怯,低窗寝似便。
   命飘危叶起,相湿死灰然。
   君子能无疟,良医幸有全。
   月窗催药杵,云户隐书笺。
   气弱难扶饯,装轻得漾船。
   斑斓垂地泣,葱郁旧茔怜。
   故故随摇曳,悠悠独溯沿。
   金堤斜照落,瑶水暮风旋。
   客梦初移枕,劳歌始扣舷。
   外家依广下,中国向穷边。
   盱赣江连峡,雷琼海隔天。
   沧浪谁莞尔,歧路欲潸然。
   星谪郎官远,心知宅相贤。
   赋诗耆旧引,樽酒乐人传。
   鸠祝人难老,鹏扶尉欲仙。
   山川弥望积,丘壑几时专。
  从诗中可知病已稍好,但仍瘦弱,为了赴任只好轻装出发,沿河风景也很漂亮,千金陂上已是斜阳洒金。千金陂始建于唐代,后历经修缮,最晚一次是在明万历六年(1578),汤显祖还为此写了《金堤赋》。行至广溪,暮色正浓,他上岸在外婆家住了一晚,次日告别舅舅等,继续沿河上溯,直抵南城。在南城登岸,时为九月初九。
  南城对于汤显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少时就学于南城从姑山,常往返于临川与南城间,一路风景总被他记起,写入诗中。曾写有《春暮南城道中》,诗中写暮春时节,风和日丽,草长蝶飞,清香宜人。诗云:
   束发慕神赏,春游时复为。
   云霞开障叠,风日守涟漪。
   蛱蝶香匀粉,蜘蛛晴吐丝。
   那能芳树下,重见爵钗垂?
   汤显祖也常逛南城县城内,看风景,探朋友。他写下过《高空山晓望呈益殿下一首》诗,诗中描写了益王府的富丽。诗云:
   曲水萦尊醴,诸峰揖冕旒。
   晨霞标彩观,宿雾霭玄洲。
   玉叶千秋树,银床百尺楼。
   紫庭风日好,花柳亦忘忧。
  麻姑山更是汤显祖常去的地方,有多首诗写自己游麻姑山。他在诗中屡屡提及“麻姑”“盱姥”等,这也说明他与麻姑山、与南城有着深厚的感情。游麻姑山诗如《逢南都张觅玄麻姑山中,从余来华盖,便辞去游河关》,其中有云:
   东南要麻姑,去看沧海尘。道逢都水使,刁露脯苍麟。
   南问南岳君,乃是魏夫人。
   银筒閟丹藻,绿蕴有书存。
   红泉过灵谷,王郭两金昆。
   更揖浮丘子,吹箫响云门。
  红泉、灵谷、云门皆是麻姑山中景点。灵谷山在麻姑山南,即观音岩。相传岩上有仙人掌迹若手托焉。红泉在麻源三谷,谢灵运有诗咏之。云门在麻源三谷,其地有云门寺,明代学者左赞(1424—?)曾书“云门”二字。王、郭二仙及浮丘子都是与麻姑山相关的仙人。浮丘子在汉昭帝时,炼丹于麻姑山,有丹井及飞升台遗迹在山上。王仙和郭仙都是浮丘子的弟子,在麻姑山得道。《游卓斧金堤,过白洲保,望天堂云林,便去麻姑问道》等,写的也是游麻姑山。
  从临川到南城,路程不远,从水路,不用两天即到达。九月九日到了南城县城。这一天正是重阳节,有登高思亲的习俗,他便来到了从姑山上。先生罗汝芳已在三年前的九月初二去世,正值周年之际。此时,汤显祖心情颇不宁静,自己病体未痊,又遭贬蛮烟瘴雨之地,此行多艰,前途未卜。老师又离世三年整,二十余年前从学于老师跟前,正是同学少年时,心有凌云之志,可眼前物是人非。思前想后,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虽有好友相伴同游,但仍好不伤感。从姑山西面的麻姑山依然满眼青翠,脚下盱江依然如练,船来帆往。从姑之东,黎河依然北流,在不远处与盱江汇合,奔流前行,也正是他来时的路。北面郡城红墙碧瓦,屋舍俨然。南城山水依旧,郡城如昨;而脚下的从姑山景依旧,人非昔。从姑山房仍在,老师书写的“飞鳌峰”三个巨型大字依然镌于飞鳌峰东面赤壁之上,沐浴着春风与秋雨。玉泠泉仍在,洗心池仍在……当年风物仍在,唯独老师不在。然而老师音容宛在,耳畔似乎书声琅琅,论辩声阵阵。在从姑山房里,汤显祖祭奠老师。在祭拜完之后,他告别在南城的朋友。惜别之时作《入粤过别从姑诸友》诗赠别友人:
   祠郎怀酒忆京华,夜半钩帘看雪花。
   世上浮沉何足问,座中生死一长嗟。
   山川好滞周南客,兰菊偏伤楚客家。
   欲过麻源问清浅,还从勾漏访州砂。
  这次汤显祖在南城逗留,一是要祭拜老师,二是看望旧时好友。益王府里也有他的朋友,于是去了益王府,受到王府的接待,临别时作《侍宸殿赠益藩老内史》诗:
   玉皇分与旧貂珰,白发宫牌翠佩长。
   扫地焚香春殿里,总延词客奉君王。
   曾叩仙都宿侍宸,君王台殿百花新。
   伤心不向梁园老,白首湘江汉逐臣。
   凤岭参差作侍臣,天潢南畔见河津。
   得知飞盖西园夜,谁是抽毫赋月人?
   占仙亭接大罗天,凤舞鸾歌得几年。
   并道淮王好宾客,麻姑真作酒为泉。
  在南城作短暂停留后,汤显祖离开南城,继续从盱江逆水行舟经南丰,至广昌靠岸,陆路南下广东,过惠州,游罗浮山。这一路总想起少时从姑山读书情形,绵绵思绪不断。在罗浮,他写下了《罗浮夜语忆明德师》诗。
  一晃七年过去了,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初春,汤显祖自遂昌任上赴京上计。上计之后,汤显祖弃官回到临川,决定像陶渊明一样赋归,离开了官场。这样他感到轻松,可做自己该做的事。春去冬又来,就在农历腊月底大家忙过年的时候,达观突然来临川会见汤显祖。春节一过,汤显祖和达观大师、临川知县吴用先三人,不畏寒风,不惧冷雪,沿抚河逆水南行,来到盱江边上的从姑山凭吊与追思罗汝芳。他和达观都写了诗悼念这位思想大师,汤显祖《己亥春送达公访白云石门,过盱吊明德夫子二首》诗云:
   残雪疏山发暝烟,卷帆春度石门前。
   空宵为梦罗夫子,明月姑峰一线天。
   小住袈裟白云地,更过石门文字禅。
   平远空高一回首,清浅麻姑谁泊船。
  他们一路上,踏过疏山的残雪,风卷船帆渡盱江,石门寺里吊禅师,明月姑峰祭先师。明月里,站在高高的从姑山顶,四周平坦空旷,对面麻姑山上锦溪水迎面而来。拜祭完罗汝芳后,达观要回庐山。现在他们又匆匆忙忙从南城下盱江,顺流而下,返回临川。然后汤显祖与达观一同赴南昌。在南昌与达观分别后,汤显祖独自返回临川。
  汤显祖写下多首诗记录此行,除上述外,再如《达公过盱便云东返,寄问贺知忍》《达公来别云欲上都二首》《谢埠同紫柏至沙城,不肯乘驴,口号》《别达公》《章门客有问汤老达公悲涕者》等。汤显祖此行去南城祭拜老师,不仅是因为陪同好友达观,更重要的是自己对老师怀有深深的怀念之情。他在《梦觉篇》诗序里说:“戊戌岁除,达公过我江楼,吊石门禅,登从姑哭明德先生往反。”一个“哭”写出他对老师的深情厚谊。南柯记·召还南柯记·卧辙第三节此情绵绵无绝期
  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汤显祖在离开老师罗汝芳后,对老师总怀思念之心,特别是在老师离世后,对于老师的怀念不断加深,总是在与朋友或同门的通信中,或在自己的文章表达对老师的感激与怀念之情。
   一、汤显祖书信中的思念
  汤显祖一生受老师影响,一生感怀老师。汤显祖同其他门人弟子一样,编辑出版老师的著述,传承老师的学问。汤显祖与同门姜鸿绪、吴仁庆曾编纂《近溪先生语录》,并在临川刊刻。这是对老师学问与精神的传承与弘扬,也是对老师的纪念。
  汤显祖在与友人的书信中也常常怀念老师,回忆从师经历,谈及老师对自己的影响,总是充满深深的敬意与感激,至今仍让人感动。如他在《奉罗近溪先生》说:
  受吾师道教,至今未有所报,良深缺然。道学久禁,弟子乘时首奏开之,意谓吾乡吏者当荐召吾师,竟尔寥寥。知我者希,玄涤所贵。云南进士张宗载时道吾师毕节时化戢莽部,干羽泮宫之颂不诬矣。京师拥卧无致,小疏一篇附往。
  这封信应是汤显祖在京城观政礼部写的。信中表达歉意,他感到受老师的谆谆教诲而未能报答。因朝廷禁“道学”,他“首奏开之”,遗憾的是没有产生效果。张宗载,字一宁,云南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为政清廉,治政有声,官至御史。信中通过张宗载之口称赞老师在云南武治与讲学之功。同时也不忘再向老师交一份“作业”,“小疏一篇附往”。
  汤显祖在《答管东溟》信中,对于老师罗汝芳有较多的论及。管东溟即管志道,字登之,号东溟,江苏太仓人,生于嘉靖十五年(1536),长于汤显祖十四岁,隆庆五年(1571)进士。官南京兵部主事,因上疏被勘,调任刑部,再任广东按察佥事,与张居正不合,遂以老疾辞归。管志道著述丰富,达数十部,主张三教(又称三一,含佛、道、儒)一致,因而他对其他思想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对于以王阳明为首的心学同样持不同见解,因而他的思想也成晚明时期争论的焦点之一。管志道为耿定向的弟子,他在《步朱吟》里讲述了自己梦见罗汝芳授他三教合一文轴。他说:“己丑冬,感梦盱江罗先生近溪偕其长子,携一轴入小斋,北面相授。其质乃罗纹色笺,盖以总一三教之文统见属也。不半载而先生之讣闻至。”①(①管志道:《惕若斋集》(万历刻本)。)他主张的是儒道佛合一,而罗汝芳主要的是承继孔孟儒家之道统。管志道站在他主张的角度看罗汝芳,自然对罗汝芳之学有微议。正是如此,汤显祖才有这么长长的一封书信给他,信中论及了从罗汝芳学的经过与对老师的推崇。汤显祖在信中说:
  不佞非有夙慧,然能读门下应制之文,觉有殊诣,非时人色泽而已。后知门下摄心三一,而不佞亦且从明德先生游。后稍流浪,戏逐诗赋歌舞游侠如沈君典辈,相与傲睨优伊。成进士,观政长安,见时俗所号贤人长者,其屈伸进退,大略可知。而嘿数以前交游,俊趣之士,亦复游衍判涣,无有根柢,不如掩门自贞。得奉陵祠,多暇豫。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方将藉彼永割攀缘,而竟以根随,生兹口业。不思谭局之易,而题鼎位之痴;不谅挥金之难,而怪琐郎之墨。“修慝辨惑”,先师之戒虚矣。不谓门下长者乃亦漫以为然。捧读大章,可谓焦原有险,曲突无择。其中画一,多有名言,照暗丹青,垂俟来俊。若不佞所指,似是发蒙振落之资;不佞所当,似是回飚末引之势。岂敢附君厨之后,为经营世业之伦哉!
  这封信依徐朔方先生考证大约写于万历十九年(1591)至万历二十一年(1593),此时业师罗汝芳已作故数年。在此前,管志道先后给罗汝芳多名弟子写信,讨论他们的老师罗汝芳的学行,批评罗汝芳对孔孟的过高推崇,批评罗汝芳弟子过于信奉老师。再如给焦竑《答焦状头漪园文书》、给杨起元的《答杨少宗伯复所丈书》、给邹元标《答邹铨部南皋文书》等,其意基本相似。同时,管志道对阳明后人的讲学活动多是持批评意见,多批评他们对孔孟的尊崇。他在《答焦状头漪园文书》里说:“君子仕而优学,若于同官同年同志中默结数人之密会,藏切磋于交往,寓赞助于庸行,上不疑,下不忌,而国家阴受道风之益,贤于标榜远矣……而近溪罗翁则以大会为快。……盖学孔子者有四大焉,有大道、有大愿、有大节、有大防。如罗先生可谓闻孔子之大道,发孔子之大愿矣。而于大节大防,荡然莫检,故不得为命世之学。”①(①管志道:《惕若斋集》(万历刻本)。)他在《答杨少宗复所丈书》中说:“方诸所世龙溪王先生与令师近溪罗先生之门人,其数似浮于孔门,然不再而流弊既起。……盖孔子之学赖阳明而一光,其敝也,发而不收,浮而不实,而见龙之脉穷矣。”①(①管志道:《惕若斋集》(万历刻本)。)在《答邹铨部南皋文书》中说:“故于垂殁之年,感得贵同年杨少宗伯贞复,信之(近溪)如促尼,尊之如佛祖。人以为厚待颜山农之报。而夷考此老与少宗伯相处之日又甚浅也。日浅而感深,何以致之?思及于此,则愧无以容身于天地间矣。”②(②管志道:《惕若斋集》(万历刻本)。)看来,管志道不断地给罗汝芳弟子写信辩学,反证其师,就是要他们放弃对老师学问的坚持,越是如此,越是令罗门弟子坚持老师的学问而不逾。从汤显祖给管志道的信就更可知汤显祖对师承学问的坚守,对老师师道尊严的维护与对老师为人及学术的崇敬。
   汤显祖在《答张了心》一信中又提及老师罗汝芳,信中说:
  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况如了心者,有江汉大国之风,又吾亡友子声之友乎。得子声之友,如吾子声在也。悲喜殊甚。扇头见故心人尚能楚歌也。盱有明德夫子语录,当已醉心。无宝山相失也。
   汤显祖在信中讨论的是君子情谊事。好友王子声去世,让人十分伤心,而与亡友的朋友成朋友了又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张了心就是这样—位好朋友,而好友又得离开,好在有老师的语录在,“当已醉心。无宝山相失”。信极言好友的重要,而更言有老师罗汝芳语录这一精神食粮的重要。
   汤显祖在《答邹宾川》信中明确指出老师对他的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从小时候师从老师即开始了。他说:
  弟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时一在念,未能守笃以环其中。来去几何,尚悠悠如是,时自悲恒。屡拜良规,愧勉无量。僭评长公文字,知有当否。
  杜西华即杜应奎,与汤显祖同为临川人,同师从于罗汝芳。罗汝芳著作《近溪子集》即为杜应奎编纂,罗汝芳孙怀义、怀智刊刻。杜应奎还为师编纂了《志学宗传》,但未刊刻。杜应奎在《近溪罗先生集跋》里说:“至其学术接孔门正脉,则览者当自得之,所谓因文可以见道也,非奎之愚所能赞也。子戆曰:‘臣誉仲尼,犹两手捧土,置之泰山之巅,其无益于泰山之高明矣。’奎于先生亦云。”由此可见老师罗汝芳在弟子心中地位之崇矣。在同门之间也常忆及老师的教诲,汤显祖在《柬杜西华》说:“枕上觉气隐,因思明德师讲‘勿忘勿助’,大有入处。其语录幸抄示。此亦弟朝闻时也。”从信可知,老师关于“勿忘勿助”的讲释可治“气隐”。道教主张“神息相依,守其清静自然曰勿忘;顺其清静自然曰勿助。”合而言之,勿忘勿助。看来,老师的学问还可治汤显祖的病。
   二、汤显祖诗文中的怀念
   汤显祖对于业师的怀念之情,时常还流露在他的一些诗文里,他在给邹元标文集《太平山房集选》所写的《太平山房集选序》文里就写道:
  盖予童子时从明德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予天机泠如也。后乃畔去,为激发推荡歌舞诵数自娱,积数年,中庸绝而天机死。
  邹元标比汤显祖小一岁,是一对好友,也与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有师生之谊,汤显祖与邹元标算是同门师兄弟,怀念老师时常是他们的共同话题。邹元标(1551—1624),字尔瞻,别号南皋,江西吉水县人。他出身清贫,少时从泰和胡直游。胡直亦为罗汝芳好友,罗汝芳曾为胡直《胡子衡斋》所作序开篇即说:“庐山胡子,与余为同年好友,交也最友,知也最深。”万历五年(1577),邹元标中进士。他为官清廉耿直,后因不听从张居正,被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今贵州)。张居正死后,邹元标复官,任吏部给事中。不久,又因上书言事,他再次遭贬谪。从万历十八年(1590)至万历四十八年(1620)的三十年间,他没有做官,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熹宗天启元年(1621),被任命为吏部左侍郎,未到任又转左都御史。为魏忠贤不容,他辞官归里。天启四年(1624),在家去世。崇祯初年,被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号“忠介”。
  邹元标比罗汝芳足足小了三十六岁,他以在罗汝芳有生之年没有很好地向他学习求教为悔。邹元标在后来为罗汝芳所撰写的《近溪罗先生墓碑》里说:
  盖自予接近溪罗先生,则庶几虚而忘我矣。先生丁丑入贺,予侍先生左右者月余,承先生教旨不能有所入,迄今二十年事,先生已为古人,始知先生坐我春风中不觉,于是悔且恨,恨不得先生起九原而请质之。
  事实上,在罗汝芳生前,他们一有机会见面就讨论问题。如万历五年(1577),邹元标在京城侍奉罗汝芳并向他请教问题。一日半夜,罗汝芳问他会不会骑马,邹元标说会骑马,他们就从骑马说开去了。罗汝芳问:
   “登高何居?”
   “执辔身仰而前。”
   “下坂何若?”
   “执辔身俯而后。”
  “会他日无忘我。”最后,罗汝芳大声高叫。这近似偈语的话,邹元标不甚明白,在罗汝芳临行前,邹元标书面讨教。他写了一行字给罗汝芳,这行字是这么写的:“学有宗旨,有功夫,有入门,有结果,先生卒详教我。”罗汝芳看了纸条后,给他做了进一步的解释,说:
  孔门之学,求仁为宗,求仁莫先于恕。自名乎仁也,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自名乎恕也,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长吾长以及人之长,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之掌。以言其体,则不虑而知,不学而能。体此于己,学而不厌;推此于人,教而弗倦。本体即功夫,功夫即本体;入门处即结果,结果处即入门。功夫、宗旨可一言而尽也。
  经这一解释,邹元标算是把问题弄清楚了。这一年邹元标中得进士。他们之间还有书信往来,探讨学问,邹元标曾写信向罗汝芳请教。他说:“不肖年来亦渐有路,妄谓此学一得即得,不得即终身不得。夫所谓即得者非影响袭取,先儒所谓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之谓也。吾学贯通直是与天地同流,廓然无涯,更复何物可以易?此先生以为然否?望裁教之。”但在现行的资料中没有见到罗汝芳就此问题的回答。
  万历九年(1581),邹元标向朝廷举荐罗汝芳为理学名臣。他在举荐辞里这么说:“惟道是学,而得失不入于心;逢人必诲,而贤愚不分其类。”罗汝芳去世后,杨起元所编辑的罗汝芳论学语录,定名《识仁篇》,刊刻印行时,邹元标为之撰序。可惜此书已散佚。杨起元还从罗汝芳语录中选编了《仁孝训》,邹元标又为之序,序中说:
  盱江近溪先生赤心为道,绝无他念。其尊信新建良知白首不移。顾世之谈良知者,或索之隐微杳冥。先生揭仁孝之旨,本赤子不学不虑之真,即美大圣神之基,令人易知易从,可久可大。在邹元标的心里,罗汝芳学术精深,是一般学人不可比拟的。他曾说:“元标反复窥先生于微,真令人心折神悚,非后世剽谈者可比拟。”罗汝芳对邹元标也是喜欢有加,他在《柬邹南皋吏部》说:“肩任纲常,主盟道脉,且言出由衷,冲融恳切,见者欣动而不容已。’
  同出师门,也加深了汤显祖与邹元标的感情,他们也经常探讨老师的学问,或追忆老师。他们俩的交往在邹元标的《汤义仍谪尉朝阳序》有介绍。邹元标先是听闻汤显祖虽是才士,但未能举进士,不易交往,引起了邹元标的好奇,于是前去探访,不料受到礼待,随后而成好友,“立谈间抉肝洞肠”,“日夕与之探奇订讹”,还在南京燕矶斗酒,班荆连榻,交往一日密于一日。邹元标在《汤义谪尉朝阳序》里说:
  义故一代才士,陆沉孝廉,癸未始登进士。余在掖垣,欲识其人。会议者曰:“是狂奴,不可近。”余心疑而过之。义从榻上起,摄敝衣冠,礼我。立谈间抉肝洞肠,余心喜,余未几调南,义选太常博士。义日无事,独垂帘探古图书,谢绝宾客。间启扃与余往来,余日夕与之探奇订讹,似不可以一时士方之。
  汤显祖中进士那年八月,邹元标自贵州都匀卫迁吏科给事中,又因弹劾徐学谟、慈宁宫火灾上时政六事,遂谪南京刑部照磨。汤显祖写信给首辅申时行之子申用懋,希望申用懋为邹元标讲情,在《与申敬中》中说:“执政不援,众庶不可户晓。善则归君,过则归相。他臣可言,主势喃斡。位至执政,不宜此言。”汤显祖前期主要精力致力于治邑理政,归隐后,主要精力在于戏剧创作与表演,而主张及表现的主要是“情”,邹元标劝其回归性理之学,这也是罗汝芳对汤显祖的希望。汤显祖在《答邹尔瞻》说:“弟近已绝意词赋。道者万物之奥,吾保之而已。”在《答马心易书》中还聊到邹元标的劝勉,“南皋书来,慰弟茫茫海宇,遂不能容一若士。倘若士此中不能容一海宇,即便为所弄矣”。尽管汤显祖主“情”,但也有谈“仁”谈“性”的时候,且也谈得深刻。邹元标对汤显祖给予肯定,“余独喜者,义志性命之学,兹固坚志熟仁之一机也”。汤显祖在为邹元标所写的《太平山房集选序》中,也谈“天机”、谈“仁”。而读了邹元标的大作,感叹不已。他说:“晚而得公文,乃始憬然叹曰,是何仁者之心而智者之言。如相马者,吾今犹未能定其色,知其人之天而已。公固谓予曰:‘非子莫为序吾文者。’因为欣言之如此。固将有事乎此而就正焉,非如世所云以托公千秋之名而已也。”汤显祖对邹元标也是称赞不已,他说:“如冰玉之清以明,如芝兰之馨,如英英乎其出云,而昭昭乎其发春也。令人挹而爱之不可忘,受而体之不可易。”
  汤显祖在《太平山房集选序》里深情地回忆了受业师影响的情况,由此也引起了邹元标的共鸣。这种尊师之情,传承圣学之志也影响了下一代,因而有汤开远归仁书院的创办,并因之希望“明德有光”,其学得以继续传播下去。邹元标热情地撰写《归仁书院记》,与汤显祖之子开远(伯开)探讨汤显祖与罗汝芳的师承情况。开远锐意理学,在家乡建归仁书院,传承性命之学,邹元标表示称赞。邹元标说:
  汤仪部义仍以词赋鸣一代。其子伯开锐志圣学,一日贽而谒予,澹如也。予语之曰:“尊公从盱江游,深有契于象外之旨,顾性不受羁,常托迹以游于世,世鲜有知之者。予起而绍明光大之,尊公明德有光矣。”伯开起而言曰:“不肖之不敢自陨坠也,实家大人耳提之力。”
  李超无曾就何人可师可友的问题征询过老师汤显祖,他向李超无推荐罗汝芳,认为可以拜之为师的有罗汝芳,可以为友的有达观。他在《李超无问剑集序》里说:一日,问余,何师何友,更阅天下几何人。余曰:“无也。吾师明德夫子而友达观。其人皆已朽矣。达观以侠故,不可以竟行于世。天下悠悠,令人转思明德耳。”遂去之盱,拜明德夫子像。而复过我,则发已覆顶额间矣。
  李超无,名至清,江苏江阴人,曾专程到临川来拜汤显祖为师,汤显祖与他书信往来,也有诗之唱和。从汤显祖的这篇序文中也可看出一直以来,老师在他心中地位之高,尊敬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这种感情,汤显祖也在不断地将它传下去。
   《春秋》是中国古代一部编年体史书,按年记载了春秋时鲁国从隐公元年到哀公十六年间(前722—前479)的历史大事。其纪年依据鲁国,记述范围却遍及当时整个中国。内容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天文气象、物质生产、社会生活等诸方面。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而罗汝芳的弟子杜应奎根据自己的需要编辑了《春秋辑略》一书。他把《春秋》分为“五伦”,突出《春秋》中的孝之义,选编成册。在汤显祖看来,这与老师的仁孝思想是相关联的。他说:“诸侯卿大夫有事君不忠者,非孝也。五刑之属三千,无大于不孝者。”从这个角度看,《春秋》是一部刑书。孟子认为人与禽兽的差别就在于其“性”,在于人有仁孝之心,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君子存之,天下有孝子忠臣。庶民去之,天下有乱臣贼子”。这是业师罗汝芳最为推崇的思想,而《春秋辑略》的编辑成书正是对此肯定与弘扬,且认为此书的编辑“于先师仁孝动天之旨不远”。汤显祖在《春秋辑略序》中说:
  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吾师明德先生,时提仁孝之绪,可以动天。融融熙熙,令人蓄焉有以自兴。《春秋》末之有详也。……得《春秋》为之惧而泽存,得孟子辩无父无君者为禽兽而《春秋》之义益存。忠孝同,《春秋》一《孝经》也。安见明德先生言《孝经》非即言春秋与。……杜君《春秋》分五伦,终以天应,近于志气交动之说。其于先师仁孝动天之旨不远。吾有取焉。
  汤显祖在四十多岁时,还时常回忆与老师的交往,忆起老师对他的影响,在《秀才说》里回忆十三岁时从师的情况,也回忆起在南京时与老师见面和老师对他耳提面命之事,给他震动很大,使他“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而对老师的学术思想有更深的理解与认同。
   汤显祖不仅在文中写老师,在诗中也写老师。其中怀念老师的,如《奉怀罗先生从姑》:
   杖底山河数点烟,真人气候郁罗天。
   蓬壶别贮生春酒,京洛传看小字笺。
   鹤唳月明珠树里,渔歌风色杏坛前。
   也知姑射能冰雪,谁道汾阳一窈然。
   又如《罗浮夜忆明德师》:
   夜乐风传响,扶桑日倒流。
   无人忆清浅,夫子在南州。
  汤显祖赴广东徐闻任职,绕道去了罗浮山。罗浮山与罗汝芳家乡麻姑山一样,都是道教名山。麻姑山为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中的第二十八洞天,道教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第十福地。罗浮山为道教十大洞天之第七洞天,七十二福地之第三十四福地。汤显祖对罗浮山怀有浓厚的兴趣,不仅写下了《游罗浮山赋》,还写了一系列诗以记其游,如《望罗浮夜发》《衙冈望罗浮夜到朱明观》《出朱明观》《答崔子玉明府朱明洞相迟不至二首》《至月朔罗浮冲虚观夜坐》《罗浮上帘泉避雨蝴蝶洞,迟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青霞洞怀湛公四首》《罗浮飞云岭》《下飞云岭》等。《罗浮夜忆明德师》是其中的一首。
   汤显祖还往往因遇到与老师罗汝芳经历相关的人、事、物等,马上勾起对老师的怀想。如《闻王子声令太湖,是明德先师旧莅》:
   云梦诸孙年少郎,罗公爱月旧池塘。
   不应此县宜仙令,百药山前常异香。
  王子声,名一鸣,湖北黄冈人,万历四十年(1612)进士,授太湖令。太湖也是当年罗汝芳中进士后任县令的地方。尽管两人前后任太湖令相隔六十年,但当汤显祖听说朋友王子声要去太湖县任知县,马上就联想起老师曾任职于此,于是写下这首诗,表达对老师的怀念之情。王子声与汤显祖为好友,汤显祖有多首诗写给他,如《黄冈西望寄王子声》《戊戌上计不见王子声,忆乙未春事》《送周子中归楚,追忆其叔见素沂孝廉并问王子声》等;也有书信往来,如《答王子声》。
   再如汤显祖有《正觉寺逢竺僧,自云西来访罗夫子不及》诗:
   万里伊州入汉阁,罗公不见履空还。
   今宵下马迎风塔,可似西南正觉山。
  汤显祖在正觉寺里见到远道而来寻找自己老师的僧人。僧人寻人不得,落空而回。而汤显祖的心情自然不会与僧人一样落空,老师无时不在他心中。提及老师的诗还如《相者过盱却寄曾舜徵二首》,其中一首云:在世何知出世难,向来长羡死灰寒。
   麻源得见罗夫子,春色渔歌起杏坛。
  曾舜徵也是罗汝芳的弟子,汤显祖在诗中提及他们都曾在南城师从罗汝芳。麻源在南城县城西,为麻姑山的一部分,有著名的麻源三谷。汤显祖在《伍仲元老人饮酒歌》也提及老师,诗的后半部分说:
   有子能装翡翠花,无人独爨青松把。
   谢郎弈墅宜酬对,罗公讲席曾沾惹。
   白云东冈草芜没,绿竹西塘梦潇洒。
   犹记长桥春醉时,月出高林人上马。
  诗中谢郎指谢庭谅、谢庭赞兄弟。汤显祖一生对老师十分尊敬,老师离世后,也常怀思念之情,这种感情常常流动于诗词字里行间。不仅如此,汤显祖还对老师的家人也十分亲近,亦常牵挂,这也是对老师的感恩与怀念。如《送饶伯真之天台,兼讯王给事明德长君五松子》:
   罗公弟子真神仙,烟装露宿能经年。
   昼采灵花盱姥宅,夜调春酒神公泉。
   武夷幔亭曾拂首,子晋中峰一携手。
   寻师直泛昆池莲,怀人戏折燕台柳。
   尔时谁到天台峰,大罗真人名五松。
   五松一去光响来,曾谁伐鼓朝天宗。
   汝今再响天台策,淮水金碑注桐柏。
   宁言六代有衣冠,且道千门对巾帻。
   由来此地足烟霞,绿海春深汝忆家。若见方平留画扇,为报麻姑扫落花。
  这首诗是饶伯真去天台时,汤显祖的赠诗。饶伯真不知何人,与汤显祖的关系如何亦不知,但此人既与王士性相识也与罗汝芳的长子五松子相识,不然汤显祖不可能向饶伯真问讯他们的情况。王给事即王士性。五松子即汝芳长子罗轩,字叔安,法号复初。罗轩与其父罗汝芳同赴广东,不幸在广东与弟弟罗辂、胡清虚同染疾而身亡。这一年,罗汝芳六十五岁,罗轩四十三岁。
   三、作《明德罗先生诗集序》
  罗汝芳去世后,其孙罗怀祖等还收集整理了他的诗,编辑成《明德先生诗集》,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汤显祖为诗集写序。九年之后,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刊行。陶望龄作《明德先生诗集叙》,何三畏写《罗先生诗稿跋》。汤显祖《明德罗先生诗集序》作文仅四百字,全文录于下:
  《记》有之:“入其国,其人洁净精微,深于《易》者也;温柔敦厚,深于《诗》者也。”如此则其人易知矣。孟子言:“尚友古之人,诵其诗,不知其人可乎。”今之人以诗相示,诵之则其人亦已可知矣。乃古之人若有其诗可诵,而其人尚有未可知者,以待论其世而后知。夫世之为世,古之为古也。古之为古,即其人之所以为人也。故夫论古之世而后知古之人。非其世何以有其人,然非其人亦何以有其世。故孟子曰:“伊尹柳下惠孔子,皆古圣人也。”
  明德夫子之巧力于时也,非所得好而私之。其于先觉觉天下也,可谓任之矣。而冲焉若后觉者。其所与人,盖已由由斯,而又非有尔我不相为浼之意。殆时尔耶。吾游夫子之世矣。所至若元和之条昶,流风穆羽,若乐之出于虚而满于自然也,已而瑟然明以清。夫子归而弟子不得闻于斯音也,若上世然矣。夫子在而世若忻生,夫子亡而世若焦没。吾观今天下之善士,不知吾师,其为古之人远矣。今之世诵其诗,知其厚以柔,而师之卒也,以学《易》。其静以微,亦非世所能知也。静故厚,微故柔。虽然,论其世知其人者,亦几其人哉。则亦诵其诗而可矣。万历丁酉夏四月望,临川门人汤显祖百拜谨书。
  要知道汤显祖序中所言,不妨先来梳理一下罗汝芳的诗歌。罗汝芳是一位学者、思想家,也是一位诗人,但他的学者之名掩盖了他的诗名。《明德先生诗集》收录了罗汝芳诗一百五十多首,从中可以看出罗汝芳诗歌基本风貌。其诗主要内容是歌咏祖国山水、描写自己的生活、叙述友情,也有少量的抒怀、怀古之作。
  罗汝芳一生钟情于讲学,视讲学为生命,到某地讲学,沿途他会游览一番。在任职期间,他也往往游历辖区内的山水名胜。有些胜景还让他流连忘返,喜不自禁。美丽的山水往往激发他的诗兴,于是他挥笔而就,一首首描绘山水的诗歌就这样诞生了。像这类描绘山水的诗歌在罗汝芳的诗歌之中占有相当的篇幅,如《夜游莲花峰》:
   村头雨歇云仍花,飘空万片惊纷孥。
   犬号竹里鸡篱外,咫尺莫认为谁家。
   寻山兴豪晚未足,诸君促骑行相续。
   林丛瀑洒云愈深,足着俄临千仞谷。
   篝灯谷底疑星光,云是野父茅结房。
   仆夫径迷远呼讯,嗷嗷指辨东西方。
   老僧经罢眠已久,却叩辉关开户牖。
   拾薪炊火夜似年,蒲团趺坐室如斗。朝来更上山之巅,飞帆远见梅江船。
   青莲亦有慈航在,安能共度境无边?
  莲花峰位于广东潮汕地区,罗汝芳讲学时游历此峰,并写下了这首诗。诗中写诗人与一伙朋友在夜里游山的情景。全诗充满诗情画意,峰下村庄雨过天晴,晴空如洗,空中云彩朵朵或行或驻,村舍点点,狗在竹篱里吠叫,鸡在竹篱之外寻寻觅觅,似乎进了一个熟悉的村庄,但近在咫尺又辨认不了这是谁家的小院。同行的朋友游兴正浓,大伙儿骑着马继续前行,林子越走越深,山色愈行愈浓,不觉已临千仞深谷。在这深山大谷之中,手中的火把,如天上星星般地闪亮,他们只能野宿山林间。大家在这里不辨东西,路径不熟,只好大声传呼,相互指路。山中古寺里的老僧早已诵经完毕入眠,却在大家的呼叫声里醒来开窗看究竟。拾柴点火做饭,大家似过年般打坐度夜,次日清晨又上峰之巅,远处梅江飞帆片片。最后作者以“青莲亦有慈航在,安能共度境无边?”一句设问结束全诗,意味深长。
   家乡的山水也是罗汝芳歌咏的对象,如《题郡二景》这两首诗写的是家乡南城的水,一是麻姑山的瀑布,另一是南城人民的母亲河盱江。
   麻姑春瀑
   玄女登霄亦几年,银潢手挽下瑶天。
   风雷昼撼苍龙吼,冰雪晴飞白玉悬。
   小有仙源分古洞,神功春酿挹灵泉。
   何当一醉迟王远,坐看沧桑换海田。
   盱江素练
   舆图何代开盱姥,秀发灵源派独长。影落银河星斗乱,湍回碧练水云香。
   蒹葭几为伊人溯,兰芷谁凭远客将。
   江岸幸留神物驻,夜深时见引龙光。
   万历二年(1574),罗汝芳与同道者一起经崇仁到宜黄,登华盖山再到乐安集会讲学,写下《登大华盖山 》《珠溪谩兴》等诗。六十岁那年初冬,他去云南之前还去了一趟福建的武夷山。武夷山虽属福建所辖,但离建昌府很近,出建昌府之新城县过福建的光泽、邵武,即可上武夷山。罗汝芳游武夷山正是沿这条路线走的。一路上,罗汝芳写诗多首,如《梦登武夷宫题壁》《武夷宫次陈狮冈韵》《上接笋崖》《天游观》《武夷对月》《游张仙岩》《武夷九曲棹歌次朱紫阳韵》(十首)《武夷三仰峰》《闽关分水岭》等。
  在罗汝芳现存的诗歌中,有一部分诗歌是纪事诗,在他的诗中没有对重大事件的描述,也没有对某件事的全程记录,往往只是记述某一事件的某一方面或某一瞬间,如《柯山仙集楼晚酌》《建溪晚酌》《题柯山宝岩寺壁》《凌太守过访从姑次谢》等。
  在罗汝芳诗中有很多抒写友情的诗。罗汝芳在大江南北都有门人弟子,他们之间也有着浓厚的感情,于是在师生之间也时有诗作传递与情感交流。这类诗在罗汝芳的诗作中占有一定数量,如《戏赠沈君典》《送徐生允修归临川》《别詹养真》《勖岳麓书院诸生四条》《别诸生》。罗汝芳对待弟子一片真情,对待朋友也如此,他的朋友很多,有道人、学者,也有官员,他们之间也时有诗词唱和,如《赠李卓吾太守》《别刘羽士》《送邓定宇还朝》《山居怀友》等。
  罗汝芳除了诗歌内容丰富外,诗歌的艺术成就也有一定的高度。罗汝芳提出:“言者,心之声也,未有不得其言而能得其心者。”“言,心声也。”其意是说文章、诗歌都是发自内心,是真心实意的表现。我们纵观罗汝芳的诗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水则情溢于水,一草一木关乎情。他的这种感情的表现没有一点做作,做到情与自然景观相一致,水乳交融。他讲究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因而他的诗歌情感都是真感情,且自然流露,如《登衡岳祝融峰》《山居怀友》等等。罗汝芳诗歌的另一个特点是“隽而有味”。陶望龄、何三畏等都把罗汝芳诗与《诗经》相提并论,当然这有点过誉,但也说明在陶望龄看来,罗汝芳的诗歌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成就,究其原因应是他的诗有其“隽而有味”的一面。陶望龄说:
  先生之趣于诗,诗之内也,诗不必尽传,而意为犹远。若其以诗为人,以人为诗,以己为天地万物,以天地万物为己,好而乐之,安而成之。
  如《观日示同游诸子》《渡黄河寄朱东源督学》《林仲山雪后过访从姑次韵》《道经山家》《九牧铺遇雨》《云轩次韵》《珠溪谩兴》《南台纪兴》《沈玉阳枉顾从姑次韵》等等。何三畏在《罗先生诗稿跋》中对罗汝芳诗歌这一特色做了点评。他说:
  其诗大都渊源于二风雅,而出入于两汉三唐,揽其意象,色泽古而沉,隽而有味,真乎大雅之音哉。顾亦先生鼎脔豹斑之一,未足以概大全。而先生更有进于是者。
  汤显祖在序中对罗汝芳的诗作了大致评价。汤显祖在序中引经据典,先从《礼记》对《诗经》评介言起,再从孟子主张对知人论诗,诵诗识世说起,进而论业师其人,“夫子在而世若忻生,夫子亡而世若焦没”。再进而论其诗。汤显祖认为老师的诗“厚”且“柔”,读他诗的人都认同这一特点。“今之世诵其诗,知其厚以柔。”汤显祖在此不是简简单单地论老师其人其诗,而是充满感情,怀着敬仰之心,为老师的诗集写下这篇序文《明德罗先生诗集序》,推介老师的诗。南柯记·芳陨南柯记·议守

知识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汤显祖与罗汝芳》

出版者:江西高校出版社

《汤显祖与罗汝芳》该书以罗汝芳从姑山办学、汤显祖从姑山求学、“天地之性人为贵”、“人情之大窦”与“赤子之心”、“空宵为梦罗夫子”等五章的篇幅,论述了罗汝芳与汤显祖的师生交谊,罗汝芳心学思想对汤显祖为人、从政乃至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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