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至情”之说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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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图书
唯一号: 140220020230001585
颗粒名称: 第三节 “至情”之说传百年
分类号: K82
页数: 20
页码: 255—272
摘要: 汤显祖被视为世间最能言“情”的人,他对于“情”的理解与表现被称为一种学说——“至情说”。他的“至情说”一出现,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在晚明及以后的文坛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关键词: 人物传记 至情之说

内容

汤显祖被视为世间最能言“情”的人,他对于“情”的理解与表现被称为一种学说_“至情说”。他的“至情说”一出现,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在晚明及以后的文坛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一、汤显祖的“至情说”
  汤显祖“至情说”的提出是在他《牡丹亭记题词》里,把“至情说”表现得淋漓尽致是他的代表作《牡丹亭》。他在《牡丹亭记题词》里说: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汤显祖眼中,情是可以超越时空,超越地域,最终可以超越生存与死亡。汤显祖在《阴符经解》里也说:“故夫生死相根,恩害一门。生者死之,死者生之。恩者害之,害者恩之。乃为反复天地,圣功也。”当然这种超越只能在文学作品中实现,是非现实的,是浪漫主义的表现。《牡丹亭》描写了青年男女柳梦梅与杜丽娘间的凄美爱情故事。杜丽娘因思念梦中情人柳梦梅而成病,后不治身亡。三年后,有一后生拾她生前的画而又产生思慕之情。杜丽娘在他的思慕之情的感召下复活了,两人因情成婚,最终人与鬼终因情而成眷属。杜丽娘没有因父母亲情而不死,也没有因亲情召唤而复生;父亲杜宝的家国情没有阻止她的死,也没有唤醒她而活着,春香等人友情没有留住她,更没能唤醒她。而只有柳生爱情复活已死三年之久的她,且结夫妻之情,享人间夫贵妻荣之乐。因而汤显祖把这种可以让人死,又能让人活回来的“情”,称之为“至情”。沈际飞在《题南柯梦》中说:“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语乎情尽也。”
   汤显祖曾对自己的戏剧创作做过总结,他在《复甘义麓》中说:
  弟之爱宜伶学二梦,道学也。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戏有极善极恶,总于伶无与。伶因钱学梦耳。弟以为似道。怜之以付仁兄慧心者。
  在这封短信里指出,性无善恶之分,而情有善恶之发,因情能成梦,因梦能成戏。《牡丹亭》写杜丽娘因爱情而梦,《紫钗记》写霍小玉因思夫之情而梦,《邯郸记》写卢生因享乐之情而梦,《南柯记》写淳于棼因功名失意之情而梦。这些梦之后都有动人的故事,让人观之而永难忘。
  而汤显祖所强调的“情”是“真情”,正如他在《寿方麓王老先生七十序》里所说:“孝则真孝,忠则真忠,和则真和,清则真清。”汤显祖在他的戏剧理论性文章《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里对戏剧中“情”的表达也有论述:“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在汤显祖看来,“情”是与生俱来的自然而合理的存在。思、欢、怒、愁都是有感于外物,当这种情感的活动达到一定的程度,人们就会用声音和动作将此表现出来,或为歌诗,或为舞蹈,有时要尽情地表达,几天都不会停止。歌诗和舞蹈慢慢就演变成戏剧,而清源师就是因此而神奇。他根据古代乐舞而创立了戏道,开始只有参军戏的简单表演,后来逐渐有末泥、三姑旦等角色出场的杂剧、传奇等表演。戏剧规模不一,长有四五十出,短则四折。这些戏剧都有惊人的表现力,能够创造出天地鬼神,能够表现纷纭复杂的生活场景,能够演绎千变万化的古今故事。所以他说:“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在小小的舞台上,通过有限的几个角色生动精彩的表演,观众如同见到古今鲜活的人物,体验到梦中发生的事情。这样可以使观众无故而喜或无故而悲。演员在舞台上做出说话或发笑等各种各样的动作,赋予无情以有情,使无声而有声,使寂,使喧,使饥,使饱,使醉,使醒,使行,使留,使卧,使兴,使艳,使灵,使君臣间关系更融洽,使父子之间更恩爱,使长幼之间更和睦,使夫妇之间更抚爱,使宾朋之间更友好,使彼仇恨和矛盾消除,使疾病得到医治,使不正当的庸俗嗜好淡化。孝子们用演戏来孝敬长辈、娱乐死者,君子用演戏来敬奉尊者,把演戏献给上帝和鬼魂。他说:“孝子以此事其亲,敬长而娱死;仁人以此奉其尊,享帝而事鬼。”年长者在看戏中终老,年少者在看戏中长大。外户可以不闭,嗜欲可以少营。人人看戏,天下就能安定和谐。戏曲能开通人情的大窦,可使人快乐地接受教化。也就是说,这种情必能活泼动人,神妙化物,通过完美的艺术形式展现出来,就可使人在愉悦之中得到潜移默化,得到熏陶。这就是“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
  正因如此,汤显祖一直致力于写“情”的戏剧创作,他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回想自己多年所为,他得出八个字:“为情作使,劬于伎剧”,正因他重视“情”的表达,致力于“情”的再现,才在这些戏剧特别是在《牡丹亭》中把“情”演绎到极致。他在《调象庵集序》中说:“情至所极,可以事道,可以忘言。”汤显祖在《玉茗堂批评焚香记总评》中说:“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何物情种,具此传神手!”汤显祖正是这样一位“传神手”,在他的戏剧《牡丹亭》等中把情写得使“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说:“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则杜丽娘之情,正所同也,而深所独也,宜乎若士有取尔也。”其他三个剧也写“情”,《紫钗记》写“有情痴”之情,《南柯记》写“为佛”之情,《邯郸记》写“梦死可醒”之情。储瑶在《论(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戏曲理论的儒释道思想》一文中也指出:““情’成了汤显祖戏曲创作的指导精神,汤在其诗文、论著中反复强调,据粗略统计,就有一百多次。戏曲则是他宣扬‘情至’的最好载体。‘四梦’都围绕情和梦的主题展开。《紫钗记》写‘一点情痴’;《牡丹亭》力主‘生生死死为情多’;《南柯记》写‘一往之情为之摄’;《邯郸记》则直接称‘一生耽搁了个情字’。汤显祖的至情论戏曲观,强调情的伟大作用。”①(①储瑶:《论(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戏曲理论的儒释道思想》,见《戏剧之家》2015年第12(下)期。)华玮认为:“汤显祖在他的五本剧作中,刻画了情真、情深、情至和情了。他分别从现实权势、理学礼教、佛道出世的思想观点,对人的男女或功名之情,作了深刻的思索。”②(②华玮:《走近汤显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9—20页。)
  汤显祖不仅在戏剧中写“情”,在诗文中大力进行“情”的表达。在他看来,世间情满满,因为有情才有诗歌创作,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古人认为“诗言志”而此“志”在汤显祖眼中则是“情”,他在《董解元西厢题辞》里说:“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志也者,情也。先民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是也。嗟乎,万物之情各有其志。”而在《调象庵集序》中对于诗文与“情”的关系作了较为详细的阐述。他说:万物当气厚材猛之时,奇迫怪窘,不获急与时会,则必溃而有所出,遁而有所之。常务以快其慉结。过当而后止,久而徐以平。其势然也。是故冲孔动楗而有厉风,破隘蹈决而有潼河。已而其音泠泠,其流纡纡。气往而旋,才距而安。亦人情之大致也。情致所极,可以事道,可以忘言。而终有所不可忘者,存乎诗歌序记词辩之间。固圣贤之所不能遗,而英雄之所不能晦也。
  人的感情本是潜在的,但在强大的外因诱发下,而激情澎湃,有些久久不能忘怀,纵使圣人贤达也不会把这份情遗忘,英雄壮士也不会把这份情隐蔽。汤显祖也难以摆脱,他在《江中见月怀达公》诗云:
   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诗近禅理,但也道出了自己几分入世为“情”所拘,又想出世解脱的矛盾,还有相似几句如:“总无情泪湿天衣”(《章客有问汤老送达公悲涕者》)、“无情当作有情缘”(《归舟重得达公船》)、“此事从知觉有情”(《离达老苦》)。汤显祖存世的诗文数以千计,在这些诗文中记录了他每一次情感的状态,展示了他丰富的情感世界,有敬长慈幼之情、忠君爱民之情、伤时感事之情,也有交游怀友之情。全部打开来,则是一个七情大世界。
   二、“赤子之心”对“至情说”的影响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明这种“情”是与生俱来的,藏在心灵深处,是一种赤子之情,是赤子之心的展现。但只要一点燃,即可成燎原之势,一往而深。从《牡丹亭》中可知,家中请来了老先生陈最良教授杜丽娘,被老父亲指定教授《诗经》。父亲说:“《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经》吧。”“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也正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勾引起丽娘心灵深处的与生俱来的情爱。在丽娘看来此情古今皆然。此后,杜丽娘因追寻梦中情爱而死,也由与柳生情爱使得她死而复生,演绎了一段“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的“至情”。
  汤显祖的“至情说”受罗汝芳“赤子之心”的影响,汤显祖小时从学于罗汝芳,他曾多次谈及此事。他在为邹元标《太平山房集选》所写的序里说:“盖予童子时从明德夫子游,感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予天机冷如也。”汤显祖表示在老师那或歌或琴的愉快的教学和熏陶中,受到教育,产生了影响。他在《秀才说》里就说得更加清楚明白了,他说:
  嗟夫,吾生四十余矣。十三岁时从明德罗先生游。血气未定,读非圣之书。所游四方,辄交其气义之士,蹈厉靡衍,几失其性。中途复见明德先生,叹而问曰:“子与天下士日泮涣悲歌,意何为者,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夜思此言,不能安枕。久之有省。知生之为性是也,非食色性也之生。
  汤显祖在这篇《秀才说》中对于自己的从学做了回顾,少时“血气未定”,而“几失其性”后遇老师于南京,老师见他“日泮涣悲歌”,而追问他“究竟于性命何如”,“何时可了”,从而引起了他的深深思考,经过一番思考,明白了“生之为性”。何为“生”?罗汝芳在《天机说》里有详说。他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德之充溢两间,融彻万世,不以一物遗,不以俄顷息,则等我身于天地,又奚容以高卑远近而殊观哉,夫是之谓达生。故达生存乎善观,善观本于得我。神哉浩乎!天之畀生于我,而我身之遂生,合德以统两间而终万古也乎?新都去华潘子士藻与余剧谈玉冷泉上,有悟于天机之无已也,因以其说以识久要云。
  罗汝芳与弟子潘士藻于从姑山玉冷泉边探讨“生”“天机”,潘士藻有感悟,明白了“天机无已”正是一种生德。而汤显祖也从老师处悟出了“性”“生”“天机”,少时在老师教导下“天机泠如”,而后悟出“天机”之义。他在《太平山房集选序》开篇即言:
  通人之言曰,善观人者,不观其人,而观其人之天;相千里马者,取其精,遗其粗。见其内,而忘其外,以此谓之天机。子言之矣,富贵贫贱,不以其道得之,君子有所不去不处,以成名于其仁。
  知识渊博通达的人看人不看其外表而看其“天”,即看到其内在的、实质的东西。这就是“天机”。汤显祖又说:“中庸者,天机也,仁也。去仁则其智不清,智不清则天机不神。乃至有颠沛可必,造次不可必。”汤显祖在这提出看人要看其天机。而“天机”即“仁”。汤显祖在《阴符经解》里又说:“天机者,天性也。天性者,人心也。”“天机”对于“天”来说是“天”的运行规律和时机,体现“天”的性质与特征,但这又是人心可以掌握与运用的。对于人来说,则是人心,是真心,是仁,是人的赤子之心。汤显祖在《明复说》里指出:“天命之成为性,继之者善也。显诸仁,藏诸用,于用处密藏,于仁中显露。仁如果仁,显诸仁,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生生之谓易’也。”汤显祖在此所说的“性”“仁”,即人的自然禀赋,是一颗赤子之心。“仁”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孝慈”,即便是愚夫愚妇也可依着自己的真心来行孝慈之事,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如果知道,则可光大它。汤显祖在《明复说》中指出:
  何以明之?如天性露于父子,何以必为孝慈。愚夫愚妇亦皆有此,止特其限于率之而不知。知皆扩而充之,为尽心,为浩然之气矣。……吻合为难。吾人集义勿害生,是率性而已。……吾儒日用性中而不知者,何也?“自诚明谓之性”,赤子之知是也。“自明诚谓之教”,致曲是也。隐曲之处,可欲者存焉。致曲者,致知也。
  在汤显祖看来,“孝悌”“性”之外露,都是“率性而已”,只是人们不知,由“诚”而自然明白道理,这叫作天性,是“赤子之知”;由明白道理后做到“诚”,这叫做人为的教育,是“致曲”。然而对于罗汝芳、汤显祖与“性”,也有见解。明代文学家陈继儒(1558—1639)《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里说:
  张新建相国尝语汤临川云:“以君之辩才,握麈而登皋比,何渠出濂、济、关、闽下?而逗漏于碧红牙队间,将无为青青子衿所笑!”临川曰:“某与吾师终日其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张公无以应。
  在这则记载里明言,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讲“性”,而汤显祖本人讲“情”,长期以来大多学者这么认为。而学者程芸撰《论汤显祖“师讲性,某讲情”传闻之不可信》文发表在1999年第1期《殷都学刊》,对此进行质疑。细看,“师讲性,某讲情”是符合他们两人的所作所为。据《明儒学案》卷二十八载,罗汝芳的老师颜钧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中国哲学家常把“性”和“情”的关系说成“未发”和“已发”的关系。《中庸章句》中说:“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性也。”朱子《太极说》中也说:“情之未发者性也,是乃所谓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发者情也,其皆中节则所谓和也,天下之达道也。”未发则为“性”,“已发”则为“情”。罗汝芳作为一思想家,讲学自然讲“性”,讲的是“未发”;而汤显祖作为一名文学家,创作文学作品,自然铺陈的是“情”,展现的是“已发”。但汤显祖对于自己多年来以文学创作来展现“情”,似乎有些后悔,他在为邹元标文集《太平山房选序》里总结自己说:“为激发推荡歌舞诵数自娱,积数十年,中庸绝而天机死。”因此,汤显祖觉得也应转到对“性”的关注与展现上来。汤显祖与邹元标同为罗汝芳弟子,也是一对好朋友,相互推崇,因而邹元标也劝汤显祖回归到性理之学上来,汤显祖在《答邹尔瞻》一信中说:“弟近已绝意词赋。道者万物之奥,吾保之而已,而益食贫。时或间作小文,所谓白云自怡耳。”汤显祖这些转变与罗汝芳、邹元标等人的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
  罗汝芳在讲学时讲“性”,而在作文时则主张讲“情”,而且主张此情由赤子之心中发出,讲真心之情。罗汝芳指出:“言者,心之声也。”其意就是,话语(文章)是从人心里发出的声音。换言之,文学反映自己的所思所想,是用来说明道理,表白心志的。他说:“言者,心之声也,未有不得其言而能得其心者。”因为言为心声,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文章都是从心中自然流出来的,没有观其言,则无法知其心声。“心”是什么?在罗汝芳看来,“盖心者,身之神明,则主宰于一腔之中,而贯彻于八荒之外。”“人心”又是“仁”,他也曾说:“仁人心也。心之在人,体与天通,而用与物杂。”由此观之,罗汝芳所要求的是文章要表现“仁”,抒写“仁”,也就是抒写“人”。罗汝芳在《山东乡试录后序》中说:“以仁义道德为体要,即其文,章章可征也,行且服官,展採裒然,骎骎响用矣。”罗汝芳还主张“情见乎词,各为歌咏”,即主张文学要反映生活,抒发思想情感,也就是要重视在文学作品中“情”的表达。这份“情”由“仁”孕育而成,由性而生发,是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情达到了极其平易之处,也是极神圣之处。这样“情见乎词,各为歌咏”,即为文学。文学为“情”的载体,“情境之现,有自外之物感而生者,有自内之思想而生者”,“虽是情境相殊,而体则一”。“情”是文学的内核,“文”是载体,“文”之优劣则应以此为评价标准。罗汝芳是这么主张的,对别人的文章也是以此为标准衡量的。当然,他也是以此来要求自己的,后人对他为文多给予较高评价,如黄文炳在《明德罗夫子文集后序》中说:
  窃观先师之文,大都关切身心性命,直写仁人孝子之胸臆,观之者无不感动增益。序以序教,记以记教,铭以铭教,说以说教。《记》云:“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无非教也。”吾师之文亦有四体:序、记、铭、说,无非教也。《记》曰:“先祖有善不知、不明,知而不传,不仁。”君等知之,可谓明矣;知而传之,可谓仁矣。
  罗汝芳的思想对汤显祖的创作影响是多方面的,也是深刻而复杂的。在汤显祖作品中所体现的对人的关心,对“情”的展示受罗汝芳的深刻影响。正如左东岭在《阳明心学与汤显祖的言情说》一文中所说:“如果认真探寻汤氏言情说的思想渊源,可以发现罗汝芳的心学主张是一个主要源头,其途径是:罗汝芳强调赤子之心的体仁学说,影响了汤显祖生生之仁的入世倾向,又影响了他关注生命的自我情结,并最终形成了贯穿其人生观、政治观与文学观的言情说。”
   三、汤显祖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罗汝芳的思想对明代后期的文学思潮、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着影响,对李贽的“童心说”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李贽对罗汝芳是敬重有加。李贽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着罗汝芳的影响,同时对于公安派的“性灵说”也产生积极影响。同样,汤显祖的“至情说”在文学思想、创作方面以及文学思潮,不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产生了较大影响。
  由于汤显祖的影响,产生了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流派临川派。由于汤显祖在戏剧创作成就、创作主张等影响大,后世把赞同他的主张,在创作风格上与之接近的作家称之为临川派。其重要成员有王思任、孟称舜、吴炳、阮大铖等人,而尤以吴炳、孟称舜为著。
  吴炳(1595_1648),字可先,号石渠,晚年又自称“粲花主人”,江苏宜兴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中进士,历任蒲圻县(今属湖北)知县、江西提学副使、工部都水司主事等职。后吴炳因看不惯官场,便托病归里,潜心诗文与戏剧创作。明亡后,与南明永历帝抗清,顺治五年(1658)兵败被俘,绝食七天而亡。他在临终前写了一首绝命诗,诗中有云“荒山谁与收枯骨,明月长留照短缨”句。吴炳编撰剧本多种,以《绿牡丹》《画中人》《西园记》《情邮记》《疗妒羹》最为著名,后人把这五个戏剧合称《粲花斋五种曲》。其中《绿牡丹》为中国十大古典喜剧之一。清代李渔就曾说:“吾于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①(①李渔:《闲情偶寄》(清康熙刻本)卷三词曲部。)清末吴梅称他“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日本专家青木正儿认为他是“显祖以后第一人”。近代著名文学史家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称吴炳、孟称舜、范文若“同为临川派的最伟大的剧作家”。吴炳也认为情是与生俱来的,一旦产生,则不可阻挡。他的多个戏中描写了这种情。如《绿牡丹》描写两对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故事。全剧以绿牡丹为中心,以歌颂绿牡丹为题,使沈婉娥、顾粲、车静芳和谢英四位年轻人展露自己的才华,且使对方彼此心生爱慕之情,佳人终得才子配而喜结良缘。《画中人》中塑造了一位痴情人物青年书生庚启。庚启受到父亲严格管束,每天闭坐书馆,但是他向往自由爱情的心思是父亲无论如何也约束不了的。他在幻想中寻求自己的情人,最终成为眷属。与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相似,《西园记》写的是书生张继华与王玉真、赵玉英二女的人鬼爱情故事。吴炳还主张情贵真,如若无情则老死不相往来。耳目手足鼻口皆为情邮,有情则可凭梦寐以符召伊人万里;有情则可借诗书而征往哲千秋。他在《情邮记序》中指出:
  夫邮以传情也。人若无情,有块处一室,老死不相往来已耳。……盖尝论之,色以目邮,声以耳邮,臭以鼻邮,言以口邮,手以书邮,足以走邮,人身皆邮也,而无一不本于情。有情则伊人万里,可凭梦寐以符召;往哲千秋,亦借诗书而征致。非然者,有心不灵,有胆不苦,有肠不转,即一身之耳目手足,不为之用,况禽鱼飞走之族乎!信矣,夫情之不可已也!此情邮之说也。①(①《古本戏曲丛刊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他强调真情,如有真情,离者可合,死者可生,他在《画中人》说:“天下人只有一个情字,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这些都与汤显祖的“至情”是一脉相承的。
  孟称舜(1599_1684),字子塞,号小蓬莱卧云子、花屿仙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为人廉洁不阿,他被认为是临川派继汤显祖之后最重要的作家,明代倪元璐称他为“我朝填辞第一手”。作品有《节义鸳鸯冢娇红记》《二胥记》《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等。其中《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名列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之一。还有杂剧《眼儿媚》《桃源三访》《花前一笑》与《残唐再创》等四种。《节义鸳鸯冢娇红记》又称《娇红记》,取材于北宋宣和年间一个真实的故事,并根据元代宋梅洞小说《娇红传》改编。此剧为其代表作,描述王娇娘和书生申纯的爱情因不被准许而殉情的悲剧故事。娇娘择偶的标准是找一个同心子。她说:“但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欢悦。”她与申生两心相印,情深意笃。但婚姻被父亲拒绝,她抱恨而死。申生“不怕功名两字无,只怕姻缘一世虚”。听闻娇娘离世,他自缢以殉情。《贞文记》原名《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敷演的是南宋才女张玉娘与才子沈佺的爱情故事。张玉娘与沈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沈佺高中榜眼,不久染病去世。张玉娘父母为玉娘另找权势公子王权,玉娘不从。玉娘梦见沈佺驾车相迎,后病逝,与沈佺合葬。孟称舜在《贞文记》的开场词中说道:“我情似海和谁诉,彩笔谱成肠断句。”又说,“世间不特有知识的,俱有性情,即花草之物,亦非无情。可不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投至得山枯与海竭,看将来恨绵绵只有情难绝。”在《娇红记题词》中,孟称舜说:“天下义夫节妇,所为至死而不悔者,岂以为理所当然而为之邪?笃于其性,发于其情。”在《贞文记题词》说:“男女相感,俱出于情。情似非正也,而予谓天下之贞女必天卜之情女者何?不以贫富移,不以妍丑夺,从一以终,之死不二,非天下之至钟情者,而能之乎?”《二胥记题词》里说:“情至之人可以为义夫节妇,即可为忠臣孝子。”“天下之大忠孝之人,必天下之大有情人也。”从上可看到,“情”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坚定,从人到花草,从男女爱情到贞义,从贞义到忠孝,都要至死不悔,至死不移。他还认为,情之本在“诚”,诚即真心,即言情发自于人的真心,是赤子之情。这种情大至忠孝节义,小至儿女幄房私情。他在《二胥记题词》里说:“汤若士不云乎:‘师言性,而某言情’,岂为非学道人语哉?情与性而成本之乎诚,则无适而非正也。余故取二胥事谱而歌之。以见诚之为至,细之见于儿女幄房之际,而巨之形于上下天地之间,非有二。”杂剧《桃园三访》写的是崔护的爱情故事。崔护初见少女叶蓁儿,互生爱慕,次年再访未遇,三访,叶蓁儿已逝。他抱尸恸哭,哭醒了叶蓁儿,得父亲同意,他们结为夫妻。此剧反映的也是“因情而死,因情而生”,主旨与汤显祖的《牡丹亭》相似。
  此外还有王思任、范文若、阮大铖等人。王思任(1574_1646),字季重,号谑庵,又号遂东、稽山外史,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万历年间进士,曾知兴平、当涂、青浦三县,又任袁州推官、九江佥事。清亡后起点抗清。顺治三年(1646)七月,绍兴被清军攻陷;九月中,绝食而逝。与汤显祖、汤宾尹相交,二人皆为其诗文作序,有《王季重十种》传世。万历十年(1582),王思任的父亲王东海任南城益王府医官。次年,王思任随父亲到任,不久拜临川吴闻所为师,学习行文。万历十五年(1587),王思任的父亲辞去益王府医官的职务,带着王思任游历江西。王思任与汤显祖也很有交情,对汤显祖作品多有评点,对南城、临川一带也颇为熟悉。天启五年(1625),王思任赴南城,到观音庵还母亲的愿。途中吊唁王一言、汤显祖、张位三人前辈。范文若(1587_1634),原名景文,字更生,号香令,上海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中进士。文若公事之余,勤于创作。著有传奇十六种《花筵帘》等。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将《花筵帘》传奇列为首类“逸品”。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石巢、百子山樵,安徽人。以进士居官后,先依东林党,后依魏忠贤阉党,崇祯朝终以附逆罪罢官为民。明亡后在南明朝任职,南京城陷后乞降于清,后病死出征途中。所作传奇今存《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和《牟尼合》,合称《石巢传奇四种》。诗文有《咏怀堂全集》。在晚明时期,受汤显祖“至情”影响的还有公安派的作家们。公安派是晚明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万历年间以袁宏道及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三人为代表,因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而得名。这一派作者还有江盈科、陶望龄、黄辉等。公安三袁氏兄弟与汤显祖交往甚厚。他们提出“性灵说”,主张作品“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所谓“性灵”就是作家抒写自己的个性,表达自己的真感情。汤显祖在《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中说:“谁谓文体耶。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亦主张抒写灵性。江进之《解脱集序》中说:“盖其情真而境实,揭肺肝示人”,“自真情实境流出”。袁宏道在《识张幼于箴铭后》中也说:“出自性灵者为真诗”,“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所行,是谓真人”,进而强调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则不能下笔。也只有动真情,写真情才能动人。雷思霈《潇碧堂集序》中说:“真者精诚之至。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受其影响的还有著名晚明通俗文学作家冯梦龙。冯梦龙(1574_1646),字犹龙,又字子犹,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等,南直隶苏州府(今苏州市)人,作品有《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他把小说按情归类编成《情史》。在这本书中可以系统地看到他的“情”之观,其“情”之见解,脱胎于汤显祖,在某种程度上说也超越于汤显祖。他在该书的序里说:“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在《情史·情灵类》里说:“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在《情史·情通类》里说:“万物生于情,死于情。人于万物中处一焉一寺以能言,能衣冠揖让,遂为之长。其实觉性,与物无异……微独禽鱼,即草木无知,而分天地之情以生,亦往往泄露其象。何则?生在而情在焉。” 至清代,受汤显祖影响大的则有戏剧家洪昇,他所创作的《长生殿》深受其影响。洪昇(1645_1704),字昉思,号稗畦,又号稗村、南屏樵者,钱塘(今杭州市)人。代表作《长生殿》历经十年,三易其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问世后引起社会轰动。《长生殿》全剧共五十出,以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作为情节线索,写出了封建帝王和妃子的“逞侈心而穷人欲”,以致朝政败坏,藩镇叛乱,造成他们自身的爱情悲剧。他在《长生殿例言》中说:“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予自惟文采不逮临川,而格守韵调,罔敢稍有逾越。”依其自言,可见《长生殿》在剧的语言、情旨上都颇受汤显祖影响。
  在清代受汤显祖影响的还有著名的言情小说《红楼梦》。曹雪芹的《红楼梦》生动细致地描写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剧爱情故事。贾宝玉真心爱的是林黛玉,但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他只能与没有爱情的薛宝钗结为夫妻。林黛玉执着地追求爱情,爱情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生命,当爱情消逝了,她的生命也终结了。当然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并不是简单地写两性爱情,其情内涵丰富广博,有对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的追求与向往。从这一角度看,曹雪芹高于汤显祖。汤显祖对《红楼梦》的影响还表现在《红楼梦》的具体内容上,《红楼梦》多次写到汤显祖戏剧内容,如第二十三回标题即为《(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惊芳心》,其中极细致地描写了林黛玉聆听《牡丹亭》曲文达致共鸣的全过程。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林黛玉在念酒令时,再次诵读《牡丹亭》的句子。著名红学家刘梦溪说:《牡丹》之情轻快,《红楼》之情沉重;《牡丹》之情偏于喜,《红楼》之情偏于悲;《牡丹》是单色的爱情,《红楼》是复调的爱情;《牡丹》之情愉悦,《红楼》之情悲哀;《牡丹》对情的写法让人感到满足,《红楼》对情的写法让人感到缺憾。①(①《(牡丹亭)(红楼梦》怎样写“情”》,见《青春期健康》2013年02期。)
  汤显祖戏剧的影响还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牡丹亭》的出现,其“情”博得了许许多多的“粉丝”。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篇》里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初出时,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本。”“《杜丽娘》一剧,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实甫《西厢》交胜。”①(①李渔:《笠翁偶集》卷一。)《牡丹亭》影响超过了王实甫的《西厢记》,可见其影响之广,受人欢迎之热烈。明代戏剧理论家潘之恒也说:“自《牡丹亭》传奇出,而无情者隔世可通,此一窦也,义仍开之,而天下始有以无情死者矣。”汤显祖首开“至情”之先河。在当时,有人因看了《牡丹亭》,因与其“情”产生共鸣,而难以自拔,有的因之而亡。
  明清妇女们的心灵被《牡丹亭》中的“情之至”所震撼。所谓“《牡丹亭》唱彻秋闺,惹多少好儿女拼为他伤心致死”。汤显祖曾为因伤心过度而逝的娄江女子写过悼诗《哭娄江女子二首》,特在诗前作序云:
  吴士张元长、许子洽前后来言,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十七惋愤而终。元长得其别本寄谢耳伯,来示伤之。因忆周明行中丞言,向委江王相国家劝驾,出家乐演此。相国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王宇泰亦云:“乃至俞家女子好之至死,情之于人甚哉!”
   诗云: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
   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
   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万历年间,广陵女冯小青爱读《牡丹亭》,写过一首《无题》诗,诗云: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万历四十年(1612),她临死前仿杜丽娘留下“写真”画,并以梨汁祭奠,说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而泣,一恸而绝,年才十八。”
  还有杭州著名女演员商小玲,擅扮杜丽娘。每次演出都十分入戏入心,完全融入剧情中,一天演出《寻梦》时,扑台伤心而亡。清代乾隆间鲍倚云《退余丛话》记其事:
  崇祯时,杭有商小玲者,以色艺称,演临川《牡丹亭》院本,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成疾。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一日,复演《寻梦》,唱至“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须殒矣。南柯记·围释南柯记·帅北

知识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汤显祖与罗汝芳》

出版者:江西高校出版社

《汤显祖与罗汝芳》该书以罗汝芳从姑山办学、汤显祖从姑山求学、“天地之性人为贵”、“人情之大窦”与“赤子之心”、“空宵为梦罗夫子”等五章的篇幅,论述了罗汝芳与汤显祖的师生交谊,罗汝芳心学思想对汤显祖为人、从政乃至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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