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汤显祖从姑山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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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图书
唯一号: 140220020230001555
颗粒名称: 第二章 汤显祖从姑山求学
分类号: K82
页数: 74
页码: 075-144
摘要: 汤显祖出生于临川县文昌里。在明代文昌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汤显祖长大后为自己的老屋写过诗,文昌桥与正觉寺是文昌里著名的风景,汤显祖对于文昌里的文昌桥等颇有感情,从汤显祖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文昌桥是连接抚河两岸的重要交通工具。
关键词: 人物传记 汤显祖

内容

第一节汤显祖生平与创作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别署清远道人,中国古代杰出的文学家、戏剧大师。汤显祖生于临川,长于临川,然后履职于南京、广东徐闻、浙江遂昌等地,后辞官归里,终老于临川,葬之于家乡临川城的灵芝山。
   一、烟波古临川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汤显祖出生于临川县文昌里。抚河自南向北穿过临川县城,河之东则为文昌里,一座文昌桥将县城的东西两岸相连。在明代文昌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楼阁多临水,溪山可赋诗”亦是这里的写照。汤显祖长大后为自己的老屋写过诗,从中可以看到汤显祖所居住的文昌里及其家一斑,其《吾庐》有云:
   文昌通旧观,东井饮余晖。
   出入桥梁望,郁葱佳气微。
   层台对金玉,隈阡隐灵芝。
  吾庐亦可爱,复此倦游时。①(①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引用汤显祖作品均为此版本,不再注明出处。)在《旧宅》里又云:
   北斗桥阑旧井床,清池舍后匝枫樟。
   严君别道桑麻长,大母惟夸桔柚芳。
  把两诗并起来看,汤显祖的家就在文昌桥旁边。而文昌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桥有观,还有名胜古迹。而居于此的汤显祖家也算殷实,宅园环境优美,瓜果飘香。文昌桥与正觉寺是文昌里著名的风景,汤显祖对于文昌里的文昌桥等颇有感情,曾见证过文昌桥重修。根据汤显祖《苏公眉源新成文昌桥碑》文中所载:“桥之以石,宋嘉秦始也。桥之名文昌也,宋宝庆始也。”即南宋宁宗嘉泰(1201—1204)年间,建以石墩架桥,而命名为文昌桥则在宝庆年间。从汤显祖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文昌桥是连接抚河两岸的重要交通工具,中间可以连通信江与盱江,两侧可连通淦水与章江,形成一条繁忙的交通要道。他开篇即言:“郡东出数十武,绝汝水而梁。中于信盱,边于淦章,冠盖邮驿之使无虚日,率以东行为良。”到了嘉靖年间,抚州知府陆堂与临川县令林恕才卷石为桥。六十年后,涨水将桥毁坏,抚州知府朱于讚、临川县令孙耀祖又历时三年修复。孙县令离任时,汤显祖为之作《临川县孙驿丞去思碑》,颂其修桥之功。数年之后桥又毁于水患。后知府苏宇庶重修,万历三十六年(1608)修成,汤显祖作此《苏公眉源新成文昌桥碑》一文,详其重修之事。
   汤显祖也作有多首相关诗,如《文昌桥遇饶崙》:
   独上飞梁俯白沙,逢君吐属自清华。
   生烟翠气纡寒日,染月红云作暮霞。
   夹岸莎鸡鸣自促,翻林获雁影回斜。游鲦未厌临秋水,余论时能借五车。
  这首诗中写的就是文昌桥及其周边美丽景色,有落日秋霞,烟岚凉风,莎鸡鸣唱,荻雁斜飞,鱼游人别,有远有近,有动有静。这般景色能不让人记取?如果说汤显祖这首诗写的是地面的景,那么《七夕文昌桥上口占》诗写的则是站在文昌桥看天上的景色:
   共言乌鹊解填桥,解度天河织女娇。
   织锦机中闻叹息,穿针接上倚逍遥。
   新欢正上初弦月,旧路还惊截道飙。
   并语人间多情子,今宵才是可怜宵。
  诗写牛郎与织女七月七日在鹊桥相会的传说,由天宇写到人间,由仙人写到凡女。寓情于景,情景相生,写得“古雅而天然”。汤显祖写到文昌桥的诗还有数首,如《九日闻钟宗望文昌桥畔思乡二首》《雷阳初归,别乐少南文学。文学故从其大人之燕,归青云峰读书,谈予所居北垣回武曲东井映文昌为胜,漫云》。
  正觉寺也是文昌里著名景点,历史悠久,始建于唐代,初名开元寺,寺内有一座高楼,名叫箨龙轩,“箨龙”本是竹笋之称。古来咏之者不少,如王安石就写有《题正觉寺箨龙轩二首》,其一云:“北轩名字经平子,爱此吾能为赋诗。山雨江风一披拂,箨龙还自有吟时。”谢逸《正觉寺》云:“有寺临江阜,门户颇幽邃,野径深蓬蒿,升堂脱冠坐。”曾季狸《正觉寺诗》云:“正觉江边寺,风烟罨画然。庭罗合抱柏,门泊钓鱼船。……”正觉寺与汤显祖家同在文昌里,是汤显祖常去的地方。汤显祖诗文集里保留了很多与正觉寺相关的诗,如《孟冬闲步后池园田,偶至正觉院》:秋日自孤清,云山好天气。
   酌水翠疑空,漱石寒犹未。
   倚木啸惊吹,行园惜惊卉。
   原隰望弥博,龙鳞互经纬。
   春畴已罢筑,冬徐尚云溉。
   呼稀嫂不避,饮牛或相谓。
   入群无俗采,知希未言贵。
   白林在空蔼,光云时叆藏。
   通关一正见,开轩四无畏。
   花幡妙女持,暗烛灯王乞。
   欲借蘧庐住,复恐香厨费。
   西眺但城邑,至人绝仿佛。
  这首写的是正觉寺后池园田,虽是初冬,但正觉寺却是另一番景象,还有秋的田园风光。寺之西隔河却是临川城。正觉寺是他常去的地方,也是他常咏的地方。他在那里或傍晚远眺,或夜饮,或会客,或课弟。这些都写进了他的诗中,如《东莞钟宗望帅家二从正觉寺晚眺,读达师龛岩童子铭三绝,各用韵掩泪和之,不能成声》《正觉寺逢竺僧,自云西来访罗夫子不及》《与陈汝英送帅郎中夜饮宿正觉院》《正觉寺示弟儒祖》《正觉院箨龙轩饮帅大仪得七字》等。
  文昌里有汤显祖的家,有著名的文昌桥,有著名的正觉寺,这些都闻名于世,让临川县添彩。临川县也是一个千年古县。临川县为抚州府所辖,在南城县北面,与南城县地缘相邻,两城之间仅百余里,同处抚河平原,水陆交通方便,从临川城内的抚河边码头登船溯水而上,即可进入南城境内。陆路向南经东馆、滕桥、界岭即可进入南城县。
  临川县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县。东汉和帝永元八年(96),从南城县东北部释出,置临汝县,属豫章郡。三国时,吴主孙亮太平二年(257),将豫章东部分设临川郡,辖临汝、南城两县,属扬州辖。隋文帝开皇九年(589),临川郡改名为抚州,属洪州辖。临汝县改名为临川县。元朝时,抚州称之为抚州路,属于江西行省。明朝初期,朱元璋将抚州路改设为临川府,不久改名为抚州府,下辖临川等六个县。唐初文坛“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写道“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是对古临川的赞美。在历史上临川出了不少的名人,如晏殊、晏几道、王安石等,谢灵运、王羲之、颜真卿、陆游等名人也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足迹。
  很多文人骚客写下了很多咏抚州之作,如唐代韦庄自南城往吉安,经抚州码头而作《抚州江口雨中作》:“江上闲冲细雨行,满衣风洒绿荷声。金骝掉尾横鞭望,犹指庐陵半日程。”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在《送抚州钱郎中》有“翠幕馆弦三市晚,画堂烟雨五峰秋”。宋代谢逸词《望江南》其中一首写道:“临川好,柳岸转平沙。门外澄江丞相宅,坛前乔木列仙家。春到满城花。行乐处,舞袖卷轻纱。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明月上檐牙。”元代吴澄在《登抚州新谯楼》诗中有“吾邦山水秀,雄丽冠江右。巍楼横中天,阔视纳宇宙”。而汤显祖也写下了多首歌咏临川的诗作,如《秋日西池望二仙桥》:
   池上映秋光,登临爱夕阳。
   镜中蒲柳色,衣上芰荷香。
   听雨初留屐,当风一据床。
   猗兰延客语,高菊以邻芳。
   紫翠连山暝,晴阴隔水凉。
   坐看人世小,仙驭白云乡。
  二仙桥在临川县城之西,因王方平和郭族二仙人从此地经过而得名。诗中写出作者对西池、二仙桥的喜爱,也即对家乡临川的喜爱。西池在城西,汤显祖还专门写过一首《西池》:
   白鹭低回疾,寒塘秋叶稀。
   暝烟开雨色,飞湿藕丝衣。
   又如他的《津西晚望》:
   西津西望绿冥蒙,流水花林秋映空。
   三峰忽自飞灵雨,凌乱金光日气中。
  津西即西津,五峰三市临川城内的名景,正如汤显祖在《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记》所言:“临川古为名郡,五峰三市在焉。三市者,市也。五峰之间,闻有观九,寺十三。”“三市”指城内的三条街道,即承春门、通教门和望云门一带,环绕着当时的抚州州衙。“五峰”,指分布于城内的青云、逍遥、桐林、香楠、天庆五个山峰。西津在城西,宜黄河东岸的渡口,是通往赣西、赣北的通道。南宋张孝祥(1132—1170)也有诗《去临川书西津渔家》,时三十岁不到的张孝祥已是抚州知府,在他即将离任赴苏州知府任时即有此诗。诗云:
   作客临川又一年,却寻旧路浅滩船。
   宦游到处真聊尔,别恨何须更黯然。
   夹道长虹惭父老,绕城浓碧记山川。
  无端此地成留滞,定自从渠有宿缘。张孝祥离任抚州将此首诗留在西津渔夫家。汤显祖的诗比他晚了四百余年,把他们二者放在一起参读,能对抚州西津有更深的了解,也能更好解读汤显祖此首诗。再如汤显祖《二京归觉临川城小》诗中云:
   旧京三四年,望乡心郁然。
   拜计东华门,归舟鸿雁天。
   远色入江湖,烟波古临川。
   夙闻贤府主,冠带相绵延。
   宾亲盈郡中,往返日夕旋。
   北窥青羊洞,南上铜林阡。
   门巷不相当,转倒在眼前。
   始觉都城大,三毂未摩肩。
   人世且区域,况乃登云烟。
   下视大小城,数点何苍然。
   枌槚古在兹,寸心安可便?
  这首诗描写了临川城的多处景点,突出一个“古”字,且把临川城写得活灵活现,让人读着此诗,沉醉在美丽中。“远色人江湖,烟波古临川”一句也成了临川人永远自豪的名句。汤显祖生于临川之文昌里,长于文昌里,从小就受到临川自然与人文的熏陶,在他的思想里、他的作品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二、汤显祖的生平
  汤氏之脉源远流长,宋代曾巩曾为汤氏宗谱作序,其中写道:“抚临之汤,出于唐殷公文圭之子悦,以避国讳改而从汤。”①(①见《文昌汤氏家谱》(七修)卷首。该谱为江西省抚州市汤显祖纪念馆藏,后所引宗谱资料均来自该谱,以下简称《宗谱》。)汤显祖在《吉永丰家族文录序》里也说:
  汤,殷人之后也。……盖予祖茂昭公言,予江南之汤,皆唐殷公文圭之后也。公之子悦,仕南唐,以文章高世。国亡,从其君入宋。艺祖恚日,尚不知我先人讳耶。乃改殷为汤,官其父子于宋,御医平叔,其后也。余子多留江南者,而予先祖适以南唐使之钱王所。国亡,遂留钱塘不归。靖康之乱,以族从康王孟后,如洪,如临,之盱吉。以故大江之西多吾氏而大,则文圭公之裔也。
  此序是汤显祖为吉安永丰汤氏家族文录集所写的,因为“吉之永丰有吾守焉”,且求序人汤梦鲤为永丰人,时任抚州府学教授。这里汤显祖把汤氏之来源及流布情况做了梳理。唐时殷文圭之子殷悦仕于南唐,唐亡入宋,子孙留居江南,来到洪州(今南昌)、临川、南城、吉安等地,这些地方的汤氏都是文圭公之后裔。
  至明代,汤显祖之祖从临川的云山迁到城东的文昌里。据《文昌汤氏家谱》载,汤文德之孙汤伯清即居于文昌里,为文昌里汤氏之一世。文德生子友信,友信生子伯清(亮文),伯清生子子高(峻明),子高生子三:廷器、廷用、廷蔚,廷用生子三:懋胜(乔一公)、懋昭(乔二公)、乔三公,懋昭生子三:铭六公(出继乔二公)、尚贤(铭四公)、尚质(铭三公)。尚贤即显祖之父,他娶妻有吴氏与李氏,吴氏生显祖、儒祖、奉祖、会祖和良祖,李氏生寅祖。文昌里汤氏一世祖伯清是位有文才的人,又乐善好施,在抚州有名望。他为汤家立下了耕读世家的儒者家规,在清代康熙年间,汤氏后人将之归纳为《家训十二条》及《七戒》,各列其章。家训中要求汤氏子孙必须尽孝、爱悌、尽忠、守信、遵礼、尚义、守廉、知耻,同时遵守冠礼、婚礼、丧礼和祭礼,言行举止合乎于儒家礼仪,体现人伦纲常。
  尽管自汤伯清而下几代都有敏而好学者,但均不善科举。汤显祖的祖父懋昭少时补弟子员,因其才名,屡被举荐,后出任安徽清远县丞,晚年归隐乡里。汤显祖写有多首与祖父相关的诗,如《和大父云盖怀仙之作》《侍大父白云桥秋望》,而在《和大父游城西魏夫人坛故址诗,有序》,从中可知祖父是一个笃信道教的人,并希望他也信奉道教。他在诗序里说:“家大父蚤综籍于精黉,晚言筌于道术。捐情末世,托契高云。家君恒督我以儒检,大父辄要我以仙游。”在《吾庐》一诗里又说:“大父喜书诗,大母爱林池。嘉鱼荐君子,嘉树引其黉。藏书倏以火,林藻积披离。”汤显祖父亲尚贤,字彦父,号承塘。在《文昌汤氏宗谱》里载,尚贤“生而秀美,貌若玉山琼树,弱冠即受饩于邑庠,为文高古,举行端方,学者佥称畏友”。“他卜宅兆以妥先灵,建家塾以开继绪,捐万石以赈荒歉,出千金以修桥梁,尚义而不计利。”从中可以看到,尚贤读书作文有古人意,且有古人之乐善好施之高行,至子高时,已家有藏书四万余卷,汤显祖自己在《广意赋》里说:“鸠遗书盖四万卷余兮,招余曾与余祖。”汤显祖的好友谢廷谅(1551—?)在《汤临川(问棘堂邮草)叙》里也说:“海若氏八世藏书至万卷。”后代还有增藏,既有经史子集,也有古文诗词歌赋,还有常人家没有的元人院本上千种。汤显祖的伯父也是一位儒者,他在《伯父秋园晚宴有述四十韵》中开篇即言:“伯也垂双鬓,公然一老儒。”“步趋真长者,诗赋可贤乎。”至此时,汤家已是抚州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颇为人所称道,嘉靖时的兵部尚书谭纶就曾经称赞道:“抚郡汤姓卓然,为当代名宗也。”清代监察御史杜果觉也称赞说:“先朝江右名门望族,谁能如临川汤氏乎?”汤显祖的母亲吴氏也是临川大户之家,家在临川青泥之广溪。汤显祖曾为吴氏祠堂撰有一副对联:“忠孝祖传,宣君不受宣,善老端,行善引,千年叠嶂金峨;公侯必复,宅相前开宅,庭兰盛,绕庭看,万里高云玉马。”①(①杨友祥:《魅力汤显祖》,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页。)这里的“金峨”与“玉马”指的是广溪的两处景点。在他的《哭外翁吴公允頫》诗前序说:
  翁行历久矣,在可乎不可之间,处玄之又玄之世。风流郑重,良深长者之风;日逐遨游,有若小儿之状。七十三岁,行无二心;六百余烟,谈惟一口,盗得之而愧送,虎逢之而别跳。多彼地之乡评,恒推上客;笑此时之郡饮,全要方兄。每道贤甥,成其宅相;谁言大父,遽作泉人!痛绝松云,歌从《薤露》。
   其诗云:
   并道青泥旗市开,谁言大隐即仙才?
   防身不用流黄剑,爱客偏浮太白杯。
   但有百钱随杖去,曾无一字挂符来。
   维桑社腊追耆旧,宾挽嘈嘈猿鹤哀。
  从序与诗中可知,其外公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盗贼怕他,敢于与老虎搏斗,老虎也怕他,在乡里威望高,得人好评,受人尊敬。与外甥感情甚笃。而汤显祖的诗“贤甥”之言,即有汤显祖的自喻,他曾考得江西举人第八名的好成绩。此为吴氏引以为自豪。汤显祖就是出生在这么一个满屋书香的家庭里。家中长辈的言传身教,对汤显祖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让汤显祖从小接触到了戏剧,播下了戏剧的种子,这简直影响了他的一生。姚士粦在《见只编》里说:“汤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箧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有千种。”汤家也是一个充满爱意的家庭。从小就受之熏陶。后来汤显祖在他的《三十七》诗中说:“家君有明教,大父能阴骘。”“自脱尊慈腹,展转太母膝。”他在《龄春赋序》里也说:“儿时病,不好床席,常以太母为籍。至十余岁,补弟子时,尚卧其肘。以是外出夜梦,常惟梦太母耳。”汤显祖一生下就被视为卓尔不群,邹迪光(1550—1626)在汤显祖生前时就为他写有一篇传记,即《汤义仍先生传》,其中说:“生而颖异不群,体玉立,眉目朗秀,见者啧啧曰:汤氏宁馨儿。”他自己在《三十七》开篇就说:“初生手有文,清羸故多疾。”清代李绂在为帅机的《阳秋馆集》的序言里写道:“有明嘉、隆之际,吾临川帅惟审先生与汤若士先生齐名。当时为之语曰:帅博汤聪两神童。”日后长于汤显祖十二岁的帅机与汤显祖齐名,被人称为神童,两人交情甚笃。邹迪光说他“五岁能属对,试之即应,又试之,又应,无难色”。他自己在《三十七》诗里也说:“剪角书上口,过目了可帙。”
  汤显祖少而有才,受到人们的器重。嘉靖四十一年(1562),时年十三岁的他就学于临川邻县东乡县的徐良傅先生,也是在这一年受到了江西提学官何镗的推重。汤显祖在《负负吟》序里说:“予年十三,学古文于司谏徐公良傅,便为学使者处州何公镗见异。且曰:文章名世者,必子也。”徐良傅,字子弼(子拂),理学名臣徐纪之子。文效班固、韩愈,大吏以下多征用之,著有《爱吾庐集》《抢榆集》等。《江西通志》卷八十二《人物志》里说:
  徐良傅字子弼,东乡人。嘉靖进士,馆阁诸公屈指人才必以良傅为首,以武进令卓异召拜吏科给事中,会迎仙宫成,朝议称贺。良傅谓异端充塞,不能匡救,忍从谀乎?上疏语侵权贵,几罹不测,罢归。筑庐岘台下。以古文法教授里中。所著有《爱吾庐》《抢榆》等集。①(①《江西通志》为钦定四库全书本。)
  徐先生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任武进县知县、吏科给事中等职。后因进谏被罢官。归里后的徐先生在抚州府城临川东南的拟岘台筑室办学,学生常百十人。汤显祖就是在拟岘台下从徐先生学。
  拟岘台建于临川之城东,因山溪之形似湖北襄阳之岘山,而命为拟岘台。北宋嘉祐二年(1057),曾巩作《拟岘台记》。南宋景定三年(1263)重修,在明代嘉靖二十五年(1546)再次重修,陈九川为之作记。拟岘台既是抚州一景,也是办学、讲学的好地方。嘉靖四十一年(1562)仲冬,王龙溪(畿)自洪都(今南昌)来到抚州,在拟岘台举行了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拟岘台之会。“壬戌仲冬,先生自洪都趋抚州,元山曾子、石井傅子,偕所陈子率南华诸同志扳莅拟岘台之会。”②(②吴震整理:《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页。)今存其讲稿《抚州拟岘台会语》于《王畿集》中。今还存徐良傅《拟岘台》诗一首,诗云:
   汝水抱城闉,文昌带石垠。
   台高平入汉,山远势从闽。
   雉堞分朝霭,渔歌答霁旻。
   晚沙明匹练,烟树暗通津。
   款款凫鸥并,垂垂橘柚亲。
   稍宽千里目,翻愧百年身。
   廊庙丹心在,江湖白发新。顿能群鹿豕,亡论画麒麟。
   东景扶桑树,西流弱水滨。
   仙鸾如可借,去作远游人。
  汤显祖在老师去世后所作的《徐子弼先生传》说:“徐良傅,字子弼①(①在汤显祖的诗文集中,“子拂”与“子弼”互用,均指汤显祖老师徐良傅先生。),理学名臣纪之子也。世为儒,治尚书。”“公家居凡二十余年”“公居郡中无所营,独岁聚生徒百十人,临高台横经,讲质疑难,稍以自资。诸生中亦多贵显者。”以古文法和经义教授诸生,汤显祖是其中之一。徐先生古文功夫深厚,为世人推崇。徐先生受到汤显祖的敬重,他在传中概述性地做出评价。他说:“门生显祖论曰:予家世受尚书徐公知。徐公不喜游,见远游者,未尝不自恨。其意不远,然亦其时。乡有人焉,亦足征一代之人文矣。乃日就月将,情深而文明,更谁得而窥其际哉!进足以兴,退足以容,惟公有焉。语曰:‘天根见而水涸。’岂不悲乎!”汤显祖还有多首诗提及或专门写给老师徐先生,如《祥符观阁侍子拂先生作,呈刘大府》,在先生去世后,还作有《挽徐子拂先生》等;也有多首写与先生子交往的诗,如《哭徐先生墓归示其季子一议》《与谢献可。献可吾师徐子拂之子之才壻也,就读东县,梦余有寄。乃昆友可朝宝盖去,一宅清斋。献可忽来商扬鸿宝之事,取阿难华严经而去,即事赠之》。今之学者邹元江认为徐先生对汤显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容忽视。他在《简析徐良傅对汤显祖思想的重要影响》一文中指出徐良傅对汤显祖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 、廉吏爱民,德博而化;二、耿介不阿,掩门自贞;三、诚信毋欺,率真疏言;四、进足以兴,退足以容。
   何镗是发现提携汤显祖的恩人。何镗(1507—1585),字振卿,号宾岩,浙江丽水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初授进贤知县,后任开封府丞、潮阳知县、江西提学佥事等职。为人刚直,不畏权贵,有政声。崇尚理学,勉励读书。一直以来汤显祖都对这位恩人思念有加。
  同年,汤显祖又从学于罗汝芳。他在《秀才说》里说:“十三岁时,从明德罗先生游。”在《李超无问剑集序》中说:“吾师明德夫子而友达观。”在《答管东溟》中说:“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可见老师罗汝芳在他心中地位之高,影响之大。隆庆四年(1570),汤显祖参加江西省的乡试,中得举人第八名。此时的汤显祖虽已是满腹经纶,但在古文词之外仍精工于乐府诗歌、五七言诗,所涉猎除诸史百家之外,还有天文地理医药、卜筮、水利、谱牒等等,已名满天下。如邹迪光所说:“公虽一孝廉乎,而名蔽天壤,海内人以得见汤义仍为幸。”次年赴京参加会试,可惜未能得中,悻悻而归。万历二年(1574),汤显祖去了南京国子监读书,以备来年的进士考试,万历五年(1577),汤显祖与安徽宁国的沈懋学一同赴京参加考试,沈懋学中得状元,汤显祖仍未考中,只好回家。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抵京参加进士考试,因再拒张居正的笼络而弃考,再游学于南京国子监。秋天,他离开南京返回临川。万历十年(1582)六月,张居正去世,张四维任首辅。此年冬,汤显祖去了杭州,被杭州同知姜奇方留住一月有余,后赴京参加考试。次年三月放榜,考得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留在京城,观政礼部。同时汤显祖也遭不幸,他的夫人吴氏于临川家中去世。不久,汤显祖在京城续娶傅氏为妻。八月,观政期满,汤显祖带着妻子傅氏赴南京任南京太常寺博士。
  万历十九年(1591)三月,四十二岁的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五月,遭贬为徐闻典史,随即回临川。在家休养几个月后,起程赴任,他沿抚河逆水而上,过南城、南丰县在广昌登陆,从陆路经南安(今江西大余县),过庾岭进入岭南,十二月到达徐闻。途中,在南城祭拜老师罗汝芳,在赣州、广东罗浮山等地考察名胜古迹,并写下多首诗。在徐闻,考察社会,了解当地民风民俗,开展讲学,倡导“贵生”。万历二十一年(1593),因调任浙江遂昌任知县,汤显祖作诗《徐闻留别贵生书院》。二月,汤显祖动身回临川,再由临川赴任,三月即到任。他在遂昌颇有政绩,得到遂昌人民的拥护和爱戴。万历二十六年(1598)三月,他在北京向吏部报告了工作后,即弃官自京城回家。
  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年已四十九岁。七月,他家从文昌里搬到城内沙井新居,并将新居取名为玉茗堂。玉茗即白山茶花,象征高洁,汤显祖以此自喻。自此,他潜心从事戏剧创作与演出工作,定稿《牡丹亭》(又称《牡丹亭还魂记》),创作《南柯记》《邯郸记》,并刊行,还写了大量诗歌。万历三十四年(1606),帅机选定、编辑汤显祖《玉茗堂文集》,由文棐堂梓行。万历四十一年(1613)四月,为三个儿子分家。这一年玉茗堂不幸失火,书画尽毁,伤心至极。第二年底,母亲吴氏去世,享年八十五岁。次年正月,父亲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万历四十四年(1616),汤显祖病重,自知时日不多,为自己的后事也稍稍做安排,于是写下遗嘱《诀世语》,提出七“免”:祈免哭、祈免僧度、祈免牲、祈免冥钱、祈免奠章、祈免崖木、祈免久露。六月十五日,汤显祖作绝笔诗《忽忽吟》,诗中有注“此苫次绝笔,在丙辰夏杪望日”。诗云:
   望七孤哀子,茕茕不如死。
   含笑侍堂房,班衰拂蝼蚁。
  二十一日,汤显祖在玉茗堂去世①(①对于汤显祖去世的时间,有不同的看法。《宗谱》里记载的是九月二十一日,徐朔方考证为六月十六日,黄芝冈考证为六月二十一日。),安葬于城东文昌里的祖坟山灵芝山上。三、汤显祖的文学创作
   汤显祖的文学创作成就丰富,诗、文、戏剧创作均佳,尤其以戏剧创作突出,为世界注目。
  汤显祖从小就有文学天赋,他五岁上家塾,能对对子。十二岁作诗《乱后》,这是汤显祖现存能见到的最早诗歌。十三岁从徐良傅学习古文、诗词。万历三年(1575),诗集《红泉逸草》刊行。万历四年(1576),汇诗文为集《雍藻》,但后来失传。万历七年(1579),《问棘邮草》刊行。万历三十四年(1606),《玉茗堂文集》刊行。
  戏剧主要有四部,万历七年(1579)创作《紫箫记》,万历十五年(1587)前后将《紫箫记》改编成《紫钗记》。万历二十六年(1598)《牡丹亭》完成,次年公演;万历二十八年(1600),《南柯记》完稿。万历二十九年(1601),《邯郸记》完稿。这四部剧合称“临川四梦”,又称“玉茗堂四梦”,其中《牡丹亭》是他的代表作。
  明天启元年(1621),韩敬编印《玉茗堂集》,统称《汤若士全集》,早期作品未收,只收集汤显祖三十岁后的诗文。明崇祯九年(1636),沈际飞编《玉茗堂选集》,增加了戏曲作品和部分早期诗文,为选集本。1961年,由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合成《汤显祖集》。次年,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印行《汤显祖集》,收入现存的汤显祖全部戏曲、诗、文作品。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汤显祖集》中的戏曲作品和诗文作品分开出版。《汤显祖诗文集》经徐朔方增订修正出版。《汤显祖诗文集》50卷,依照诗编年、文分体的体例,按其诗文集刊行年代顺序编排。第一至二卷为《红泉逸草》,收入二十五岁前的诗歌;第三至五卷为《问棘邮草》,收入二十八岁至三十岁的作品;第六至四十九卷为《玉茗堂集》,收入三十岁以后的作品;第五十卷为补遗。附录收集有关传、各诗文集序、各家评论、年表等资料。全书共收入诗歌约两千两百六十首,赋三十多篇,书信四百多帙,序、记、碑、颂等一百三十多篇。201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汤显祖集全编》,新增汤显祖佚文四十多篇。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玉茗堂书经讲意》一书,共十二卷,近二十万字,是汤显祖研究《尚书》的学术著作,此书刻于万历四十年。此书在各类汤显祖的选集或全集中均未收入。经郑志良考证为汤显祖所著,并非托名之作。
  在汤显祖的四部剧作中,《牡丹亭》全剧五十五出,是用力最深、文学思想和艺术才华集中表现的一部作品,也是汤显祖自认最得意的作品,与元杂剧《西厢记》齐名的爱情剧。故事取材于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剧写南宋时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私自游园后,在梦中与素未谋面的岭南书生柳梦梅幽会,尽男女之欢情。醒来幽怀难遣,抑郁而死,被葬于官衙后花园。柳梦梅上京赴试时路过此地,在花园内拾得杜丽娘临终前的自画像。他观画思人,终于和杜丽娘的幽魂相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妇。后柳梦梅考中状元,杜宝拒不承认两人的婚事,最终由皇帝出面裁定,全家大团圆。这部剧一出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紫钗记》在《紫箫记》基础上改编而成。《紫箫记》全名《李十郎紫箫记》,全剧共三十四出,根据唐代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改编。该剧记述了李益(李十郎)与霍小玉动人的爱情故事。与小说不同是将主人公李益的负约致霍小玉于死的悲剧结尾改为喜剧收场。是未完之作。其原因据汤显祖自己说,是“曲中乃有讥托,为部长吏抑止不行”。后在《紫箫记》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的改编,定名为《紫钗记》。情节仍沿袭《紫箫记》,关目和文字有较多改变。全剧改写成霍、李两情相悦,结为夫妇,李益中状元,权臣卢太尉欲强招他为婿,使两人久不能相会并产生误解,后有得到皇帝信任的黄衫客相助,才重新团聚。
  《邯郸记》全剧三十出,取材于唐人沈既济传奇《枕中记》,即“黄粱美梦”故事。穷途潦倒的书生卢生在邯郸的一个小客店遇到仙人吕洞宾,卢生抱怨自己命运不济,吕洞宾则给他一个磁枕安睡,很快入梦。卢生在梦中经历了一连串宦海风波。卢生中了状元,在陕州任职开通河道,大破吐蕃建奇勋。卢生建功树名,出将入相,生活极尽骄奢淫逸,最后丧命于“采战”之术,临死还不忘“加官赠谥”。一梦醒来,店小二为他们煮的黄小米饭尚未熟。
  《南柯记》全剧四十四出,取材于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写的也是一场人生幻梦。写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即蚂蚁国)被招为驸马,后任南柯太守,政绩卓著。公主死后,召还宫中,加封左相。他权倾一时,淫乱无度,终于被逐。醒来却是一梦,被契玄禅师度他出家。
  汤显祖的戏剧核心言“情”,同时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官场的丑恶现实,揭示了士大夫视为人生根本的权位与荣名的虚幻,高扬情爱对于人生的价值。正如吴梅《四梦跋》所言汤显祖戏剧是针砭时弊之作,“士大夫好谈性理而多矫饰,科第利禄之见深入骨髓。若士一切鄙弃,故假曼倩诙谐,东坡笑骂,为色庄中热者下一针砭。”①(①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11页。)而强调世间唯有至情最真,无关仙佛与富贵。“盖惟有至情,可以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而永无消灭。否则形骸且虚,何论勋业,仙佛皆妄,况在富贵!”
  汤显祖从十三岁起向徐良傅学习古文,较好地奠定了他的文学基础,对日后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汤显祖的散文形式多样,有题词、记、碑、说、赋、疏等。从现存的作品看,有赋六卷、序五卷、尺牍六卷,以及题词、记、碑、启、说、颂、哀辞、墓志铭、墓表、解、疏各一卷。从作品数量上看,汤显祖除了戏剧、诗歌外,写作量最大的是赋与序,其次尺牍。尺牍为书信,大多直抒胸臆,文随心意而行,主要是传递感情、交换看法、表达情谊甚至交流学术等,并不太追求写作的艺术性。汤显祖的赋体文则很有特色,也是他的擅长。从内容上看,可分为抒情、咏物、讽刺三类,题材宽泛,涉及地理、书画、草木、政治感想等方面。从篇幅上看,有小赋和大赋两类。如《游罗浮山赋》《豫章揽秀楼赋》《金堤赋》《大司马新城王公祖德赋》《感宦籍赋》等都是篇幅大、气势如虹的大赋,字数均在千言以上。这些作品没有摆脱赋之用辞宏富、华藻、大肆铺陈的特点,但其工于章法,善于表情,情感细腻,其赋在明代的赋作中仍然属于上品。如《金堤赋》描写的是始建于唐代的临川水利工程金堤,分四部分:一写堤之气势,二写堤之功能,三写古贤功绩,四写堤之昭示。他的小赋多为抒情之作,造诣高深,语言清丽,情感真诚,空灵小巧,优雅动人,如《怀人赋》《秦淮可游赋》《池上四时图赋》《庭中有异竹赋》《吏部栖凤小赋》《愁霖赋》等。《吏部栖凤小赋》写栖凤亭秀色、游览者品节,表达作者热爱自然、珍惜友谊的情感。
  序在汤显祖散文类作品也是可圈可点的。汤显祖其文受到唐宋八大家的影响,他少从徐良傅学时,先生即授《八大家文》。汤显祖自小就对其中曾、王两家熟悉,且受其影响较深。曾巩为建昌府南丰县人,但他在抚州府临川城内生活了很长时间,还在香楠峰创办了兴鲁书院,在明代,兴鲁书院还在办学。而王安石则是汤显祖正宗的乡贤前辈,得到汤显祖的敬仰。两人的文风也影响着汤显祖这位乡贤后学,后之学者在评论汤显祖文章时也往往提及。晚明耆宿许重熙在《玉茗堂文集序》里说:“书笺序记,翩翩奕奕,陶韩铸柳,语必衷裁;摹欧范曾,言非强结;学士谓之通才,文人师其大成矣。”①(①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2页。)晚明大家钱谦益在《玉茗堂文集序》中也说:“义仍有忧之,是故深思易气,去耆割爱,而明显好转,其指要于曾、王。”②(②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72页。)序文多偏向说理,对事件进行深刻的剖析,阐述自己相关的看法和见解,每一篇都有精到之处。沈际飞《玉茗堂文集题词》:“临川无所不足,故一篇之中,写理入微,援情穷变,涕泗歌舞,有并时而集,异时而擅者焉。真也,有余也,非汉、宋字句之谓也。”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如《奉别赵汝师先生序》劝诫赵汝师不要拘泥于个人的得失成败,而应将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又如《张洪阳相公七十寿序》《贺马母王恭人六十寿序》《张氏纪略序》等。在汤显祖笔下还有很多谈艺论文的序,这些大多是汤显祖为他人的文集写的序文。如他在《合奇序》里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常得以合之。”又如《光雾亭草叙》谈“童子之心”,《赵帅生梦作序》说“梦生于情,情生于适”。还如《睡庵文集序》《太平山房选集序》《李超无问剑集序》等等。在他笔下还有寿庆、宗谱序,如《章本清先生八十寿》《贺马母王恭人六十寿序》;宗谱序,如《周青莱家谱序》《岳阳王氏宗谱序》等。他的这些序写得气韵生动,情真意切,自然灵秀。在汤显祖的散文中,《论辅臣科臣疏》和《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极为人们所重视。前者是一篇著名的政论文,文中指责时政,历数弊政;文笔锋芒犀利,言辞确凿,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之矛指向张居正、申时行二首辅及皇帝万历爷,他也因之被贬谪徐闻。后者是一篇戏曲理论专文,全文不足千字,是为宜黄县艺人所修清源师庙写的建庙碑文。在写法上与一般的碑记文不一样,他的着墨不在介绍建庙之经过源由,而是对于戏曲本源、发展历史、流传情况、基本特征、功能价值、艺术创造与鉴赏等问题作精简论述,简要而充分地阐述自己的戏曲理论。该文被戏曲界的专家称为我国最早的一篇戏曲学导言。
  汤显祖还是一位诗人,有诗二十一卷,两千两百六十余首。他的诗歌内容丰富,题材多样,有的关心时政,同情百姓苦难;有的揭露时弊,鞭挞丑恶;有的叙写亲情,真挚温暖;有的畅述友谊,情真意切;有的述志言情,慷慨深沉;有的描摹山水,表达向往之情……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涉及自己情感的方方面面。他的第一首诗《乱后》写的就是家乡临川发生兵燹之后的惨象,寄托了他对百姓的同情。又如《疫》《戊子春》《闻北土饥麦无收者》《内弟吴继文诉家口绝谷有叹》《寄问三吴长吏》《江西米信》《饥》等。万历皇帝的荒唐举措层出不穷,懒于朝政,他作《至日闻圣主深居有感》,表达对国家的关切。作《甲申见递北驿寺诗,多为故刘侍御台发愤者,附题其后》对炎凉世态与颠倒时局进行了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批判。再如《锦衣鸟》《寄吴汝则郡丞》《感事》《吊西宁帅》《榆林老将歌》《茶马》等等都是这一类诗。亲情之作很多,如《从太母饮伯父园》写的是侍奉祖母的天伦之乐;《却喜》写自己经历宦海沉浮,回家看到父亲年高体健的欣慰之情。又如《示弟儒祖。饶生来言,汝有赠彼衣薄为装绵之句。尔兄无任欢喜,即取酒自贺,载咏其事。今写示,可令奉祖读之》写的兄弟相亲之情。亲情也有悲伤,如亲人的逝去,诗如《清明悼亡五首》《哭女元祥元英》《平昌哭殇女詹秀七女二绝》《平昌哭两岁儿吕二绝》《重得亡蘧讣二十二绝》《庚子八月五日得南京七月十六日亡蘧信十首》《忆耆儿南都》《望耆儿二首》等。述志言情之作如《三十七》,诗写于他三十七岁时,检点有生三十七年来,自己事业难成,功名难就,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再如《孤桐篇遗沈侍御楠》《别荆州张孝廉》《除夕寄姜孟颖户部》《谪尉过钱塘,得姜守冲宴方太守诗,凄然成韵》《初归》《茧翁子别号也,得林若抚茧翁诗,为范长白书,感二妙之深情,却寄为谢》等。畅述友谊的诗,如《罗浮夜语忆明德师》《怀帅惟审郎中戴公司成》《哭戴愚斋老师。师微病,书偶语于门,落笔而逝。语云:百年混世,今朝始得抛除;笑归真,俗客无劳挽吊》《归舟重得达公船》《离达老苦》《念可公》《西哭三首》等表达了对老师罗汝芳,友人帅机、戴愚斋、达观等的怀念。描摹山水的诗有很多,其中有多首描写赴徐闻任沿途山水风光,如《秋发度岭》《夜泊金匙》《诏阳夜泊》《英德水》;遂昌风景,如《雁山大龙湫》《丽阳十忆》《平昌青城山》《东梅岭》《洞峰》等;还有大量的描写家乡山水的诗,如《二京归觉临川城小》《浒湾春泛至北津》《秋日西池望二仙桥》《白水》《津西晚望》等等。如《浒湾春泛至北津》诗云:
   芳草骀荡晓春时,暮雨晴添五色芝。
   玉马层峦高似掌,金溪一水秀如眉。
   轻花蝶影飘前路,嫩柳苔阴绿半池。
   好去长林嬉落照,莫言尘路可栖迟。
  浒湾在临川赴金溪的途中,临川之东南。北津是渡口,距抚州文昌桥三里;玉马即白马峰,在金溪县东四十里。这首诗描写了从浒湾沿金溪盱江泛舟至抚州文昌桥一路的景色,读之如入画境,表达了作者的赞美之情与对家乡的眷恋之意。
  汤显祖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又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又在《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中说:“缘境起情,因情作境。”他的诗歌正是遇事有感,触景生情,然后铺之于笔下。这样一首首清新自然、生动秀巧的诗篇就呈现在读者眼前。南柯记·情著南柯记·决婿第二节汤显祖负笈从姑山
  汤显祖多次谈及自己就学的事情,他在《秀才说》一文中说:“十三岁时,从明德罗先生游。”在《李超元问剑集序》中说:“吾师明德夫子而友达观。”汤显祖从小师从于罗汝芳,而终生未敢忘记师恩。
   一、汤显祖临川拜师
  依汤显祖自己所言,他在十三岁时就师从罗汝芳。汤显祖在哪儿拜师学习,没有说清楚,依《文昌汤氏宗谱》中的《抚郡汤氏廨宇规模记》里说:“承塘公初延罗明德夫子教子六人于城内,唐公庙左有汤氏家塾。勖曰:光阴贵似金,莫作寻常燕坐;天地平如水,相看咫尺龙门。”由此,徐朔方先生认为,汤显祖即在此拜罗汝芳为师,从其学。其父承塘与罗汝芳在地位与名声是不一致的,罗汝芳在学界有声望,在官场有政声,这是汤承塘没法比的,汤承塘年纪也比罗汝芳小了十三岁。因而黄芝冈先生则认为不可能在家塾里受其学。黄芝冈先生在其著《汤显祖编年评传》一书中说:“这说法不可靠。罗汝芳在汤显祖出生前六年就已经在南城建从姑山房做讲学据点,当汤显祖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太湖县知县了。这样一位先生,又岂是汤之父亲的力量所能够请来教蒙馆的。”①(①黄芝冈:《汤显祖编年评传》,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这一年汤显祖师从罗汝芳应是不错的,但是怎么一种学习方式,值得探讨。汤显祖自述:“十三岁时,从明德罗先生游。”而汤显祖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时年罗汝芳三十六岁,古人计年岁一般都按虚岁,汤显祖十三岁,则应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这年罗汝芳由山东刑部主事转任宁国知府,其间回家省亲,罗汝芳从北京回乡省亲,沿途学者听说罗汝芳要路过,他们纷纷汇集在一起,邀请罗汝芳讲学。据《宗谱》中《抚郡汤氏廨宇规模记》载,汤显祖的父亲尚贤听说罗汝芳回家省亲,于是邀请他来到临川讲学,并让自己儿子汤显祖执弟子礼,拜他为师。此时的汤显祖正好十三岁。罗汝芳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又启程返回北京,在回京的路上,不论人数的多少,听众的地位高低,只要有人邀请,他都给他们讲学。嘉靖四十一年,罗汝芳返回北京,并在北京刑部修《秋曹商求》,又与李见罗、徐鲁源讲学不辍。根据曹胤儒编的《盱坛直诠》卷下的记录:“壬戌,师在京,大修部司火房。集一山罗公、合溪万公、小鲁刘公、见罗李公、鲁源徐公辈,日夕聚论,商确理学。未几,师补宁国守。”①(①中国子学名著集成(044)《盱坛直诠》,台北: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编印基金会,第303页。)由此看来,罗汝芳在临川待的时间极短,居馆教学不可能,只是讲学而已。他从家乡南城县赴京,一路行程少也得要花时一月有余,要在假期完结之时赶到刑部上班干活。此后不久才去了宁国府赴任知府。罗汝芳是一个喜欢讲会的人,讲会的时间长短不一,长可达一月,短可十天半月。邹元标在《崇儒书院记》中说:“盱江近溪罗公至,每会讲禅刹,月余别去。诸缙绅继峰舒公、谷南高公、愚所陈公、景默曾公、二瞻黄公、若士汤公,后先议曰:吾抚在宋黄勉斋氏创有南湖书院,以开来学,是时人才彬彬,家有弦诵。”崇儒书院在府城临川南,祀宋晏殊、王安石、曾巩、陆九渊、吴澄、吴与弼,为汤显祖们所创,荐绅每讲会于此。而此前多会于南湖书院。南湖书院即临汝书院,原名南湖道院。建于宋淳祐九年(1249),饶鲁、程若庸先后为山长,游其门而知名者有程文海、吴澄等。元时,毁于火,后又重建,再毁。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再修,陈九川撰记。为临川著名书院,也是学者们开展会讲的重要场所。罗汝芳也常讲学临川禅刹或临汝书院,并写下《勖临汝书院诸生》寄语这里的学子们。他说:
  学者斯须不庄不敬,便慢易之心入之;斯须不各不乐,便鄙诈之心入之。此方是“学而时习”的实功。典于《诗》而歌咏,立于《礼》而周旋,成于《乐》而欢欣鼓舞。此方是“以文会友”的实功,所以其效能悦,能辅仁也。
  南城、临川两地相距百余里,交通方便,罗汝芳应是临川一带讲会中的“常客”。很有可能是罗汝芳在临川讲学期间接收了汤显祖为弟子。从罗汝芳弟子的籍贯看,临川籍的学生不少,也许正是此原因。在讲学中接纳弟子也曾出现过,罗汝芳在宜黄县讲学期间吸收了一个名叫应蕙的学生。他在《宜黄应太学墓志铭》里说:“嘉靖丙午,余讲学抚郡宜黄,晓吾应君名蕙字汝质者,时犹冲年,来游门下。”况且这一年,汤显祖还拜入了徐良傅之门学习古文,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同时在两地求学。罗汝芳在此期间只是省亲回家,时间短暂,还得去上班的,正如黄芝冈先生所言不可能去教蒙馆。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孩来说,也不可能奔走于相距百里的两地求学,时间与精力都是不允许的。再者承塘先生六子不可都曾从学于罗汝芳,承塘前五子为吴氏所后,寅祖为续弦李氏所生,年龄大小不一,显祖为长,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据《宗谱》,老二儒祖字醇仍,生于嘉靖己未(1559)年二月初六,而奉祖、全祖、良祖三人的生年《宗谱》未载。《宗谱》又载,寅祖生于万历丙戌年(1586)五月初八。二十年后,汤寅祖才出生,六子不同时间里问学于罗汝芳也是不可能的,万历十六年(1588)罗汝芳去世,寅祖才三岁,还处在学语阶段,不可能问学。很显然,《抚郡汤氏廨宇规模记》所载有误,该文由汤氏后人作于清代康熙五十二年(1713)冬,时间相隔近一百五十年。可能因时间久远而产生错误。
  自此汤显祖就学于罗汝芳之门,汤家与罗汝芳一直保持较好关系,罗汝芳在汤承塘生日时还写有《寿汤承塘序》相赠,希望“敬献祝寿堂,质诸桥梓”。文中,罗汝芳谈“生生之德”与寿,祝愿汤承塘寿无疆、汤显祖功成名就。他说:“德之盛也,寿之极也,而广生大生之至也。亦吾侪所愿于汤君承塘之所以自寿其身,与汤子义仍之所以善寿乎亲,而紫泥之馨,黄扉之耀,引之百千万年而无疆尽焉者也。”据《宗谱》载:“翁生于嘉靖戊子年十二月初二。”可知汤承塘比罗汝芳小十四岁。此序应是在汤承塘五十岁所作。这一年罗汝芳六十四岁,已致仕回家,正在从姑山上讲学,从学者众,而在汤生日写序祝贺。如果是汤四十岁生日,罗汝芳贺寿,可能性不大,汤承塘此时正盛年,按临川风俗一般不隆重庆寿。汤承塘六十岁时,而他生日在年底,罗汝芳已于本年九月去世。
   二、从姑山上求学
  汤显祖赴从姑山学习,应是在老师徐良傅去世之后。老师徐良傅去世后,汤显祖作《挽徐子拂先生》,并在诗序里说:“先生经为人师,行无机辟。阅世六十年,疽后而逝。”徐朔方《汤显祖年谱》载,该诗作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汤显祖时年十六岁。次年,汤显祖即赴南城从姑山学习。
  “丙寅,建前峰书屋于从姑山,四方来学者日益众。”①(①曹胤儒:《盱坛直诠》下卷,第311页。)此时罗汝芳正在家居父丧,其父罗锦在上一年去世,他自宁国知府任上回家。这期间,罗汝芳主要在南城从姑山收徒授业与接受来访者,探讨学问。正是在这个时候,汤显祖来到南城从姑山安心求教于罗汝芳。左副都御史易应昌在清顺治元年(1644)所撰的《敕封太常寺博士承塘汤先生元配吴太恭人合葬墓志铭》中说:“(汤显祖)年十三补弟子员,携谒徐公。公一见奇之,授《左》《史》《文选》《八大家文》,而若士愈开博雅一路矣。翁复闻近溪罗先生为世大儒,适讲学盱江,遣若士负笈谐建武听明德之旨。夫丱角而能文,弱冠而闻道。”①(①见《文昌汤氏家谱》(七修)卷首。)铭中所说,建武即建昌府,记的正是这次汤显祖赴南城的情况,少年时师从徐良傅先生而学会作文,及青年时,随从罗汝芳而“闻道”。他的好友姜鸿绪一样如此求学。在《抚州府志·姜鸿绪传》里所说:“与帅惟审、汤义仍结社里中,而质修身为本之学于罗明德。”姜鸿绪(生卒年不详),字耀先,临川人。曾拜李东阳为师,受李器重,曾对弟子说:“鸿绪渊宏方雅,当署名千秋,举子业余事也。”后又从学于罗汝芳。与帅机、汤显祖等人结社里中,共同学习,写下了大量文章。声名远播,曾受聘编修《万历河渠志》《三吴水利考》《江西省志》等志书。巡抚夏良心(字景尧)荐之于朝,结果以明经出身征召,鸿绪拒之。过着著述为业的平民学者生活,被学界称为“鲲溟先生”。所纂有《大学古义》《中庸抉微》等集,所著有《英钓兰言》《石楼洞稿》等。当年,临川学子上从姑山求学的还有杜应奎,他同样在嘉靖丙寅年从学于罗汝芳,且学得很好,得到李巾溪、严寅所、郭麓池、耿天台等的器重。后来罗汝芳在为他父亲所撰写《杜少庵墓表》中说:
  应奎念遣训,强学为文章。岁丙寅,始从余游,上下周旋,岁不余舍。今且十九年所矣。凡余所论,言下多无扞格。故当世名公如巾溪李公、寅所严公、麓池郭公、淮海孙公、天台耿公、公泉胡公、同野李公辈,无不重为许可。杜应奎在《近溪罗先生集跋》中亦说:“奎自丙寅获侍以来,十九年所矣。”说的也正是他自己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师从罗汝芳。杜应奎,号西华,临川人。与同里饶栋(号东冈),皆步趋先辈,坊表士林。以布衣讲学于白鹿洞、白鹭洲书院之间,邹元标、汤显祖皆礼敬之。虽居城市,却经年不出门。应奎著述甚富,遭乱遗稿皆毁。杜应奎编辑刊行了老师著作《近溪子集》,还编辑了《志学宗传》,但未刊行。
   此时同学于从姑山的还有安徽的沈懋学。沈懋学(1539—1582),字君典,号少林,一号白云山樵,沈宠(生卒年不详)幼子,安徽宣城人。沈宠受学于贡安国(号受轩),在老师的建议下,沈宠又受学于欧阳德和王畿。他在福建建养正书院,在湖北蕲黄地区建崇正书院。沈宠归里后,深得罗汝芳的赏识。罗汝芳在宁国创讲会,聘沈宠与梅守德共主讲席。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南中相传学案》卷二十五里对其父有《传》云:“沈宠字思畏,号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乡书。官至广西参议。师事受轩。受轩学于南野、龙溪而返,谓古林曰:‘王门之学在南畿,盖往从之?’于是古林又师南野、龙溪。‘近溪立开元之会于宣州,古林与梅宛溪主其席。'”沈懋学在家时已与梅守德的儿子梅禹金(鼎祚)师从罗汝芳学习,罗汝芳回家丁忧,沈懋学随他到南城,上从姑山学习。罗汝芳为他写有《戏赠沈君典》诗,诗云:
   神功三谷口,玉冷天柱头。
   酌君须尽醉,能使百年愁。
  神功指南城麻姑山上的神功泉,三谷指南城县西的麻源三谷,玉冷指的是从姑山的玉冷泉,天柱指的是从姑山的天柱峰。从此诗亦可看出沈懋学在从姑山上求学。
  也正是这样,汤显祖后来访宣城,与长于他十一岁的沈懋学交往甚密。万历四年(1576)春天,汤显祖来到宣城,受到了沈懋学的热情接待,与梅鼎祚陪同汤显祖游。从他们后来的交往诗中可知,关系极好,汤显祖在《寄荆州姜孟颖》中说:“忆不似丈仙令在宣城时,左君典,右禹金。”在《宣城令姜公去思记》中说:“后予游宣,行水阳,林树修远,厨传甚饬。已又见其人士沈君典、梅禹金之流。文雅风快,为之欣然。令数事,悠悠如也。”这时首辅张居正着手为儿子第二年能中得进士做准备,希望选中陪考者,以便在考试中名正言顺夺得前三甲。听到汤显祖与沈懋学颇有才名,于是命儿子们礼请他们至京城,一同游学。汤显祖拒绝了张居正的邀请,而沈懋学接受邀请,赴京陪侍张居正儿子学习迎考。次年春考试,汤显祖名落孙山,而沈懋学高中状元,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中了榜眼。沈懋学被授翰林院修撰。两位齐名的才子,此时天壤之别,汤显祖心中的滋味就可想而知了,沈懋学心里也是清楚的。汤显祖写下了《同宣城沈二君典表背胡同宿,忆敬亭山水开元寺题诗,君典好言边事》诗,对于他们间的交往作了简要回顾。诗云:
   铜驼杯酒旧殷勤,游子孤身同片云。
   户里敬亭犹合沓,陵阳仙馆日氤氲。
   比丘百句终无学,黄石三篇定有闻。
   莫信林中都未有,风心时动沈休文。
  他们两人同应试,寓居北京。表背胡同是他们在北京的住处,位于城东,而敬亭(山)和开元寺均在宣城,都是他们在宣城时常游玩的地方。沈懋学对汤显祖表示安慰,写了一首《京中访汤义仍就宿》诗:
   自尔龙溪别,南州榻已悬。
   倾心重此日,镜发是吾年。
   怪事成诗圣,闲情托酒禅。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
   而汤显祖离京也写下了送别诗《别沈君典》,先是回忆在宣城的美好交游,后是表达了自己悲戚的心情。诗云:
   去年三月敬亭山,文昌阁下俯松关。
   今年俊秀驰金毂,表背胡同邀我宿。
   妙理霏霏谈转酷,金徒箭尽挝更促。
   人生会意苦难常,想象开元寺中烛。
   开元之烛向谁秉?君扬龙生姜孟颖。
   按席催教白纻辞,回船斗弄苍龙影。
   我今章甫适诸越,山川未便啼鸣鹅。
   都门买酒留君别,况是春游寒食节。
   孟门太行君所知,鬼谷神楼非我宜。
   王孙碧草归能疾,公子红阑佩莫迟。
   昨日辞朝心苦悲,壮年不得与明时。
   处处抚情待知己,可似南箕北斗为。
  诗中所言文昌阁在宣城,君扬龙宗武,宣城邻太平府(今属安徽当涂)江防同知龙宗武字君扬,姜孟颖即时任宣城知县。在这年春天,汤显祖是失意的,也是悲苦的,他告别沈懋学等,启程回临川。次年,沈懋学亦告假归宣城,时在临川的汤显祖也写诗相寄,如《寄宣城沈君典》《再寄君典》。
  汤显祖认为老师“时在心眼中”,时时不忘老师的教诲,与沈懋学同年进士还有罗汝芳的另三位弟子杨起元、詹事讲和邹元标。而这三位学生对老师也是尊敬有加,杨起元视老师为圣人,日后杨起元与耿定向编辑了《近溪子文集》,清代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即《耿中丞杨太史批点近溪罗子全集》。罗汝芳也曾为《复所杨太史经义》撰序。詹事讲为老师编辑著作《罗近溪先生明道录》,并刊行于世,此为罗汝芳的经典著作。邹元标在考进士的这一年侍奉先生月余,后来邹元标回忆说:“侍先生左右月余。承先生教旨不能有所入,迄今二十年事,先生已为古人,始知先生坐我春风中不觉,于是悔且恨,恨不得先生起九源而请质之。”①(①邹元标:《愿学集》卷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罗汝芳的这位状元弟子沈懋学对老师就不够厚道了,对于老师的讲学活动多有指责。他曾在一封给老师的信《寄罗近溪先生》中,单刀直入,语气甚不恭地说:“迩来辩说多借禅锋,且一体为名,不分真伪。奸雄亡命,归斯受之。一人交游,便称同志。假途托迹,妄拟清流。倦此颓波,莫知所底。”从信中看,此信当是写于状元及第的第二年归宣城后,信的开篇也说了几句思念的话:“都门叙别,极感教思,时事难知,遽使老师高卧东山,令人动沧江之念。”②(②沈懋学:《郊居遗稿》卷七,四库存目丛书本。)王龙溪亦为沈懋学的老师,沈懋学在给王龙溪的信中也如此指责,在《上王龙溪先生》中与指责罗汝芳一样说:“高者借锋于禅幻,卑者射于利名,而取义洪炉,不分真伪。奸雄亡命,归斯受之。一人交游,便称同志。假途托迹,妄拟清谈。甚有恣己猖狂,率人悖乱。机成党祸,大坏师门,不思易之,后将何极。……吾师系天下之望,即令高卧抱道自守,神机默握,宇内从风而靡矣。……吾师计不出此,而和光同尘,日与诸人辨说,恐天下窃言而畔道,因迹而疑心。……幸更留心,以收桑榆之效。”③(③沈懋学:《郊居遗稿》卷六,四库存目丛书本。)沈懋学在给其他人的信中也多指责老师。如在《与王龙翁》中说:“近溪先生稍不知止,几犯危锋,有识者当自权矣。机决此时,迟则难挽。”①(①沈懋学:《郊居遗稿》卷六,四库存目丛书本。)在《复王龙溪先生》中说:“近溪先生赍捧至京,张次君约不肖同曾直卿访之净业。固宜提要领,示准的,励精神,使知向往,鼓舞春风,正曲成后学之术,挽回气运之机。而顾与二僧逞机锋,谑谈竟日。次君失望,大起厌心,而相公如责之命至矣。夫范围曲成即系良知妙用,而先生不知也。……先生此行,非惟自取侮辱,而善类沮抑之端,亦从兹著。圣学果如是乎?致良知者果如是乎?”如上,沈懋学在给多人信中指责业师罗汝芳:一谈禅学,二接纳亡命,三是聚众讲学、收徒,有结党之嫌。罗汝芳多次对于受到迫害打击的王门弟子进行营救,如他的老师颜山农、王门弟子何心隐等。由此沈懋学认为老师被张居正斥逐,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了。不但如此,进而指责王学,在与王龙溪的信中也有指责龙溪之意,对良知之学持怀疑态度。沈懋学入张居正之门前转益多师,为王学诸大师弟子,后由于张氏厌恶王学,他附和张氏,迅速转变态度。对于张氏抨击王学,打击王门弟子,推波助澜,甚至有“打手”之功。沈懋学可能是罗汝芳门下唯一一个对老师横加指责的弟子,也可能是王门中猛烈抨击王学的弟子。刑部给事中周良寅受张居正指示弹劾罗汝芳,在京进表之事完毕,潜住京城讲学,而令致仕。罗汝芳致仕回到家乡南城,从此再也没有出仕,在以后的十年间以讲学为己任,传播学术。
  至于汤显祖在从姑山是怎么学习的,罗汝芳在从姑山是怎么讲学的,尚未见文献明确记录。但从后来汤显祖的回忆中可知,罗汝芳的教学方法是活泼多样的。他在《太平山房文选序》中说:“盖予童子时,从明德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予天机冷如也。后乃畔去,为激发推荡歌舞诵数自娱。积数十年,中庸绝而天机死。”从中可以看出罗汝芳以歌诗、鼓琴、静默、兴叹及交谈等方式进行启发性教育和引导,气氛活跃,在轻松愉悦中让弟子接受教育,达到因材施教的目的。
  罗汝芳的教学方法主要有宣讲式、互动讨论式。宣讲式主要就是由一人将要讲述的内容作一陈述,这主要是在听众多的情况下,让更多的人得到教育。在讲述乡约训语时多使用此法。如罗汝芳在宁国作《宁国府乡约训语》时,对“圣谕”逐条宣讲。如: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就是:“臣罗汝芳演曰:人生世间,谁不由于父母,亦谁不晓得孝顺父母。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是说人初生之时,百事不知,而个个会争着父母抱养……”
   互动讨论式,则是在学生较少时,可因材施教。曹胤儒在《盱坛直诠》记录了多次从姑山讨论学问之事。如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一次:
   师从姑山之双玉楼,不佞儒侍,师忽问曰:“如何为先立乎大?”
   儒对曰:“万物皆备于我矣。”
   又问:“如何作用?”
   儒对曰:“明明德于天下。”
   师喜,又问:“作用次第如何?”
   儒对曰:“老吾老及人之老,长吾长及人之长,幼吾幼及人之幼。孔子所谓老安,少怀,朋友信是矣。”
   对于学习方法,罗汝芳一再强调,学习要得法才能进步快,不然必事倍功半。他认为学习主要有“多思”“发愤”“时习”“作疑”“悟”等。
  正是罗汝芳的教学方法得当,弟子的学习方法得当,因而学生进步快,学而有得。日后诸多弟子皆成大材,汤显祖也是如此。汤显祖到从姑山读书后,罗汝芳以诗《汤义仍读书从姑赋赠》相赠,诗云:
   君寄洞天里,飘飘意欲仙。
   吟成三百首,吸尽玉冷泉。
   当汤显祖学成离别时,罗汝芳又以《玉冷泉上别汤义仍》相送,诗云:
   之子来玉冷,日饮冷中玉。
   回首别春风,歌赠玉冷曲。
  玉冷泉即从姑山上一景。罗汝芳在父亲去世后,把前峰书屋修葺了一番,泉旁修池,题泉名为“玉冷”,题池名为“浸碧”,并作《玉冷泉》诗。益宣王朱翊鈏也曾作《玉冷泉》诗,诗云:“一泓寒碧发蒙深,终日泠泠想素琴。承取半瓢风味别,陶然自觉湛尘心。”
  罗汝芳的诗虽平平常常,但足以看得出罗汝芳对这位弟子的器重与厚爱。汤显祖也没有忘记这位老师,时常怀念他。日后,汤显祖与同学姜鸿绪、吴仁庆共同编印了《近溪先生语录》。南柯记·就征南柯记·引谒第三节罗汝芳、汤显祖与李贽、达观
  汤显祖在给管东溟的一封信里说:“不佞亦且从明德先生游。……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信中所说可上人即达观,李百泉即李贽。罗汝芳、汤显祖与他们都有很深的交谊。
   一、罗汝芳、汤显祖与李贽
   李贽(1527—1602),号卓吾,又号宏甫,泉州晋江人。他的名号很多,因泉州有泉山,也称温陵,因而也自称温陵居士;曾在河南辉县为官,因其地苏门山上有百泉,他又自称百泉,号百泉居士;因有人批评他心胸狭窄,应心胸开阔,于是他又自号宏父居士;五十岁后,为怀念已故父亲白斋,又自号思斋居士;晚年寓居湖北麻城龙湖,又自号龙湖叟。他原本姓林,名载贽。中举时,又改姓李,后又因避穆宗朱载垕讳,去了名字中的“载”字,就成李贽了。李贽比罗汝芳小了十二岁。
  李贽自幼丧母,嘉靖三十一年(1552)中举。四年后,出任河南辉县教谕,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宦游生涯。嘉靖四十五年(1566)任礼部司务,这一年,他开始接触阳明之学。隆庆五年(1571)又升南京刑部员外郎。万历元年(1573),在南京期间他结识了罗汝芳。依李贽自己所说,这是第一次见到罗汝芳,第二次见罗汝芳则是在贵州的龙里。李贽在《罗近溪先生告文》里说:“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①(①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338页。)依曹胤儒在《盱坛直诠》所言“万历癸酉,师应诏起复过留都。”这年一天晚上,他们在南京一起谈论佛教问题。罗汝芳问:“南方、北方、东方独无净土耶?”李贽默不作声,其他人也没有作声,一片静悄悄的。罗汝芳只好接着说:“即此便是净土,诸君信得及否?”过了一会儿,李贽慢慢说:“不佞终当披剃。”罗汝芳一听他想出家,但不明其真实之意,问:“此意何如?”李贽回答说:“章甫而能仁,缁锡而素王,今人多未识得。’’罗汝芳忙点头说:“然,然。”在李贽看来,儒家讲仁,佛家讲素王,道理都一样,至于为儒还是为佛并不重要。李贽晚年还是削发出家,从一个激进的儒家转变成僧人。
  万历五年(1577),李贽与罗汝芳第二次相见。罗汝芳自云南上北京的时候,他们在贵州的龙里(今贵州黔南州)见面。当时李贽以南京刑部尚书郎出守云南姚安府。在万历十四年(1586)五月,李贽本要与周柳塘、周安(定林,南京人)、无念(湖北麻城芝佛院守院僧)一起来南城拜访罗汝芳,但因突然生病未能成行。他在《与焦弱侯太史》里说:“此月一日,弟已随柳老与定林、无念诸僧同登江舟,欲直至建昌,然后由浙江至秣陵会兄,大叙所怀矣,乃忽尔疾作,遂复还旧隐。”②(②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续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49页。)在此后的日子里,就不见有相见的记录。罗汝芳写有一首《赠李卓吾太守》诗,诗云:
   天柱峰头净晓霞,仙人携我踏云芽。
   招来海鹤纷千队,欲共乘风访玉华。
   这首诗是送给李贽的,他们两人见面交往不多,但神交非浅,诗写出对李贽的思念。
  在万历十四年(1586),李贽在给耿定向的信中谈到了罗汝芳,对罗汝芳以七十二岁高龄还游历各地参访道学的精神表示钦佩。他在信中说:
  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与?盖亦有不容己者。彼其一生好名,近来始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子之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①(①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
  万历十六年(1588),李贽听说罗汝芳要到南京来,便立即写信给好友焦竑、周二鲁等人要求他们早日侍奉罗汝芳,因为罗汝芳年纪已大,大有见一回少一次的感觉。他在给焦竑的信中说:“罗先生今兹来,慎勿更蹉过;恐此老老矣,后会难可再也。”在给周二鲁的信中,李贽高度评价了罗汝芳,认为罗汝芳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侠客”,希望尽快师事,一定会有“大受用处”。他在信中说:
  兄有丈夫志愿,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蹉过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学道,盖真正英雄,真正侠客,而能回光敛焰,专精般若之门者,老而糟粕尽弃,秽恶聚躬,盖和光同尘之极。俗儒不知,尽道是实如此不肖。老子云:“天下谓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盖大之极则何所不有,其以为不肖也固宜。人尽以此老为不肖,则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则此老益以贵矣。又何疑乎!
  仆实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后世之第一流也。用世、处世、经世、出世俱已至到,兄但细心听之,决知兄有大受用处也。①(①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15页。)
  周二鲁即周宠榆,字元孚,湖北麻城人,官至监察御史、尚宝司丞等职。二老指的是罗汝芳与陆光祖。陆光祖,字与绳,浙江平湖人,因志在佛法,自号五台居士,官到吏部尚书。李贽在这一年派了芝佛院的常珍、常宝两个和尚不远千里从麻城来到从姑山,请罗汝芳为他的《万法一心》写序。罗汝芳写好序之后,又让两和尚带回。千里求序可见李贽对罗汝芳的敬重与追慕。
   对罗汝芳的著作他也有很高的评价,他曾评《近溪子集》说:
  近老解经处,虽时依己见,然纵横自在,固无一言而不中彀率也,虽语言各别,而心神符契,诚有德之言,俾孔孟复起,岂不首肯于百世下耶!②(②方祖猷等整理:《罗汝芳集》,第935页。)
  听到罗汝芳去世的消息,李贽感到自己“似在梦寐中过日耳。乃知真哀不哀,真哭无涕,非虚言也”。李贽撰写了罗汝芳小传《参政罗公》,追忆了罗汝芳的一生。在第二年春分时节,李贽又深情地撰写了《罗近溪先生告文》,追忆与罗汝芳的交往。他把罗汝芳与孔子相提并论,“其视仲尼有加矣”,表达了对罗汝芳的敬仰之情。自从在南京见了罗汝芳后,李贽“无岁不读二先生(王畿与罗汝芳)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令某听之亲切而有味,详明而不可厌,使有善书者执管侍侧,当疾呼手腕脱矣。当不止十纸百纸,虽千纸且有余矣”。李贽在《罗近溪先生告文》中肯定罗汝芳简易、宽和、慈悲的态度和“以舌代铁”的作风,赞赏罗汝芳舍身为道与泛爱容人的精神,对于罗汝芳“自度”及“度人”式讲学的影响力充分肯定,极为钦佩地说:
  至若牧童樵竖、钓老渔翁、市井少年、公门将健、行商坐贾、织妇耕夫、窃履名儒、衣冠大盗,此但心至则受,不问所由也。况夫布衣韦带,水宿岩栖,白面书生、青衿子弟、黄冠白羽、缁衣大夫、缙绅先生、象笏朱履者哉!是以车辙所至,奔走逢迎。先生抵掌其间,坐而谈笑。人望丰采,士乐简易。解带披襟,八风时至。有柳士师之宽和,而不见其恭;有大雄氏之慈悲,而不闻其无当;同流合污,狂简斐然;良贾深藏,难识易见。居柔处下,非乡愿也。泛爱容众,真平等也。力而至,巧而中,是以难及;大而化,圣而神,夫谁则知。盖先生以是自度,亦以自度人。七十余年之间,东西南北无虚地,雪夜花朝无虚日,贤愚老幼,贫病富贵无虚人。
  更重要的还是李贽在思想上明显地受到了罗汝芳的影响,他的“童心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罗汝芳思想的发展。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着罗汝芳的影响,他认为罗汝芳也算得是阳明之后的英雄。李贽在《为黄安二上人三首》中说:
  王阳明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河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①(①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页。)
  赵大洲即赵贞吉;邓豁渠即邓鹤,号太湖;何心隐,字桂乾,号夫山,原名梁汝元,颜山农弟子,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钱怀苏,字太行,名同文,曾拜何心隐为师;程后台,字二浦,名学颜,何心隐弟子。
  李贽曾作《童心说》②(②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焚书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页。)一一文,细说“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也正是这一篇文章,奠定了李贽“童心说”文学理论的思想基础。在李贽的眼中,“童心”即“真心”,即“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就是罗汝芳所说的未受过任何浸染的“赤子之心”。失去童心即非真人。李贽认为,凡天下最优美的文章,莫不是童心的表现,也就是罗汝芳所说的“赤子之心”的自然表现。文学写童心,其实质就是要表现“真情”,反对描写“伪情”。他的这一理论是罗汝芳“赤子之心”在文学理论方面的延续和发展,“赤子之心”说是“童心说”的先导。徐朔方、孙秋克《明代文学史》里说:“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经常标举的‘赤子之心’与李贽的‘童心说’实质相同,只是没有像后者那样深刻地加以阐述。”同时又说:“‘童心说’无疑有力地打击了前后七子的拟古流弊,开汤显祖至情说和公安派独抒性灵之先声。”③(③徐朔方、孙秋克:《明代文学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2、255页。在李贽“童心说”的直接启发下产生了“性灵说”,此说的代表是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两说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与罗汝芳的赤子之心说有直接关系的。袁宏道对罗汝芳也极为尊崇,他多次谈及罗汝芳。他在《李龙湖》中说:“平生推服盱江。”①(①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祯刊本)卷二十三。)将罗汝芳与王阳明并论,在《答陶周望》中说:“阳明、近溪,真脉络也。”②(②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祯刊本)卷二十五。)每每表示对罗汝芳的钦佩与认同,他在《德山麈谈》中说:“若能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非上根宿学不能也。此意自孔、老后,惟阳明、近溪庶几近之。”③(③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祯刊本)卷一十三。)又在《为寒灰书册寄郧阳陈玄朗》中说:“至近代王文成、罗盱江辈出,始能抉古圣精髓,入孔氏堂,揭唐、虞竿,击文、武铎,以号叫一时之聋聩。”④(④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明崇祯刊本)卷一十六。)袁宏道不仅推崇罗汝芳,还从他的思想中汲取养分,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从诗歌创作的角度强调真实表现作者个性化思想情感的重要性,反对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以及“粉饰蹈袭”。也就是说诗歌要表现人的真情实感,这种真情实感也就是罗汝芳所说的“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赤子之心说、童心说、性灵说是一贯的,罗汝芳、李贽、袁宏道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罗汝芳思想对他们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王承丹在《阳明心学与复古文学迁变》对此也有较为概要的评说,他说:
  李贽、罗近溪、陶石篑(望龄)等是心学学派中的典型人物,李和陶同时也是反对文学复古的中坚,此时的阳明心学,已与革新文学交融在一起。具体而言,李贽是晚明新思潮的发动机,是革新作家的精神之父与理论导师,公安三袁等人则是他的传法弟子。罗近溪主要作为心学家的面目出现,但他开启了两学生焦竑和汤显祖,因此他之于晓明革新文学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①(①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1):95。)
  陶望龄是公安派的重要作家之一。他对罗汝芳学说亦颇为喜爱。他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编辑并刻印了《近溪子语要》上下两卷,且亲自作序,在《盱江罗近溪先生语要序》中充分表达了对罗汝芳的敬慕与对他学术的推崇。序曰:
  新建(王阳明)之道,传之者为龙溪、心斋。心斋之徒最显盛,而龙溪晚出,尤寿考,益阐其说,学者称为二王先生。心斋数传至近溪,近溪与龙溪一时并主讲席于江左右,学者又称二溪焉。友人有获侍二溪者,常言:“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余生既晚而愚,未尝见二先生,独嗜其书耳。而嗜近溪语最甚,口诵手抄,汇成一帙,闲居鲜朋友时,一快读,则神朗气畅,手足掉舞,群从有过余庵中,或强与偕诵之,虽素不识性学者,皆释然心开,喜色浮面,上可揽掬,兹非其笔耶?而妙若是矣,又况其胜者哉!心斋父子盛时,升堂谭道,万众咸集,既退,虽皂隶臧获,人人意满,若怀宝而去者。至先生会讲时亦然,由今观之,真不妄也。震霆破睡,开左藏以贷贫,其过而不取,昧而不闻者,宜亦鲜矣,有之,岂藏与霆之过哉?吾友何显臣,志士也,嗜爱之有过于人,故刻而传之。
  同时,陶望龄还为罗汝芳诗集作《明德先生诗集叙》,文中高度评价了罗汝芳的诗,把他的诗与《诗经》相提并论,“律调兼具,直类诗人之诗,若异乎所谓别传者”。罗汝芳的思想在晚明时期文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正是在他的思想的影响下产生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产生了不朽之作《牡丹亭》等;也正是在他思想的影响产生了文学理论上的“童心说”“性灵说”,影响着以师汤显祖为宗的临川派(玉茗堂派)、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的众多作家的文学创作,可以说影响了晚明朝一代文学,在明代文学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贽对罗汝芳敬慕有加,而作为罗氏弟子的汤显祖与李贽也甚为契合。李贽长汤显祖二十三岁,汤显祖对他的敬慕就如同李贽对罗汝芳的敬慕。汤显祖对于李贽先是闻其名,后是读其书,才识其人,终是契其神。
  万历十八年(1590),李贽在湖北麻城将自己的著述结集为《焚书》出版,《焚书》包括《书答》《杂述》《读史》及诗歌几个部分。著作多方面反映他的政治、哲学及社会思想,书中对儒家和程朱理学的大胆批判所表现的反传统、反权威、反教条精神,启迪与鼓舞了当时及后来的进步学者,对人们解放思想,摆脱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因而被统治者视为洪水猛兽。李贽也深知其见解为世所不容,故将著作名之为《焚书》。书一面世,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此时汤显祖正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任上,他得知李贽这部《焚书》,感到相见恨晚,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这本书细读。于是他向好友石昆玉求助,希望他想办法给他找到这本书。石昆玉,字汝重,一字楚阳,湖北黄梅人。历任户部主事、郎中,饶州、苏州、绍兴知府,山东副使、福建参政、大同巡抚。为官清正,以清廉、刚正著称天下,其任苏州太守时更是名满天下。此时石昆玉正在苏州知府任上。汤显祖给他写信,先是称赞石昆玉为人高洁,为官清廉,然后向他求书。他在《寄石楚阳苏州》中说:
  初,某公以吴宪拜中丞治吴,而明公亦以吴漕使守吴。南都人皆疑之,弟稍为不然。或二相亦欲得高品抚牧其乡耳。近从苏州来者,并云石公有羔裘豹饰之节,仁而且勇,非吴大家所宜。然犹谓石而无瑕,人急不得施其牙。未几有此。虽然,公之品乃今无疑者矣。幸益自坚。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
  汤显祖为什么向石昆玉求书?首先是因为汤显祖没有直接与李贽打过交道。石昆玉可能与李贽有交情,即便没有交情,石昆玉为黄梅人,黄梅县与麻城是同郡,而此书就是在麻城出版的,找书自然方便。还有一点就是石昆玉在当私塾先生时,汪可受在他私塾里启蒙。日后,汪可受师事李贽。基于上述原因找石昆玉很快就能找到书,这也反映汤显祖读书心切。
  汤显祖与李贽是否见面?不同的专家有不同的看法,徐朔方先生认为他们相见过,但在文献中鲜见;而龚重谟先生持否定态度,他们不曾相见。徐朔方先生在《汤显祖评传》附录之《汤显祖年表》“万历二十七年”目下写道“李贽来访”,是年汤显祖已居临川家。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80年出版的徐朔方先生的《汤显祖年谱(修订本)》“万历二十七年”目下又未提及此事。在《汤显祖评传》第四章《南柯记》里写道:“万历二十六年八月,汤显祖的八岁小儿子西儿夭折,……李贽在万历二十七年到临川,他在为正觉寺写的《醒泉铭》中也提到对西儿的怀念。”但此文并不见于李贽文集,也不见于《临川县志》,只是在清道光三年《临川县志》卷十七《古迹》载词条:“醒泉在正觉寺,李卓吾铭泉名。”而龚重谟先生专文《汤显祖与李贽未曾在临川相会》在2008年《东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版)第二十七卷第二期发表,后收入其专著《汤显祖研究与辑佚》一书,则认为汤显祖与李贽并没有在临川正觉寺会面,正觉寺的《醒泉铭》也是假冒李贽之名的伪作,此“西儿”也未必就是汤显祖彼“西儿”。①(①龚重谟:《汤显祖研究与辑佚》,海南:海南出版社2009年版。)汤显祖在读到袁宏道《锦帆集》后写了一首诗《读锦帆集怀卓老》:
   世事玲珑说不周,慧心人远碧湘流。
   都将舌上青莲子,摘与公安袁六休。
  六休即袁宏道,他曾师事李贽。汤显祖由此及彼,既赞美袁氏的创作成就,也为他有这么一位老师而高兴,由此引起了他对李贽的怀念。万历三十年,李贽自杀于狱中,汤显祖得知后悲痛不已,写了首《叹卓老》:
   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
   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杂花。
   诗中赞叹李贽的斗争精神及独立人格,且为之伤心,为之哀叹。同样,还有一首《噍五交,哀二禅,送客自嘲》诗:
   送客无端只自嘲,楚江烟雨寄衡茅。
   达公卓老寻常事,生死无交胜绝交。
  他给董其昌的信《寄董思白》里也说:“卓达二老,乃至难中解去。开之、长卿、石浦、子声,转眼而尽。董先生阅此,能不伤心。莽莽楚风滩当云间只眼。披裂唐突,亦何与于董先生哉。”开之、长卿、石浦、子声,分别即冯梦祯、屠隆、袁宗道、王一鸣。李贽、达观去世了,转眼他们又先后去世。汤显祖对于他们离世感到伤心。汤显祖还为李贽的《李氏全书》写序,在序里对李贽同样是给予高度评价,认为李贽其书可以训世、经世、济世、骇世、应世、传世,其人是“救世李老”。同时,汤显祖认为民间很多假冒李贽著作出版,一定要坚决捍卫李氏著作的原始性、本真性,不容许增减一字,更不允许盗版出现。他说:
  著述家咄咄竞响不一,大家屈指李氏。李氏夙以书训世、经世、济世、骇世、应世、传世,世辄称为“秃和尚”,或又称为“秃菩萨”。菩萨普度众生,慈心救世,似犹近之,实不省李氏书旨。世假李氏书伙甚,真出其子者,雅推《藏书》《焚书》《说书》。……决不容他人强填只字,阿私我救世李老。起李老而问之,必曰:“传世可,济世可,经世可,应世可,训世可,即骇世亦无不可。”①(①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附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129页。)
  更重要的是李贽的思想对汤显祖的文学思想及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李贽的“童心说”所要求的就是写童心,写真心,写生活,写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汤显祖也主张创作创新,写出“自然灵气”,不受约束,不受拘泥。其临川老乡,同是晚明文学家的丘兆麟(字毛伯,1572—1629),编辑了一本奇文集。汤显祖对这本名为《合奇》的集子,大加赞赏。他在《合奇序》里说:“吾乡丘毛伯选海内奇文止百余篇。奇无所不合。或片纸短幅,寸人豆马;或长河巨浪,汹汹崩屋;或流水孤村,寒鸦古木;或岚烟草树,苍狗白衣;或彝鼎商周,《丘》《索》《坟》《典》。凡天地间奇伟灵异高朗古宕之气,犹及见于斯编。神矣化矣。”这些文章,颇具新意,“神矣化矣”,正合其对文学创作的主张。他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汤显祖的诗文创作也是如此。屠隆从汤显祖文之格、调、语、态四个方面评价汤显祖的《玉茗堂文集》,屠隆在《玉茗堂文集》的序中说:“其格有似凡而突奇,调有甚新而不诡,语有苍老不乏于姿,态有纤细而不伤其骨。”
  汤显祖的戏剧创作也如此,五个戏剧都围绕“情”与“梦”展开。且故事虽有出处,但在原故事上有创新,有突破,来源于旧故事,高于旧故事,新于旧故事。如他的《牡丹亭》,其故事远则来源于陶渊明的《搜神后记》和南朝刘敬叔《异苑》,他自己所说:“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宁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而研究者一般认为主要依据明代《杜丽娘慕色还魂话本》写成,但又高于话本,从杜丽娘的故事引出作者“情”与“理”的抗争,表达作者对生死之恋浪漫爱情的礼赞,深刻地批判了封建时代对人性的扼杀。戏剧语言上也是处于“浅深、浓淡、雅俗之间”,曲词“隽秀典雅”。这些都是其前人所没有或达不到的高度。再如《南柯记》取材于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传奇,落魄子弟淳于棼酒醉后梦入槐安国(即蚂蚁国),被招为驸马,后任南柯太守,政绩卓著。公主死后,召还宫中,升为左丞相。他权倾一时,饮酒淫乐无度,被遣返回乡。醒来却是一场梦,深知一切皆空,于是出家为僧。正如他在《南柯记题词》里说:“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境有广狭,力有强劣而已。”戏剧对当时的官场作了尖锐的批判,但“情”再次被肯定,仍表现出汤显祖的反叛精神。
   二、罗汝芳、汤显祖与达观
  汤显祖在《李超无问剑集序》中记述了与李超无的一次对话,当学生李超无问到他何人可师可友时,汤显祖认为只有罗汝芳可师,达观可友。李超无听其言,去南城祭拜了罗汝芳。汤显祖在序文中说:
  一日,问余,何师何友,更阔天下几何人。余曰“无他。吾师明德夫子而友达观。其人皆已朽矣。达观以侠故,不可以竟行于世。天下悠悠,令人转思明德耳。”遂去之盱,拜明德夫子像。而复过我。
   罗汝芳长达观二十八岁,相当于父辈;达观长汤显祖七岁,相当于兄长。那么罗汝芳与达观、汤显祖与达观之间关系如何呢?
   达观(1543—1603),明代四大高僧之一,晚号紫柏,吴江(今苏州)人。俗姓沈,法名达观,中年后改名为真可,号紫柏老人,后世尊称他为紫柏尊者。达观少时,性格刚烈,貌伟不群,慷慨侠义。十七岁时离家远游。一天,至苏州阊门,忽遇大雨,恰巧虎丘的明觉禅师遇到他,见其有佛缘,于是送伞给他,并邀请他同归虎丘云岩寺,共进晚餐。那天晚上,达观听见寺僧唱诵八十八佛名,心里十分高兴,于是把身上所带的十余两银子送给明觉禅师,并请求出家。明觉禅师答应了。
  出家之后,一次在嘉兴东塔寺,碰到一位僧人在抄写《华严经》,心生恭敬,便跪在一旁观看,叹道:“吾辈能此,足矣!”于是,他便来到武塘景德寺,闭关三年。出关后,又回到云岩寺,且辞别明觉禅师,决志策杖游方,即遍历禅席,居无定所。他曾经在庐山,深究法相精义,后又朝圣五台山,不久再游京师,参礼燕京大千佛寺真圆遍融禅师。
  达观主张儒、道、佛一致,不执守佛教的一宗一派,融和佛教的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与儒家的五常(仁、义、礼、智、信),提出“不杀曰仁,不盗曰义,不淫曰礼,不妄语曰信,不饮酒曰智”,并写有五首偈颂,对应佛、儒二家五种人伦道德。德清大师曾称赞紫柏:“予以师之见地,足可远追临济,上接大慧之风。”
  万历初,达观至北京法通寺,亲侍华严宗匠遍融和尚,又从禅门耆宿啸岩、暹理等禅师参学。两年后,至嵩山少林寺参谒大千常润法师。不久,又至浙江嘉兴。
  达观曾经感慨道:“憨山不归,则我出世一大负;矿务不止,则我救世一大负;《传灯》未续,则我慧命一大负。若释此三负,当不复走王舍城矣。”憨山即憨山德清(1546—1623),谥号弘觉禅师,临济宗门下。禅宗祖庭曹溪,经过憨山德清锐意经营,由荒废恢复旧观,因此被称为曹溪中兴祖师。“矿务不止”指的是晚明反矿税监斗争,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起,万历皇帝即派出许多宦官充当矿监、税监,到各大城市以征商开矿为名,大肆掠取民间金银。他们以开矿为名,强占土地,毁坏民房,横征暴敛。因而许多城市居民开展了反矿税监的斗争。《传灯》指的是《传灯录》,这是记载禅宗历代传法机缘之著作。传灯意谓以法传人,如灯火相传,辗转不绝。此“三负”是达观三大心愿,也是为之奋斗的目标。后被宦官知道,他们欲置其于死地。万历三十一年(1603),他们借“妖书”事件,诬陷达观,将其捕入狱,几经拷问,达观始终不屈。后来虽查无实据,但当权者仍不放过他,将他定为死罪。蒙冤入狱,被东厂拷打,伤重圆寂。现存的著作有《紫柏尊者全集》传世。
  罗汝芳与达观虽不见有往来记载,但他们也算神交。达观敬重罗汝芳,他对罗汝芳故里南城有很好的感觉,他曾写了一首《偶成》①(①孔宏点校:《紫柏老人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引达观诗文均见此书。)诗,诗云:
   建昌山水胜临川,纵使王维画不全。
   风大观成君试看,直将吹放小西天。
  他认为南城的美赛过汤显祖故里临川,如是唐代王维再世也难以用画表达出来。他也曾在南城住宿,并留下了《夜宿盱江太平桥南》诗,诗云:
   昨夜太平桥北宿,今宵太平桥南眠。桥南桥北只一水,一水何曾有两船。
   若得诘朝天气好,从姑山上访神仙。
   神仙初亦是凡女,欲海情枯断爱缠。
   一断爱缠蛇为龙,飞行自在独超然。
  太平桥在南城县城东门外,跨盱江之上,连接江之东西,是江西入闽的一条重要通道,沿江两岸的景色也很优美。“神仙”指的是麻姑仙女。这首禅诗有如禅家偈语,值得玩味。
  万历二十六年(1598)农历十二月十九日,达观自庐山到达临川。他来临川不仅是因为汤显祖在临川家中,还有就是因为临川知县吴用先的邀请。吴用先,字体中,浙江桐城人。万历二十年(1592)任临川知县,对佛教有很深的研究。对于达观来临川,汤显祖并不知情,临川之行后,达观回到庐山,给汤显祖写了一封信《与汤义仍》,信中说:“今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次年正月,汤显祖、达观大师、临川知县吴用先三人,不畏寒风,沿抚河逆流而上,至南城县的从姑山拜祭汤显祖的老师罗汝芳。他们沿抚河行走,先是在抚河边的疏山登岸,凭吊疏山禅寺的白云禅师(白云圆照禅师)。疏山禅寺,始建于唐中和元年(881),坐落在金溪县浒湾的抚河边上,一面靠山,三面环水。开山祖师匡仁(845—935),又名白云圆照禅师。他走遍大江南北,博采众长,弘扬慧能学说,得到当时和后世的景仰。大凡僧中之真者,造诣之绝伦者,皆设法到疏山寺谒拜白云圆照禅师。
  然后又乘船继续前行,在金溪石门又上岸,进石门寺,凭吊圆明禅师。他们清早入寺,但寺有名无实,只有废墟,“草莱荆棘,狐蛇渊薮。四顾不堪,故不遑抛瓣香,熏圆明而行”。而圆明是黄庭坚、苏东坡最敬仰的人,“今石门狼狈至此,使东坡、山谷有灵,亦其不堪者也”。
  此后,继续逆水向南城行进。抚河上游称盱江,入南城县境即为盱江。达观乘船到了南城县城,在盱江上南望就可看到从姑山。达观诗兴袭来,他写下了《盱江舟中望从姑山》诗三首。诗云:
   学得长生固是奇,身存影逐有谁知。
   何如只学无生好,我既无生死自离。
   曾为紫柏巢中彀,和好音声总不如。
   今日一编重举似,血痕沾洒透珊瑚。
   满腹春工着处栽,含毫聊当一枝开。
   是谁管领无弦曲,双径迢迢庾岭梅。
  在从姑山西边山脚下即是盱江,他们停船登岸上山。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山上过夜。达观写了长达四百字的长诗《游飞鳌峰悼罗近溪先生》悼念罗汝芳。其诗云:
   云峰如花公如春,春归花自少精神。
   高山流水初不异,风月无边欠主人。
   主人一去不复返,笑予何事来游晚。
   梅花落尽浪花浮,片帆风饱来迹远。
   舟停山脚望山头,桥横半空跨绝贼。
   见说罗公桥上行,仰看青天桥上偃。
   身心已视等虚空,虚空岂复有增损。
   翻身桥上东复西,下方人见惊不稳。
   罗公浩歌行云停,声满乾坤谁复隐。
   歌声全落麻姑泉,泉化为酒解愁本。愁本莫过利与名,利名又以身为键。
   身忘患忘神始全,神全风尘即阆苑。
   何必云深觅从姑,却被麻姑笑凡混。
   罗公心曲歌中剖,摩利支天司北斗。
   一身多臂手纵横,各执法物心岂有。
   有心两手劳不胜,无心千手妙自偶。
   罗公此妙孰能传,能传问君有受否。
   有受心外则有法,根尘亢然神复走。
   身心翻作是非巢,利名鸟雀争好丑。
   鹪鹩一枝身以安,肯学乌鸦开恶口。
   恶口不开善口开,开言终与理不乖。
   横说竖说万窍号,天风宁出有心哉。
   无心根尘何彼此,如去如来莫乱猜。
   罗公此意得无得,暗将无得化春雷。
   春雷出地群蛰醒,醒后三家梦自回。
   君不见,儒释老,三家儿孙横烦恼。
   罗公一笑如春风,无明桩子都吹倒。
   盱江三月放桃花,两岸红颜知多少。
   莫道罗公去不归,云峰古路无人扫。
  诗以一位佛家的视角看罗汝芳,肯定了罗汝芳对儒释的圆融,也表达对罗汝芳的仰慕。汤显祖也对这次前往从姑山拜祭老师写了两首诗,记录了他们访疏山、拜石门、祭先师的一路行程,诗即《己亥春送达公访白云石门,过盱吊明德夫子二首》。
  如果说,达观与罗汝芳是神交,那么汤显祖与达观则是由神交到至交。达观期盼汤显祖入佛门,且给他取好了“寸虚”等法号。对于他们间的交往,达观曾在给汤显祖的一封信里做了回顾,共有五“遇”。他说:
  野人追踪往游西山云峰寺,得寸虚于壁上,此初遇也。至石头,晤于南皋斋中,此二遇也。辱寸虚冒风雨而枉顾栖霞,此三遇也。及寸虚上疏后,客瘴海,野人每有徐闻(时寸虚方谪徐闻尉)之心,然有心而未遂。至买舟绝钱塘、道龙游,访寸虚于遂昌。遂昌唐山寺,冠世绝境。泉洁峰头,月印波心,红鱼误认为饵,虚白吐吞,吐吞既久,化而为丹,众鱼得以龙焉。故曰:龙乃鱼中之仙。唐山,禅月旧宅,微寸虚方便接引,则达道人此生几不知有唐山矣!然此四遇也。今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此五遇也。
  汤显祖与达观第一次相遇于南昌西山的云峰寺,但这只是一次神交,两人并没有见面。达观在其《馆壁君记》一文中记其事。隆庆四年(1570),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中江西乡试第八名举人,很被人看好。据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里说:“庚午举于乡,年犹弱冠耳。见者兴复啧啧曰:‘此儿汗血,可致千里,非仅仅蹀躞康庄也者。”’这次主持江西乡试的是浙江余姚人张岳。为答谢主考官张岳,他赴南昌西山云峰寺之会。晚上,汤显祖路过莲池坠簪而题诗于壁,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五台僧乐愚来临川向汤显祖乞文,汤显祖因病未作文,于是将《莲池坠簪题壁二首》给了乐愚,并在诗前题了小序,将其经过写下。序曰:
  予庚午秋举,赴谢总裁参知余姚张公岳。晚过池上,照影搔首,坠一莲簪,题壁而去。庚寅达观禅师过予于南比部邹南皋郎舍中,曰:“吾望子久矣。”因诵前诗,三十年事也。师为作《馆壁君记》,甚奇。诗云:
   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
   虽为头上物,终是水云心。
   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
   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
  万历十八年(1590),在南京邹元标家里汤显祖与达观见面了。达观还能背诵汤显祖当年的诗,汤显祖很是惊讶。这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汤诗中表达自己淡泊金钱名利之意,达观对此很欣赏,后未见其出仕,则以为有出家之心,达观也产生度他出家的念头,由此记下了这首诗。达观的《题君壁记》是记录在《法语》中的一段文字:
  昔人有方受相印而贵震天下。即题诗于馆壁间曰:“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噫,大悲菩萨手眼何多,果乃一些瞒他不得。良有以夫!
  这里达观以王安石与魏泰的故事自况。相传北宋王安石初拜相时,贺客盈门,他都不接见,只同魏泰在西廊小坐。并于壁问题了“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奇此生”诗句。十余年后,王、魏二人同游金陵法云寺,魏泰旧事重提。王安石与汤显祖同里,应是汤显祖的乡里先贤,而魏泰虽是湖北襄阳人,但其姐魏玩是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曾布的妻子。达观提及此二人,因汤显祖研究宋史,撰写过《宋史》,又因地缘关系对二人应有亲近之感,希望能由此打动汤显祖入佛门之心。达观诵诗也是希望汤显祖能皈依佛门。达观认为自己与汤显祖有佛缘,汤显祖也具备入佛的潜质,自信十年内定能将他度入佛门。将他的法号“寸虚”升为“广虚”,后来还可由“广虚”升为“觉虚”。他在给汤显祖的信《与汤义仍》中很自信地写道:
  呜呼!野人与寸虚必大有宿因,故野人不能以最上等人望寸虚,谓之瞒心。沩山曰:“但不瞒心,心自灵圣。”且寸虚赋性精奇,必自宿植。若非宿植,则世缘必浓。世缘一浓,灵根必昧。年来世缘,逆多顺少。此造物不忍精奇之物,沉霾欲海,暗相接引,必欲接引寸虚了此大事。野人二遇于石头时,曾与寸虚约曰:“十年后,定当打破寸虚馆也。”《楞严》曰:“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即此观之,有形最大者,天地,无形最大者,虚空。天地生于空中,如片云点太清。虚空生于大觉中,如一沤生大海。往以寸虚号足下者,盖众人以六尺为身,方寸为心。方寸为心,则心之狭小可知矣。然众人不能虚,重以日夜而实之为贵。寸虚稍能虚之,且畏实而常不自安,近野人望寸虚以四大观身,则六尺可遗;以前尘缘影观心,则寸虚可遗,六尺与寸虚既皆遗之,则太虚,即寸虚之身与心也。至此以明为相,以勇为将,破釜而焚其舟,示将相于必死,拼命与五阴魔血战一场,忽然报捷。此野人深有望于寸虚者也。愿寸虚不以野人道浅学少,略其元黄,而取其神骏。神骏者,即野人望寸虚之痴心也。又野人今将升寸虚为广虚,升广虚为觉虚。愿广虚不当自降。……如是则不惟野人不负五遇之缘,亦广虚不负五遇之缘也。
  从此观之,也真可见达观对汤显祖入佛门是一片痴心,千方百计地想度他入佛,但终得不到汤显祖人佛门的许诺。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一日密似一日,达观对于汤显祖的生活与创作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汤显祖在《答邹宾川》中说:“弟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
   次年,汤显祖还有多首诗记录与达观交游的情况,见证了他们交往逾来逾密。如《报恩寺迎佛牙夜礼塔,同陆五台司寇达公作》:
   驾御园开宝色空,水晶灯火映余红。
   焉知爪发青铜色,依旧长干木寺中。
   诗写他与达观、陆五台(名光祖,时任刑部尚书)同礼报恩寺佛牙塔。又如《高座陪达公》:
   一切雨花地,重游支道林。
   云霞法尘影,山水妙朋心。
   境以庄严寂,春当随喜深。
   金轮忽飞指,江上月华临。
  诗中高座指南京雨花台高座寺,汤显祖陪达观游高座寺。支道林,晋代高僧,此代指佛寺。汤显祖后还在《书瓢笠卷示沙弥修问三怀》表达对达观在南京游的怀念。诗云:
   忽忽十年外,尘集老身器。
   恨未发心猛,何得究竟智?
   逢僧劣供餐,见佛长悲泪。
   念与紫柏师,独受雨花记。
  诗中有对达观的怀念,更明确地说于雨花台高座寺受记于紫柏。记录他们交游的诗还如《江东神祠夜听达公赞呗》《达公过奉常,时予病滞下几绝,七日复苏,成韵二首》《苦疟问达公》《苦滞下七日达公来》等。同年,汤显祖还有数首诗写到达观。如《代书寄可上人》有句:“芦门江上西风入,画里行人高戴笠。幽栖胜处一窥临,高座荧荧雨花湿。”又如《送乳林斋经入东海见大慈国,寄达师峨嵋》有句:“音光寂寂雨花暮,独宿风吹明月幢。”再如《高座寺怀可上人》有句:“峨嵋开远照,庐岳会深衷。白月东林里,何人笑达公。”在南京他们还有一次会面,达观暂住栖霞寺,汤显祖去看望他。达观在《湖州府弁山圆证寺募四万八千弥陀缘起》说:“余万历庚寅岁,结夏于留都摄山栖霞寺,以七月旬有二日。”依此看,即在邹元标家会面后不久。佛教僧尼自农历四月十五日起静居寺院九十日,不出门行动,谓之“结夏”。又由上述诗意可知,结夏之后,达观去了峨嵋山。
  万历二十三年(1595),达观访汤显祖于遂昌县,此时汤显祖任浙江遂昌县令。此行的目的,一是看望汤显祖,二是劝他出家。遂昌为浙江山区小县,达观的《留题汤临川谣》①(①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238页。)即言:
   汤遂昌,汤遂昌,不住平川住山乡。
   赚我千岩万壑来,几回热汗沾衣裳。
  对于达观的到来,汤显祖有精心安排,汤显祖陪他游览一些名胜古迹,如唐山寺。唐山寺在遂昌县城北,唐代禅月大师贯休曾在此结庵十四年。达观礼拜禅月大师,观这里的洁泉、红鱼,并写下《唐山寺礼禅月大师》:
   天台深处觅高人,几度登临无一身。却上唐山寺里看,池清影现妙通神。
   浙江静夜月中峰,总是吾师管子龙。
   画出如来无量相,人间无处不遗踪。
  达观没能说服汤显祖出家,有些失望。几天之后,达观离开了遂昌。过赤津岭(即新岭隘)时,写下了《还度赤津岭怀汤义仍》①(①同上。清光绪二十二年《遂昌县志·城池》(卷一),“踏入”作“步入”。):
   踏入千峰去复来,唐山古道足苍苔。
   红鱼早晚迟龙藏,须信汤休愿不灰。
  赤津岭在遂昌县北六十里处,“山势峻绝,两山如门”。达观诗句回顾了游览唐山古寺、礼拜禅月大师的经过,同时,他希冀汤显祖和贯休一样能入佛门。汤显祖读到他的诗后,回诗一首,表达不想出家的意愿。诗云:
   归去侵云生赤津,瘦藤高笠隐精神。
   只知题处天香满,紫柏先生可道人。
   前身那拟是汤休,紫月唐山得再游。
   半偈雨花飞不去,却疑日暮碧云留。②(②清光绪二十二年《遂昌县志·城池》(卷一)。)
  万历二十六年(1598)正月,汤显祖抵京城,上计后即告吏部,弃官回临川。他在《戊戌上巳扬州钞关别平昌吏民》诗中说:宝贵年华逝不还,吏民何用泣江关。
   清朝拂绶看行李,稚子牵舟云水间。
   当遂昌官民挽留时,他还是决计回乡。此已当是阳春三月,他在《再觐回宿龙潭驿》里即说:
   谁向归舟唱一声,玉兰花尽牡丹荣。
   似怜游子春三月,才换江南第一程。
  后一路南下,直至家中。这一年的十二月,达观来到临川。达观在《礼石门圆明禅师文》中说:“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予自庐山归宗寺,挈开先寿公与吴门朗驱乌来临川。于二十九日黄昏。舟次筠溪石门寺西南隅。”他到临川,先是去见了汤显祖,这让汤显祖感到意外。汤显祖高兴地写下了《达公忽至》诗:
   偶然舟楫到渔滩,惭愧吾生涕泪澜。
   世外欲无行地易,人间惟有遇天难。
   初知供叶随心喜,得似拈花一笑看。
   珍重别情长忆否,随时香饭劝加餐。
  这一年对于汤显祖来说是不平静的一年,家里人口多,生活困难,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八岁西儿早殇,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得很。达观到来对他的这一心情多少有些抚慰。在随后的多首诗记录他与达观在临川、南城一带的活动情况。
  春节一过,汤显祖与临川知县吴用先陪同达观沿抚河逆水行舟,沿途访疏山寺,再南行,至石门寺,礼拜石门圆明禅师,之后继续水路南行至南城,上从姑山祭拜罗汝芳。之后,他们从南城又回临川,途中又去从姑与石门间的西山。汤显祖有《达公过盱便云东返,寄问贺知忍》诗,其中云:“扁舟茶供不曾温,便去西山礼石门。”又有《达公来自从姑过西山》诗,诗云:
   厌逢人世懒生天,直为新参紫柏禅。
   险句天桥余醉墨,春茶云雾足醒泉。
   看相有住微成恨,话到无生已绝怜。
   但得似师缘兴好,烟花游戏往来边。
  由此诗可知,汤显祖深受达观影响,已动了人佛门的念头。这一点从随后的《梦觉篇(有序)》就可看得更清楚了。在正月的元宵节日,达观告别了吴知县,汤显祖送他至南昌。道别后,汤显祖回临川,一日晚上梦见达公以“海若士”字相送。“若士”,仙人之意,意来自于《淮南子》之《道应训》中的“卢敖漫游北海”的故事。汤显祖在诗序中详记其事:
  予归,春中望夕寝于内,后夜梦床头一女奴,明媚甚。戏取画梅裙着之。忽报达公书从九江来,开视则剞成小册也。大意本原色触之事,不甚记。记其末有“大觉”二字,又亲书“海若士”三字,起而敬志之。公旧呼予寸虚,此度呼予广虚也。……达公虽心通,何得便飞耳!感此重恩念,泪如花坠蕊。中观诚浅悟,大觉有深旨。瓶破乌须飞,薪穷火将徙。骷髅半百岁,犹自不知死。顶礼双足尊,回旋寸虚子。
  还有一些思念达观的诗,也隐约有此意。如《思达观》《奉和吴体中明府怀达公》等。万历二十八年(1600),达观再次来到临川,并告诉汤显祖,他要上京城救因拒征矿税被捕的南康知府吴宝秀。汤显祖写下了《达公来别云欲上都二首》:
   艇子湖头破衲衣,秣陵秋影片云飞。
   庭前旧种芭蕉树,雪里埋心待汝归。
   梦破长安古寺钟,偶经花雨旧林空。
   寻常一饭堪随施,何必天言是可中。
  汤显祖在诗中回忆了他们的交往,也表达了对达观上京的祸福忧虑,又写下了《得冯具区祭酒示紫柏》诗,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达观要离开临川,汤显祖一路相送,同船至谢家埠,再陆行至南昌。汤显祖诗《谢埠同紫柏至沙城,不肯乘驴,口号》:
   弥天风雨暮樟台,大笠长藤去不回。
   不是泥中瞻自足,尽教人笑赤驴来。
   沙城、樟台都是南昌域内地,代指南昌。告别之时又写下了例达公》:
   说到无生生便降,偶随船影出章江。
   西山雨气朝来卷,不是珠帘是法幢。
  作别达观之后,汤显祖即回临川。此行汤显祖还作有多首诗,如《章门客有问汤老送达公悲涕者》《归舟重得达公船》《江中见月怀达公》《离达老苦》等。其中《离达老苦》云:水月光中出化城,空风云里念聪明。
   不应悲涕长如许,此事从知觉有情。
  诗题且着一“苦”字,表达了他对达观的款款深情,也有对达观执意要去京城,劝阻无效之后的无奈与安危的担忧。因为此行,达观是要去救南康知府吴宝秀。吴宝秀因不执行朝廷矿税令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月被捕。憨山《达观大师塔铭》记其事:“予度岭之五年(万历二十八年——引者注)庚子,上以三殿工下矿税令。中使者驻湖口,南康守吴宝秀不奉令,劾奏被逮。其夫人哀愤缳死。师时在匡山,闻之曰:时事至此,倘阉人杀良二千石及其妻,其如世道何。遂杖策越都门。”汤显祖感到达观上京无法营救出吴知府,自己还可能会因之遭受牢狱之灾。他在《滕赵仲一生祠记序》中说:“后一年,而紫柏先生来视予,曰:且之长安。予止之曰:公之精神才力体貌,固不可以之长安矣。先生解予意,笑曰:我当断发时,已如断头。第求有威智人,可与言天下事者。”达观决意赴京,自感也是凶多吉少,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汤显祖拿他也没有办法。
  达观赴京后,汤显祖对他的担心越来越重。这从汤显祖后来的一些诗中可以体味到。他急切地向曾如春打探达观在京城的情况。曾如春亦是汤显祖的同乡好友,曾如春长于汤显祖十五岁,此时正任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如《奉怀开府曾公河南四十韵并怀达公》《怀达公中岳因问曾中丞》《寄曾开府并问达公》等。后诗云:
   玉人金鼎映成周,紫柏先生在伏牛。
   到得虎溪三笑处,不妨开口唤裴休。
  除向曾如春打听情况,还向李垣峤打探。李垣峤,河南卢氏人,为汤显祖同年进士。汤显祖给他寄去《奉寄李垣峤卢氏并问达师二十韵》诗,诗中说:
   如闻紫柏师,亦觌青云士。
   威光常半笠,梵唱即盈纸。
  在汤显祖看来,达观所在寻找的“可与言天下事者”,只有赵仲一。赵仲一,名邦清。赵邦清出任滕县令前,滕县赋税差徭繁重,百业凋敝,连年饥荒,民不聊生。到任后,赵邦清抑制兼并,均平赋税,赈济灾民,发展农业,稳定社会。任职五年,滕县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河洛之间,葱然一善国也”。滕县人建生祠纪念他。有民谣说:“赵邦清,赵邦清,为官一任一邦清,清正清廉清滕县,百姓为他塑清身。”后调吏部任职,由于他的清廉为人所不容,而构陷于他。万历三十年(1602),赵邦清被贬官三级。赵邦清也是汤显祖所赏识的官员。于是他回答达观说:“若此必赵君可。”但听到赵仲一被贬调离,感到达观必然会死到临头。他在《滕赵仲一生祠记序》里说:“久之,则闻朝士大哗,而赵君去;又久之几起大狱,而紫柏先生死矣!”于是,汤显祖在万历三十年(1602)写下《奉寄赵仲一真宁并问达师》诗,有云:
   同心消语嘿,为道割欣憎。
   林泉风正落,河岳雨初升。
   念往侧西笑,怀来中夜兴。
   但得存江海,无劳问斗升。
  达观曾说过有“三大负”,而这三大负竟成了他的谶语,为之而殁命。万历三十一年(1603)十二月十七日,达观死于狱中。消息传到汤显祖这儿,已是次年。闻之,汤显祖伤心至极。他写下了《西哭三首》,悼念达观。诗云:
   一自去长安,无心拍马鞍。
   只应师在处,时复向西看。
   大笠覆无影,枯藤杖不萌。
   定知非狱苦,何得向天生。
   三年江上别,病余秋气凄。
   万物随黄落,伤心紫柏西。
   又作《念可公》:
   王法无心足自知,大臣断事可能迟。
   无边佛血消详出,大好人天打缚时。
   此后,汤显祖还写了一些怀念的诗作,如《东莞钟宗望帅家二从正觉寺晚眺,读达师龛岩童子铭三绝,各用韵掩泪和之,不能成声》:
   天花拂水向城隅,八岁西儿爪发殊。
   解道往生成佛子,偶然为父泣遗珠。
   达公金骨也尘沙,万古彭殇此一家。
   恰是钟情浑忘却,十年红泪映袈裟。
   无情师印有情文,水点军持滴路坟。
  止是金环何用觅,月明吹笛迳山云。。这首诗写的是万历三十六年(1608),汤显祖与友人在临川正觉寺读到达观《龛岩童子铭》,读文思人,怀念之情仍无法抑止,以至于泣不成声。此时达观已逝五年,因而写此诗。汤显祖到了达观曾经到过的地方,总会引起他的思念,如他到金溪疏山寺,即想起了达观,写下了《水月疏山寻达公游处并问吴选部四首》,其中前两首云:
   不听石门流水禅,疏山空老白云天。
   达公到日诗留壁,可得袈裟覆紫烟?
   欲礼名山作草堂,达公曾此费商量。
   惠休灵彻争来往,惭愧三生恰姓汤。
  汤显祖与达观交谊深,也深受达观思想影响。人们一般认为,汤显祖与达观有“情”“理”之辩,汤显祖主“情”,认为“情”可以使人死,亦可使死而复生。而达观主“理”,认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可以拒“情”而遁入空门。而汤显祖更圆融,他一方面高扬“情”之大旗,又能“为情转易”,向往达观出世,与达观禅师相交甚厚,甚至晚年欲与友人汤嘉宾等人共赴庐山栖贤寺结莲社。他在为吴彬所画《莲社求友图卷》作跋文《续栖贤莲社求友文》表达此意愿。他在跋文中说:
  岁之在我甲寅者再矣,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为情转易,信于痎疟。时自悲悯,而力不能去。嗟夫!想明斯聪,情幽斯钝。情多想少,流入非类。吾行于世,其于情也不为不多矣,其于想也则不可谓少矣。随顺而入,将何及乎?应须绝想人间,澄情觉路,非西方莲社莫吾与归矣。他也曾与达观探讨“情”的问题,认为“情”与“理”是不能一刀两断的。在《寄达观》里说:
  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使我奉教以来,神气顿王。谛视久之,并理亦无,世界身器,且奈之何?以达观而有痴之疑,疟鬼之困,况在区区,大细都无别趣。时念达师不止,梦中一见师,突兀笠杖而来。忽忽某子至,知在云阳。东西南北,何必师在云阳也?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白太傅苏长公终是为情耳。
  如果说汤显祖的《牡丹亭》是“至情”之作,那么在一定程度可说,他的《南柯记》则是“出世”之作。汤显祖在《南柯梦记题词》里说:“谓蚁不当上天耶,经云,天中有两足多足等虫。世传活万蚁可得及第,何得度多蚁生天而不作佛。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境有广狭,力有强劣而已。”袁宏道《邯郸梦记总评》亦点评说:“一切世事俱属梦境,此与《南柯》可谓发泄殆尽矣。然仙道尚落梦影,毕竟如何方得大觉也?我不好言,当稽首问之如来。”《南柯记》完成千万历二十八年(1600)夏,此年三月,达观欲为止矿税而进京,汤显祖送别达观。此剧打上了达观的深深烙印,如他在该剧的第二十四出《风谣》里,描绘了他理想中的社会就是:“征徭薄,米谷多。官民亲风景和。”“行乡约,制雅歌。家尊五伦人四科。”“多风化,无暴苛,俺婚姻以时歌《伐柯》。”“平税课,不起科,商人离家来安乐窝。”此处明确地提出要“无暴苛”“平税课”。这是汤显祖理想中的社会,也是达观理想中的社会。南柯记·贰馆南柯记·尚主

知识出处

汤显祖与罗汝芳

《汤显祖与罗汝芳》

出版者:江西高校出版社

《汤显祖与罗汝芳》该书以罗汝芳从姑山办学、汤显祖从姑山求学、“天地之性人为贵”、“人情之大窦”与“赤子之心”、“空宵为梦罗夫子”等五章的篇幅,论述了罗汝芳与汤显祖的师生交谊,罗汝芳心学思想对汤显祖为人、从政乃至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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