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少年儿童图书馆

憶歲丁巳，不肖奉命督河通惠之二年暮春，王師定閩，捷至，兒旹爵跪泣請曰：“屬者鄕關吿靖，兒峕爵將重趼歸走郊原，求吾母恭人宅兆以襄事也。大人其賜之行！”不肖聞言，嗚咽淚下，曰：“微小子，吾固日憂而母之淹淺土也,屬而母方圽，而父方勤外職於獻，迨遷版曹，猶未獲乞一日假，爲而母葬事謀,且而時尙幼，不任。甲寅春，而父榷津報竣，方議請，而閩竟阻寇也。今兹底定，汝其往相厥陰陽，更諸爽塏，妥而母於幽宮，以無俾汝父旦夕憂。敬之哉!小子行矣!”兒旹爵飮泣，又請曰：“倘歸而獲兆，墉志不具，且奈何？大人其狀吾母懿行，乞仁人之言，爲泉壤榮。”不肖復淚涔霉下，噫！吾豈忘之耶？念先恭人歸不肖，前後僅十有三年，乃不肖舍之而宦於漳，於豫，於獻，殆且九年，初、終恩好，爲年僅四，而恭人之棄不肖以長往也，年且踰積矣。慨由敖之無多，悼音容之不再，中情摧惘，其何能狀？未幾，兒峕爵歿，阡兆未果。至今丙寅，潛扃獲吉，念兒峕爵昔者有請，爲述其梗概云。按恭人姓蔡，爲同邑華族，代著孝友，三世同居。父天生諱柟公，弱冠登前明癸酉舉人，名噪藝苑。時先祖父大司寇哲初公方在吿，喜推軗後進，聞外父才名，且能孝友世其家，遂傾慕焉。甲戌，外父公車罷歸，司寇祖造室問勞甚歡，從容謂曰：“君眞孝廉哉！不佞有孫煒者，頗不凡，敢充君東牀。”外父唯唯。丙子，外父方舉恭人，而先司寇祖已捐館，先贈大夫始爲不肖委禽，嘉舊好也。戊寅，先大夫謝世，不肖衰绖之餘，出就師傅，外父遽造塾視不肖讀書，聞吚唔成句讀，喜指謂所知曰：“若即吾婿，吾女爲有托矣。”外父元配孺人，有丈夫子二、女三，恭人其次。孺人早卒，恭人幼鞠於祖母，婉變有志操，少儀內範，不肅而成。外父憐愛之，爲親授《四子》、《列女》諸書，過目輒誦。稍長，精女紅絍繡，人物花鳥之狀，手自描剌，多所默解，纖毫畢肖。先母恭人，戊子捐筐篋，時伯兄方娶嫂蔡孺人。越辛卯，恭人始歸不肖，年十六。婦道克嫺，靜好相莊，絕無兒女驕蹇習。恭人即以不獲事先司寇祖，暨先大夫與母恭人爲憾。而先祖母蔡淑人時尙健飯，恭人孝敬問視，怡氣柔聲，察祖母顏色爲進止。祖母於諸孫婦中尤愛之，常以比先母恭人，曰：“有婦若此，恨不令若姑見也。”當是時,不孝兄弟猶未折匕，外政惟伯兄是問，內則一切咸掌於嫂恭人，所以事嫂者甚謹，嫂或故爲苛責以試之，而恭人退讓彌謹。及季弟煥，娶婦黃孺人，恭人尤婉抑善視，不欲以齮齕見她妯娌0居諸廢箸，則佐不肖舉賓祭祀，輒戒旦飭庀，必豐必潔，無所不盡其誠敬。不肖比歲，前後所延經師，爲鄕貢縣令楊淡公、洪仲求二先生，析疑問難，多不遑家食。恭人則敕脯醃送齋中，腆備兼至。或客來，則肴旅倍之，客詫其咄嗟辦。不肖間歸內室，視恭人饌，乃最下草具,撫慰之曰：“吾家歲入不乏，何自苦乃爾?”恭人謂："君第讀書耳，吾自甘此,勿強也。”不肖夜分，就燈下肄業，恭人則䌟絖以俟，開卷弗竟弗卧。紅作之餘，時從不肖習詩禮及博士家言，作字端楷遒媚，間爲不肖手錄奇文，雜卷帙間誦讀，見者竟弗辨爲閨閣跡。不肖或漫游過當，恭人則涕泣進曰：“往聞家大人言，君才終當雄飛，奈何不自淬勵，繩祖考武，報先姑冰蘖志？”不肖感其言，爲益下帷攻苦。壬辰，不肖受知於學憲宋轅文先生，冠弟子員。甲午，試於學憲孔文在先生，高等食〓，其秋蹶歸，恭人慰勉甚至。恭人雖故名家女,然釵鉺襟裾之飾，一切猶存儒素，繪綵罕御，歲時吉禮，一衣嫁時華服，輒襲布其上，少選，竟緘篋中，恬澹蓋天性焉。乙未，舉兒峕爵，是秋蔡祖母棄諸孫，恭人哀慟逾禮，中外媼戚稱能孝焉。丙申春，平南將軍簡親王，統大師克復漳州，受兪旨，得便宜改置郡縣以下官，本省諸孝廉、明經，多赴幕下試受職。不肖將應召，恭人爲趣裝治具。及試，學士鄂麟閣公，幷同考官中翰鄧偶樵先生，拔不肖置第一，應授郡佐、邑令職。格口本省例不便，改受漳平諭。恭人移書不肖曰：“廣文名敎樂地，君靑年早就，毋使湖南專美也。”歲餘，不肖赴銓改補，過家一視恭人。入門，慰藉之餘，檢閱日用文薄，米鹽瑣屑，登記皆有條理，惟附郭數畝，伯兄急應踐更，斥賣其半，恭人未嘗言及，知不肖素無間，不欲以此徒亂人意也。恭人意不欲不肖遽屈就，且念當遠別，有可憐色，諷不肖曰：“日者家大人嘖嘖君試有司，文甚高，黃卷靑雲，尙當用所未足，胡迫迫一官爲？”竟夜涕泣，不肖宛轉罕譬，以簡書可畏！且產中落，非祿仕當弗繼。詰旦，恭人掩泣，佐不肖理襆被行。憶出門時，恭人淚凝眸，潛拭者數次，媼抱兒峕爵在旁，慮以啼聲添別恨，命媼抱置他處。不肖錄別詩有云：“一夜紅顏損，三春華髪生。”又云：“但見嬌兒淚，頻從慈母垂。”迺一時悽惋至情，豈知徐媛掩鏡之辰，即爲亞之埋玉之會！撫今追昔，不禁中腸如劂。丁酉秋，不肖謁銓，得豫之魯陽，信至而女報珠適誕，家計日蹙，恭人手自鞠育。及兒峕爵當就塾，飭修脯遣之，至不足供饘粥，恭人則取諸貴家女履棊縫紉之，取其直以佐酸醎，即兒輩襦袴之類，咸取具焉。因弟煥至魯，寄不肖書曰：“自君之出，潟鹵益荒，衣食所需，取資十指。今指且憊矣，君獨能不念乎？”不肖苦宦窮愁，覽書，中夜數旁皇起，爲捜括數年俸餘，僅得七十金以寄。至則恭人仍奉諸嫂，俟伯兄三分均給，乃受其一，蓋銖兩不欲私內橐云。歲壬寅，伯兄將鬻宅千金，爲治生計，而葺祖屋以居。有媼爲恭人畫策,謂當分折閱，可三百餘金以自給。恭人唯唯否否，謂吾家政掌於伯氏久，今不當以泉刀故立異，傷遠行同氣心，且夫子宦，誠達區區者又何足計？乃益依嫂摹擘，然其窘彌甚矣。外父司諭浦城，會丁外艱歸，過恭人問無恙，入室，見扃鑰闌刪，遽啓匱視之，僅餘脫粟數升，回顧衣桁妝篋，無復有嫁時長物，外父潸然出涕，曰：“吾女貧至此乎？”因留雙縑以去。然恭人卒不以貧故廢兒女業，即力诎不能爲兒峕爵具束艇，猶時時呼至績筥之旁，口授訓I。女報珠方六歲，即命習紡，紡車衡廣可三四尺，女幼手不及握，往往右握輪而左所繰絲已斷，人車或辟易兩處，恭人猶以不習扶之，其愛而能勞有如此。癸卯冬，不肖量移獻令，報至，里中婦或賀，謂：“今不當翟茀榮耶？”恭人第頷之。甲辰三月，不肖履獻陵任，値恭人仲父原諸暨令瞻嶽公罷計偕，過署，不肖即遣二役隨弟煥同馳歸，迎恭人攜兒女來署，共分升斗奉。泉郡大水，城中水數尺，漂沒廬舍，死者甚衆，恭人竟以怔營滲濕故，於七月朔日遘疾。弟煥至未幾，恭人即卧牀褥，然猶敕家人擇期辦裝。翼稍霍然，副不肖遠望，日夜手捧不肖札哦誦，竟服藥罔效，呼兒女立牀前瞪視，執札哽咽而暝。嗚呼，哀哉！先是,恭人擬將登程，伯兄趣弟㷆，先期馳聞不肖，竊喜相見有日，時命灑掃堂室以待。十一月初三日，不肖往東鄕校逋賦，薄暮，方坐廳事視牘，忽有僕麻衣入，則恭人計至矣。是時朔風凄緊，燈火靑熒，迴念十餘年情好，一旦成夢，而且黃口呱呱，顧復何恃，我心匪石，能不拊膺涕泗同昔人婦死腹悲之痛也？嗟嗟!《詩》美鷄鳴，《易》稱幾望，女德之盛，自古誌之。今以恭人佐不肖觀之，擬古樂羊翼缺之妻，誠未知何如，但向使恭人稍延年壽以迄於今，則所以佐不肖居官治內，必更有可觀者。况乎珈帔之榮，可逮身享；子婦之養，可慰劬勞。庶不負爲不肖伉儷捋荼志，乃懿德方宣，芳年不永，一男一女，亦僅魂魄爲依0而爲不肖者，鞅掌天涯，帑帷睽隔，病不及問其醫，歿不及視其瞼，即今松扃將掩，猶然不及憑其穴，恭人無負於不肖，而不肖之負於恭人者如此。噫！是可哀已。恭人生於前崇禎丙子年六月十九日辰時，卒康熙甲辰年七月初十日辰時，享年二十有九。恭人歿之次年爲乙巳，不肖由獻縣令遷戶部山東淸吏司主事。丁未，恭遇世祖章皇帝配天，及加上太皇太後、皇太後徽號，覃恩得贈爲宜人。甲寅，不肖由戶部山東淸吏司員外郞，遷兵部武選淸吏司郞中加一級。乙卯，恭遇冊立皇太子禮成覃恩，改贈恭人。男三：長即冑爵，太學生，候選州同，娶太傅大學士前進士謚文襄洪公男乙未進士太常寺卿世襲三等阿達哈哈番士銘公女，繼娶提督廣東水師總兵官左都督精奇尼哈番許公龍女，恭人出，早卒；次增，聘山東布政使黃公元骥女，繼室恭人梅氏出；次埴，孺人楊氏出，尙幼末聘。女二：長許字丙戌進士湖廣布政使黃公志遴男丁酉舉人候補主事之騄胞弟庠生之麒，未嫁卒，恭人出；次許字江西鎭守南赣吉左都督許公盛男太學生廷璜，梅恭人出。墓先營於南安縣大壠山之陽，改卜晉江三十六都住頭鄕陳坑，坐壬向丙兼子午。其更葬封窆，爲康熙二十口年六月十九日丑時。伏惟先生大人，憐而賜之誌，不口感不朽，兒增、埴等亦銜結且不朽。
  葉丙霞曰：“昔孫子荆婦服作詩以示王濟，濟口口文生於情，情生於文，使人凄然，增伉儷之重。讀口生此文，一字一淚，覺奉倩神傷，安仁悼亡，情猶未摯。”魏和公曰：“讀三行狀。公之世德世賢才，如此積厚，流光有以也。夫其文或典重以敦體，或愴惋以道情，至性敷注，靡不合度，人足傳，事足傳，文足傳，其傳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