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晦·忘无极太极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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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四端七情之辨》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9080
颗粒名称: 附录二 晦·忘无极太极论辩
其他题名: 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及答忘机堂书
页数: 11
页码: 345-355

内容

书忘斋、忘机堂无极太极说后丁丑
  忘斋,进士孙叔暾;忘机堂,进士曹汉辅。皆庆州人。
  谨按:忘斋无极太极辨,其说盖出于陆象山,而昔子朱子辨之详矣。愚不敢容赘。若忘机堂之答书,则犹本于濂溪之旨,而其论甚高,其见又甚远矣。其语《中庸》之理,亦颇深奥开广。得其领要,可谓甚似而几矣。然其间不能无过于高远而有悖于吾儒之说者。愚请言之:夫所谓无极而太极云者,所以形容此道之未始有物,而实为万物之根柢也。是乃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的道理,令后来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夫岂以为太极之上,复有所谓无极哉!此理虽若至高至妙,而求其实体之所以寓,则又至近而至实。若欲讲明此理而徒骛于窅冥虚远之地,不复求之至近至实之处,则未有不沦于异端之空寂者矣。
  今详忘机堂之说,其曰太极即无极也则是矣。其曰岂有论有论无、分内分外,滞于名数之末则过矣。其曰得其大本则人伦日用、酬酢万变,事事无非达道则是矣。其曰大本达道浑然为一则何处更论无极太极,有中无中之有间则过矣。此极之理虽曰贯古今彻上下而浑然为一致,然其精粗本末、内外宾主之分,粲然于其中,有不可以毫发差者。是岂漫无名数之可言乎?而其体之具于吾心者则虽曰大本达道初无二致,然其中自有体用动静先后本末之不容不辨者。安有得其浑然则更无伦序之可论,而必至于灭无之地而后为此道之极致哉。今徒知所谓浑然者之为大而极言之,而不知夫粲然者之未始相离也。是以其说喜合恶离、去实入虚,卒为无星之称、无寸之尺而后已。岂非穷高极远而无所止者欤?
  先儒言周子吃紧为人特著道体之极致,而其所说用工夫处只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君子修之吉而已,未尝使人日用之间必求见此无极之真而固守之也。盖原此理之所自来,虽极微妙、万事万化,皆自此中流出,而实无形象之可指。若论工夫则只中正仁义,便是理会此事处。非是别有一段根原工夫又在讲学应事之外也。今忘机之说则都遗却此等工夫,遽欲以无极太虚之体作得吾心之主。使天地万物朝宗于我而运用无滞,是乃欲登天而不虑其无阶,欲涉海而不量其无桥。其卒坠于虚远之域而无所得也必矣。大抵忘机堂平生学术之误病于空虚,而其病根之所在则愚于书中求之而得之矣。其曰太虚之体本来寂灭,以灭字说太虚体,是断非吾儒之说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谓之寂可矣。然其至寂之中,有所谓于穆不已者存焉。而化育流行、上下昭著安得更着灭字于寂字之下。试以心言之:喜怒哀乐未发、浑然在中者,此心本然之体而谓之寂可也;及其感而遂通则喜怒哀乐发皆中节,而本然之妙于是而流行也。先儒所谓此之寂寂而感者此也。若寂而又灭则是枯木死灰而已,其得不至于灭天性乎?然忘机于本来寂灭之下便没灭字不说,而却云虚而灵、寂而妙。灵妙之体充满太虚、处处呈露,则可见忘机亦言其实理而说此灭字不去。故如是岂非有所穷而遁者乎?
  自汉以来圣道塞而邪说行,其祸至于铲人伦、灭天理而至今未已者,无非此一灭字为之害也。而忘机堂一生学术言语及以上议论之误,皆自此灭字中来。愚也不得不辨。若其超然高会一理浑然之体而的的无疑,则实非今世俗儒道释所可几及。亦可谓智而过者矣。诚使忘机堂之高识远见获遇有道之君子,辨其似而归于真、提其空而反于实,则其高可转为吾道之高,其远可变为吾道之远矣。而不幸世无孔孟周程也,悲夫!
  答忘机堂第一书 戊寅
  伏蒙示无极寂灭之旨、存养上达之要,开释指教不一而足。亦见尊伯不鄙迪①而收之,欲教以进之也。感戴欣悚,若无所容措。前者因四友堂②获见尊伯答忘斋无极太极辨,妄用鄙见以为说。不意得达于左右,而又有以烦此辱教也。迪闻道苦暮,近年来屏居山野。有志于学盖亦有年矣。第叹赋质凡下,闻见亦孤。虽尝用力于涵养之地而根本不立,勉强于践履之际而足目未高。思得成德任道之君子面承提挈而为之依归,则世无其人;思得有志好学之士上下论辩以资其讲劘之益,则乡无其人。懍懍然惟恐坠于寡陋而竟无以自发。而今而后有望于尊伯矣。虽然,来教所云寂灭存养之论有似未合于道者。小子亦有管见须尽露于左右者,敢避其僭越之罪而无所辨明耶。
  夫所谓太极者乃斯道之本体、万化之领要,而子思所谓天命之性者也。盖其冲漠无朕之中,万象森然已具。天之所以覆,地之所以载,日月之所以照,鬼神之所以幽,风雷之所以变,江河之所以流,性命之所以正,理之所以著,本末上下贯乎一理,无非实然而不可易者也。周子所以谓之无极者,正以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处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非若老氏之出无入有、释氏之所谓空也。今如来教所云,无则不无而灵源独立,有则不有而还归澌尽。是专以气化而语此理之有无,岂云知道哉?所谓灵源者气也,非可以语理也。至无之中至有存焉,故曰“无极而太极”。有理而后有气,故曰“太极生两仪”。然则理虽不离于气,而实亦不杂于气而言。何必见灵源之独立然后始可以言此理之不无乎?鸢飞鱼跃昭著上下,亘古亘今充塞宇宙。无一毫之空阙,无一息之间断。岂可但见万化之澌尽而遂指此极之体为寂灭乎?三皇虽逝而此极不与三皇而俱逝,五帝虽没而此极不与五帝而俱没,三王虽亡而此极不与三王而俱亡。先天地而立而不见其始,后天地而存而不见其终。其此理之实然而非虚空也岂不的的矣乎?人物之生于其间者,不能永久而终归澌尽者。盖人物有形有质,此理无形无质。有形有质者不能无生死始终。而其所以生死始终者,实此无形无质者之所为也。而无形无质者,曷尝有时而息灭哉?子思子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
  又曰:“其为物不贰,其生物不测。”其所以不已不贰者果何物耶?而是可谓之寂灭乎?试以心言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则其心犹天地之有阴阳也,而太极之真于是乎在也。其未感物也湛然虚静、若无一物,是则所谓无声无臭之妙也,而来教所云寂者也。然其至虚至寂之中此理浑然、无所不备,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若寂而又灭则是寂然木石而已,其所以为天下之大本者何在?
  先儒所云寂感寂灭之分,盖以明彼此之似同而实异矣。岂可以此为浮议而独以异端之说为是乎?盖太极之体虽极微妙,而其用之广亦无不在。然其寓于人而行于日用者,则又至近而至实。是以君子之体是道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有以全其本然之天而绝其外诱之私。不使须臾之顷、毫忽之微,有所间断而离去。其行之于身也,则必造端乎夫妇以至于和兄弟顺父母,而有以尽己之性。及其尽性之至也,则又有以尽人物之性。而其功化之妙极于参天地赞化育,而人极于是乎立矣。此君子之道所以至近而不远,至实而非虚,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此非愚生之言,实千古圣贤所相传授而极言至论者也。天地之间道一而已矣。若外于此而别有一道可以为教,则是决非率性之谓而害吾道之邪说也。来教所云一理太虚之说,虽甚高而实未当。小子请即马牛鸡犬之喻明之。盖天下无性外之物。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以循牛之性则角而可耕,循马之性则鬣而可乘,循鸡犬之性则绛冠而司晨、披毛而司吠。是虽形殊职异莫非天命之所为而初无二也,其不可互相是非也固然矣。若牛而去其角,马而去其鬣,鸡犬而去其冠毛——不循其性而废其所司之职,则安得辞其违天之罪而免于人之所议乎?
  今异教之人毁其发毛、缁其法服,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者亦犹是也。固不可与吾道并立于天地间也。天下之人,入于彼则出于此。为吾道计者,安得于是而无所辨耶?夫道只是人事之理耳。离人事而求道,未有不蹈于空虚之境,而非吾儒之实学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物者人事也,则者天理也。人在天地之间,不能违物而独立。安得不先于下学之实务而驰神空荡之地?可以为上达乎?天理不离于人事。人事之尽而足目俱到以臻于贯通之极,则天理之在吾心者至此而浑全。酬酢万变、左右逢源,无非为我之实用矣。故明道先生曰:“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又曰:“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讵不信欤?且如存养之云,只是敬以直内,存之于未发之前以全其本然之天而已。苦曰游心于无极之真。使虚灵之本体作得吾心之主,则是使人不为近思之学而驰心空妙。其害可胜言哉?又况虚灵本是吾心之体也。无极之真,本是虚灵之中所具之物也。但加存之之功而不以人欲之私蔽之,以致其广大高明之体可也。张南轩曰:“太极之妙不可臆度而力致,惟当本于敬以涵养之。”正谓此也。今曰“游心于无极”,曰“作得吾心之主”,则是似以无极太极为心外之物而别以心游之于其间,然后得以为之主也。此等议论似甚未安。
  来教又曰“圣人复起不易吾言”,亦见尊伯立言之勇而自信之笃也。然前圣后圣其揆一也。今以已往圣贤之书考之,存养上达之论无所不备。其曰“存心养性”其曰“戒慎恐惧”其曰“主静曰主敬”者,无非存养之意。而曷尝闻有如是之说乎?吕氏虚心求中之说,朱子非之。况以游心无极为教乎?孔子生知之圣也,亦曰“我下学而上达”,又曰“吾尝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况下于孔子者乎?故程子曰:“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收已放之心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以此观之,其言之可易与不可易直验于已往之圣人而可见矣。何必有待于后来复起之圣人乎?天下之祸,莫大于甚似而难辨。惟其甚似,故能惑人;惟其难辨,故弥乱真。伏详赐书,无非杂儒释以为一。至有何必分辨之说,此小子所甚惧而不敢不争者也。伏见尊伯年高德劭,其于道体之妙亦可谓有所见矣。但以滞于寂灭之说,于其本源之地已有所差。而至于存养上达之论,则又与圣门之教大异。学者于是非之原毫厘有差,则害流于生民,祸及于后世。况其所差不止于毫厘乎?伏惟尊伯勿以愚言为鄙,更加着眼平心玩理。黜去寂灭游心之见,粹然以往圣之轨范自律。吾道幸甚!善在刍荛,圣人择之。况听者非圣人,言者非刍荛。而遽指言者为狂见而不察乎?蘧伯玉行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古之君子改过不吝,故年弥高而德弥进也。小子所望于尊伯者止此。干冒尊严,不胜战汗之至。迪再拜。
  答忘机堂第二书
  迪后学寡见,辄不自揆。渎冒至再,难逃佞妄之罪。伏蒙尊慈不加诛责,反覆开喻。辞旨和平,有以见君子长者虚心观理,不执一隅惟善之从也。迪虽至愚。安得不罄其陋见。以求毕其说而望教于左右耶?伏睹来教于无极上去游心二字,于其体至寂下去一灭字。是不以愚言为鄙,有所许采。幸甚幸甚!书中所论一本之理及中庸之旨,亦颇明白少疵、妙得领要。圣人之道,固如斯而已,更无高远难穷之事。迪敢不承教。
  然于其中尚有一两语与鄙见异者,请更白之。夫适国之路,固有千蹊万迳东西南北之异。若得其直路而进,则虽有远近迟速,而终皆可以入国矣。然或误入于邪径他歧而不知返,则往往迷于荊棘荒远之域。而洒临岐之泣,起亡羊之叹者有矣。如此者虽终身窘步,而永无适国之期矣。况入道之方一而已矣,非如适国之路有东西南北之异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岂可以为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而不必求其正路耶?至如寂灭之说,生于前书粗辨矣。未蒙察允,今又举虚灵无极之真,乃曰“虚无即寂灭,寂灭即虚无”。是未免于借儒言而文异端之说。小子之惑滋甚。先儒于此四字盖尝析之曰:“此之虚,虚而有;彼之虚,虚而无;此之寂,寂而感;彼之寂,寂而灭。”然则彼此之虚寂同,而其归绝异,固不容不辨。而至于无极之云,只是形容此理之妙无影响声臭云耳,非如彼之所谓无也。故朱子曰:“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讵不信欤?
  来教又曰:“主敬存心而上达天理。”此语固善,然于上达天理上却欠“下学人事”四字,与圣门之教有异。天理不离于人事。下学人事,自然上达天理。若不存下学工夫,直欲上达,则是释氏觉之之说。乌可讳哉?人事,形而下者也。其事之理则天之理也,形而上者也。学是事而通其理,即夫形而下者而得夫形而上者,便是上达境界。从事于斯,积久贯通,可以达乎浑然之极矣。而至于穷神知化之妙,亦不过即是而驯致耳。孔子生知之圣也,亦不能不由下学。乃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况下于孔子者乎!世之为道者不信乎此,而乃欲径造于虚妙不可知之域,亦见其惑也。且夫穷理,非徒知之为贵。知此理又须体之于身而践其实,乃可以进德。若徒知而不能然,则乌贵其穷理?而其所知者终亦不得而有之矣。孔子曰:“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然则非知之难,行之难。此君子所以存省体验于日用事物之际,而言必顾行、行必顾言,不敢容易大言者也。不知尊伯亦有如是体察之功乎?亦有如是践履之实乎?大抵道理,天下之公共。不可以私智臆见论之。要须平心徐玩,务求实是可也。若使尊伯无意于圣人之道则已矣,如其不然则愚之所陈虽鄙,亦不至于无稽。幸蒙俯采,痛去寂灭之见。而又能主敬存心,一于下学上做工夫,以达于天理。则尊伯之于斯道,可谓醇乎醇矣。
  愚见如是,辄冒言之,退增汗慑。迪再拜。
  答忘机堂第三书
  迪顿首。伏承尊喻,至再至三。发明道体极其妙致,使迷暗者晓然如披云而见大曜。其所以嘉惠末学至矣。然于其中尚有未解者存焉,非故欲发愚乎。安有见道如是之高,而犹未能精于存省体验之地者哉?伏睹来喻所陈,虽云不滞寂灭之说有年,而寂灭之习似依旧未除。是以其论说浮于道理幽妙之致,而未及反躬体道之要。不免为旷荡空虚之归,而非切近的当之训。此小子所以未敢承命者也。
  迪闻子朱子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古今论道体,至此而无余蕴矣。愚请因此而伸之。盖道之大原出于天,而散诸三极之间。凡天地之内,无适而非此道之流行,无物而非此道之所体。其在人者,则大而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伦,小而动静食息进退升降之节。以至一言一默一颦一笑之际,各有所当然而不可须臾离亦不可毫厘差者,莫非此理之妙。故子思子曰:“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是岂非生民日用之常、事物当行之理者乎?盖因其用之粲然者而观之,则缕析毫分,似未易得其要领。千差万别,似不可合而为一。然其所以然之本体,则莫非天命之浑然者,而我之所以为性而具于心者也。当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此心之真寂然不动。是则所谓无极之妙也,而天下之大本在于是也。固当常加存养之功以立大本,而为酬酢万变之主。而后可以发无不中而得时措之宜。然于此心之始动几微之际,天理人欲战于毫忽之间,而谬为千里之远。可不于是而益加敬慎乎?是故君子既常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地,以存其本然之,而不使须臾之离有以全其无时不然之体。又于幽独之中几微之动,尤加省察之功。以至于应事接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有以尽其无物不在之妙。张南轩所谓“要须存诸静以涵动之所本,察夫动以见静之所存,而后为无渗漏者”是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此心常明不为物蔽。则大本之立日以益固,而又于几微酬应之际,无一毫人欲之杂而纯乎义理之发。自其一心一身以至万事万物,处之无不当,而行之每不违焉。则达道之行于是乎广矣,而下学之功尽善全美矣。二者相须,体道工夫莫有切于此者。固不可阙其一矣。来教有曰:“敬以直内,顾諟天之明命。”吾之心坚定不易,则固存养之谓矣,而于静时功夫则有矣。若夫顿除下学之务,略无体验省察之为,则于动时工夫盖未之及焉。是以其于求道之功疏荡不实,而未免流为异端空虚之说。
  伏睹日用酬酢之际,不能无人欲之累。而或失于喜怒之际,未能全其大虚灵之本体者有矣。岂非虽粗有敬以直内工夫,而无此义以方外一段工夫?故其体道不能精密而或至于此乎。昔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程子继之曰:“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然则圣门工夫虽曰主于静以立其本,亦必于其动处深加省察。盖不如是则无以克己复礼,而保固其中心之所存矣。故曰“制于外所以养其中”,未有不制其外而能安其中者也。愚前所云存省体验于日用事物之际而言顾行行顾言者,此之谓也。安有遗其心官、随声逐色,失其本源之弊哉?中庸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盖地位已到圣人,则此等工夫皆为筌蹄矣。若未到从容中道之地而都遗却择善省察工夫,但执虚灵之识。不假修为而可以克己复礼、可以酬酢万变云,则譬如不出门而欲适千里,不举足而欲登泰山。其不能必矣。来教又曰:“为破世人执幻形为坚实,故曰寂灭。”此语又甚害理。盖人之有此形体,莫非天之所赋而至理寓焉。是以圣门之教,每于容貌形色上加工夫以尽夫天之所以赋我之则,而保守其虚灵明德之本体。岂流于人心惟危之地哉?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岂可以此为幻妄?必使人断除外相,独守虚灵之体,而乃可以为道乎?是道不离于形器。有人之形则有所以为人之理,有物之形则有所以为物之理,有天地之形则有所以为天地之理,有日月之形则有所以为日月之理,有山川之形则有所以为山川之理。若有其形而不能尽其道,是空具是形而失夫所以得其形之理也。然则弃形器而求其道,安有所谓道者哉?此寂灭之教所以陷于空虚诞谩之境,而无所逃其违天灭理之罪者。
  伏想尊伯于此异说亦已知其诞矣,犹未能尽去旧习以反于正,而复有如是之语。果何为耶?上达之论,愚于前书粗陈矣。今曰“下学上达乃指示童蒙初学之士,豪杰之士不如是”。愚请以孔子申之。自生民以来,生知之圣未有盛于孔子者,亦未尝不事于下学。其言曰“我十五而志于学,五十而知天命”。又曰“不如丘之好学”。然则孔子不得为豪杰之士,而其所为亦不足法欤?若曰孔子之言所以勉学者也,于其己则不必,然则愚请以孔子所亲为者白之。孔子问礼于老聃,问官于郯子。入太庙,每事问。是非下学之事乎?问官之时,实昭公十七年而孔子年二十七矣。入太庙则孔子始仕时也。古人三十而后仕,则是时孔子年亦不下三十。其非童蒙明矣。夫以生知之圣,年又非童蒙,而犹不能无下学之事。况不及孔子?而遽尔顿除下学不用力,而可以上达天理乎?是分明释氏顿悟之教,乌可尚哉?孟子曰:“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又曰:“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若使尊伯于此异说之诞终身迷没,不知其非则已矣。今曰不滞者有年,则是已觉其非而欲改之也。退之云:“说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请自今痛去寂灭之见,反于吾道之正。如日月之既晦而复明,则可与圣贤同归。而四方之士莫不仰而快睹矣。岂不美哉?岂不乐哉?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伏见尊伯年既高矣。若不及是时而反焉,则平生之学至勤矣岂不深可惜哉?伏念迪后学无识,干渎至此者。亦知尊伯虚心玩理,必能如舜之舍己从人矣。
  伏惟恕其狂僭。迪再拜。
  答忘机堂第四书
  伏念迪质本戆〓,学乏泛滥,苦守管见,累渎尊,不觉支离之甚。死罪死罪!今承赐教,辞旨谆谆,反覆不置,且去寂灭二字而存下学人事之功。迪之蒙许深矣,受赐至矣,更复何言!
  然而窃详辱教之旨,虽若尽去异说之谬、入于圣门之学,然其辞意之间未免有些病。而至于物我无间之论,则依旧坠于虚空之教。小子惑焉。韩子曰:“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恐尊伯亦未免于是。愚请姑即衣网之说白之:盖衣必有领而百裔顺,网必有纲而万目张。此语固善。然衣而徒有其领断其百裔,网而徒有其纲绝其万目,则安得为衣网,而其所有之纲领亦奚所用哉?天下之理体用相须、动静交养,岂可专于内而不于外体察哉?圣门之教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一其内以制乎外,齐其外以养其内。内则无贰无适,寂然不动,以为酬酢万变之主。外则俨然肃然,深省密察,有以保固其中心之所存。及其久也,静虚动直、中一外融,则可以驯致乎不勉不思从容中道之极矣。两件工夫不可偏废明矣。安有姑舍其体而先学其用之云哉?子程子曰:“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①以此观之,本体工夫固不可不先,而省察工夫又尤为体道之切要。
  伏睹来教有曰“主敬存心”,则于直内工夫有矣,而未见义以方外省察工夫。岂非但得衣之领而断其百裔,但得网之纲而绝其万目者哉?人之形体固当先有骨髓,而后肌肤赖以充肥。然若但得骨髓,一切削去皮肤,则安得为人之体?而其骨髓亦必至于枯槁而无所用矣。况既去皮肤而于骨髓亦未深得者哉?愚前所谓常加存养以立大本,为酬酢万变之主者,固尊伯主敬存心、先立其体之说。初非毁而弃之。未蒙照察,遽加罪责,不胜战汗。来教又曰:“先立其体,然后下学人事。”此语亦似未当。下学人事时,固当常常主敬存心。安有断除人事,独守其心?必立其体。然后始可事于下学乎。所谓体既立则运用万变,纯乎一理之正而纵横自得者。固无背于圣经贤传之旨。然其所谓纯乎一理、纵横自得者,乃圣人从容中道之极致。体既立后,有多少工夫?恐未易遽至于此。伏惟更加精察。且如万物生于一理。仁者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然其一体之中,亲疏远近是非好恶之分自不可乱。故孔子曰:“仁者,人也。”孟子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家语》又曰:“惟仁人为能好人,能恶人。”以此言之,仁者虽一体万物,而其是非好恶之公亦行乎其中而不能无也。舜大圣人也,固非有间而滞于所执者。然而取诸人为善,舍己从人则舜亦不能无取舍之别矣。安有心无间则茫然与物为一?更无彼此取舍好恶是非之可言,然后为一视之仁哉。
  伏愿尊伯平心察理,勿以愚生之有是非取舍为罪,而更以大舜之舍己从人自勉。幸甚幸甚!如其不然,但于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虚荡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安有君子长者之意乎?而斯道之明,将无时矣!岂不深可叹哉?理执所见,言不知裁。伏地待罪。伏惟恕其狂僭,一赐照采。迪恐惧再拜。

附注

①本文选自《晦斋集》卷5,《杂著》,载《韩国文集丛刊》24,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年版,第389—399页。 ②本文点校承蒙陈强博士协助,谨致谢忱。点校者按文意对原文进行划分段落,特此说明。 ①“迪”指作者李彦迪,校者注。 ②四友堂指何人,现已不得而知。——校者注 ①“由乎中而应乎外”,黄宗羲本《宋元学案》云:“由于中而应乎外。”“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于中而应乎外,制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四箴并序》,《宋元学案》卷16,伊川学案(下);黄宗羲原本,黄百家纂辑,全祖望修定,选自《黄宗羲全集》第3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63页)另朱熹《近思录》卷5载:“伊川先生曰: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夫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请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颜渊事斯语”,朱熹《近思录》本云:“颜渊请事斯语。”该书校刊记云:“颜渊请事斯语,吴本校云:宋版无‘请’字。按《河南程氏文集》卷八同。”(见《近思录》卷5,《朱子全书》第1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9、225页)——校者注

知识出处

四端七情之辨

《四端七情之辨》

出版者:人民出版社

本书以四端七情问题为理论线索,从比较哲学的视角探讨了“四七”之辨的产生、演变及其在东亚儒学史上的意义。在论述过程中,还对与“四七”之辨有密切关联的“无极太极”之辨、“人心道心”之辨作了详细的阐发。此为朝鲜朝前期著名的二大论辩。本书还论述了丽末鲜初朱子学的传人、其“官学”地位的确立以及朝鲜朝前期太极论、道学论、气本论的思想建树。围绕“四端七情理气”之发、“四七人心道心”等问题展开的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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