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谷诗卷》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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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熹画像考略与伪帖揭秘》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8948
颗粒名称: 《游云谷诗卷》的前世今生
其他题名: 对古今几种有关朱熹伪帖的辨析
分类号: K879.4
页数: 19
页码: 175-193
摘要: 本文运用文献考察的方法,对从晚明到当代,先后出现的几个不同版本的朱熹伪帖进行了辨析。提出有一个从“昼寒书卷”到“游云谷诗卷”的发展过程,其前世今生,一脉相承。而伪造古今名人的跋文,是这些伪帖的共同特点。剥去其伪装,这些原本企图用来“证实”的跋文,却成了“证伪”的铁证。
关键词: 昼寒书卷 游云谷诗卷 伪跋

内容

拙文《〈游云谷诗卷〉是朱熹真迹吗》①,主要从朱熹诗作的文本和书帖的落款“考亭熹”这两个角度,对其进行辨析;文中无暇言及者,一是《游云谷诗卷》与《昼寒书卷》有什么关系?二是《游云谷诗卷》的诸多题跋的真实性如何?本文对此作一考辨。
  一、对《昼寒书卷》的文献考察
  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幅朱熹《昼寒书卷》在收藏家中流传,结合近来出现在拍卖市场的《游云谷诗卷》等,就有了一个从“昼寒书卷”到“游云谷诗卷”,也可称之为“传承有序”的演变过程。
  在从晚明到清中叶的书画艺术类著作中,先后有明汪砢玉《珊瑚网》、清孙岳颁等奉敕撰《御定佩文斋书画谱》、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清倪涛《六艺之一录》等书,对朱熹的《昼寒书卷》作过比较详细的著录。而以明汪砢玉的《珊瑚网》一书成书最早,其余几种清代的著作,则基本是从汪砢玉《珊瑚网》转录。为方便辨析,我们姑且将汪氏所载《昼寒书卷》简称为“汪本”,并将《珊瑚网》所载全文移录于下:
  朱考亭昼寒书卷
  卷首有昆山王纶理之篆书
  仙洲几千仞,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来,借他结茆屋。
  想应厌尘网,寄此媚幽独。架梁俯清湍,开径玩飞瀑。
  交游得名胜,还往有篇牍。杖屦或鼎来,共此岩下宿。
  夜灯照奇语,晓策散游目。茗椀共甘寒,兰皋荐清馥。
  至今壁间字,来者必三读。再拜仰高山,怅然心神肃。
  我生虽已后,久此寄斋粥。孤兴屡呻吟,群游几追逐。
  十年落尘土,尚幸不远复。新凉有佳期,几日戒征轴。
  宵兴出门去,急雨过原陆。入谷尚轻埃,解装上银烛。
  虚空一曕望,远思翻戚恧。袒跣亟跻扳,冠巾如膏沐。
  云泉增旧观,怒响震寒木。深寻得新赏,一篑且再覆。
  同来况才彦,行酒屡更仆。从容出妙句,珠贝烂盈掬。
  往生更亹亹,后语非碌碌。吾缨不复洗,已失尘万斛。
  所恨老无奇,千毫真浪秃。
  右游昼寒以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分韵赋诗得竹字,乾道七年岁次辛卯月朔后二日新安考亭朱熹书于昼寒方丈。
  成化丙午仲夏之望集惟谦年丈廨中,积雨新霁,出晦翁手墨见示。展读之二十余韵,亮节清词,一洗尘俗,而笔法尤遒劲端重,目所罕睹。所惜者,其先有元人跋十八家,惟谦尊人贞孝先生恶之,悉为屏去,犹存倪元镇一绝,盖高其品耳。虽然世不乏人,第以时无人之见而严于取,亦足以见贞孝先生之正大,真足以继晦翁之芳躅矣。把玩不忍置,因识其末。翰林编修吴志。
  观晦翁书,笔势迅疾,曾无意于求工,而点画波磔,无一不合书家矩矱,岂所谓动容周旋中礼者耶。翁书自言,初学为蔡端明所诮曰:余学鲁公乃唐忠臣,公所学汉奸相也。及考魏武本传云“汉世,安平崔瑗与子实,弘农张芝与弟昶并善草书,而操亚之。”则魏武之善书,信不诬矣。今此诗帖,真有汉魏风骨,视唐宋以下,自别何物。俗儒将元人题品尽行屏弃,岂非艺林中杀风景者哉。展卷再三,不胜慨恤。吴下王世贞题。①(图16-1:汪砢玉《珊瑚网·朱考亭昼寒书卷》书影)
  以上所引,原封不动转载的有《式古堂书画汇考》①;不录原诗,而仅载吴釴、王世贞二跋的有清康熙间孙岳颁等奉敕撰《御定佩文斋书画谱》②,和清倪涛《六艺之一录》③。《御定佩文斋书画谱》还在文末注明出处系引用汪砢玉《珊瑚网》和王世贞《弇州山人稿》。
  《珊瑚网》的作者汪砢玉,字玉水,徽州人,寄籍嘉兴。明崇祯间官山东盐运使判官。著作有《古今鹾略》九卷,《珊瑚网》四十八卷。据《四库全书总目》,《珊瑚网》成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分为《法书题跋》二十四卷,《名画题跋》二十四卷。“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称砢玉留心著述,所辑《珊瑚网》一编,与张丑《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并驾。”四库馆臣一方面认为“砢玉是书,则前列题跋,后附论说,较(张)丑书(按,指《清河书画舫》、《真迹日录》)纲领节目,秩然有条”。另一方面又认为“惟其所载《法书》,颇有目睹耳闻,据以著录,不尽其所自藏。乃一例登载,皆不注明,未免稍无区别。中间原迹全文,或载或否,亦绝无义例”。④正因为有“不注明”藏品出处的缺点,故此书对《朱考亭昼寒书卷》的著录,也有诸多疑点,容后详述。
  为《朱考亭昼寒书卷》卷首篆书书额的昆山王纶,字理之,是一位书画家,沈周的入室弟子,善画,尤工篆隶楷书,其生平事迹载《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四十二。他曾预修《武宗实录》,参与修撰《昆山志》,续编《昆山杂咏》等。
  为此卷作跋的翰林编修吴釴,本姓陆。因其父幼年被吴姓人收养,改姓吴。釴(1439—1489年)字鼎仪,号静逸,又号凝庵,江苏昆山人。自幼好学,聪明过人。及长,有诗名,与太仓张泰、陆容合称“娄东三凤”。天顺八年(1464年)举进士,榜姓吴,后复姓,授翰林院编修,参修《英宗实录》,著有《春雨堂稿》三十卷、《少石子集》十三卷。传载《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二》。
  综观以上对《朱考亭昼寒书卷》的著录,应该说,比起后出的《游云谷诗卷》来,《朱考亭昼寒书卷》还是比较忠实于朱熹的原作,并没有像《游云谷诗卷》那样,对原诗从题目、诗句等进行疯狂的篡改,并加上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伪跋。但仍有以下几处疑点:
  一是诗末所署“新安考亭朱熹……”我在《〈游云谷诗卷〉是朱熹真迹吗?》一文中曾说过,“考亭”作为朱熹的号,源自他的门人,朱熹生前从未以“考亭”自号;朱熹定居建阳考亭,在此建考亭沧洲精舍,是在绍熙二年(1191年)四月朱熹离漳州知府任之后。而在此前,除了宦游在外之外,他一直居住在崇安五夫紫阳楼,不可能在乾道七年(1171年),就自称“新安考亭朱熹”。
  二是“……书于昼寒方丈”。“昼寒”并非一座寺庙,而是一座由朱熹命名,由著名词人张孝祥书额,建造于乾道五年(1169年)的供游览的凉亭,地点在崇安五夫里仙洲山。朱熹弟子祝穆编纂的《方舆胜览》卷十一载:“昼寒亭,在崇安县五夫里之密庵。朱文公尝游。”在《朱文公文集》卷六中,有诗题为《仙洲新亭熹名以“昼寒”,紫微张公为书其额,判院刘丈乃出新句辄次高韵二首》,即写于乾道五年(1169年)六月昼寒新亭落成之时。所谓“昼寒方丈”云云,显然是造假者对此一无所知,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寺庙之名而留下的破绽!
  三是署名为“吴下王世贞题”的跋文,也是拼凑而成的一道伪跋。
  汪砢玉《珊瑚网》在此文末不注出处,《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四则在文末注明系引用汪砢玉《珊瑚网》之外,又想当然地加上“《弇州山人稿》”。然而,遍查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却无此跋的踪影。其实,此跋并非王世贞所题,而见载于明王鏊《震泽集》,题目是《跋充道所藏朱文公书》①,全文如下:
  观晦翁书,笔势迅疾,曾无意于求工也,而寻其点画波磔,无一不合书家矩矱,岂亦所谓动容周旋中礼者耶。
  又:
  公书自言初学魏武,其信然耶。观此帖岂老瞒所尝梦见也。将此文与上引“吴下王世贞”跋两相对照,立可发现,王世贞跋是将王鏊的两段跋文拼凑成一段,略加扩展而成。文中所说“公所学汉奸相”,其出处本为朱熹所作《题曹操帖》:“余少时曾学此表,时刘珙父方学颜书《鹿脯帖》,余以字划古今诮之。共父谓余:‘我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汉之篡贼耳。’”②
  按,刘珙(1122—1178年),字共父,崇安五夫里人。刘子羽长子,幼从叔父刘子翚学,与朱熹从小同窗共学,亲密如兄弟。这一书坛掌故,向来为书法家和研究朱子学的专家学者所广泛知晓,知识渊博的王世贞,作为明末的文坛大家岂能不知?在他的笔下,怎么可能出现“初学为蔡端明所诮”,南宋的朱熹居然会被北宋的蔡襄(蔡端明)“所诮”,以致出现类似“关公战秦琼”的低级笑话?
  由此可见,此跋显然是明末的一位学识浅薄的制假者,从王鏊《震泽集》中抄袭两条跋文,略作铺陈,假冒王世贞之名而行。奇怪的是,清孙岳颁等《御定佩文斋书画谱》、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清倪涛《六艺之一录》诸书在转载这一跋时,居然无一察觉。特别是《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号称“中国第一部集书画著作之大成的工具书”,由清初的几位精通书画的大臣王原祁、孙岳颁、宋骏业、吴暻、王铨等奉敕编纂,竟然不查对原书,想当然地就把此跋的出处注为“《弇州山人稿》”,以致谬种流传数百年之久!在此顺便说一句,在今人诸多评介朱熹书法作品的文章中,在引用“观晦翁书,笔势迅疾,曾无意于求工也,而寻其点画波磔,无一不合书家矩矱,岂亦所谓动容周旋中礼者耶”这段文字的出处时,绝大部分都将此说成是王世贞所言,以讹传讹,谬种流传,已到了令人无语的地步!
  笔者在《〈游云谷诗卷〉是朱熹真迹吗?》一文中,引用了旅美作家聂华苓的回忆录《三生影像》①中对“爷爷的宝贝”《昼寒书卷》的描述。由于受文体的限制,她对此只作了部分描述。与“汪本”《昼寒书卷》所记有所不同,在“爷爷的宝贝”中出现了南宋真德秀的评语:“考亭夫子书宗魏晋,雄秀独超,自非国朝四家所可企及”,以及周伯琦的评语:“道义精华之气,浑浑灏灏自理窟中流出”。这两条评语,都是“汪本”所没有的。也就是说,“爷爷的宝贝”与汪本很可能不是同一个物件,而是另一版本的《昼寒书卷》。据作家笔下的描述,美国哈佛大学用的是“科学的方法”对此鉴定出是假的,此科学方法,想来不外乎是用物理或化学的方法测定纸张和墨迹的生产年代,其结论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用文献的方法,对此作一考析,则此周伯琦的评语,实从元王恽《秋涧集》卷七二《跋朱文公手书》中抄出:“予所见手迹十余番,皆老笔也。公何尝以书学名家,只以道义精华之气,混混灏灏自理窟中流出,一旦挥洒,有不期然而然者,未易以翰墨畛畦论也。前人称孔明出师表只见性情,不见文字,予于公书亦云。”②把王恽对朱熹某一手书所作的跋,作为是专门对《昼寒书卷》的跋,且安到了周伯琦身上,显然是张冠李戴,作伪的痕迹相当明显。
  二、《游云谷诗屏》小识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知道,仅作伪的《昼寒书卷》,从晚明到清代,或下延至民国时期,至少有“汪本”和“爷爷的宝贝”两个版本。这就说明,从《昼寒书卷》到近年《游云谷诗卷》的出现,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而在《游云谷诗卷》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前,还有一幅题为《1165年作草书五言诗四屏,纸本(编号:1895)》的拍品,于2008年6月15日在嘉德四季第十四期拍卖会上成交①。
  从拍卖方对拍品的描述来看,这是与《游云谷诗卷》内容基本相同,而在形式上则略有不同的又一版本。其相同之处在于,题识相同,也是“乾道元年夏四月既望同敬夫诸子游茂林分韵得福字之什。考亭熹。”所写诗句相同,也是从朱熹《昼寒诗》50句中摘取26句。书法笔迹完全相同,非常明显地出于同一位善于作伪的书家笔下。
  不同之处在于:《游云谷诗卷》是横幅,而《1165年作草书五言诗四屏》则是四条屏,如果说《游云谷诗卷》可称为“卷”,那么,《1165年作草书五言诗四屏》,应可称为《游云谷诗屏》(图16-2:《1165年作草书五言诗四屏》)。
  另一重大区别在于,《游云谷诗屏》的藏家与《游云谷诗卷》全然不同,主要集中于近现代,先后经段祺瑞、周肇祥、郡章、林长民、王式通、马良、赵尔巽、王震、许世英、沈璋、朱启钤、梁启超、郭宗熙、周公策、左应芬、徐世昌、杨庶堪、胡适、胡蕴玉、许静仁等题跋或题字。可见,与《游云谷诗卷》一样,这也是一部“流传有序”的伪帖。
  三、《游云谷诗卷》伪跋揭秘
  《游云谷诗卷》卷后有宋代以来的名家真德秀、刘克庄、张伯英、李戡、黄溍、袁桷、存仁、干文传、吴廷、宋荦、鲍桂生、李鸿章、鲍源深等,共13道题跋。之所以要让如此众多的历史名人来“捧场”,当然是为了说明此书帖“是件流传有序的藏品”,以增强其可信度。然而,事与愿违,正是这些伪跋,让这件伪帖更加破绽百出。
  当然,如此之多的跋文,如果一篇篇地加以辩驳,实在是冗长而费力,以下仅选择几篇有代表性的跋文,作一番辨析。
  《游云谷诗卷》的第一道跋文,被伪造者首位推出隆重登场的,是朱熹的私淑弟子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其跋曰:
  考亭夫子书宗魏晋,雄秀独出,自非国朝四家所可企及,此自书诗正其中年精进之作,超乎变灭,神妙莫测,其颠旭狂素之流亚欤?真德秀。钤印:西山氏
  按,真德秀(1178—1235年),字景元,改字希元。南宋建宁府浦城县人。他是朱熹逝世后,朱子理学的重要传人。在推翻“庆元党禁”诬陷朱子学派的不实之词,推动和弘扬朱子学方面,都作出了重要贡献。正因他与朱熹的这种特殊关系,使他成为“游云谷诗卷”伪跋制造者的首选。真德秀的著作有《西山真文忠公读书记》、《心经》、《政经》、《大学衍义》等,均不载此跋。而在《四部丛刊》本《西山真文公文集》中,则有题跋三卷,其中有《跋朱文公帖》、《跋徐德夫所藏朱文公五帖》、《跋辅汉卿家藏朱文公帖》等多篇,其内容,很遗憾,全部与“游云谷诗卷”无关。
  第二道跋文,被强制挥毫泼墨的是刘克庄。其文曰:
  云谷老人仙去已久,得其遗迹者尚或有之,而未若西山所收如是之多也。老人一生出处大节,一合乎道,非世俗所能羁绁者,故其语带烟霞松风,似不食烟火人,吁,可贵也!伏读钦至于书法,西山先生已有定评,无侯余邪许也。咸淳改元夏五月晦前一日题于后村精舍。兴化刘克庄。钤印:克庄
  刘克庄(1187—269年),字潜夫,号后村,兴化军莆田县人。他是南宋后期著名的诗人和词人,信奉理学,曾师从真德秀。在《四部丛刊》
  本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中,与翰墨书帖有关的题跋有十几卷,后人将他的题跋编为《后村题跋》四卷,今存《丛书集成初编》本。在他的文集中,与朱熹直接有关的跋文有《朱文公帖》、《朱文公与方耕道帖》等多篇,而绝无“游云谷诗”跋。且刘克庄称朱熹,一概尊称为“朱文公”而不称“云谷老人”。这是因为朱熹被赐谥曰“文”,与刘克庄有重要关系。
  《宋史·宁宗纪》载:嘉定二年(1209年)十二月赐谥朱熹曰“文”,称朱文公。当时,为朱熹谥议起草的是太学博士章俫,本拟谥“文忠”;复议人为刘克庄之父刘弥正,却请谥为“文”。初议与复议二文都见载于李默《紫阳文公先生年谱》附录《历代褒典》①中。据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八,刘弥正的复议,乃其子刘克庄代作。文称:“初,元晦议谥‘文忠’,刘后村时年十七,代其父尚左作驳议,因止谥‘文’。其略曰:‘正主庇民之学,郁而未伸;著书立言之功,大畅于后。合文与忠谥公,似矣而非也。有功于斯文而谓之文,简矣,而实也。请以韩子谥谥公。’”②正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故在刘克庄的文集中,凡称朱熹,均尊称“朱文公”,而绝无“云谷老人”之称。造假者在此之所以用“云谷老人”,其用意在于以此与“游云谷诗”相呼应。但他不知道,刘克庄从来不用“云谷老人”来称呼朱熹,在四库全书本《后村集》五十卷本中,找不到一处此称;而称“朱文公”,有20多处,称“文公”,更多达75处。他更不知道,此诗中的“下有云一谷”与“云谷老人”中的“云谷”,根本就是两回事。“下有云一谷”不是地名,“仙洲”才是地名,是位于崇安五夫的一座山。“云谷老人”中的“云谷”,指的是建阳的云谷山,朱熹曾在此建有云谷晦庵草堂。这两座山相距数十公里。把“下有云一谷”误认为是“云谷山”,又将一道冠以“云谷老人”的伪跋强加给刘克庄,暴露出造假者的无知。
  通过以上对真德秀和刘克庄著作的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游云谷诗卷”中的真德秀和刘克庄的跋文,是两道“伪跋”,其伪造的手法,可名之曰“无中生有”。
  第六道跋是元代袁桷(1266—1327年),字伯长,号清容居士,庆元路鄞县(今属浙江)人。文曰:
  子朱子继续道统,优入圣域。而八法亦加恳习,尤善大书,贵重当时。流传至今者,片简尺素,人争保惜,珍如璠玙。此书全卷累迹毫无残损,诚钜观也。又得真、刘、李、黄辈法大老品评鉴赏,亦以道德文章标识,儒林者合珠连璧,前后相望,尤足贵也,观止继羡,附名于末。钤印:桷此文造假痕迹最为明显,基本抄自陶宗仪(九成)为朱熹《与侄手帖》所写的跋:
  子朱子继续道统,优入圣域,而于翰墨亦加之功。善行草,尤善大字。下笔即沉着典雅,虽片缣寸楮,人争珍秘,不啻璠玙圭璧。此帖乃与侄家书,略不用意,出于自然,尤可宝也。展读一过,敬识诸卷尾。天台陶九成。①把跋文中“此帖乃与侄家书”这一关键语句删去,而后改头换面,套在《游云谷诗卷》上,为蒙骗世人,用上了狸猫换太子的手法。
  第八道跋为干文传所书。干文传,字寿道,平江(今属湖南)人。元延祐二年(1315年)进士,历官婺源、吴江知州。史载:“宋大儒朱熹故业为豪民所占,文传谕其民以理,为悉归之,即其故宅基建祠,俾朱氏世守焉。”①其跋云:
  朱子书法超妙入神,存太古之风。大贤无所不能,固非可一艺名也。文传薄游婺源,重价购得携归吾吴间,与仁夫一观,而未视他人也。
  如果只看此跋,再结合他有历官朱子祖籍婺源的经历,几乎无懈可击。但此跋实际上是干文传为朱熹手书《奉同张敬夫城南二十韵》所作,原文是:
  右(指《奉同张敬夫城南二十韵》)晦庵先生真迹,笔精墨妙,有晋人之风。大贤无所不能,固非可一艺名也。当时,先生由建中回新安,时所书流落人间,文传薄游婺源得之,携以归吴中,尝同仁夫一观,余不以示他人也。近伯广自琴川来访,病中不及欵曲,别后思所以见,意念他物皆不足以凂伯广,因书于卷尾,令渊持赠之,转似仁夫,仍题数语云。吴郡干文传。②前后两跋相互对照,造假者采用移花接木之术昭然若揭!
  第九道跋是明末吴廷的跋。吴廷,又名国廷,字用卿,自号余清斋主人,安徽歙县丰南人氏。清道光《歙县志》卷十《士林·吴廷传》载其生平说:“董其昌、陈继儒来游,俱主其家,尝以米南宫真迹与其昌,其昌作跋,所谓‘吴太学书,画船为之减色’,然尚藏有右军《官奴帖》真本者也。刻《余清斋帖》,杨明时为双钩入石,至今人珍袭之,谓不减于‘快雪’、‘郁冈’诸类帖。所刻有馆本王右军《十七帖》,唐人双钩本,宋濂跋;《鸭头帖》,宋绍兴御题《胡母帖》、《行穰帖》、《思想帖》,赵孟頫、文征明等跋;……清大内所藏书画,其尤佳者,半为廷旧藏,有其印识。”从引文可知,吴廷是明后期的一位大收藏家,以收藏晋唐名家书帖而著称。
  文中所说的“快雪”,即《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吴廷也是此帖的收藏者之一。对于这样一个在明清时期古书画收藏界都具有重大影响的“业内人士”,作伪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是委其担负起撰写13道跋文中最具分量,也最为紧要的一条跋文的重任。正因如此,吴廷跋文的篇幅在所有跋文中也是最长的:
  司隶刘延伯与予同寓都门,知交有年,博古往来甚多,每与予言有奇,不肯示人,而亦未使予一见也。及罢官将归,予往视之,四友欢聚畴昔,治装之时,仍复会酒痛饮于金明堂之南轩竹窗,酒半夜阑,因本一箧,扃钥甚固,启视之,则先贤朱文公大书《游云谷诗》百三十字。首有御书“照古腾今”四字,有“洪武御书”印。卷尾有宋、元鸿儒钜卿观阅品评鉴赏,收口口口有续,真神物也。延伯语予曰:前元在干文传家藏,国朝何年进呈,直至隆庆六年以文房古物用代公侯月俸,而此物始出天府,其于癸未岁暮购得,足赏嗜古之忱矣,观毕五鼓,扃钥如固。故后复偕至云间,贷予古玩近千金,予以它事稽迟海上,既归而伯延舟行矣。予复善病,又不能往楚越。越年,闻延伯已作古人。噫!延伯交游虽广,相善者希,独能注念,予亦伤悼不已,因轻装往吊焉。至其家惟空屋壁立,寻访延伯家事并所收藏之物,皆云为人攫去,问及文公书尚在否,或云存没俱不可信。次日往奠其家,出一帐封,记某物及此卷俱在其中,约值二千金用以赏予,有遗书一纸云:“吾儿不学,不足嗣吾志,敬以诸珍答谢知音。”复恐为人侵匿,闻于麻城令君押印封志托汝南王思延将军付予。临终清白历历不负,可谓千古信人,拟亦一世奇事也。何期都门叹赏之珍,竞为吾家合浦之珠,抚卷三叹,用记颠末。嗟嗟,此卷自西山先生传袭至今而归于予,将来又不知归于谁氏,然而天下奇物必有神护,倘能多宝几百年于余清斋中足矣。但有余闲摹勒公世,此一段情景与延伯高谊同炳千秋可也。
  此跋通过吴廷之口,以《游云谷诗卷》为主角,向后人编造了一段发生在明末的传奇故事:
  司隶刘延伯和我(富商吴廷)同在京都,因对古书画的共同爱好而结交多年。他常对人说家中藏有一“奇货”,但却从不肯轻易示人,即便是我也没有见到。直到刘延伯罢官回乡之日,我和几位朋友为他饯行,在金明堂之南轩竹窗之下饮酒。酒半夜阑之时,刘延伯才拿出一个锁得很严实的竹箱,打开钥匙观看,是先贤朱文公大书《游云谷诗》,共一百三十字。只见卷首有御书“照古腾今”四字,有“洪武御书”印。卷尾有宋、元鸿儒巨卿观阅品评鉴赏等等,真是神奇的宝物啊!延伯对我说:此法书元朝时是干文传家藏,国朝(明朝)某年进呈到宫中。直到隆庆六年(1572年),宫中以文房古物来代发大臣的月俸,此物才流出宫中。他于癸未岁(万历十一年,1583年)暮买到,足以宽慰嗜古之情怀啊!我们几个一直观赏到五鼓时分,方才恋恋不舍地重新放入竹箱中锁好。
  后来我和延伯一起到云间,他把一批古玩转售给我,大约价值近千金。我们分别之后的第二年,得到消息,延伯不幸已去世。我于是到他家去悼念。到了他家,只见空屋壁立,问起他的旧藏,家人回答说都被人拿走了,问到朱文公的书帖是否还在?有说还在的,也有说已经不在了。第二天再到他家,家人出一帐册,记某物和《游云谷诗卷》都在其中,价值二千金转让给我。有遗书一纸说:“吾儿不学,不足嗣吾志,敬以诸珍答谢知音。”他还担心被人所侵匿,托付麻城县令封装盖上官印,由汝南王思延将军代为转交给我。延伯临终之时,仍一丝不苟,清清白白,不负朋友之交,真可以说是千古信人。
  最后,吴廷发表了一通“何期都门叹赏之珍,竞为吾家合浦之珠,抚卷三叹”的感慨。
  与以上袁桷、干文传的跋一样,此跋也是有所本的,其来源,是吴廷所作的《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跋》:
  余与刘司隶延伯寓都门,知交有年,博古往来甚多。司隶罢官而归,余往视两番,欢倍畴昔。余后复偕司隶至云间携余古玩近千金余,以他事稽迟海上,而司隶舟行矣,遂不得别。余又善病,又不能往楚越。二年闻司隶仙逝矣。司隶交游虽广,相善者最少,独注念于余。余亦伤悼不已,因轻装往吊之,至其家,惟空屋壁立,寻访延伯家事,并所藏之物,皆云为人攫去。又问《快雪帖》安在,则云存,还与公,尚未可信。次日往奠其家,果出一赈以物偿余,前千金值快雪帖,亦在其中。复恐为人侵匿,闻于麻城令君,用印托汝南王思延将军付余,临终清白历历不负,可谓千古奇士,不期吴门携去之物,复为合浦之珠。展卷三叹,因记颠末。嗟嗟,此帖在朱成国处,每谈为墨宝之冠,后流传吴下,复归余手,将来又不知归谁。天下奇物自有神护,倘多宝数百年于余清斋中足矣。将来摹勒上石,此一段情景,与司隶高谊同炳千秋可也。天启二年三月望日书于楚舟余清斋主人记。
  下有吴廷私印一印,又江村一印。①
  两跋互相对照,下划线者均为文字相同或相近之处。其手法,除了移花接木,将原跋题目《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跋》(图16-3:吴廷《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跋》书影,《石渠宝笈》卷十)改为《游云谷诗卷跋》之外,还用了生吞活剥之法,将原文中所有描述《快雪时晴帖》的文字,一律改为《游云谷诗卷》,手法极为拙劣。作伪者通过文字的篡改,将《游云谷诗卷》的“洪武御书”的“照古腾今”字和印,以及编造的《游云谷诗卷》在元、明时期的流传过程,在此跋中作了重点的描述,所以,在十几条跋文中,这是作伪者制作的最为重要的一条跋文。
  《快雪时晴帖》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传世墨迹,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法书稀世精品之一。元朝时就是宫廷旧藏,有赵孟頫延祐五年四月“奉敕恭跋”。元亡后从宫中流出,先后辗转为朱成国、王穉登、刘承禧和吴廷所收藏(《快雪时晴帖》原件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2010年10月,我应邀赴台参加纪念朱熹诞辰880周年的相关活动,有幸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到了《快雪时晴帖》的真迹)。
  刘承禧是湖北麻城人,字延伯,出身于官宦世家,袭父职任锦衣卫千户、指挥和司隶武官。吴廷在跋文中提到的刘司隶、延伯,指的都是刘承禧。在《石渠宝笈》卷十《快雪时晴帖》条目中,就有他在帖中所书“天下书法第一,吾家法书第一,麻城刘承禧永存珍秘”的题跋。刘承禧不仅在明代为收藏界所重视,也为当代文学史家所关注,因为他还收藏有最早的《金瓶梅》全本。①
  吴廷所作的《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跋》,原文载于四库全书本《石渠宝笈》卷十。《石渠宝笈》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宫廷编纂的大型书画典籍著录文献,最早由乾隆皇帝下令由大臣编纂,书中收录的都是清朝宫廷所藏之书画作品。按说,此书是书画界和收藏家必备的工具书,“游云谷诗卷”的伪跋竟然就敢在此书中窃取资料。假如《游云谷诗卷》真的是流传久远,传承有序的书帖的话,长期以来居然能不被发觉,实在是匪夷所思!
  四、结语
  通过以上的文献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朱熹原题为《游昼寒以茂林修竹清流急湍分韵赋诗得竹字》的长诗,从晚明一直到当代,竟然先后出现了至少四个不同版本的伪造的“朱考亭”或“考亭熹”的书帖,有一个从“昼寒书卷”到“游云谷诗屏”、“游云谷诗卷”的发展过程,可谓由来有自,传承有序。其前世今生,假冒伪劣,一脉相承。而伪造古代名人的跋文,是这些伪帖的共同特点。只是“后出转精”,“名人”所作之跋文也越来越多。以此体现某一书帖所谓“流传有序”的历史,也试图以此来拓展其“价值空间”。然而,剥去这些伪跋的层层伪装,这些原本企图用来“证实”的跋文,却成了“证伪”,造假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从“昼寒书卷”到“游云谷诗卷”都不是朱熹的真迹,反而更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13年第1期)

知识出处

朱熹画像考略与伪帖揭秘

《朱熹画像考略与伪帖揭秘》

出版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分上下两卷。卷上为朱熹画像考略,分别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朱熹画像的产生与流传进行了考证和介绍。卷下为朱熹伪帖揭秘,主要内容为对近年出现在国内拍卖市场的号称“朱熹手迹”甚至被吹嘘为“国宝”,经过古今所谓名家鉴定的几幅伪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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