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市图书馆

我认识方彦寿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他那时的身份好像是武夷山朱熹研究中心的专职研究人员。说实话，当时他的身份并不起眼，他的研究也不被重视。但是，他很快发力了，新成果不断涌现，专著也一本接着一本出版。记得当年他拿来他的新著《朱熹书院与门人考》给我，要求在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看了书名我有点犹豫，心想，朱子门人研究的人很多，尤其是陈荣捷的《朱子门人》，被公认为这一领域的权威之作，几乎已经把朱子门人研究的所有路径都堵死了，方彦寿还能走下去？毕竟是朋友，我没有草率地拒绝他，而是把他的书稿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这才发现，他确实有新的发现和开拓，尤其是他将朱子门人的考订与朱子书院的考订结合起来，就使朱子门人的形迹变得清晰起来。此外，他的门人考占了一个地利之便，方彦寿是福建人，长期在南平地区工作生活，他对朱子当年生活过的地区了如指掌，所以，他的考证往往能出文献之囿而制胜。这样的优势当然也是连陈荣捷这样的大师也无法相较的。另外，我从他的书稿中发现了他的勤奋和学术视野的开阔。比如，他引用过的文献很多非常冷僻，但恰恰是这些冷僻的文献使研究豁然开朗；又比如，他有一种能触类旁通的敏感，往往可以从毫不相干的史料中发现或打通研究的新方向。我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在学术研究上可以有大发展和大成绩的学者。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很快，我们出版了《朱子书院与门人考》。也许，这一本书的出版，促成了方彦寿研究方向与研究风格的形成与发展。
  老方是个脚踏实地的研究者，他只做自己擅长和熟悉的研究。他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长处和优势。他身处闽北，于是闽北的学术事件、学术历史、学术人物成了他主要的研究方向。他对建版刻书的研究，可说至今尚无人可出其右。当然，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的朱子研究。老方的朱子研究同样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他的另一本著作《朱熹考亭书院源流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本书延续了老方长于考据的治学特点，在文献的爬梳、整合与考辨上表现出很深的文献学功底。他的阅读范围之广，视野之宽，思辨之深，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另一方面，他的文献考辨与地域、实物、田野考察相结合，这是一般学者所难以企及的。因为生活在考亭书院所在的这片土地上，他对这里的历史、沿革及地理环境等有着感性的体验与深入的了解。
  如上所述，长于考据是方彦寿治学的一大特点，他的学术成果大多与考据有关。我分析，老方的长于考据应该与他最早是从事古典文献的研究，尤其是文献考据的背景有关。文献考据的学术训练培养了老方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一整套严密的推理、演绎、分析和综合的科学方法。所以，考据的方法他可以玩得融会贯通、得心应手。另外，老方考据学的成功，还与他的阅读量和阅读面有关。海量的阅读，跨界的涉猎，使他独备了可以考据的空间和用武之地。自电脑检索被广泛应用以来，考据学的方法多出了一条“捷径”。但是老方的考据成果大量还是在此之前，他依靠的主要还是阅读的广泛和对文献学理论与方法的娴熟运用。据我所知，方彦寿也是一个比较早把电脑技术运用于研究的学者，电脑使他的研究如虎添翼，所以他的成果也表现出视野更开阔、思考更深入、考据更缜密的新面貌。读者眼前的这本新书可说是他学术研究新面貌的一次展现。
  本书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为作者对当前拍卖市场上出现的一些有关朱子的“伪帖”赝品的考辨；一为对历代朱子画像的考辨。
  近年以来，在拍卖与文物市场上出现了一些与朱子有关的字画、书法、信札、法帖等“文物”，在拍卖市场上掀起一阵又一阵朱子热。由于朱子的特殊身份与学术地位，与朱子有关的物件受到关注并以很高的价格成交，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遗憾的是这里鱼龙混杂，赝品大行其道，不仅侵害了收藏者的利益，更造成了学术上的混乱。其祸害不可谓不巨。方彦寿是最早发现这一问题，并以一个对历史与学术负责的研究者的身份介入市场予以研究考辨揭露真相的学者。老方对这些假古董的考辨完全不涉及任何商业利益，纯粹是出于一个有责任心的学者对学术与历史的尊重与敬畏。由于老方考据的专业与功力的精深，所以经他法眼鉴定，伪物无处遁形。他对这些赝品考辨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不仅指出了这是一些伪作，更指出这些伪作的造假与流传的历史。这恐怕是一般辨伪者所难以达到的高度。
  由于我自己的一些特殊经历，我对本书中的朱熹画像考略非常关注。1993年，世界朱氏联合会在韩国成立，这是一个以朱子后裔为核心的世界性的民间组织。它具有宗亲与学术的双重性格。我被推举为首任常务副秘书长。由于工作关系，我几乎走遍了世界各国的朱氏宗亲组织。令我十分震惊的是，这些宗亲组织虽然都以朱子作为自己的始祖，但他们供奉的朱子像却大多是赝品，有的甚至莫名其妙。海外的朱氏宗亲们对先祖的敬仰和热爱之情令我感动，但我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常识”性错误？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尤其是了解了朱氏宗亲们的海外移民史，我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早期的朱氏移民，大多是为生活所迫，由于路途遥远而艰辛，他们只能携带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很难从国内带出可供供奉的塑像、画像之类的“奢饰品”。由于早期移民一般文化程度都不高，也不可能有鉴别画像的能力。定居下来以后要盖宗庙、建祠堂，没有祖宗的像，就只能找一幅画像来代替，或请人按照想象画一幅。供奉的时间长了（据我见过的国外朱子祠堂，一般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假的也就成了真的。此外，由于朱子是圣人，历代流传下来的画像很多，也造成了人们无从选择的困惑。
  作为文公的裔孙，我总觉得对先祖画像的乱用是一种不敬行为，故此长期以来一直耿耿于怀，始终想着自己作为一个朱子后裔和朱子学学者的责任，我感到应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朱子的画像正本清源。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说服了世界朱氏联合会作出一个决议：公布朱子的标准像。标准像共三幅，于2000年颁布，为此我起草了一份《关于颁布朱子标准像的公告》。全文如下：
  朱子乃一代鸿儒，万世师表。后人为表敬慕爱戴之情，描其像，摹其容，故历代多有画像传世，或载诸简策，或刻于碑石。然，画手有高下，刊工分优劣，故传世之画像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降及当世，更有窃朱子像以牟利者，则粗制滥造，无异于亵渎圣贤，丑化先哲。
  鉴于此，世界朱氏联合会乃倡议统一朱子像以杜绝伪劣。世界朱氏联合会秘书处历时三年，广泛征集，并延请专家论证，于1999年12月世界朱氏联合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一致决议：以朱子自画像一幅、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朱子半身像一幅、《晚笑堂画传》朱子全身像一幅，为朱子标准像，供祭祀、供奉、陈列、纪念及各种文化、商业之用。
  以上三种画像，公布于世界朱氏联合会第九期会刊。
  为帮助了解朱子画像传世及流传情况，本期会刊同时选登著名朱子学家陈荣捷、高令印有关朱子画像之考证文章，以供参考。
  遗憾的是，标准像公布以后，并没有结束朱子像的乱象，海外的宗亲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他们依旧日复一日地供奉着原来的画像。这一切，让我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更为严重的是，随着朱子热的不断升温，各种研讨会上、出版物上、纪念馆、博物馆中出现了更多更复杂的朱子画像。更有甚者，一些商家也借朱子研究之热，开发起各种朱子的纪念品、商品，甚至干脆制造了各种朱子塑像、画像以牟利。面对如此乱象，我感到了回天无力的无助。同时我萌生了一个把朱子画像作一番系统考察与研究的念头，并着手收集资料。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方彦寿在《朱子文化》杂志上连载的长文《朱熹画像考略》。读了他的大作，我感到可以不必再浪费心力了。方彦寿的考证已经十分详尽而系统，他挖掘的资料之深之广，甚至是我所不及的。当时我就在想，待他连载完毕再做修改后可以为他结集出版。于是，便有了眼下的这本书。
  行文至此，我还是有一些关于朱子画像的话想借机讲一讲。
  最早注意朱子画像问题，并予以研究的是陈荣捷与高令印两位前辈。他们是这一领域研究的开拓者与奠基者。他们的主要贡献一是对目前存世的几幅主要的朱子画像及石刻的真伪、制作年代等做出了翔实可靠的考证；二是对关于朱子画像的有关史料进行了初步的梳理；三是高度重视关于朱子画像的考古发现与研究；四是对海外留存的朱子画像作了勾稽与绍介。他们的研究是开创性的，但难免于草创之疏。这就给后来的人如方彦寿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世界朱氏联合会在颁布朱子标准像时，已注意到现存朱子像可以按其风格划分为写实与写意两个大类。写实的画像以朱子的自画像为代表，它大致反映了朱子当年的真实风貌。写意的画像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我国传统的以吴道子画孔子像为代表的“圣人”气象的画像，雍容、华贵而不失亲切感，这可以台湾故宫博物院藏朱子半身像为代表；另一种是完全根据画家的想象而描绘出来的朱子像，这是一种创造性的人物像，他的优劣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画家对朱子的理解与其自身绘画技巧的高下。这一类画最多，但也最参差不齐。世界朱氏联合会选择了一幅《晚笑堂画传》的朱子像，除了因为它的作者上官周是清代著名的画家，他的历史人物画被公认为是最成功和最传神的作品外，还因为这是此前所能见到唯一的一幅朱子单人的全身像。
  2010年，在朱子诞辰880周年之际，世界朱氏联合会与南平市政府、武夷山市政府共同擘画出版朱子的纪念邮票。朱子作为我国历史上自孔子以后最伟大和享有国际声誉的思想家，却在大陆没有出版过一张纪念邮票。可是台湾早在1970年朱子诞辰840周年时，就出版过一张纪念邮票。我们的提议被有关部门采纳以后，进入邮票的设计时，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以武夷山地区广大的朱子后裔和世界朱氏联合会及大陆和海外的一些朱子学研究机构、团体及学者们的主张，朱子的纪念邮票其形象应以朱子的自画像为主。这是最真实的朱子。他的真实性、可靠性是经过像陈荣捷这样的权威史学家反复论证而无异议的。令人不解的是，我们的诉求并未被采纳，有关部门还是迷信了画师的权威，以创作手法画了一个“全新”的朱子。当然，朱子作为一个历史人物，谁都可以凭自己的想象为他作画，但是由于这是大陆第一次出版官方认可的朱子像，对于树立起朱子在民众中的形象关系重大。所以，告诉国人一个真实的朱子至关重要。遗憾的是，“新朱子”挟“权威”之威，横空出世，真朱子却被打入冷宫。在这里，我不想评论那幅创作画的优劣（据说它还被评为当年的最佳邮票），我只想说，“有司”们如果有一点尊重朱子后人的感情的温情、尊重古人的学问与创作的真诚，也许就不会如此手下无情了。
  方彦寿的大作出版了，为我们厘清了朱子画像的层层历史迷雾。但是，老方恐怕还不能马放南山，因为又有“新朱子”露面了，你恐怕还得继续考证下去。
  是为序。
  2013年5月5日草成
  5月6日改定
  于海上桑榆非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