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克己”“复礼”既合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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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666
颗粒名称: 一、“克己”“复礼”既合又分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6
页码: 232-247
摘要: 本文介绍了朱熹是南宋时期的著名儒家学者,他的学术内倾特征主要体现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他认为,“克己复礼”不是两个独立的工夫,而是同一项工夫。在“克己”之外没有额外的复礼之功。同时,他认为天理和人欲是相互对立和排斥的,只有消灭人欲才能恢复天理。这种思想在他的理学体系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关键词: 朱熹 克己复礼 哲学思想

内容

其一,克己便是复礼: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
  朱熹认为克己则礼自复,克己便能复礼。“克己,则礼自复;闲邪,则诚自存。非克己外别有复礼,闲邪外别有存诚”①;“克己便能复礼,步步皆合规矩准绳;非是克己之外,别有复礼工夫也”②。朱熹强调克己便能步步皆合规矩准绳,复礼不是克己之外额外的工夫,克己复礼本属一项工夫。对此,《朱子语类》还进一步明确指出:
  又曰:“早间与亚夫说得那‘克己复礼’,是克己便是复礼,不是克己了,方待复礼,不是做两截工夫。就这里克将去,这上面便复得来。”③
  “克己复礼”,不是克己了,又复礼。只克去己私,便是礼。④
  在这里,朱熹表述更为清晰,克己便是复礼,克将去便复得来,只克去己私便是礼,不是克己了又去复礼,克己复礼不是“两截工夫”。因而,朱熹认为:“‘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⑤“合掌”就是“重复”义⑥,即“克己”与“复礼”是重复同一项工夫,“克己”就是“复礼”,在“克己”之外没有额外的复礼之功。
  朱熹的这一认识与其理欲观息息相关。“孔子所谓‘克己复礼’;……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⑦“克己复礼”是《论语》中圣人孔子答颜渊之言,孔圣人之言是天理的表达,朱熹用“天理—人欲”相对的思想框架来概括和诠释“克己复礼”思想。①将人欲、天理分别与克己复礼之“己”“礼”对应,人欲、天理截然对立之关系类于己、礼不容并立之关系。
  在朱熹理学体系中,天理和人欲处于此胜彼退之关系中,二者截然对立:“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②天理人欲相互对立与排斥,天理进一步,则人欲退一步,人欲进一步,则天理退一步,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天理与人欲二者不容并存。在答门人叶贺孙问时,朱熹将天理人欲之消长与权衡之低昂、阴阳之消长、日月之盈缩等进行类比:“如权衡之设,若不低便昂,不昂便低。凡天地阴阳之消长,日月之盈缩,莫不皆然。”③这将天理、人欲之绝然对立进一步形象化、普遍化。在朱熹看来,不论是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还是《书》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都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④天理、人欲是圣贤之语的拢括,是儒家道德思想的基础。正因如此,朱熹把天理、人欲的对立作为诠释“克己复礼”的基本分析框架。
  朱熹以天理、人欲对立思想诠释己、礼不容思想。朱熹诠释克己复礼之“己”为“人欲之私”、“礼”为“天理之公”,人欲之私与天理之公不容并立,己、礼不容并存:“己者,人欲之私也;礼者,天理之公也。一心之中,二者不容并立,而其相去之间,不能以毫发。出乎此,则入乎彼;出于彼,则入于此矣。”⑤受这种截然对立理欲观的影响,朱熹常将礼、己对看,强调“‘己’字与‘礼’字亦正相对说”,“己与礼对立”。①朱熹又将克己复礼之己、礼对立关系和天理、人欲对立关系同喻为是非对立关系。《朱子语类》载:
  克己复礼,不是克己了,又复礼。只克去己私,便是礼。有是有非,只去了非,便是是。所以孔子只说非礼勿视听言动。只克去那非,便是礼。②
  同是事,是者便是天理,非者便是人欲。如视听言动,人所同也,非礼勿视听言动,便是天理;非礼而视听言动,便是人欲。③
  在朱熹看来,大凡一事便有是、非截然对立之两端,就克己复礼来说,是底是天理之公、是礼,非底是人欲之私、是己,克己复礼是去非存是的工夫;就天理人欲观来说,是者为天理,非者为人欲,同样是视听言动之事,若在非礼情况下止之不践履,是天理,反之一意践行,是人欲。由此,朱熹强调克己是知晓非礼、止息非礼,克己便是复礼、复天理,“礼即天之理也,非礼则己之私也,于是(视听言动)四者谨而察之,知其非礼,则勿以止焉,则是克己之私,而复于礼矣”④。朱熹强调这一去非存是、止息己私的工夫不是一般的工夫,而是双方你死我活相互交战的大工夫。由此,在《论语或问》中,朱熹强调:“克,胜也;己,身也。身有嗜欲,当以礼仪齐之,嗜欲与礼仪战,使礼仪胜其嗜欲,身得复归于礼。”⑤己、礼对立、交战,礼仪战胜了嗜欲,修身复礼即是克己复礼工夫。这在《克斋记》中有更为明确的表述:“予惟克复之云,虽若各为一事,其实天理人欲,相为消长,故克己者,乃所以复礼,而非克己之外别有复礼之功也。”⑥
  朱熹《克斋记》作于乾道八年(1172),在此前一年即乾道七年(1171),朱熹已就其理欲观和克己复礼思想对胡宏进行了批判。在《胡子知言疑义》中,朱熹以截然对立的理欲观批驳胡宏“天理人欲同体异用”、将天理与人欲混为一谈。朱熹强调,天理是天命之性,是人生而有之的,人欲“梏于形、杂于气、狃于习、乱于情”,是后天才有的,天理、人欲本原本来不同,体中只有天理,没有人欲,天理、人欲不同体,“本体实然只一天理”,“故圣人只说克己复礼,教人实下工夫,去却人欲便是天理,未尝教人求识天理于人欲汩没之中”。孔圣人说克己复礼,是去却人欲便是天理,不是在人欲中识天理,只有实下工夫去除人欲,才能见天理。①
  克己便是复礼、克己即复理之克复观的形成,一方面体现在朱熹对胡宏等湖湘学者的批判,另一方面,也体现在朱熹对北宋以来“礼”即“天理”诠释思想的继承。在周敦颐、张载、二程、张九成等以“理”释“礼”的基础上,朱熹用理气观说性,释“礼”为“性”,发展“性即理”说,释“礼”为“天理”,②其克己即复礼即复天理的内在诠释理路为“‘己’字与‘礼’字正相对说”③,克己即战胜私欲,回到本有的性理、天理,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复礼即复性,性即理,复礼即复性礼、复天理;克己就是复礼、复理。克复便是复理、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的观点,贯通性理与天理,凸显和建构天理本体,是朱熹己丑之悟后着力建立和发展理学思想过程中形成的克复观,从时间上考察,不难发现,朱熹实际上直到中晚年还在坚持和表达这种克复观。
  其二,克己须着复礼:克己之外别有复礼之功。
  对克己便是复礼、克己即复天理、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的观点,朱熹又有不满,这种不满是由以“理”释“礼”、以“复理”释“复礼”引起的。朱熹认识到,以“理”释“礼”、以“复理”释“复礼”,穷高极远,忽略了正衣冠、尊瞻视等持守有节文的工夫,不能从言行上实在点检和实践,从而荡然无守,蹈入空疏,流于空虚异端之说,与释老无异。
  早在乾道六年(1170)《答林择之》书中,朱熹指出,近世学者“至于容貌词气,往往全不加工,设使真能如此存得,亦与释老何异”。他批评近世学者不注重容貌词气等礼节修饰持敬工夫,与释老无异,未必真能存得敬,自然会事事灭裂,一件事情也干不好。与这些近世学者不同的是,程子言敬,“必以整齐严肃、正衣冠、尊瞻视为先”。朱熹指出,过去寻常谈论孔子“克己复礼”时,认为将“礼”视为形下践履之“礼”尚有不足,唯有将“礼”上升到“天理”的高度,才是克己工夫的归宿,“必训作‘理’字然后已”,实际上这是不周全的,程子言敬重礼之言才是至论,以“理”释“礼”难以充分表达“礼”的“精微缜密”。①
  淳熙四年(1177),朱熹在《答张仁叔》中强调,“克己复礼”之“礼”与“约之以礼”之“礼”一样,“‘礼’字便作‘理’字看不得,正是持守有节文处”,“礼”之“节文”义是“理”所缺乏的,“理”不能释“礼”,“复理”不同于“复礼”。②
  在淳熙四年(1177)成书的《论语或问》中,朱熹强调,克己复礼“非以礼训理”③,理不可以替换礼。也就是说,跟克己就是复礼、复礼即是复理、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观点不同的是,朱熹认为克己须着复于礼,克己之外别有复礼之功,克己复礼涵括克与复两项工夫,其中克己是向内、向心的工夫,复礼是外在、修身的工夫,这个“复礼”之“礼”不是直接指向“天理”,而是指向外在准则准绳、规矩礼节,“制之于外,以安于内”,“制乎外所以养其中”,通过外在的礼文禁制,消磨私欲,涵养和回复主体固有的、内在的德礼之性。
  淳熙十五、十六年(1188、1189),朱熹答正淳问时指出:“某之意,不欲只说复理而不说‘礼’字。盖说复礼,即说得着实;若说作理,则悬空,是个甚物事?”①这里明确强调,说复礼说得着实,说理悬空,复礼不同于复理。
  绍熙三年(1191),门人郑可学记载,朱熹指出,大程门人杨时多求于理而不求于事,求于心而不求于身,空蹈克己工夫,其言“天下皆归吾仁之中”无形无影。大约同年,门人滕璘记载,朱子告元昭,复理求于理,无形无影,复礼求于事。②受朱熹影响,门人亦深谙“复理”之“未有形迹”之弊,如庆元三年(1197),朱子门人曾祖道跟朱熹问答时言:“礼即理也。但谓之理,则疑若未有形迹之可言。”③指出只以“理”释“礼”,就容易没有“形迹”可依靠了。
  朱熹常强调,“复礼”不可或缺,“克己”“复礼”是两项工夫。门人叶贺孙记载了朱熹62岁时的回答:
  固是克了己便是理。然亦有但知克己而不能复于礼,故圣人对说在这里。却不只道“克己为仁”,须着个“复礼”,庶几不失其则。下文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缘本来只有此礼,所以克己是要得复此礼。④
  在此,朱熹指出“有但知克己而不能复于礼”的情况,因而,不只是说“克己为仁”,须着个“复礼”,才能有望不失去礼则,“复礼”不可或缺,这与下文非礼勿视、听、言、动之对礼则的强调亦相应。《朱子语类》载:
  亚夫问:“‘克己复礼’,疑若克己后便已是仁,不知复礼还又是一重工夫否?”曰:“己与礼对立。克去己后,必复于礼,然后为仁。若克去己私便无一事,则克之后,须落空去了。且如坐当如尸,立当如斋,此礼也。坐而倨傲,立而跛倚,此己私也。克去己私,则不容倨傲而跛倚;然必使之如尸如斋,方合礼也。故克己者必须复此身于规矩准绳之中,乃所以为仁也。”①
  朱熹强调,克己之后,必复于礼,然后为仁;如果只克己而不复礼,就“落空去了”。朱熹还举例说明,“坐而倨傲,立而跛倚”是己私,如果只是克去己私、不容“倨傲而跛倚”,还不够,还必须“复礼”,使得“坐当如尸,立当如斋”,才合礼,克己者必须复此身于规矩准绳之中,才是真正的“为仁”,“复礼”这一步骤不容忽略,克己之外别有复礼之功。
  其三,才克己便复礼与克己犹未复礼兼而有之:从朱子晚年文献看其“克己”“复礼”关系。
  对于克己与复礼之关系,朱熹早年立足复礼是复天理、天理人欲互为消长,主张“克己”就是“复礼”,认为两者是一项工夫;中晚年,当其应对佛氏之学挑战时,又坚持“复礼”不可或缺,“克己”“复礼”似两项工夫。实际上,朱熹还明确指出,两者既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才克己便复礼与克己犹未复礼兼而有之。对于后者,在朱熹门人叶贺孙、郑南升、潘时举、潘植等四人“闻同录异”的几条记录中②,有翔实探讨和明确强调。这四人记录的是朱子64岁时的谈话内容,虽然文字不尽相同,但其中关于克己、复礼两者关系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先看叶贺孙的记录:
  “克己,须着复于礼”。贺孙问:“非天理,便是人欲。克尽人欲,便是天理。如何却说克己了,又须着复于礼?”
  曰:“固是克了己便是理。然亦有但知克己而不能复于礼,故圣人对说在这里。却不只道‘克己为仁’,须着个‘复礼’,庶几不失其则。下文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缘本来只有此礼,所以克己是要得复此礼。若是佛家,尽有能克己者,虽谓之无己私可也,然却不曾复得礼也。圣人之教,所以以复礼为主。若但知克己,则下梢必堕于空寂,如释氏之为矣。”
  亚夫又问。曰:“如‘坐如尸,立如斋’,此是理;如箕踞跛倚,此是非理。去其箕踞跛倚,宜若便是理。然未能‘如尸如斋’,尚是己私。”贺孙。此下三条,疑闻同录异,而植录尤详。①
  在这条记录里,朱熹一方面从理欲观角度言克己、复礼是一项工夫,另外一方面又强调“克己了,又须着复于礼”,克己、复礼又是两项工夫,究竟是一项还是两项工夫,让人产生困惑。为此,叶贺孙、亚夫等向朱子提问。而朱子的回答实际上是将二者并举,认为克己、复礼既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如,朱子回答叶贺孙的疑问为:“固是克了己便是理。然亦有但知克己而不能复于礼,故圣人对说在这里。却不只道‘克己为仁’,须着个‘复礼’,庶几不失其则。”②在回答开头一截,朱熹用一“固”字强调克己就是复礼,克己、复礼是一项工夫,这是其本来早就提倡的;随后,朱熹用一“然”字转折,强调针对佛氏只知克己而不能复礼、结果堕于空寂的情况,用复礼对说克己,突出复礼是必须的,是克己不能替代的;因而,其结论必然是克己复礼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朱熹回答亚夫的疑问亦是如此。一方面,他正面强调,“坐如尸,立如斋”之复礼是理,“箕踞跛倚”之非礼是非理,克己去掉非礼也就是理,克复一体,是一项工夫;另一方面,他同时强调,如果只是去掉非礼,未能复礼“如尸如斋”,还是己私,不是真正的理,从反面突出复礼的必要性、不可替代性,克复不同,是两项工夫;因而,两者既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
  再看郑南升的记录:亚夫问“克己复礼”章。
  曰:“今人但说克己,更不说复礼。夫子言非礼勿视听言动,即是‘克己复礼’之目也。颜子会问,夫子会答,答得来包括得尽。‘己’字与‘礼’字正相对说。礼,便有规矩准绳。且以坐立言之:己便是箕踞,礼便是‘坐如尸’;己便是跛倚,礼便是‘立如斋’。但如此看便见。”
  又曰:“克己是大做工夫,复礼是事事皆落腔窠。克己便能复礼,步步皆合规矩准绳;非是克己之外,别有复礼工夫也。释氏之学,只是克己,更无复礼工夫,所以不中节文,便至以君臣为父子,父子为君臣,一齐乱了。吾儒克己便复礼,见得工夫精细。圣人说得来本末精粗具举。下面四个‘勿’字,便是克与复工夫皆以礼为准也。‘克己复礼’,便是捉得病根,对证(症)下药。仲弓主敬行恕,是且涵养将去,是非犹未定。涵养得到,一步又进一步,方添得许多见识。‘克己复礼’,便刚决克除将去。”南升。①
  这段记录是朱子答亚夫问“克己复礼”,以“曰”“又曰”形式分成两段,这两段实际上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强调克己复礼似两件事,“今人但说克己,更不说复礼”,复礼是不容忽视的更加重要的一重工夫。第二层意思强调克己复礼似一件事,克己是大做工夫,复礼是事事皆落“腔窠”规矩,做工夫就是为了皆合规矩,克己便能复礼,“非是克己之外,别有复礼工夫”。第三层意思是通过儒释对比强调克己复礼是“本末精粗具举”,既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释氏只克己,无复礼工夫,君臣父子全乱了,儒家克复皆以礼为准,是“捉得病根,对症下药”。
  再看潘时举的记录:
  亚夫问:“‘克己复礼’,疑若克己后便已是仁,不知复礼还又是一重工夫否?”曰:“己与礼对立。克去己后,必复于礼,然后为仁。若克去己私便无一事,则克之后,须落空去了。且如坐当如尸,立当如斋,此礼也。坐而倨傲,立而跛倚,此己私也。克去己私,则不容倨傲而跛倚;然必使之如尸如斋,方合礼也。故克己者必须复此身于规矩准绳之中,乃所以为仁也。”
  又问:“若以礼与己对看,当从礼说去。礼者,天理之节文,起居动作,莫非天理。起居动作之间,莫不浑全是礼,则是仁。若皆不合节文,便都是私意,不可谓仁。”曰:“不必皆不合节文。但才有一处不合节文,便是欠阙。若克去己私,而安顿不着,便是不入他腔窠。且如父子自是父子之礼,君臣自是君臣之礼。若把君臣做父子,父子做君臣,便不是礼。”
  又问“克己复礼”与“主敬行恕”之别。曰:“仲弓方始是养在这里,中间未见得如何。颜子‘克己复礼’,便规模大,精粗本末,一齐该贯在这里。”
  又问:“‘克己复礼’如何分精粗?”曰:“若以克去己私言之,便克己是精底工夫,到礼之节文有所欠阙,便是粗者未尽。然克己又只是克去私意,若未能有细密工夫,一一入他规矩准绳之中,便未是复礼。如此,则复礼却乃是精处。”
  时举因问:“夜来先生谓‘坐如尸,立如斋’是礼,倨傲跛倚是己。有知倨傲跛倚为非礼而克之,然乃未能‘如尸如斋’者,便是虽已克己而未能复礼也。”曰:“跛倚倨傲,亦未必尽是私意,亦有性自坦率者。伊川所谓‘人虽无邪心,苟不合正理,乃邪心也’。佛氏之学,超出世故,无足以累其心,不可谓之有私意。然只见他空底,不见实理,所以都无规矩准绳。”
  曰:“佛氏虽无私意,然源头是自私其身,便是有个大私意了。”曰:“他初间也未便尽是私意,但只是见得偏了。”
  时举曰:“先生向所作克斋记云:‘克己者,所以复礼;非克己之外,别有所谓复礼之功。’是如何?”曰:“便是当时也说得忒快了。明道谓:‘克己则私心去,自能复礼;虽不学礼文,而礼意已得。’如此等语,也说忒高了。孔子说‘克己复礼’,便都是实。”
  曰:“如此,则‘克己复礼’,分明是两节工夫。”曰:“也不用做两节看。但不会做工夫底,克己了,犹未能复礼;会做工夫底,才克己,便复礼也。”
  先生因言:“学者读书,须要体认。静时要体认得亲切;动时要别白得分明。如此读书,方为有益。”时举。①
  潘时举此条记录有八对问答。第一对问答明确指出,己礼对立,克己必复礼然后为仁,复礼是又一重工夫。第二对问答主要是从否定的方面来强调,才有一处不合节文,便是欠阙,便不合礼,复礼不可缺少。第三对问答通过比较仲弓和颜子的不同,强调克己复礼规模大,该贯精粗本末。第四对问答紧接着上一对问答区分精粗,克己与复礼两者谁是精谁是粗,系相对而言。第五对问答通过比较儒释,强调存在能克己、无私意但仍没能复礼、无规矩准绳的现象,言外之意是复礼不可缺少。第六对问答继续讨论佛释能克己、无私意,但见得偏了,仍没能复礼。第七对问答主要通过朱熹评价自己先前看法和程颢观点,强调复礼是又一重工夫。第八对问答是总括性的,明确指出,不会做工夫,克己犹未复礼,会做工夫,克己便复礼。总而言之,第一、二、五、六、七等五对问答,侧重阐述克己犹未复礼,克复是两重工夫,第三、四、八等三对问答,侧重阐述才克己便复礼与克己犹未复礼兼而有之,第八对问答意思更是他关于克己复礼关系的真正目的所在。
  再看潘植的记录。这段记录最为翔实,限于篇幅,下面只是摘录部分内容:
  〓渊问“克己复礼”。曰:“人只有天理、人欲两途,不是天理,便是人欲。即无不属天理,又不属人欲底一节。且如‘坐如尸’是天理,跛倚是人欲。克去跛倚而未能如尸,即是克得未尽;却不是未能如尸之时,不系人欲也。须是立个界限,将那未能复礼时底都把做人欲断定。”先生又曰:“礼是自家本有底,所以说个‘复’,不是待克了己,方去复礼。克得那一分人欲去,便复得这一分天理来;克得那二分己去,便复得这二分礼来。且如箕踞非礼,自家克去箕踞,稍稍端坐,虽未能如尸,便复得这些个来。”又问:“如磨昏镜相似,磨得一分尘埃去,复得一分明。”曰:“便是如此。然而世间却有能克己而不能复礼者,佛老是也。佛老不可谓之有私欲。只是他元无这礼,克己私了,却空荡荡地。他是见得这理元不是当。克己了,无归着处。”……〓问:“莫便是那‘克己复礼’之‘礼’?”曰:“礼是那天地自然之理。理会得时,繁文末节皆在其中。‘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却只是这个道理。千条万绪,贯通来只是一个道理。夫子所以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忠恕而已矣’,是也。盖为道理出来处,只是一源。散见事物,都是一个物事做出底。一草一木,与他夏葛冬裘,渴饮饥食,君臣父子,礼乐器数,都是天理流行,活泼泼地。那一件不是天理中出来!见得透彻后,都是天理。理会不得,则一事各自是一事,一物各自是一物,草木各自是草木,不干自己事。倒是庄老有这般说话。庄子云:‘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植。①
  总体看来,这则材料有三层意思。一者,朱子认为,人只有天理、人欲两途,不是天理,便是人欲,遵循理欲观,克己、复礼似一件事;二者,佛老能克己而不能复礼,克己复礼似两件事;三者,复礼既是复天理,又是复节文,是复“天理之节文”,“见得透彻后,都是天理。理会不得,则一事各自是一事,一物各自是一物,草木各自是草木,不干自己事”,与之相应,见得透彻时,克己、复礼都是复天理,见得不透彻时,克己了还需复礼,因而,克己复礼既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
  综上所述,朱熹64岁后,将早年的克己便是复礼(克己复礼是合掌说底)与中晚年克己须着复于礼(克己之外别有复礼之功)统一起来,将克己复礼关系定论为才克己便复礼与克己犹未复礼兼而有之。
  其四,克己便复礼与克己又复礼“语殊而理一”:从明清学者相关论述看朱熹“克己”“复礼”关系。
  为了更好地理解朱熹主张“克己”“复礼”是一项工夫又是两项工夫,我们不妨考察明代王夫之、清人吕留良的克己复礼关系观,从他们的回应中进一步理解朱熹的克己复礼关系思想。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载:
  “克”字有力,夫人而知之矣,乃不知“复”字之亦有力也。……夫谓克己、复礼,工夫相为互成而无待改辙,则可;即谓己不克则礼不复,故复礼者必资克己,亦犹之可也;若云克己便能复礼,克己之外,无别复礼之功,则悖道甚矣。可云不克己则礼不可复,亦可云不复礼则己不可克。若漫不知复礼之功,只猛着一股气力,求己克之,则何者为己,何者为非己,直是不得分明。……精而言之,礼之未复,即为己私。实而求之,己之既克,未即为礼。必将天所授我耳目心思之则,复将转来,一些也不亏欠在,斯有一现成具足之天理昭然不昧于吾心,以统众理而应万事。若其与此不合者,便是非礼,便可判断作己,而无疑于克,故曰“非礼勿视”云云。……遇着有一时一事,但克己则已复礼;遇着有一时一事,但复礼则无己可克;遇着有一时一事,克己后更须复礼;遇着有一时一事,复礼后更须克己。此与存养、省察一例,时无先后,功无粗细,只要相扶相长,到天理纯全地位去。……未克己,不可骤言复礼,恐装做个“堂堂乎难与为仁”模样,颜子已自久不堕此窠臼。未复礼,不可漫言克己,却做个“烦恼断尽,即是菩提”勾当,圣门从无此教意。故此两项俱不可掺入此章话下。克己必须复礼,“约我以礼”之善诱也;既复于礼,仍须克去非礼,则“约我以礼”之上更施一重时雨之化也。此不容不审。①
  对于克己、复礼之关系,比较而言,王夫之更加关注复礼。他认为,克己与复礼是两重工夫,“克字有力”,“复字之亦有力”,反对以“归”释“复”;克己与复礼互相促成,是“互成”工夫、“互养之功”,复礼必须要依靠克己,克己也必须依靠复礼,“克己然后能复礼”,“复礼而后己可克”,“己不克则礼不复”,“不克己则礼不可复”,“不复礼则己不可克”;克己与复礼不能互相替代,私己在内心被克胜之后,并非等于复礼,克己不能自然到复礼,不能“漫不知复礼之功”,强调克己工夫,更要强调复礼实践,强调把天理落实到视听言动的具体行为上,那种主张克己之后自然能复礼,或者克己之外并无独立的复礼工夫的观点,是重视克己而忽视复礼、重视内在而忽视外在、以克己排斥复礼的表现。
  对于“唯不知复礼,区区于己所欲者而求战胜也”的现象,王夫之也举出佛教只知克己、不知复礼的例子来进一步说明,认为只有克己而无复礼是不完全的,复礼需要藉由不断地乃至一生地努力来实践礼。“佛氏也只堕此一路,直到剿绝命根,烦恼断尽,而本无礼以为之则,则或己或非己之际,嫌不别,微不明,无刑典,无秩叙,硬把一切与己相干涉之天理都猜作妄。若圣学之所谓‘克己复礼’者,真妄分明,法则不远,自无此病也。”①
  王夫之对克复关系的表述,虽然在字面上与朱子有所不同,但其精神实质与朱子是高度契合的,两人都既重视克己,又强调复礼,更注重两者兼顾与互促互成。
  对于朱熹“克己又须复礼”和程子“克己便是复礼”之关系,清人吕留良在《四书讲义》之《论语十二颜渊篇》中有精到分析。
  “克己便是复礼”。程子说也。朱子恐学者过看直捷,生出即心即佛之病,故云“胜私欲而复于礼”,言“克己又须复礼”,更加精密矣。
  程子谓:“克己则礼自复,重在克己,克得一分己,即复得一分礼。”其说本至精,第克己外更无复礼工夫。语太直捷,便有病,故朱子补出“克己又须复礼”之义,谓“天下原有虽克己而于礼尚有未复一种病痛,故必克己复礼为仁”,其理始圆足无弊。要之,朱子正补足程子之说,其大段原以克己为事,未尝翻案也。盖自大贤以下,即不能无私欲之累,故必须从克己下手,到己私克胜,而天则尚有未合,则须于复礼着力,然至此境者甚少,而其功亦至精,不似克己工夫艰重,无人不当由此道也。
  朱子谓:“克己是精底工夫,到节文欠阙,便是粗者未尽,然克己只去私意,未能细密入他规矩,则复礼乃是精处。”愚按:此说最精。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到得粗处皆尽,方是工夫到至精处,非有两义。
  克己又要复礼,与克己便能复礼,语殊而理一。正为天下自有克己而礼未能复者,必礼复而后为克己之尽。譬之治乱,克己只是戡乱之功,虽〓贼略平,然疮痍未起,礼乐未兴,未可谓已治已安也,必至太平熙洽,然后兵革不试耳。
  克复只是为仁之功,到克复尽头便是仁。
  己与礼原自仁中分出,到得克复了,只有一仁,也不是克复外别见个仁,只是到此时才见得所克复底便是。
  礼方而仁圆,只是一物。
  “克己复礼”,索性做个尽!①
  吕留良在此处深入分析指出了朱熹“克己又须复礼”是对程子“克己便是复礼”的继承和发展。程子认为,克己就是复礼,“克己外更无复礼工夫”,克己则礼自复。朱熹继承此说,并有所发展,认为“克己便是复礼”之说,恐学者过看直捷,生出即心即佛之病,主张既要克己又须复礼,内核有三。其一,克己不能完全等同于复礼,两者之间有“虽克己而于礼尚有未复”的一种病痛,克己、复礼、为仁三者兼具,“其理始圆足无弊”。其二,克己与复礼着力有先后,人有私欲之累,须先从克己着力,己私既克,如果还有“未合”“天则”即礼的,再着力复礼。其三,克己是粗处,复礼是精处,“粗处皆尽”,即到“至精处”。吕留良认为,“克己又须复礼”与“克己便是复礼”,没有本质区别,“语殊而理一”,而且,他还认为,克己复礼都是从仁中分出的,三者是一个有机整体,克复之外没有仁,“礼方而仁圆,只是一物”。
  从吕留良对朱熹克复关系的精到理解和解读中,不难看出,朱熹克己复礼诠释在清代的积极回应和反响。

知识出处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本书以宋代佛道挑战、清代汉宋之争为背景,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对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进行研究,挖掘朱熹克己、复礼、为仁及三者关系的诠释意涵,揭示其诠释的理学化、阶段性、发展性、矛盾性特征及其成因,彰显了朱熹内倾的学术特征、“致广大,尽精微”的学术特质与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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