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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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656
颗粒名称: 第三节 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50
页码: 181-230
摘要: 本文主要探讨了朱熹对“克己复礼为仁”中“仁”的诠释。作者认为,朱熹将“仁”诠释为“本心之全德”,这是对孟子“仁,人心”诠释的继承与发展。同时,通过对比其他学者的诠释,作者强调了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的独特性和重要性。
关键词: 朱熹 克己复礼 哲学思想

内容

前文已揭朱熹释“为仁”为“见仁”“到仁”“至仁”,强调的是见到仁之本体、到达仁之境界前面的“克己复礼”之工夫,“便是说得仁前面话”,但不曾理会“仁之体”,没有正面回答“仁是什么”的问题。
  二程摒弃前人释“仁”为“爱”的传统,释“仁”为“性”,把“仁”从形而下的、已发之情与用的境界提高到了形而上的、未发之性与体的领域。朱熹指出:“大抵二先生之前,学者全部知有仁字,凡圣贤说仁处不过只作爱字看了。自二先生以来,学者始知理会仁字,不敢只作爱字看了。”①二程这一诠释的改变无疑有助于满足建构理学体系的需要,朱熹以此为基础,结合并发展“性即理”学说,释“仁”为“性”为“理”,服务于理学体系的建构和完善。释“仁”为“性”为“理”无疑升格了“仁”的层次,但是还不曾扣住“仁”本身的特质进行诠释,那么,在朱熹看来,何为“仁”之最佳诠释?朱熹是怎么诠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的?
  《朱子语类》载朱熹与学生之问答:“或问:‘仁当何训?’曰:‘不必须用一字训,但要晓得大意通透。’”+②下面我们结合朱熹相关文本材料对以上问题进行探讨,试图通晓朱熹“克己复礼为仁”之“仁”的训释大意。
  一、释“仁”为“本心之全德”是通则
  以“本心之全德”释“仁”是《论语集注》释“仁”的通则,理解“本心之全德”是理解朱熹仁学思想的关键。
  朱熹在《论语》“颜渊问仁”章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和“为仁”为“仁者,本心之全德”,“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③释“克己复礼为仁”整句为“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①。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时,将此诠释置于其理学建构系统中,将“心之全德”与“天理”相连,“心之全德”义成了理学化的诠释。
  考察朱熹对整个《论语集注》中“仁”之诠释,不难发现,朱熹以“本心之全德”释“仁”是典型性的诠释。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释“仁”时,都围绕和关注“德”。下面列举数条:
  (1)引用尹焞言“德行,本也。文艺,末也。穷其本末,知所先后,可以入德矣”,强调“入德”。②
  (2)言“好仁者”“恶不仁者”皆“成德之事”。③
  (3)言“雍也仁”乃“美其优于德”。④
  (4)言圣人称由可使治赋、求可使为宰未论到心德处。⑤
  (5)言“仁者是就成德上说”。⑥
  (6)强调“仁是德”。⑦
  (7)言“颜子是近前与他一刀两断;仲弓是一面自守,久而贼自遁去。此亦只是一个道理。圣人教人,因其资之高下,故不同。要之,用功成德则一”。⑧
  (8)言“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⑨
  (9)谓牛(司马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①
  (10)引尹焞言,强调“成德以仁为先”。②
  (11)言“仁人,则成德之人”。③
  (12)指出“贤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尝谓子贡悦不若己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严惮切磋以成其德”。④朱熹《论语集注》释“仁”为“心之德”“本心之全德”,共有九条。
  (1)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⑤(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2)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⑥(巧言令色,鲜矣仁!)
  (3)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⑦(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
  (4)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⑧(依于仁)
  (5)仁者,心之德。⑨(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6)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⑩(若圣与仁)
  (7)仁者,人心之全德。?(仁以为己任)
  (8)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己复礼为仁。)
  (9)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咈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德也。?(殷有三仁焉。)这九条材料中,朱熹四次释“仁”为“人心之全德”(含两次释为“心德之全”,一次释为“人心之全德”),五次释为“心之德”(含一次释为“本心之德”)。“本心之全德”同于“心之德”义,并突出此“心”为“本心”,此“德”为“全德”,语意更为完整。可见,“颜渊问仁”章释“仁”为“本心之全德”是整个《论语集注》释“仁”的典型。另朱熹《孟子集注》释“仁”为“心之德”有两条:
  (1)仁者,心之德、爱之理。①(亦有仁义而已矣。)
  (2)仁者心之德。②(孟子曰:“仁,人心也。”)
  二、区别于人心的本心是道心
  为何朱熹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为“本心之全德”?我们先从“本心”的角度寻找答案。
  诚如朱熹所说:“要就人身上说得亲切,莫如就‘心’字说。”③“仁”的意涵非常丰富,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它,正是从“亲切”这一角度出发,朱熹以“本心之全德”释“仁”。同时,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亦是对孟子“仁,人心”诠释的继承与发展。
  《论语集注》中类似“本心之全德”的诠释还有三处:“仁者,人心之全德”(仁以为己任)④;“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依于仁)⑤;“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若圣与仁)⑥。这四处诠释皆紧扣“心”,言“人心”“心(德)”,而“颜渊问仁”章“仁者,本心之全德”⑦特指“本心”,而同在这一章中,朱熹又言“人心”,说:“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⑧那么,“颜渊问仁”章中的“本心”与“人心”是否相同?朱熹诠释话语体系中的“心”“人心”“本心”“道心”之意涵是相同还是相异?下面从“本心”溯源、“人心”与“道心”之别、仁为何心等三个方面来论述。
  其一,“本心”溯源。
  “本心”这个概念最早出现于《孟子·告子上》,但只在“此之谓失其本心”①一句话中提及,推究《孟子》全文特别是《告子》全篇,不难发现,孟子之“本心”应为之前提及的“仁义之心”“良心”②。在孟子看来,本心或良心虽“人皆有之”,但若不操存涵养,就可能会丧失,而“失其本心”③。
  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亦引入了“本心”一词,“故聪明圣神,内视反听,言为明圣,内视反听,故独明圣者知其本心皆在此耳”④。董仲舒所言之“本心”显然与孟子“本心”之“良心”义不同,董强调的是每个人都是人副天数,圣人与生俱来就是天人合一的、具备洞悉微妙之理的能力。
  唐代孔颖达疏解《礼记·礼器》,亦引入了“本心”概念,“孝子亲丧,痛由心发,故啼号哭泣,不待外告而哀自至,是反本还其孝性之本心也。……朝廷是养老尊贤之地,为贤所乐也。故臣入门必县兴奏乐之事,是反本还其乐朝廷之本心”⑤。孔颖达是就还“本心”谈“反本”,一是“反本还其孝性之本心”,一是“反本还其乐朝廷之本心”,前者为亲亲之心,后者为尊贤之德,孔颖达把“本心”扩大为个人行为和国家政治的根本。
  “本心”在中国佛教哲学中,亦是非常重要的术语。与孔颖达同时期的唐代高僧惠能强调,“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悟大意”①。惠能认为,本心与清净自性是同一概念,“《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维摩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②;“若识本心,即是解脱”③。本为神秀门下“聪明多智”的门徒志诚,受益于惠能讲法而“言下便悟,即契本心”④。识本心、得本心和契本心突出的是内在本性或自性的顿悟。佛教上坚持本心与自性的统一,对出入“佛老”的朱熹等理学家,无疑有很大的影响。⑤
  不论是孟子初涉之“本心”,还是佛教的“本心”,都促进了朱熹等宋代理学家对“本心”的重视,宋代理学家在经典诠释中常常提到的“本心”后来发展成为中国哲学史上非常重要的概念。
  如果说孟子首提“本心”,意在强调人与生俱来的抵抗外物诱惑的内在道德操守,那么,董仲舒、孔颖达和高僧惠能则远离了孟子原初想表达的道德义,而侧重于单向发展的“本心”的本来和与生俱来义。能接续“本心”之道德、与生俱来二义的,则是宋代的理学家们。
  张载说:“仁之难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盖人人有利欲之心,与学正相背驰。故学者要寡欲,孔子曰:‘枨也欲,焉得刚!’”⑥“婢仆始至者,本怀勉勉敬心,若到所提掇,更谨则加谨,慢则弃其本心,便习以性成。故仕者入治朝则德日进,入乱朝则德日退,只观在上者有可学无可学尔。”⑦张载指出了“仁”之难成,在于“本心”的反面“利欲之心”的作用。由“习以性成”等,不难发现,张载之“本心”指的是人未受环境污染前的爱敬之心或初心,张载将“轻慢”和“德”一起照应,丰富了其“本心”义。
  到了程颐,“本心”与“仁”紧密相随,“本心”成为理学视域下人的普遍道德良心。《程氏遗书》载:
  先生教某思孝弟为仁之本。某窃谓:人之初生,受天地之中,禀五行之秀,方其禀受之初,仁固已存乎其中。及其既生也,幼而无不知爱其亲,长而无不知敬其兄,而仁之用于是见乎外。当是时,唯知爱敬而已,固未始有事物之累。及夫情欲窦于中,事物诱于外,事物之心日厚,爱敬之心日薄,本心失而仁随丧矣。①
  程颐要弟子思考“孝弟为仁之本”问题,弟子之思则统合了《左传》的“天地之中”、《礼记》的“五行之秀”和《孟子》的“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等,突出“本心”之道德根本义,并强调“本心失而仁随丧”,突出仁和本心的存亡与共关系。对此,程颐深以为然,鼓励说:“能如此寻究,甚好。”②
  张载和程颐的“本心”论扣住“德”和“仁”,无疑是接续孟子“本心”论的转变和发展,但遗憾的是,张、程二人更多考虑的还是如何保住“本心”,防止“本心”丧失的问题,但对“本心”的正面论述以及对扭转“本心”的私欲的克制还不曾有细致的论述和分析。
  陆九渊作为宋代“心学”代表人物,“本心”观念特别突出。陈来指出,“本心”观念应当是陆学的,也是理解陆学最重要的观念。③陆九渊的本心思想来源于孟子,他由孟子“良心”“仁义”等出发,提出其“本心”说。《陆九渊集》载:
  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④
  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孟子曰:“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又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①
  (杨简)问:“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②
  陆九渊直言不讳地对弟子杨简说,本心即孟子讲的四端,明确表示自己的“本心”说源于孟子。在他看来,“本心”是本有的,本心是一种先验的存在,道德意识是人心本来的状态。与孟子“本心”说不同的是,陆九渊的“本心”说结合其“心即理”学说,强调内心的道德准则与宇宙普遍之理的同一性,具有宇宙论和社会规范的意义,较之孟子的“本心”说,显然更为系统、细致,颇具理论高度。
  与前人文本中“本心”出现寥寥无几迥然不同的是,“本心”成了朱熹话语体系中一个固定而至关重要的词汇。相较于程颐的“心外求理”,朱熹无疑更为重视“本心”“圣人之心”。为此,金春峰说,朱熹“总是不离心而言理,由心外求理(道德)的‘理学’转向‘心学’”③。但相较于陆九渊的“心学”,朱熹的“本心”力量以其“天理”的无限性和性体的全面性为基本前提,而陆九渊的“本心”自明,人不必他求,能否守住本心无失,完全掌握在自己的主观意志中。
  其二,“人心”与“道心”之别。
  《尚书·大禹谟》记载舜诫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心之虚灵知觉”,本来只是一个整体,为什么会有人心、道心的区别呢?对此,朱熹结合“克己复礼为仁”章旨,在《戊申封事》和《答陈同甫》中进行了深度辨别。④概而言之,主要有如下四点。
  一是无论智愚,人皆有人心道心。每个人都有形体,因而都有“生于形气之私”的人心,即使是上智之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本性,因而都有“原于性命之正”的道心,即使是下愚之人也不例外。“夫人自有生而梏于形体之私,则固不能无人心矣。然而必有得于天地之正,则又不能无道心矣。”
  二是人心道心交杂并行。人心“危殆而不安”,道心“精微而难见”。既然人人都有人心道心,作为“人心之全德”的道心,“不能无人欲之私以害焉”,在日用之间,二者并行于人之内心,互克互胜,关系着个人得失和天下治乱。
  三是唯有精择守一才能分别人心道心。任由人心道心交杂,不予修治,自然会“危者愈危,微者愈微”,“天理之公”就无法战胜“人欲之私”。只有“择之精”“守之一”,才能不使人心杂乎道心、天理流于人欲,因为“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
  四是日日克己,道心方能主人心。我们不能放任人心“自危”、道心“自微”,只有“日日克之,不以为难”,“胜其私欲”“复于礼”,“从事于斯,无少间断”,才能“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才能“私欲净尽,天理流行”,“仁不可胜用”。
  余英时指出,“人心”“道心”之别为思想界所接受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信号,表示内向超越已进入相当成熟的阶段。①朱熹重视心②,区分人心、道心,以此诠释“克己复礼为仁”,构建自己的心性哲学,由此亦彰显其学术内向超越的特征。
  其三,仁为何心?
  朱熹晚年作《中庸章句序》,认为《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③,又借《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区别人心、道心并揭橥天理、人欲的关系,清理儒学道统的承继,让理学体系建构中形而上的义理层面更为明朗。结合《中庸章句序》“心”“人心”“道心”等内容,①和《朱子语类》中朱熹相关论述,我们可以找到朱熹诠释话语体系中“心”“人心”“本心”“道心”的真正意涵,寻得仁为何心的答案。《中庸章句序》说:
  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②
  曰:“人心者,人欲也;危者,危殆也。道心者,天理也;微者,精微也。物物上有个天理人欲。”因指书几云:“如墨上亦有个天理人欲,砚上也有个天理人欲。分明与他劈做两片,自然分晓。尧舜禹所传心法,只此四句。”③
  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谓之仁,则人不知其且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也。④
  从以上《中庸章句序》和《朱子语类》中的相关内容来看,在朱熹理学体系中,“心”包括“人心”和“道心”,“人心”是人欲,“道心”是天理,“道心”即“本心”。“克己复礼为仁”章“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①之“人心”,跟《孟子集注》“然但谓之仁,则人不知其且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也”②之“人心”相类,同于《中庸章句序》“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③之“道心”,亦即“本心”。由此看来,《论语集注》中释“仁”之“心(德)”“人心”同于“本心”,类似“道心”。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道心”同“人心”一样是“已发之心”,发于仁义礼智之性,但不是性。④这个“本心”是“本然之心”“先天本有之心”“最初良善之心”“道德之心”,亦即其理学话语体系中的“天理”。可见,朱熹以“本心之全德”释“克己复礼为仁”中的“仁”,这个“本心”较之“心”“人心”,用语更为精准。
  三、作为本心之仁是天生的、固有的
  朱熹明确强调,“仁者,人之本心也”⑤,仁是人之本心。朱熹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即从“本心”角度诠释。一方面,朱熹在《论语集注》“颜渊问仁”章直接释“仁”为“本心之全德”,明示其从“本心”进行诠释的角度。另一方面,朱熹在《朱子语类》中亦论述仁只是本心之义。“才有私意,便间断了。所以要‘克己复礼’,便是要克尽私意。盖仁者洞然只是这一个心。如一碗清水,才入些泥,有清处,有浊处。”⑥在此处,朱熹认为,仁只是克尽私意之后的这一个心。克尽私意之后的心,自然是本心。那么,作为本心之仁具有什么特征呢?
  其一,朱熹认为,就类而言,作为本心之仁是天生就有的。
  《朱子语类》载:
  仁义礼智,自天之生人,便有此四件,如火炉便有四角,天便有四时,地便有四方,日便有昼夜昏旦。天下道理千枝万叶,千条万绪,都是这四者做出来。①
  且以仁言之:只天地生这物时,便有个仁,它只知生而已。从他原头下来,自然有个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故赋予人物,便有仁义礼智之性。……缘他本原处有个仁爱温和之理如此,所以发之于用,自然慈祥恻隐。……盖仁,本只有慈爱,缘见孺子入井,所以伤痛之切。……盖自本原而已然,非旋安排教如此也。②
  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所得以为心。③
  仁即所谓天德之元。④
  在朱熹看来,天地生人之时就有仁义礼智这四件了,就如四角之于火炉、四时之于天、四方之于地、昼夜之于日一样自然,仁是天地生物之心,是天德之元始。正如钱穆先生所指出的:“天地生万物,乃天地之仁。万物各得此仁以为生,人又各得此仁以为心。故人心乃得天地之仁而始有,乃得天地之仁而始成也。”⑤
  其二,朱熹认为,就个体而言,仁是我所固有的、原本有的,不是在外之物体。
  《朱子语类》载:
  问:“‘欲仁得仁,又焉贪’?如何?”曰:“仁是我所固有,而我得之,何贪之有?若是外物,欲之则为贪。此正与‘当仁不让于师’同意。”⑥
  问:“曰仁是义理之言,盖以仁是自家元本有底否?”曰:“固是。”⑦
  且曰:“如先生固尝注曰:‘仁本固有,欲之则至。志之所至,气亦至焉。’”先生曰:“固是。”①
  如仁,我本有这仁,却不曾知得。却去旋讨个仁来注解了,方晓得这是仁,方坚执之而不失。②
  面对学生关于仁的各种提问,朱熹的回答皆强调仁是我所固有的、自家本有的。
  宋代辅广即世所称庆源辅氏,曾问学于朱熹,亦强调仁为我固有之,言:“仁者,心之德,我固有之,非在外也。”③
  其三,朱熹认为,作为本心之仁虽为本有,虽无不善,但易为私欲所昏,须克己复礼,以见依旧之仁。
  在朱熹看来,“心是本来完全之物”④,“人之本心得之于天,初无不善”⑤,“初来本心都自好”⑥,“本心元无不善”⑦,本心是完全之物,都自好,无不善。然而,这完善的本心容易被私欲遮蔽:“初来本心都自好,少间多被利害遮蔽。如残贼之事,自反了恻隐之心,是自反其天理。”⑧“天大无外,而性禀其全,故人之本心,其体廓然,亦无限量,惟其梏于形器之私,滞于闻见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尽。”⑨自好、廓然的本心一旦被私欲遮蔽,就无法完全展现出来,以至于失去本心,变成不仁之人。“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败亡也。”⑩失去本心的不仁之人,就会颠倒错乱,就会败亡,唯有克胜私欲,保养本心,才能不失为仁。朱熹类似的论述还有:“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盖公犹无尘也,人犹镜也,仁则犹镜之光明也。镜无纤尘则光明,人能无一毫之私欲则仁。然镜之明,非自外求也,只是镜元来自有这光明,今不为尘所昏尔。人之仁,亦非自外得也,只是人心元来自有这仁,今不为私欲所蔽尔。故人无私欲,则心之体用广大流行,而无时不仁,所以能爱能恕。①
  人未尝不仁,只是为私欲所昏,才“克己复礼”,仁依旧在。②
  仁者,人之所固有,而私或蔽之以陷于不仁,故为仁者,必先克己,克己则公,公则仁,仁则爱矣。③
  孟子说:“仁,人心也。”此语最亲切。心自是仁底物事,若能保养存得此心,不患他不仁。孔门学者问仁不一,圣人答之亦不一,亦各因其人而不同,然大概不过要人保养得这物事。所以学者得一句去,便能就这一句上用工。今人只说仁是如何,求仁是如何,待他寻得那道理出来,却不知此心已自失了。程子“谷种”之喻甚善。
  若有这种种在这里,何患生理不存!④
  在朱熹看来,仁是与生俱来的,若纤尘不染之明镜,虽为私欲昏蔽,下克己复礼之工夫,仁依旧在。
  朱子晚年69岁时,李燔之侄李孝述亦与朱熹讨论本心问题,李孝述说:“人之本心至虚至灵,众理毕具,而欲其应物皆由此心以发而无所杂;……彻头彻尾许多功夫,皆欲全此心之虚灵,以融会众理,酬酢万事而已。以此观之,恐虚灵不昧,乃心之所以为心而圣学之基本也。”⑤“人之本心至虚至灵,无所不照,但以气禀物欲有以蔽之,是以其明不能不昏。欲开其明,须藉事物之实以运其知思,然后其明有可通之理。盖心既有蔽,无从下手以开之。所以穷究物理者,恐是因穷究其所未知而将此心戛刮擦磨,治其粗鄙而反复往来,求出其明。”①对此,朱熹强调:“理固如此。……又当有以培养之。”②“不见理,故心为物蔽而知有不极,不见物;故知无所蔽而心得其全。”③朱熹始终认为,要培养本心之仁,就得下工夫,要穷理,以知无所蔽,得本心之全。
  四、作为本心之仁是性、理
  其一,朱熹释仁为性。
  早在北宋,二程即从区分性、情出发,强调仁是性。所谓:“爱,情也;仁,性也。仁者固博爱,以博爱为尽仁,则不可。”④二程从性、情对举的角度,突出仁是性,反对以博爱“尽仁”。对此,朱熹评价说:“大抵二先生之前,学者全部知有仁字,凡圣贤说仁处不过只作爱字看了。自二先生以来,学者始知理会仁字,不敢只作爱字看了。”⑤诚然,在这篇《答张敬夫(六)》书中,朱熹旨在批判自二程以来,学者只知道理会“仁”字,从性论仁,离爱说仁,离情说仁,悬空揣摩、无真实见处,但从朱熹肯定二程释仁的开创性来看,以性释仁,才是真正理会“仁”字。以性释仁,把仁从形而下的情、用的层面,提升到了形而上的性、体的层面。
  朱熹在乾道五年(1169)己丑之悟后,其心性论的基本思想逐步形成。在张栻乾道七年(1171)编成《洙泗言仁录》后的三年,朱熹与张栻从区分性情两个层次的角度讨论仁。乾道八年(1172),朱熹先后撰写《克斋记》《仁说》,强调仁义礼智是性,爱恭宜别是情,特别指出仁是性、爱是情,性发为情,情根于性。⑥乾道九年(1173),朱熹在给吕祖谦的信中强调,《仁说》“其实只是祖述伊川仁性爱情之说,但剔得名义稍分,界分脉络有条理,免得学者枉费心神,胡乱揣摸,唤东作西尔”①。在这里,朱熹明确表示,《仁说》中关于仁是性的思想来源于程颐,他自己所做的工作是通过界分把这一思想的表述进一步条理化。他特别强调程氏之功:“若要见得分明,只看程先生说‘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便分明。”②
  在朱熹积极界分“仁,性;爱,情”脉络的努力下,仁是性的特征一览无余。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给张栻第一书中指出:“盖人生而静,四德具焉,曰仁,曰义,曰礼,曰智,皆根于心而未发,所谓‘理也,性之德也’”③;同年第二书中又说:“仁乃性之德而爱之本,因其性之有仁,是以其情能爱”④;同年撰写的《克斋记》中强调:“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尽其妙,曰‘仁’而已”⑤;等等。朱熹在突出确立情的心性哲学地位,开展性、情之辨的过程中,无疑突出了其训仁为性的诠释。
  在强调仁是性的同时,朱熹并释仁义礼智为性。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强调,“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⑥。《论语或问》亦指出,“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仁义礼智之性具于其心”⑦。《朱子语类》载朱熹言:“有仁义礼智,则是性”⑧;“仁义礼智,乃未发之性”⑨;“仁义礼智是性也”⑩。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朱熹是将仁义礼智与性几乎等同视之的,区别只在于仁义礼智是未发之性。
  其二,朱熹释仁为性为理。
  程颐指出:“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①“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②二程“性即理”理论把人性论提到了本体论的高度,朱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性即理、以理为本的思想,密切了性与理的关联,提供了性理实践的可能和路径。正如向世陵所述:“一方面,它使孟子而来的仁义本性与天理相衔接,为儒家的道德实践提供形上的根基和客观参照;另一方面,它又使天理本体落实到具体人身,为人心挺立和实现天理提供现实的可能。”③朱熹诠释仁,会通天人两界,兼摄并包理气,无疑体现了其对二程“性即理”思想的继承和发展。陈来指出,从己丑之悟到仁说之辩,朱熹的心性论的基本思想已逐步形成,这些思想包括“性即理”等。④事实上,朱熹在与张栻等人开展仁说之辩的过程中,在界分性情,突出仁之为性的同时,亦常强调仁既是性,亦是理。⑤
  乾道八年(1172),朱熹《答胡广仲》言:“须知仁、义、礼、智,四字一般,皆性之德,乃天然本有之理,无所为而然者。”⑥释仁为性为理。乾道九年(1173),其《与张敬夫》第四书言:“仁只是爱之理,人皆有之,……若爱之理,则是自然本有之理,不必为天地万物同体而后有也。”⑦从自然本有之理的角度释仁。乾道八年(1172),其《答吴晦叔》言:“盖仁者,性之德而爱之理也。”⑧从性和理的角度释仁。
  到了晚年,朱熹还强调仁为性为理。绍熙五年(1194),朱熹65岁时所作《玉山讲义》言:“大凡天之生物,各付一性。性非有物,只是一个道理之在我者耳。故性之所以为体,只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天下道理,不出于此。韩文公云人之所以为性者五,其说最为得之。”①并释“仁义礼智信”为性为理。庆元元年(1195),朱熹《答陈器之问〈玉山讲义〉》言:“性是太极浑然之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②仁义礼智是含具万理之性,仁是理是性。
  《朱子语类》载朱熹言:“盖仁,性也,性只是理而已。”③仁是性,性是理,仁是性是理。朱熹还反复强调,仁是理:“(仁)只是一个浑然天理”④;“仁是本心所固有之理”⑤;“仁者心之德,在我本有之理”⑥;“仁是本有之理”⑦;“仁只是爱之理”⑧;“仁者通体是理,无一点私心”⑨;“仁者心便是理”⑩;“着力除去了私底,不要做,一味就理上去做,次第渐渐见得,道理自然纯熟,仁亦可见”?。在朱熹看来,只做合理的,克胜私的,见得理,就见得仁了。
  在《论语集注》中,朱熹释仁为“心之德,爱之理”,不以爱释仁而以“爱之理”释“仁”,即以性、理释仁,避免以情释仁。突出仁是性,性是心的内在性质(德),是情的所以根源(理)。?
  诚然,从逻辑上讲,理在性先,即从生成序列来说,性来源于理;但从本体论上讲,性就是理。
  朱熹释仁为性为理,理是宇宙之本原,这也就意味着仁相应地具有了宇宙本体、万物本原的意涵。因此,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必然具有了天然合理性,朱熹为以仁为核心的伦理道德实践提供了理论依据。正因如此,有学者指出:“如果说仁在先秦是伦理范畴,适用范围主要在伦理道德领域的话,仁在朱熹思想中既是伦理范畴,又因作为天理的主要内容而拥有了本体意义。朱熹伸张了仁的神圣性、永恒性和普适性,使仁从伦理领域扩展到本体领域,成为一个本体哲学的范畴。这在改变仁之身份的同时,极大地扩展了其统辖范围。”①
  五、为何以德释仁:德和仁具有共通意涵
  上文已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多次释“仁”为“(本)心之全德”“心之德”,虽然朱熹常互用“(本)心之全德”和“心之德”,二者在朱熹诠释中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但从字面上看,“全德”之“全”有实在的意涵,不可忽视,“全德”较之“德”显然更能体现出“仁”的特征。为了分析的准确性,先分析“仁”和“德”的共通性,再来探讨朱熹为何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为“全德”。
  朱熹用“德”来释仁,那么“德”有何特征与“仁”相应呢?
  其一,朱熹认为,德是天生的、人所自有的,是性。对此,朱熹反复强调:
  德是得之于天者,讲学而得之,得自家本分底物事。②
  天之赋于人物者谓之命,人与物受之者谓之性,主于一身者谓之心,有得于天而光明正大者谓之明德。③
  天之明命,即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德者也。④
  德者,吾之所自有,非自外而得也。以仁义礼智观之,可见。
  韩退之云:“德,足乎己,无待乎外。”说得也好。①
  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朱熹从本原上论证德是上天赋予人的,是“自家本分底物事”,是“吾之所自有”,人人皆自具明德,德是纯粹至善的自我本性。陈来强调:“如果说德是得自于天的,那就是性。”②当朱熹论述德是天赋人的、人所自有的,无疑是释“德”为“性”了。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揭示,朱熹认为仁是固有、本有的,是性、是理。两相对比,仁与德在这方面的共同意涵显而易见。
  其二,朱熹认为,德兼性情、有体用。
  朱熹指出,“德者,有此五者而已。仁义礼智信者,德之体;‘曰爱’‘曰宜’‘曰理’‘曰通’‘曰守’者,德之用”③。在朱熹看来,德有体用,体是仁义礼智信,用是爱宜理通守。对此,朱熹进一步指出:“德者,人之得于身者也。爱、宜、理、通、守者,德之用;仁、义、礼、智、信者,德之体。理,谓有条理;通,谓通达;守,谓确实。此三句就人身而言。诚,性也;几,情也;德,兼性情而言也。”④德不仅有体用之别,还兼性情。《朱子语类》载:“直卿曰:‘五常中说知有两般:就知识处看,用着知识者是知;就理上看,所以为是为非者,亦知也。一属理,一属情。’曰:‘固是。道德皆有体有用。’”⑤对于黄榦(字直卿)“理(性)”“情”之问,朱熹以“体”“用”予以肯定,即视“理(性)”为“体”、视“情”为“用”,以理(性)情、体用相对说,明确指出德有体有用。
  对于仁之体用,朱熹多有强调:“仁自有仁之体用”⑥,“专言仁者,是兼体用而言”⑦,“专言之,则兼体、用”⑧。朱熹认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是专言之仁,兼体用。朱熹不仅将体用对说,还将体与性、用与情相连。“仁、义、礼、智,性也,体也;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情也,用也;统性情、该体用者,心也。”①“仁、义、礼、智同具于性,而其体浑然莫得而见。至于感物而动,然后见其恻隐、羞恶、辞逊、是非之用,而仁、义、礼、智之端于此形焉,乃所谓情。”②在朱熹看来,仁等四德是性是体,恻隐等四端是情是用。朱熹常言“仁”为“性情之德”,揭示的即仁之体用、性情两个层面,一方面,仁是“性之德”、是体,另一方面仁是“情之德”、是用。
  两相对比,仁与德在兼性情、有体用这方面的共同意涵也是显而易见的。
  其三,朱熹认为,德是就事上说。
  朱熹主张从“事”这一角度来释“德”。《朱子语类》载:“德只是做这一件事底意思,据而勿失。”③“据德,是因事发见底(如因事父有孝,由事君有忠)。”④“‘据于德’,是行道而得之于己。然此都且就事上说。”⑤在朱熹看来,德是做好每件事的依据,每件事有每件事的德,离开具体的事,德就落空了。
  朱熹继承程子“仁是就事言”⑥之思想,亦从“事”这一用的角度释“仁”:“仁在事。若不于事上看,如何见仁。”⑦“此孔门之学所以必以求仁为先。盖此(仁)是万理之原,万事之本。”⑧朱熹认为,仁是万事之本,离开事,无从见仁,必须从事上见仁。
  两相对比,仁与德在就事上说这方面的共同意涵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以上比较中不难看出,在朱熹看来,“仁”“德”都是天所赋予、人所自有的,皆有体有用、兼性情,皆是就事上说,两者具有诸多共同意涵,这是朱熹以德释仁的重要原因。
  细绎文本,我们还可以看到,朱熹常互用“仁”“德”各自的内容。论德时,朱熹以仁和义、礼、智、信为“德之体”,并强调:“人本来皆具此明德,德内便有仁义礼智四者。只被外物汩没了不明,便都坏了。”①指出德含有仁义礼智四者。论仁时,朱熹亦强调仁与义、礼、智为四德、为性之德。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与张栻论仁的第一封书信中指出,“盖人生而静,四德具焉,曰仁,曰义,曰礼,曰智,皆根于心而未发,所谓‘理也,性之德也’”②。此处明确指出,仁与义、礼、智是四德、性之德。同年,朱熹在其撰写的《仁说》一文中指出,“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③。此文强调,人生而具有仁、义、礼、智等四德。
  此外,朱熹释“仁”时指出,“仁义礼智,乃未发之性,所谓诚。中庸,皆已发之理”④;释“德”时强调,“诚,性也;几,情也;德,兼性情而言也”⑤。可见,“诚”这一“性”被朱熹用来释“仁”性,亦被其用来释“德”性。
  正因仁、德兼性情、体用,因此释“仁”为“德”时,有两条诠释路径:一是释“性”之“仁”为“性”之“德”,从未发之性的层面,释“仁”为“(本心之全)德”;二是释“情”之“仁”为“情”之“德”,从已发之情的层面,释“仁”为“(本心之全)德”。前段关于“仁”为“四德”之一的论述,关于“仁”“德”为“诚”的论述皆是从未发之性的角度来诠释“仁”是“德”。那么,从已发之情的角度,朱熹又是怎么诠释的呢?我们在考察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心之德”时,往往只注意到朱熹是从未发之性、从体的角度释“仁”为“德”,而实际上,朱熹本来强调从已发之情、从用的角度释“仁”为“德”。《朱子语类》中有两处类似的关于朱熹对以“心之德”释“仁”的见解:“《集注》说:‘爱之理,心之德。’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心之德,德又只是爱。谓之心之德,却是爱之本柄。”①“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心之德’,德又只是爱。谓之心之德,却是爱之本根。”②在朱熹看来,爱是恻隐,恻隐是情,情之理是仁,此处的仁是情之仁;心之德,德只是爱,此处的德是情之德;此处就是用“情”之“德”释“情”之“仁”。③
  六、为何以全德释仁:仁包四德
  朱熹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为“本心之全德”,在强调“本心”义的同时,亦强调“全德”或“心德之全”。钱穆曾在《朱子新学案》中涉及朱熹论仁之“仁包四德”的相关材料④,陈来亦曾关注朱子思想中的“四德”⑤,但不曾有人从朱熹“仁者,本心之全德”这一诠释的角度进行深入分析和讨论。
  朱熹特加一“全”字,以“全德”释“仁”,无疑旨在突出“仁”的“德之全体”义。“全”和“全德”究竟作何理解?细绎朱熹相关文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寻找答案。
  其一,仁包四德,仁是“专言之仁”,仁是全德。
  程颐曾就仁和四德的关系进行过讨论。《程氏易传》在解读《乾卦》时指出:“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①在释《乾卦》《彖辞》“大哉乾元”时又指出:“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②又言:“自古元不曾有人解仁字之义,须于道中与他分别五常,若只是兼体,却只有四也。且譬一身:仁,头也;其它四端,手足也。至于《易》,虽言‘元者善之长’,然亦须通四德以言之,至于八卦,《易》之大义在乎此,亦无人曾解来。”③程颐由天之四德论到人之四德,沟通天道与人道,突出“元”可以兼“亨利贞”,“仁”可以兼“义礼智信”,突出“元”和“仁”统领其他诸德。
  朱熹继承和发展了程颐关于“仁包四德”的相关思想。他在乾道八年(1172)撰写的《仁说》一文中指出:“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④朱熹认为,与天地之心有元亨利贞四德、元无不统相类似,人心有仁义礼智四德,仁无不包,这是从未发之性的角度而言,如果从已发之情的角度来说,则人心有爱恭宜别之情,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朱熹在《仁说》中的讨论突出了性情之辨,促进了“心统性情”理学理论的发展和完善。同时,在该文中,朱熹又进一步指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⑤朱熹贯通天地之心与人心,突出强调作为“心之德”的仁具有总摄贯通的作用。
  朱子强调,“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为“专言之仁”,包四德。《朱子语类》载:
  曰:“程先生《易传》曰:‘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专言则包四者,偏言之则主一事。’如‘仁者必有勇’,便义也在里面;‘知觉谓之仁’,便智也在里面。如‘孝弟为仁之本’,便只是主一事,主爱而言。如‘巧言令色,鲜矣仁’,‘泛爱众,而亲仁’,皆偏言也。如‘克己复礼为仁’,却是专言。才有私欲,则义礼智都是私,爱也是私爱。譬如一路数州,必有一帅,自一路而言,便是一帅;自一州而言,只是一州之事。然而帅府之属县,便较易治。若要治属郡之县,却隔一手了。故仁只主爱而言。”①
  问:“《论语》中言仁处皆是包四者?”曰:“有是包四者底,有是偏言底。如‘克己复礼为仁’,‘巧言令色鲜矣仁’,便是包四者。”②
  朱熹由程颐《易传》“专言则包四者”言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是“专言之仁”,“克己复礼为仁”之“仁”自然包四德。
  《朱子语类》又载:
  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专言之仁,偏言之仁?”曰:“此方是偏言之仁,然二者亦都相关。说着偏言底,专言底便在里面;说专言底,则偏言底便在里面。虽是相关,又要看得界限分明。如此章所言,只是从爱上说。如云‘恻隐之心仁之端’,正是此类。至于说‘克己复礼为仁’‘仁者其言也讱’‘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仁,人心也’,此是说专言之仁,又自不同。然虽说专言之仁,所谓偏言之仁亦在里面。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此便是都相关说,又要人自看得界限分明。”③
  在此,朱熹指出,专言之仁与偏言之仁,既相互关联,又要界限分明,“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是专言之仁,当然,偏言之仁亦在这专言之仁里面。《朱子语类》载:
  问:“仁如何包四者?”曰:“《易》便说得好:‘元者,善之长。’义礼知莫非善,这个却是善之长。”又曰:“义礼知无仁,则死矣,何处更讨义礼知来?”又曰:“如一间屋分为四段,仁是中间紧要一段。孟子言‘仁人心,义人路’,后不言义者,包义在其中。如‘克己复礼为仁’,亦是恁地。”①
  仁如何包四者?朱熹认为,就好比元是“善之长”,仁是义礼知之长,是义礼知存在的依据,是“中间紧要一段”,“克己复礼为仁”之“仁”如孟子“仁人心”之“仁”一样,包括义在其中,不需要再言义。
  其二,仁包四德何以可能:为大为先为生意贯通。
  明代王直和倪岳曾就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进行分析。王直说:“仁是本心全德。凡仁义礼智都是心之德,人有这仁,便有那义礼智,所以为心之全德。人心都有这全德,只为私欲昏蔽了,若能克去私欲,复还天理,则本心之德复全于我。”②王直虽没直言“仁”包四德,但其“人有这仁,便有那义礼智”即透显出“仁”为“心之全德”在于仁包得了四德,所以仁为全德。倪岳指出:“礼是天理之节文,仁是本心的全德。仁义礼智都是本心之德,惟仁却包得义礼智,故仁为本心全德。”③倪岳直接点明,仁义礼智都是本心之德,因仁包得义、礼、智,所以仁为全德。
  朱熹以“全德”释“仁”,认为仁包四德。仁为何能包四德?朱熹认为,仁义礼智共看,便见仁字分明,在四德之中,仁为大、为先、为生意贯通。《朱子语类》载:
  又问:“‘心之德’,义礼智皆在否?”曰:“皆是。但仁专言‘心之德’,所统又大。”①
  问:“曾见先生说‘仁者,心之德’。义礼智皆心之德否?”曰:“都是。只仁是个大底。”②
  在朱熹看来,仁义礼智四德之中,仁“所统又大”“是个大底”,所以能包四者。
  朱熹还从仁居四德次序之先,论述仁在四德中的优先性。《朱子语类》载:
  得此生意以有生,然后有礼智义信。以先后言之,则仁为先;以大小言之,则仁为大。③
  问:“仁得之最先,盖言仁具义礼智。”曰:“先有是生理,三者由此推之。”④
  大抵人之德性上,自有此四者意思:仁,便是个温和底意思;义,便是惨烈刚断底意思;礼,便是宣着发挥底意思;智,便是个收敛无痕迹底意思。性中有此四者,圣门却只以求仁为急者,缘仁却是四者之先。若常存得温厚底意思在这里,到宣着发挥时,便自然会宣着发挥;到刚断时,便自然会刚断;到收敛时,便自然会收敛。若将别个做主,便都对副不着了。此仁之所以包四者也。⑤
  曰:“性是统言。性如人身,仁是左手,礼是右手,义是左脚,智是右脚。”蜚卿问:“仁包得四者,谓手能包四支可乎?”曰:“且是譬喻如此。手固不能包四支,然人言手足,亦须先手而后足;言左右,亦须先左而后右。”直卿问:“此恐如五行之木,若不是先有个木,便亦自生下面四个不得。”曰:“若无木便无火,无火便无土,无土便无金,无金便无水。”⑥
  曰:“此难说,若会得底,便自然不相悖,唤做一齐有也得,唤做相生也得。便虽不是相生,他气亦自相灌注。如人五脏,固不曾有先后,但其灌注时,自有次序。”久之,又曰:“‘仁’字如人酿酒:酒方微发时,带些温气,便是仁;到发到极热时,便是礼;到得熟时,便是义;到得成酒后,却只与水一般,便是智。又如一日之间,早间天气清明,便是仁;午间极热时,便是礼;晚下渐叙,便是义;到夜半全然收敛,无些形迹时,便是智。只如此看,甚分明。”①
  在上述引文中,朱熹明确表示,先有仁,而后有义礼智信,先有仁之生理,而后推出义礼智,就好比先手而后足,先左而后右,先木而后火土金水,就好比灌注五脏自有次序,酿酒须从微发到极热、成熟、成酒,一天从早间开始,到午间、晚下、夜半,仁在四德之先。
  朱熹认为,仁之所以能包四德,不仅仅在于仁为大为先,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如春之生意贯通四季,仁之生意贯通四德。《朱子语类》载:
  安卿问:“仁包四者,就初意上看?就生意上看?”曰:“统是个生意。四时虽异,生意则同。劈头是春生,到夏长养,是长养那生底;秋来成遂,是成遂那生底;冬来坚实,亦只坚实那生底。草木未华实,去摧折他,便割断了生意,便死了,如何会到成实!如谷有两分未熟,只成七八分谷。仁义礼智都只是个生意。当恻隐而不恻隐,便无生意,便死了;羞恶固是义,当羞恶而无羞恶,这生意亦死了。以至当辞逊而失其辞逊,是非而失其是非,心便死,全无那活底意思。”②
  面对陈淳(字安卿)就“仁包四德以初意还是生意上看”之提问,朱熹用春以生意统四季为喻,明确指出,仁义礼智都只是个“生意”,仁以生意统四者。可见,朱熹更重从生意上看仁包四德。《朱子语类》载:
  问:“仁包四者,只就生意上看否?”曰:“统是一个生意。如四
  时,只初生底便是春,夏天长,亦只是长这生底;秋天成,亦只是遂这生底,若割断便死了,不能成遂矣;冬天坚实,亦只是实这生底。如谷九分熟,一分未熟,若割断,亦死了。到十分熟,方割来,这生意又藏在里面。明年熟,亦只是这个生。如恻隐、羞恶、辞逊、是非,都是一个生意。当恻隐,若无生意,这里便死了,亦不解恻隐;当羞恶,若无生意,这里便死了,亦不解羞恶。这里无生意,亦不解辞逊,亦不解是非,心都无活底意思。仁,浑沦言,则浑沦都是一个,义礼知都是仁;对言,则仁义与礼智一般。”①
  朱熹认为,正如春夏秋冬四时都有春之生意的流行,夏长、秋遂、冬实只是春之生意的不同阶段,仁义礼智和恻隐、羞恶、辞逊、是非贯穿的也是生意。四季都出于春,四德都出于仁,四心皆出于恻隐之心,若无“生意”,便都死了。这个“生意”,朱熹视之为“生之道”,能使“仁”可包四德,说:“仁乃爱之理、生之道,故即此而又可以包夫四者。”②
  其三,仁包四德的内涵特征:体用浑全。
  就体用而言,朱熹一方面从体和未发之性的角度指出,“性”之“仁”包“性”之仁、义、礼、智;另一方面,从用和已发的爱恭宜别之情的角度指出,“恻隐”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四端。
  下面,我们从朱熹于乾道六年至淳熙元年(1170—1174)之间与张栻等湖湘学者进行仁说论辩的相关书信、朱熹的仁学专篇《仁说》和《克斋记》,及其晚年与朋友的往来书信中,寻找其“仁包四德”论的理学依据和深层原因。
  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与张栻论仁说的第一封书信中言道:
  熹谓孟子论四端,自首章至“孺子入井”,皆只是发明不忍之心一端而已,初无义、礼、智之心也。至其下文,乃云“无四者之心非人也”,此可见不忍之心足以包夫四端矣。盖仁包四德,故其用亦如此。前说之失,但不曾分得体用,若谓不忍之心不足以包四端,
  则非也。今已改正。①
  朱熹在信中明确指出,仁包四德,就体用之用而言,“不忍之心”(恻隐之心)足以包四端。
  1172年,朱熹为早在乾道三年(1167)即向他发出邀请的石〓作《克斋记》,亦言及仁包四者之“全德”思想,说:
  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尽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盖亦多术,而一言足以举其要,曰“克己复礼”而已。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统。已发之际,四端著焉,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恻隐之心无所不通。此仁之体用所以涵育浑全,周流贯彻,专一心之妙,而为众善之长也。②
  朱熹以“性情之德”言仁,然后从体、未发之性的角度,论“仁”统“仁、义、礼、智”四德,又从用、已发之情的角度,论“恻隐之心”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既突出仁之体用涵育浑全,周流贯彻,又突出仁的性情之德无所不备。《克斋记》又言:
  默而成之,固无一理之不具,而无一物之不该也。感而通焉,则无事之不得于理,而无物之不被其爱矣。呜呼,此仁之为德,所以一言而可以尽性情之妙,而其所以求之之要,则夫子之所以告颜渊者,亦可谓一言而举也与!③
  在此,朱熹从理具、物该、性情之妙等角度,明确揭橥“仁者,本心之全德”诠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的真正意涵。
  乾道八年(1172),朱熹撰写《仁说》论及“仁包四德”等“仁”之“全德”义: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
  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复礼为仁。”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块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①
  朱熹由天地之心之元统元、亨、利、贞四德,春生之气通春、夏、秋、冬四时,论及仁之为心,未发时,其“性”之仁包仁、义、礼、智四德,发用时,其恻隐之心贯爱、恭、宜、别之情,从性情、体用等角度论仁包四德、“恻隐之心”贯四端,强调“心之德”总摄贯通无所不备,与“包四者”之仁相应,揭橥出“仁者,本心之全德”的诠释真谛。朱熹运用仁包四德、“恻隐之心”包“四端”之功,综合了从情上说仁、从性上论仁、从心上论仁等历代仁论的内容。朱熹“仁包四德”这一内容较之程颐更为丰富,体现出他在己丑之悟后注重界分性情,不断发展和完善心统性情等理学理论。
  绍熙五年(1194),朱熹65岁时,作《玉山讲义》,言及仁通贯四者之“全德”思想:
  于此见得分明,然后就此又自见得仁字是个生底意思,通贯周流于四者之中。仁,固仁之本体也;义,则仁之断制也;礼,则仁之节文也;智,则仁之分别也。正如春之生气,贯彻四时,春则生之生也,夏则生之长也,秋则生之收也,冬则生之藏也。故程子谓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正谓此也。孔子只言仁,以其专言者言之也,故但言仁,而仁义礼智皆在其中;孟子兼言义,以其偏言者言之也,然亦不是于孔子所言之外,添入一个义字,但于一理之中,分别出来耳。其又兼言礼智,亦是如此。盖礼又是仁之著,智又是义之藏,而仁之一字,未尝不流行乎四者之中也。①
  正如陈来所强调的,与中年的仁说不同,后期朱熹更强调对仁的理解要合义礼智三者一起看。②“今要见‘仁’字意思,须将仁义礼智四者共看,便见‘仁’字分明。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如何是仁,便‘仁’字自分明。若只看‘仁’字,越看越不出。”③由此,在朱熹晚年写就的这篇《玉山讲义》中亦颇为重视并发展仁包四德思想。
  诚然,在该文中,朱熹先界分仁义礼智之界限,区分性情体用之分别,后又论及仁义和未发已发相为体用等。这些是朱熹在乾道七年至九年(1171—1173)间即其中年时期仁说之辨的主要内容,但朱子不止于此,而是进一步从合仁义礼智的角度论述“仁包四德”。与前书“仁包四者”诠释有异的是,在该文中,朱子论述其“仁包四德”诠释,颇为突显其“理一分殊”理学思想。在朱熹看来,以生意贯通仁义礼智等四德之仁,是理一的仁,即程颐言及“专言”之仁,这个专言之仁具有普遍性、完整性,通贯四德,是大德、先德、统德。而与义礼智并列的仁,是分殊之仁,即程颐言及的偏言之仁,分殊、偏言之仁有偏向性、局限性,需要义、礼、智等互补和协调。
  此外,庆元元年(1195),朱熹66岁时,在《答陈器之问〈+玉山讲义〉+》书中,亦论及“仁包四德”思想:
  然仁实贯通乎四者之中。盖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故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智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乎春。春则春之生也,夏则春之长也,秋则春之成也,冬则春之藏也。自四而两,自两而一,则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矣。故曰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是天地之理固然也。①
  朱熹认为,仁贯通四者,仁是本体,礼义智相应的是仁之节文、断制、分别,好比四季皆出于春,春是春之生,夏秋冬分别是春之长、成、藏。值得注意的是,在该文中,朱熹尤其突出对情的重视,其“仁通四德”思想不若其中年时从性情、体用两重路径来论述,而更注重理一分殊思想在其中的贯通运用,且运用春夏秋冬四季会通之自然生机为譬喻,结合《易》之阴阳说和五行家言,融会贯通。钱穆称此为朱熹说仁一大贡献。②
  七、朱熹以“本心之全德”释仁的理学根源
  朱熹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为仁”为“谓之仁”“是仁”“见仁”“到仁”“至仁”,即以工夫指示仁;释“仁”为天生固有的、为性、为理、为本心之全德。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释“仁”为“本心”,另一方面又释“仁”为“全德”。释“仁”为“全德”亦包括“仁”包“四德”、“恻隐之心”包“四端”等两个方面的意涵。朱熹对“(克己复礼)为仁”的诠释与其理学体系建构相互作用,有其深刻的理学根源。
  其一,(性情)未发已发。
  朱熹早年受胡宏等湖南学者的影响,主张“心为已发,性为未发”,以性为体,以心为用,不同于《中庸》从情感发作的前后定义未发已发。己丑之悟后,朱熹主要从两个方面理解“未发”“已发”的意涵,一是指心的未发已发,一是指性情的未发已发。前者是同一层次的概念,后者则是与体用相同的、不同层次的概念。①对于前者,朱熹在《已发未发说》(作于1169年②)一文中,就思虑“未萌”“已萌”两种状态而有所涉及③;对于后者,朱熹在乾道五年(1169)己丑之悟时还不十分明确,从乾道六年到八年(1170—1172)才日益明确④。朱熹多将后者用于“心性论”中,用以指性与情的体用关系,它是朱熹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为“本心之全德”的重要理学根源。
  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答何叔京十八》书中曰:“性情一物,其所以分,只为未发已发之不同耳。若不以未发已发分之,则何者为性,何者为情耶?”⑤朱熹认为,性情的分别只在未发已发的不同,应用“未发已发”来分辨“性情”。他于《太极说》一文中进一步指出:“情之未发者,性也,是乃所谓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发者,情也,其皆中节,则所谓和也,天下之达道也。”⑥在朱熹看来,性情的未发已发是就性和情的关系而言,“性对情言”⑦,“性”是“情之未发者”,“情”是“性之已发者”,“未发”为“性”,“已发”为“情”。那么,朱熹是怎样用“(性情)未发已发”思想来诠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的呢?
  下面先讨论朱熹是怎样把“(性情)未发已发”思想贯通到“本心之全德”诠释中的。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释“仁”为“本心之全德”,其中含有用“(性情)未发已发”诠释“仁”之深刻意涵。
  朱熹用来释“仁”的“本心”,是“道心”“本然之心”“先天本有之心”“最初良善之心”“道德之心”,从(性情)未发已发的角度来看,是未发之性。“性为天理,即所谓道心也。”①就其理学话语体系而言,未发之性亦即“天理”。
  朱熹释“仁”为“全德”亦是以“(性情)未发已发”思想为理学根源的。朱熹认为,从“(性)未发”的角度来看,仁与义、礼、智皆为性,为性之德,仁包“仁义礼智”四德,是全德;从“(情)已发”的角度来看,“恻隐之心”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是全德;从“仁”备“性情之德”,即仁既含“未发”之“性之德”,亦含“已发”之“情之德”这一角度来看,我们亦可窥见“仁”为“全德”之“全”的意涵。在此,我们不妨结合朱熹《克斋记》和《仁说》等文本材料来进行考察。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克斋记》中说:
  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尽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盖亦多术,而一言足以举其要,曰“克己复礼”而已。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统。已发之际,四端著焉,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恻隐之心无所不通。②
  由此可见,朱熹释“仁”为“全德”有三层意涵。一是从“(性情)未发已发”来看,“仁”包括“未发”之“性之德”,又包括“已发”之“情”之德,备“性情之德”,是“全德”。①二是从“情之未发,性也”的角度看,朱熹言“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统”,释“仁、义、礼、智”为“性”,为“四德”,为“性之德”,强调“仁”这一“性之德”统“仁、义、礼、智”四德,“仁包四德”,是全德。三是从“性之已发者,情也”的角度看,朱熹言“已发之际,四端著焉,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恻隐之心无所不通”,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情”,为“四端”,强调“恻隐之心”这一“仁之端”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恻隐之心包四端”,是全德。
  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仁说》一文中亦有近似的表达:
  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②
  朱熹同样用“(性情)未发已发”诠释“仁”之“全德”义,强调仁义礼智是未发之性,而仁无不包;发用则为爱恭宜别之情,恻隐之心无不贯通。
  下面,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讨论朱熹是怎样运用“(性情)未发已发”思想来整体诠释“克己复礼为仁”之“仁”的。
  一方面,朱熹用“(性情)未发已发”诠释仁和爱。早在二程就说:“恻隐固是爱也。爱自是情,仁自是性。”③朱熹继承和发展了二程的这一说法,从情的角度,视“爱”与“恻隐”等同,用“(性情)未发已发”诠释仁和爱。《朱子语类》载:“仁之得名,只专在未发上。恻隐便是已发,却是相对言之”①;“恻隐,爱也,仁之端也”②;“仁是未发,爱是已发”③;“爱是恻隐,恻隐是情,其理则谓之仁”④。在朱熹看来,仁是未发,爱(恻隐、情)是已发,两者是相对而言的。
  另一方面,朱熹用互为未发已发的性情关系对应诠释仁、爱互为未发已发的关系。朱熹指出:“须知所谓‘心之德’者,即程先生谷种之说,所谓‘爱之理’者,则正谓仁是未发之爱,爱是已发之仁尔。”⑤程颐谷种之说为“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⑥。可见,朱熹从未发之性的角度视“仁”为“心之德”。而正如性是情之未发、情是性之已发一样,朱熹释“仁”为未发之爱,释“爱”为已发之仁,借“(性情)未发已发”道出了仁、爱互为未发已发之关系。
  乾道八年(1172),朱熹与张栻论仁第一书对此有进一步的讨论:
  盖人生而静,四德具焉,曰仁,曰义,曰礼,曰智,皆根于心而未发,所谓“理也,性之德也”。及其发见,则仁者恻隐,义者羞恶,礼者恭敬,智者是非,各因其体以见其本,所谓“情也,性之发也”。……却于已发见处方下“爱”字,则是但知已发之为爱,而不知未发之爱之为仁也。又以不忍之心与义、礼、智均为发见,则是但知仁之为性,而不知义、礼、智之亦为性也。⑦
  朱熹认为,根于心的仁义礼智四德是未发的“性之德”,恻隐、羞恶、恭敬、是非等四端是已发的可见本的“性之发”、是爱。换言之,从“未发”的角度看,“仁”与“义、礼、智”一样,是“性之德”;从“已发”的角度看,“不忍之心”即“恻隐之心”,为“仁”性之已发,不同于未发之仁、义、礼、智等“性之德”。
  其二,心统性情。
  朱熹释“仁”为“本心之全德”不仅以“(性情)未发已发”为理学根源,亦由此而以“心统性情”为其理学根源。
  乾道五年(1169)己丑之悟后,朱熹在进一步继承和发展张载思想的基础上,基本形成了自己的“心统性情”思想。
  乾道六年(1170),朱熹于《答张敬夫问目》中强调:“‘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性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也’。子思之为此言,欲学者于此识得心也。心也者,其妙情性之德者与?”①朱熹认为,“性”为“未发”,“情”为“已发”,“心”“妙性情之德”。“妙”即主宰,可见,此时朱熹已基本形成“心统性情”的思想。
  朱熹《太极说》言:“情之未发者,性也,是乃所谓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发者,情也,其皆中节,则所谓和也,天下之达道也。皆天理之自然也。妙性情之德者,心也,所以致中和,立大本,而行达道者也,天理之主宰也。”②这里同样以“未发已发”分辨性、情,指出“心”“妙性情之德”,坚持“心统性情”思想。
  《朱子语类》从“(性情)未发已发”的角度明确地提出并解释了“心统性情”: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盖心之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③朱熹认为,心统摄了未动之性和已动之情,包得未动已动,包得性情。这比“心”“妙性情之德”的提法更为明确、准确。
  《朱子语类》还记载了朱熹与弟子关于“心统性情”的问答:
  问“心统性情”。曰:“性者,理也。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统,如统兵之‘统’,言有以主之也。且如仁义礼智是性也,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本是情也,孟子曰:‘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逊之心,是非之心。’以此言之,则见得心可以统性情。一心之中自有动静,静者性也,动者情也。”①
  心为什么能统性情?朱熹认为,一者,性情是体用,皆出于心,心是其主宰;二者,作为性的仁义礼智,皆根于心;三者,作为情的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是心所本有;四者,性是静,情是动,心中自有动静;所以,心能统之。
  难为可贵的是,朱熹以“心统性情”思想诠释“仁”。乾道六年(1170),其于《元亨利贞说》中言:
  元亨利贞,性也;生长收藏,情也;以元生,以亨长,以利收,以贞藏者,心也。仁义礼智,性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以仁爱,以义恶,以礼让,以智知者,心也。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②
  在这里,朱熹用“心统性情”思想诠释“仁”。仁义礼智对应元亨利贞,为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对应生长收藏,为情;心主性情,性是心之理,情是心之用,以元亨利贞而生长收藏,以仁义礼智而爱恶让知,就是心。
  朱熹还明确指出,“一身之中,浑然自有个主宰者,心也。有仁义礼智,则是性;发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则是情。恻隐,爱也,仁之端也”③。朱熹强调心主宰性和情,并由此释“仁”为“性”,释“恻隐”为“情”,突出“恻隐”是“爱”、是“仁之端”。
  又《朱子语类》载:
  旧看五峰说,只将心对性说,一个情字都无下落。后来看横渠“心统性情”之说,乃知此话有大功,始寻得个“情”字着落,与孟子说一般。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性也;恻隐,情也,此是情上见得心。又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见得心。盖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心”字只一个字母,故“性”“情”字皆从“心”。①
  通过批判胡宏的“只将心对性说,一个情字都无下落”,肯定张载“心统性情”说,朱熹释“仁”为“性”,释“恻隐”为“情”,认为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之言是“情上见得心”,“仁义礼智根于心”是性上见得心,心包纳性、情,性、情皆从心。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以“心统性情”释“仁”,亦影响了张栻的仁说思想。张栻在乾道八年(1172)写成《仁说》后,寄朱熹讨论。为此,朱熹撰写《答钦夫仁说》回复,开篇说:“《仁说》明白简当,非浅陋所及。但言性而不及情,又不言心贯性、情之意,似只以性对心。”②他在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从“心统性情”的角度,指出张栻存在只言性而不及情、更不言心贯性情的弊端。张栻后来虚心接纳了朱熹的建议,我们今天看到的张栻《仁说》中增入了这一内容:
  故仁为四德之长,而又可以兼能(包)焉。惟性之中有是四者,故其发见于情,则为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端,而所谓恻隐者亦未尝不贯通焉,此性情之所以为体用,而心之道则主乎性情者也。③
  在此,张栻与朱熹如出一辙,用“心统性情”释“仁”,释“仁”为性,为四德之长,兼能(包)仁义礼智四者,释“恻隐”为情,恻隐贯通恻隐、羞恶、是非、辞让四端,心之道主性情。
  其三,理气观。
  理气观是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的重要理学根源,朱熹“为仁”诠释受其理气观的影响。
  朱熹如是诠释“克己复礼为仁”:“便见得‘克己复礼’,私欲尽去,便纯是温和冲粹之气,乃天地生物之心。”①在这里,仁既是“温和冲粹之气”,又是“天地生物之心”,而“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②,仁是理气的结合体。
  《朱子语类》载:
  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③
  或问《论语》言仁处。曰:“理难见,气易见。但就气上看便见,如看元亨利贞是也。元亨利贞也难看,且看春夏秋冬。春时尽是温厚之气,仁便是这般气象。”④
  朱熹认为,无迹的理,难见,不可见,可由易见的气观之;仁则兼摄理气,是理气之会通而合一。仁既是气:浑然温和之气、天地阳春之气,又是理:天地生物之心。正因如此,钱穆称朱熹“以仁字释理气”⑤;陈来强调,“就天地造化而言,仁既是理,也是气”,“如果说理气是二元分疏的,则仁在广义上是包括理气的一元总体”。⑥
  从理气关系来看,“有是理,便有是气”,“理未尝离乎气”,“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⑦理气不离,由气可见理,理存于气。
  理气关系可同位推演到仁爱关系,由气见理与由爱见仁亦相通。“仁是爱之理,爱是仁之用。未发时,只唤做仁,仁却无形影;既发后,方唤做爱,爱却有形影。”⑧由有形影之爱可见无形影之仁。“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①,“理难见,气易见”②。由有形之气可见无迹之理。前后乃同位推演。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又用“气”来诠释“爱”。《朱子语类》载:
  既是此气流行不息,自是生物,自是爱。假使天地之间净尽无一物,只留得这一个物事,他也自爱。如云均受此气,均得此理,所以须用爱,也未说得这里在。此又是说后来事。此理之爱,如春之温,天生自然如此。如火相似,炙着底自然热,不是使他热也。③
  朱熹认为,气流行不息,自然生出爱,仁之理所发的爱,如春天的温暖,天生自然。可见,朱熹把爱作为气不息流行的自然结果。陈来指出,朱熹“把气作为仁体的实体,把生生和爱都看做是气的不息流行的自然结果,这一宇宙观是宋代哲学仁体论的一个重要形态”④。
  正因为朱熹以理气观论仁,把作为仁之用的“爱”诠释为气不息流行的结果,把二元分疏的“理气”体现为一元总体的“仁”,所以陈来对朱熹仁学给予高度评价:“在这一点上,说朱子学总体上是仁学,比说朱子学是理学的习惯说法,也许更能凸显其儒学体系的整体面貌。”⑤
  其四,体用一源。
  “体用一源”思想不仅是朱熹“复礼”诠释的理学根源,也是其“(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的理学根源。只是“复礼”和“(克己复礼)为仁”之具体对象不同,因而具体分析起来亦有分别。
  前文“朱熹‘复礼’诠释的理学根源”一节,已具体阐述朱熹“体用一源”思想。朱熹在肯定体用“一源与无间”的同时,特别强调体用之分、“体用自殊”:“然体用自殊,不可不辨,但当识其所谓一源者耳。”⑥朱熹认为,体用之别、体用不只是“一物”,是说“一源”“无间”的前提。朱熹为何要一边突出体用之同,一边还要特别强调体用之别?他是如何将这一思想贯通在“仁”之诠释中的呢?
  朱熹曾从体用的角度评价孟子和程子的“仁”之诠释。《朱子语类》载:
  心者,兼体、用而言。程子曰:“仁是性,恻隐是情。”若孟子,便只说心。程子是分别体、用而言;孟子是兼体、用而言。①
  朱熹认为,孟子说“心者,兼体、用而言”,孟子是兼体、用而言“仁”;程子说“仁是性,恻隐是情”,程子是分别体、用而言“仁”。
  从体、用的角度,朱熹本人又是怎么释“仁”的呢?钱穆评价说:“程子分别体用而言,孟子兼体用而言。朱子之说,亦分亦兼。”②钱穆的评价是否中肯?《朱子语类》载:
  以“心之德”而专言之,则未发是体,已发是用。以“爱之理”而偏言之,则仁便是体,恻隐是用。③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释“为仁之本”之“仁”为“仁者,爱之理,心之德”④。在这里,朱熹指出其“心之德”释义同于孟子言心,是兼未发之体、已发之用来释“仁”;其“爱之理”释义,突出仁是体、爱(恻隐)是用,同于程子言“仁是性,恻隐是情”,是分别体、用而言。
  那么,朱熹这种亦分亦兼具体是如何呈现的呢?下面从分、合、亦分亦兼等三个方面来分析朱熹“体用一源”思想在“克己复礼为仁”之“仁”诠释中的应用。
  首先,分体用释仁,仁爱有别。
  朱熹用理学“体用一源”思想释仁,乃区分体用和性情、仁爱:“盖一心之中,仁义礼智各有界限,而其性情体用,又自各有分别,须是见得分明”①;“心主于身,其所以为体者性也,所以为用者情也”②。性情体用各有分别,性情相为体用,而性情又对应仁爱,朱熹由此释仁,道出仁与爱(恻隐)之别。绍熙元年(1190),朱熹于《答方宾王》书中说:“仁、义、礼、智,性也,体也,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情也,用也。”③可见,仁是性、是体;恻隐(爱)是情、是用,仁爱有别。
  《朱子语类》载:
  孟子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性也;恻隐,情也,此是情上见得心。又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见得心。盖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体,情是用。“心”字只一个字母,故“性”“情”字皆从“心”。④
  一身之中,浑然自有个主宰者,心也。有仁义礼智,则是性;发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则是情。恻隐,爱也,仁之端也。仁是体,爱是用。⑤
  朱熹指出,仁是性,恻隐是情,“恻隐之心,仁之端”是情上见心,“仁义礼智根于心”是性上见心,性是体、情是用,仁是体、爱是用。朱熹用体、用之分突出性、情之别和仁、爱(恻隐)之别。朱熹又由性、情皆从“心”,在体现体、用不同的同时,点出体用之同于“一源”。
  乾道八年(1172),朱熹于《答张钦夫论仁说》中言:
  下章又云:“若专以爱命仁,乃是指其用而遗其体,言其情而略其性,则其察之亦不审矣。”盖所谓爱之理者,是乃指其体性而言,且见性情、体用各有所主而不相离之妙,与所谓遗体而略性者,正相南北,请更详之。①
  朱熹认为,仁爱有别,不可以爱命仁,否则是指用而遗体、言情而略性,当然,性情、体用虽然各有所主,但是不相离。
  总的来说,虽然朱熹以“体用一源”思想诠释“仁”,不忘点出仁、爱(恻隐)之同,但着墨更多的是仁、爱之别。正如其于乾道九年(1173)给吕祖谦书中所指出的:“(《仁说》)其实亦只是祖述伊川仁、性、爱、情之说,但剔得名义稍分,界分脉络有条理,免得学者枉费心神,胡乱揣摸,唤东作西尔。”②朱熹总体认为,仁与爱(恻隐)、性与情(未发与已发)同体与用是对等的概念,两两各自分属不同层次,仁、性属体的层面,爱、情属用的层面。具体而言,静而伏藏于内者宜属体,动而发用在外者宜属用;性静而伏藏在内,故属体,情动而发用于外,故属用;仁者心之德,伏藏在内,属体,爱(恻隐)则动而发用在外,属用。
  其次,合体用释仁,仁兼体用。
  如果说朱熹承续程颐分别体、用言仁,道出了仁、爱之别,那么,朱熹亦承接孟子兼体、用而言仁,道出了仁尽体用之妙。下面围绕“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来考察朱熹是如何合体用释仁、诠释仁兼体用之特征的。
  《朱子语类》载:“如‘克己复礼为仁’,却是专言”③;“如‘克己复礼为仁’,……便是包四者”④;“至于说‘克己复礼为仁’……此是说专言之仁,又自不同”⑤。朱熹认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是“专言”之仁、“包四者”之仁。那么,“专言”之仁、“包四者”之仁有何体用特
  ①朱熹:《答张钦夫论仁说》,《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二,《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10页。
  ②《答吕伯恭》言“其实亦只是祖述伊川仁、性、爱、情之说,但剔得名义稍分界分,脉络有条理”,标点有误,引用时,已稍加更正。朱熹:《答吕伯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三,《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43页。
  征?“专言仁者,是兼体用而言”①;“仁对义、礼、智言之,则为体;专言之,则兼体、用”②;“仁自有仁之体、用”③;“仁之体本静,而其用则流行不穷”④;“仁者,心体之全,其用随事而见”⑤。在朱熹看来,“专言”之仁,自有其体用,兼体用。朱熹的学生黄榦(字直卿)亦如此说:“若独说仁,则义、礼、智皆在其中,自兼体用言之。”⑥由此可见,“克己复礼为仁”之“仁”乃兼体用之“仁”。
  朱熹在用“体用一源”思想诠释兼体用之仁时,亦指出了另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有我之私”对仁之体用的遮蔽。下面三条引文有助于我们认识这一问题:
  殊不知仁乃性之德而爱之本,因其性之有仁,是以其情能爱。但或蔽于有我之私,则不能尽其体用之妙。惟克己复礼,廓然大公,然后此体浑全,此用昭著,动静本末,血脉贯通尔。程子之言意盖如此,非谓爱之与仁了无干涉也。⑦
  盖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皇皇四达,而仁之体无所蔽矣。夫理无蔽,则天地万物血脉贯通,而仁之用无不周矣。……于此识得仁体,然后天地万物血脉贯通而用无不周者,可得而言矣。⑧
  “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盖公犹无尘也,人犹镜也,仁则犹镜之光明也。镜无纤尘则光明,人能无一毫之私欲则仁。然镜之明,非自外求也,只是镜元来自有这光明,今不为尘所昏尔。人之仁,亦非自外得也,只是人心元来自有这仁,今不为私欲所蔽尔。故人无私欲,则心之体用广大流行,而无时不仁,所以能爱能恕。①
  朱熹认为,仁兼体用,“有我之私”则可能遮蔽仁,使仁不能尽体用之妙,施行“克己复礼”工夫,去掉蔽“仁”之私,就能彰显仁廓然大公、皇皇四达、此体浑全、此用昭著、动静本末、血脉贯通的特质,就能使“仁之体无所蔽”“仁之用无不周”,就能使仁之体用广大流行。
  在行文论述过程中,朱熹亦主动采取兼合体用的思路来进行论证和推演。乾道八年(1172),朱熹于《答张钦夫论仁说》中言:
  熹谓孟子论四端,自首章至“孺子入井”,皆只是发明不忍之心一端而已,初无义、礼、智之心也。至其下文,乃云“无四者之心非人也”,此可见不忍之心足以包夫四端矣。盖仁包四德,故其用亦如此。前说之失,但不曾分得体用,若谓不忍之心不足以包四端,则非也。今已改正。②
  在这里,为了证明“不忍之心”足以包四端,朱熹举出了仁包四德的证据,在朱熹的逻辑中,因为仁是体,包四德,所以作为用的“不忍之心”也应该包四端,否则,说“不忍之心不足以包四端”就是错误的,是“不曾分得体用”,仁中兼有体用。
  此外,以体用释仁,亦分亦兼。
  由上文可见,朱子在有的篇章中承接孟子,兼体用释仁;在有的篇章中承接程子,分体用释仁。值得注意的是,朱熹在《仁学》《克斋记》等重要的仁学著作中,出现同一篇章中既分体用释仁,道出仁爱之别,又兼体用释仁,道出仁尽体用之妙、廓然大公、涵育浑全、周流贯彻、广大流行的特质。这些,恰恰印证了钱穆之评价:“程子分别体用而言,孟子兼体用而言。朱子之说,亦分亦兼。”③
  乾道八年(1172),朱熹《克斋记》言:
  性情之德无所不备,而一言足以尽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盖亦多术,而一言足以举其要,曰“克己复礼”而已。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统。已发之际,四端著焉,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而恻隐之心无所不通。此仁之体用所以涵育浑全,周流贯彻,专一心之妙,而为众善之长也。①
  朱熹开篇点出“仁”备性情之德,“克己复礼”为求仁之要,交代其论述对象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仁”。随后从体用不同的角度释仁,区分仁与爱(恻隐),从两个方面点明“仁”之“全德”义。一是从体、从性之德来看,仁包仁、义、礼、智四德,仁包四德,是全德;二是从用、从情之德来看,恻隐之心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恻隐之心包四端,是全德。同时还突出仁兼体用之涵育浑全、周流贯彻、专一心之妙、为众善之长的特征,强调“仁”“无一理之不具,而无一物之不该”,“无事之不得于理,而无物之不被其爱”,总括仁之为德,“尽性情之妙”,兼性情,兼体用。
  乾道八年(1172),朱熹在撰写《克斋记》后,又作《仁说》。《仁说》曰:
  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复礼为仁。”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块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①
  在此,朱熹三次论述仁兼体用的特征。一是明确指出“克己复礼为仁”之“仁”,“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兼体、用。二是言仁“包四德而贯四端”,其中“包四德”为“仁”之性和体,“贯四端”为“仁”之情和用,兼体、用。三是开篇以“心之德”言“仁”之兼体、用,突出仁兼体用、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的特征。②同时,与《克斋记》一样,《仁说》亦从体、用不同的角度释“仁”,指出仁为未发之性,爱为已发之情,区分仁、爱(恻隐),亦从仁包四德、恻隐之心包四端等两个方面点明“仁”之“全德”义,彰显了朱熹以体用释仁、亦兼亦分之特征。

知识出处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研究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本书以宋代佛道挑战、清代汉宋之争为背景,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对朱熹“克己复礼为仁”诠释进行研究,挖掘朱熹克己、复礼、为仁及三者关系的诠释意涵,揭示其诠释的理学化、阶段性、发展性、矛盾性特征及其成因,彰显了朱熹内倾的学术特征、“致广大,尽精微”的学术特质与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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