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和旧说”到“中和新说”谈朱子心学的形成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朱子学刊·第二十九辑》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224
颗粒名称: 从“中和旧说”到“中和新说”谈朱子心学的形成
其他题名: 以《近思录》为例
分类号: B244.7-55
页数: 11
页码: 001-011
摘要: 朱熹从“中和旧说”到“中和新说”的转变深受李侗、张栻学术思想的影响,尤其朱张会讲是朱子心学形成的重要一环。无论是王阳明还是牟宗三对朱子“中和旧说”“中和新说”所蕴含的心学思想都有误读。朱子“中和新说”的确定,标志着朱子心学的完成,而心学的完成,也代表朱子学的基本框架已经完成了。
关键词: 朱子 朱张会讲 中和旧说 中和新说

内容


  朱熹在24岁之前,他的思想是非常驳杂的。朱熹24岁时,前往泉州担任同安主簿,路过延平,拜访他父亲朱松的好朋友李侗。李侗与朱松同是二程的三传弟子。李侗的老师叫罗从彦,罗从彦的老师就是程门立雪的龟山先生杨时。杨时号称程门四大弟子之一,但他学成之后要回福建,程颢就意有所指地说:“吾道南矣。”后来杨时传下来这一派叫“道南学派”。在岳麓书院的大堂正中间摆着的乾隆皇帝的御笔“道南正脉”,表明岳麓书院是属于道南这一派正宗的意思。朱熹拜访延平先生李侗时,李侗觉得朱熹的思想里面夹杂着很多的佛、道的东西。而年轻的朱熹心高气傲,李侗要他多读圣贤言语,他还不以为然,两人的谈话并不投机。在任同安主簿的四年中,朱熹勤政爱民,移风易俗,劝老百姓勤于耕作、年轻子弟好好读书。同时他发现佛、道固然讲得非常玄妙,但对地方治理无济于事,需要用圣贤的方法来治理,感到李侗先生讲的圣贤言语挺有道理。朱熹从那时候就开始读圣贤之书,常常写信向李侗请益。在朱熹任满回到闽北之后,正式拜李侗为师。在哲学史上,公认李侗就是让朱熹“逃禅归儒”的关键人物。
  我们今天讲的“中和旧说”“中和新说”都是跟李侗分不开的。朱熹曾经两次到延平跟在老师身边学习,每一次至少都是三个月,就住在西林院。利用这段时间,朱熹将所读儒家经典遇到的疑惑,跟老师尽情提出。李侗教导朱熹读二程之书。二程夫子说:“论孟既治,‘六经’可以不治而明。”也就是你只要把《论语》和《孟子》读好了,那“六经”就可以不治而明。同时,两程一再告诫,读了《论语》《孟子》之后,还须读《中庸》。因此,李侗常常提醒朱熹,说:你要常常在静时,观这种大本未发的气象,在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的气象。朱熹那时候并不理解老师在讲什么,也不太在意。直到朱熹34岁、李侗去世后,朱熹才后悔,说读了那么多书,但是对老师认为最重要的《中庸》,他并没有好好地学习。朱熹后来反省检讨,指出当时他比较偏好老师讲论的辞章、训诂,对《中庸》心性之学并不看得很重要。
  同时,“中和旧说”、新说都是跟“朱张会讲”分不开的,涉及朱熹跟张栻的关系。在朱熹14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朱松去世了,就把他们全家三人委托给朱松在闽北建阳五夫里的好朋友、抗金名将刘子羽来照顾。刘子羽收朱熹为义子,这就让朱熹那种漂泊的心灵有了安全感,这对朱熹来讲很重要。朱松把朱熹交给刘子羽的时候,有“武夷三先生”,也就是后来教导朱熹的三位先生。其中第一个屏山先生刘子翚,是刘子羽的亲弟弟;第二个白水先生刘勉之,是刘子羽的堂弟,后来成为朱熹的岳父;第三个籍溪先生胡宪,是湖湘学派奠基人胡安国的侄儿,也是胡安国的学生。因为屏山先生跟籍溪先生都受到佛教、道教思想的深刻影响,以致朱熹到24岁的时候,满脑子里面有很多佛、道的思想。此外,还有很重要的一层关系,刘子羽的长子刘珙在乾道初年来长沙任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修复了岳麓书院。他修复岳麓书院之后,就想请张栻来当岳麓书院山长。刘子羽跟张浚是什么关系?当年靖康之乱,金兵南下,在川陕一带抵抗金兵的就是张浚和刘子羽。刘子羽是张浚提拔起来的,两个人感情非常好。刘珙任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的时候,他修复了岳麓书院,就想推荐张浚的儿子张栻来当山长,但张栻不敢接,为什么?张栻老师是胡宏,胡宏父亲是胡安国,胡安国跟秦桧在靖康之难以前是同事,胡安国去世之后,宰相秦桧曾经写一封信给胡寅、胡宏兄弟俩,说你们怎么不来找我,现在我当宰相,可以提拔你们。胡宏回了一封信,讲白了,就说你主张与金讲和,不报君父之仇,不愿跟你同朝。后来胡宏又给秦桧写了一封信,建议修复岳麓书院,他愿意来当山长。秦桧就不给他回信了。张栻想说,老师胡宏想当岳麓书院的山长都没当成,我做学生的怎么敢当?所以他就没当,只愿当个主教。
  朱熹跟张栻有两次见面。隆兴元年(1163),因朱熹上《壬午应诏封事》,被宋孝宗召见到垂拱殿来面圣,刚好来都城临安。这时,张浚带着年轻的张栻也到临安来了。隆兴二年(1164),张浚不得志而辞官回家,在路上,途经江西去世了。朱熹一听到这个消息,不远千里,赶到豫章(今南昌),第二次见到张栻。朱熹随船陪同张栻扶着张浚的棺材三天三夜,到丰城才告别。经过三天的交流,朱熹与张栻发现他俩的学术根底太接近了。朱熹是从二程那里,经杨时、罗从彦,然后李侗,是四传弟子。而张栻是从二程那里,经谢良佐、胡安国、胡宏,然后传到张栻,也是四传弟子。朱熹在30岁的时候已经编好了《上蔡语录》,将原本语录里面夹杂很多别人插进来的话尽数剔除,张栻很是推崇。就在这三天里,张栻把湖湘学派的经典胡宏《知言》送给了朱熹,朱熹看到这本书如获至宝,胡宏《知言》一书是专门讲心性之学的,而这正是朱熹跟老师延平先生学的都没学到的东西。朱熹从35岁第二次见张栻到37岁的两年间,有了所谓的“中和旧说”。其实,“中和旧说”就是朱熹钻研《中庸》经典所得心得,而他得到的心得,竟然跟胡宏在《知言》里面所讲的有很多相近之处。
  什么叫中和旧说?《中庸·首章》就分三段。“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是第一段。“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这是第二段。第三段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现在讲中和旧说、中和新说就是指第三段,“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然后“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朱熹为了建立对圣人之学要旨的亲切体悟,整整花了七年。当老师走了之后,一听到说衡山湖湘之学,现在就在张栻那里,他就开始跟张栻密集的往来,张栻送了他《知言》之后,他跟张栻讨论旧说两年间写了至少35封信,探讨什么叫未发、什么叫已发。按照旧说的说法,认为“性是未发,心是已发”。他们的根据是伊川多次讲,一谈到心那就是已发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因为二程尤其程颢早也讲过,“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同样的道理,现在说未发是性,已发是心。什么叫未发?像仁、义、礼、智,这个性就是未发。什么叫已发?就是心,也就是你开始动念。所以你要在动念的端倪,动念刚刚一开始的时候,当你一猛醒,因为良知在那里乍现,在端倪初现的时候去充扩它,这就是做圣贤功夫、修养的方法,也就是要先察识,后涵养。这就是中和旧说。朱熹读到胡宏的《知言》,觉得跟朱熹自己的理解很契合。然而,这里就出现很多问题,因为有些话跟杨时所讲的兜拢不起来,跟两位程夫子《文集》语录里面的话也兜不起来。朱熹就怀疑会不会是杨时写的东西给人家篡改过,或者是两位程夫子留下来的东西写得不够精准。朱熹内心一直在那反反复复。
  乾道三年(1167),朱熹不远两千里,从武夷山跋涉了二十几天,九月初八才到达长沙。这次朱熹到长沙是刘珙跟张栻两个人运作,由当时长沙的领导出面,正式邀请朱夫子过来。张栻热情接待朱熹,两个人一直在城南书院跟岳麓书院之间往还,所以才会有“朱张渡”。对于这一次会讲,朱熹也没想到会谈得那么久。朱张首先谈论的就是太极,因为关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两人都用力颇深;然后谈论到《论语》跟《孟子》,两个人都有《论语》跟《孟子》方面的著作;再来就谈《中庸》,他们“谈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争辩的场面相当激烈,引起了轰动。会讲从九月初八到十一月初六进行了快两个月,湖南邻近省份的读书人上千人前来旁听,盛会空前。
  如果没有岳麓书院、没有朱熹,湖湘学派影响力是不可能有这么大。朱熹65岁的时候,任安抚史兼知潭州,又修缮岳麓书院,大力培养人才,增加学田,使岳麓书院成为道南正脉。所以说这一场850年前的朱张会讲,对湖湘学派的形成以及后来的发展影响非常大。而且湖南之所以出现这么多优秀的人才,这跟岳麓书院以及湖湘学派是分不开的。湖湘学派通过朱张会讲大大提高了岳麓书院在学界的地位。需要说明的是,湖湘学派的奠基人是胡安国跟胡宏,他们可不是湖南人,他们是福建崇安人,就是今天的武夷山。张栻是不是湖南人?他是四川绵竹的,所以我们要志在五湖四海,不要把湖湘学派看成是狭隘的。
  同样,这次的朱张会讲对朱熹的帮助也很大。之前,朱熹花了两年的时间钻研《知言》,才得出“中和旧说”。乾道四年(1168),朱熹完成了《二程遗书》的编纂,现有的《二程遗书》就是这25卷版的。卷一到卷十,是二先生语,也就是说卷一到卷十既有哥哥明道讲的,也有弟弟伊川讲的,有的有注明,有的没注明。卷十一到卷十四是明道先生语,卷十五到卷二十五是伊川先生语。而牟宗三曾说,《二程遗书》的前十卷,哪一句话是伊川讲的,哪一句话是明道讲的,他能分辨得出来。其实,牟宗三这种说法是从王守仁那里学来的。王守仁是个思想家,但绝对不是个合格的学问家。因为王守仁在引经据典时引用错误很多。据我统计,《传习录》引用经典每三次,至少有一次错引、漏引、误引,甚至有时候是“乱引”。为什么牟宗三、王守仁他们会犯这些错误?因为他们犯这些错误是建立在这样的假定上,即他们认为明道跟伊川两个人的学问有根本的不同。其实,从来没有发现伊川跟明道在对儒家经典的诠解上有什么不同。人当然各有不同,性格上会不同,但是大家仔细去看,伊川、明道对解读儒家的经典,从来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有在风格上、文风上不一样而已。伊川66岁被编配到涪陵时,用了一年的时间写出《周易程氏传》,很多人就把它简称叫《伊川易传》,这是很不妥当的称法。伊川为什么要把它称为《周易程氏传》,因为那是他跟哥哥共学所得。只不过哥哥54岁就死了,他现在有空,就把他俩共学所得整理出来而已。朱熹对两位程夫子花了大工夫研究,也一直认为两位程夫子在学术思想上基本没有什么分别。王阳明刻意要去分别他俩,是因为王守仁认为,他的学问是来自于周敦颐、程颢这个系统,所以他刻意排挤伊川,这就说明王守仁从来没有好好读过《近思录》。两位程夫子在思想学术上基本上是一致的。王守仁总是批评朱熹擅改《大学古本》,他批评朱熹凭什么把这一段非要放在那里不可,那一段非要放在这里不可。还说哪里还漏了一段,还要再补一下。其实,在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大学古本》有脱漏的人正是程颢,而第一个动手去调整章句的人,也是程颢。这个王守仁会不知道吗?王守仁故意不讲,因为在《二程集》里面都有,在《经说》里面都保留着。伊川只是在道明去世之后、在道明调整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细致的调整而已。而朱子在《大学章句》经一章后就清楚说明,他是按照两位程夫子的意思来调整的。朱熹正是一步一步从程门的弟子后学,慢慢往上追溯,从编撰《上蔡语录》到钻研胡宏《知言》而《二程遗书》,将《二程遗书》跟《二程文集》重新通读,才会有了“中和新说”。
  二
  什么叫作“中和新说”?“中和新说”最重要的就是朱熹修正了过去“性是未发,心是已发”认识,提出了“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统性情”“敬贯动静”。朱熹重读二程的《文集》跟《遗书》后认识到,他过去把已发、未发的概念用错了。本来是说你要在刚刚事情来的时候,刚刚萌蘗之初,在端倪猛醒之后去做察识的功夫。这说漏了一段,他强调在未发时,就应该要先涵养。打个比方,像小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教他洒扫应对,这就是在涵养了。平常涵养久了,等到事情来的时候,才能够发而中节。如果平常没有先做涵养的功夫,已发时怎么可能中节?“中和新说”超越“中和旧说”,提升到新说正意味着朱熹心学的完成。
  也就在旧说的时候,朱熹有很多疑惑,怀疑龟山的语录有问题,二程讲的是不是有人记错了或怎么样?到这里全都豁然开朗。他发现自己原来以为对的,其实是错的,是自以为是,这时才说“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统性情”,“敬贯动静”。敬要能贯穿动和静,什么意思?伊川有一个最重要的命题,也就是王守仁最感兴趣的命题,叫作“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熹这时候才领悟,原来这一句话是真真正正的入德之门。什么叫“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简单地讲,涵养就指没事的时候,就要以敬持心,这叫“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进学”就是指穷理。也就是说我们在应事接物时,要处理得妥当。平常要通过读书明理,或者在处理事情的时候都能够处理得顺当,这样叫作“进学则在致知”。
  钱穆持有这种观点,他认为明道比较侧重在涵养,伊川比较重在穷理。其实,我不太同意钱穆的看法。为什么?我认为应该这样讲才对:伊川认为哥哥明道已经把“敬”字讲透了,在穷理的部分,哥哥来不及讲那么多,他就接着继续讲。因为兄弟两个人差一岁半!准确讲是差一岁七个月。明道54岁死,一般来讲,一个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大概就在四五十岁最有原创性。原创性刚表现出来的时候,一定是成片讲过去,不会讲得很细致。明道死后伊川还活了22年,有足够的时间把兄弟共学所得系统化、精致化、明确化。这是很正常的。马克思42岁出版《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后面所有的著作,包括《资本论》都是在落实《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充实而已。那是一个大架构,所谓大架构就是比较笼统一点,细致的、系统的,就得花时间去填补。“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个就是“中和新说”的启蒙要点。就像《知言》,用朱熹的话来讲,张栻对他进入《中庸》的心性之学有“抽关启键”的恩情。如果没有送他这本《知言》,就没办法启迪他,让他有这个认识。
  而“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一句话就开启了“中和新说”的大门。朱熹在《二程遗书》序里头有一段话非常精彩,他讲到,有一次尹焞(和靖)捧着朱光庭所记载的语录去请教伊川先生。尹和靖是二程重要的弟子,朱光庭则是如沐春风这个典故的主角。程颢到汝州去当官,朱光庭就跑到那里跟他学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就跟人家说“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能够得到程颢的调教,如沐春风。现在,尹焞捧着朱光庭抄录的笔记去问伊川,朱光庭记的准不准。伊川回答说:“吾在,何必读此书?”又说,“若不得我心”,如果得不到我心的话,“徒记彼之意尔”,你看到的只是做记录人所理解的意思罢了。也就是,不要将心放在文辞上面,而要真能够抓住他的心,理解他的本意。各个情况不一样,何必在文字上面去钻牛角尖。“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打通了这个认知窗口。
  朱熹在这个时候悟到要以“心”为主。朱熹发现《中庸》第二段最后“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是最重要的。慎独,在《礼记》里面就只出现在《大学》和《中庸》里头。慎独是什么意思?己所独知,而人所不知,这叫慎独。也就是说我们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不是为了怕人家看到,怕人家听到。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听到,我该怎么做我还是怎么做,这叫慎独的功夫。所以说要讲中和,一定要先讲慎独的功夫。慎独的功夫就是要以心为主,在这里,朱熹借用了张载的“心统性、情”,因为性是未发,情是已发;那未发就是静,已发就是动!所以心统性、情,就心能兼该动、静。这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未发之谓中,已发之谓和,所以你要在未发的时候保持不偏不倚,不要太过或不及。已发的时候要能够恰到好处,要合于节度。静的时候是心之体,动的时候是心之用,然后在这里最重要的这个字出来,就是“敬”字,就是敬贯动、静。什么叫敬贯动、静呢?在静的时候,要用敬来持心;动的时候,要用敬来处理事情,自然无不得宜,这叫“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因此,程颢说“敬以直内是涵养义”。敬以直内是什么?《坤卦·文言传》坤卦的六二爻,“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文言传》解释“直方大”时,他讲“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用这来讲“直”和“方”,敬就贯穿了动、静,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就挟持上去了。
  这涉及《周易》中的两个卦,一个教你在静的时候,要能静中有动。静,不是傻傻地静静地在那里,而是你静的时候心中一片澄明,有什么事来,马上就能够回应,这才叫静。所以说这个静不是虚静,而是“静中有动”。“静中有动”是什么?就相当《易经》的复卦。复卦在十二辟卦中处下面坤卦的左侧,坤就是六个阴爻,阴极生阳,就一阳来复。十二辟卦要摆成一个圆圈,子在正下方,阳气进入闭藏,相当坤卦,由下而上六个阴爻,意指冬至前,阴历十月。然后顺时针,左升而一阳生于五阴之下,就是一阳来复的复卦,那就是阴历十一月,即冬至日。一过冬至,阴极生阳,就一阳来复,阳气渐渐生发,到这阳气就上升,左升右降,有升有降。所以说静中有动,这叫复卦。复卦是什么?在《周易》的《彖传》里面讲,“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就从复卦就可以看得到天地长养万物的仁心。所以这里离不开“仁”。现在讨论就涉及“仁”跟“敬”。因为仁是性,是属于性,敬是属于功夫的层次,这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那就是发而中节。中,就是恰到好处,且有所节制,不要过头了。所以动中有静,这个节制,就是止。《易经》的第52卦艮卦,周敦颐就讲过,读一个艮卦胜过读一部《华严经》。两位程夫子就讲得有点乱,有时候说读一个艮卦胜过读一部《妙法莲花经》。其实,《华严经》境界比《法华经》还高。因为他们都是在讲,止定生光明,戒定慧,讲的是定,佛教是讲定。儒家讲的是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所以动中有静,就是讲艮卦,而静中有动,就讲复卦。
  大家知道,真正得到孔子真传的就两个弟子,一个就是颜回。颜回为什么叫“复圣”,颜回就对复卦的体会最深。复卦的主爻,就最下面那一个阳爻,叫初九爻,就是“不远复,无袛悔,元吉”。《小象传》怎么解释的?“不远之复,以修身也。”易经共384爻,讲修身的就只有复卦初九。讲仁也在复卦的六二,“休复之吉,以下仁也”,所以复卦太重要了,因为仁就是天地生物之心,是生生之道。另外一个得到孔子真传的是曾子,他在《论语》讲过“君子思不出其位”这一句话,就是艮卦的《大象传》,“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动中有静,就要懂得止;静中有动,就要懂得复。什么叫复,复其本心,复其初也。
  三
  朱熹在39岁时编《二程遗书》,46岁时编《近思录》。《近思录》最大的亮点是什么?最重要的是第四卷《存养》。为什么?因为其他讲的,在《大学》里面都有写。《存养》可以说是朱子提出“中和新说”后,他把二程有关存养的最重要的材料都集中在这里,也就是“涵养须用敬”。朱熹特别强调静是本,你如果在无事时,能够以敬持心,真碰到事情的时候,自然能够发而中节。
  这个很有意思,因为王守仁对伊川有成见,他得到伊川的启迪有多少,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王守仁在《传习录》上面怎么写?他说,“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举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王守仁讲得还更离谱,他说如果真需要这个“敬”字,为什么圣人不早就把它提出来,还要等到一千多年后,再让伊川来讲。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朱子早就讲了。很多学生跟二程问仁,什么叫作仁?二程教导学生,你只要把圣人提到仁、跟学生答复什么叫仁的部分,把它汇集起来,好好研读一两年,用身心去体会,你自然就知道什么叫作仁,这是二程讲的。那朱子怎么讲?他说圣人在答复学生关于仁的提问,各有不同的答法,但基本上都离不开一个“敬”字。在《论语》子路第十三篇里面,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秋,不可弃也。”这不就在讲敬了吗?孔子也提到孝敬父母,不敬何以别乎?不也是在讲敬吗?孔子只要谈到仁的部分,一定要讲敬。因为,仁是性,敬是功夫。
  《近思录》引明道先生讲:“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周敦颐说,“圣人之道,入乎耳”,不要出乎口,不要只在口、耳四寸之间鬼混,而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圣人之道,当你用耳朵听到之后,就要赶快把它存到心里头,要把它蕴成为你的德行,然后要把它施展出来、成为事业。如果你把圣人之道只当作是文辞而已,那就太鄙陋了。
  明道先生又说:“学者要全体此心。”就是说你要一心一意地来体悟我们的本心!明道先生说:“思无邪,无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有不敬、不正也。”所以王守仁说得好像只有伊川在讲敬,明道不讲敬,这对吗?他说圣人不讲敬,他错了,因为他排斥敬,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狂禅。礼如果没有敬来配合的话,就很容易流于法家;但都不讲礼,那就会放浪形骸,变成狂禅。我们再来看,明道说“敬而无私”,也就是说要敬而无私,也就没有偏私,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敬不可谓中,但敬而无私,即所以中也”。明道先生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在写字的时候都非常地敬谨,不是为了要字漂亮,只是随时随地要以敬存心,这就是学问了。写字跟叫小孩洒扫进退是一样的。也就没有特定的事情的时候,就用这些事来涵养此心。
  孔子在讲仁的时候,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自然。然后后面这句话:“惟慎独,便是守之之法。”明道先生又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则无间断!”然后他又继续说“敬胜百邪”,然后说“涵养吾一”。什么叫一?他说的一就是天理,说敬只是主一。为什么?因为周敦颐也讲过,说“一为要”。什么叫一,无欲,即是天理!然后说“只是主于敬,便是为善也”。在《近思录》中的“存养卷”里头,整卷到处都是讲“敬”。不只孔子在讲敬,就是明道也讲敬,伊川讲敬只不过是顺着哥哥的话继续讲下去而已。就像说伊川调整大学古本只是按照哥哥调整的继续调整下去;就像伊川写《易传》,也是按照他们兄弟共学所得,然后哥哥死后他继续把它写出来而已。只有从这一点来看,才能正确地了解二程的关系。相对于“涵养须用敬”集中在卷四的《存养》,而“进学则在致知”则集中在卷三的《格物穷理》与卷五的《改过迁善克己复礼》。这是《近思录》构成朱子心学的核心部分。
  四
  中和新说,让朱熹终于能够从他的老师李侗,从胡宏的《知言》,然后慢慢追到谢良佐、杨龟山。往后,他便一路顺藤摸瓜,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直到后来编《二程遗书》,才豁然开朗,原来他在胡宏这里搞错了。他后来才发现,用这样再来读,他老师让他做的笔记,延平先生讲的话全部都通了。所以“中和新说”的完成,也就代表朱子心学的完成。有人不理解,提问阳明学是不是理学?当然是理学。管它叫阳明学,阳明心学,本来就是宋明理学中的一大流派。如果把它叫作“陆王心学”的话,王守仁一定不同意,他接受不了。因为他认为陆九渊的还是比较粗一点,跟他的不能比,把陆九渊放在王阳明头上,他是很不以为然的。大家不要以为说“程朱理学”,就没有“阳明理学”。王守仁整天都在讲天理、人欲。所以不要以为这个程朱就只是理学,程朱也有心学,所以说过去老是从理学与心学的对立来讲,这样绝对摸不到宋明理学真正的精髓。心学,当然在理学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心学,何来谈理学?很多人老是要从王守仁跟朱熹的歧异上来研究,从这里来研究出来的结论一定都很偏颇。
  今天要比较持平地来看,王守仁在心学上,确有非常突出的贡献,达到很高的境界。但你如果不知道他学问的基础,套用他自己说的,他从21岁到37岁,“遍读考亭之书”。大家需要思考,为什么王守仁不去写个《象山晚年定论》,而要写《朱子晚年定论》?王守仁认为,原来朱子晚年的看法跟他一样,这就是他的错了。如前所引用的朱子很多话,王阳明都把它当成是朱子晚年才讲的。陈荣捷先生是在偏袒王守仁,说我们应该这样算,按照朱熹活了71岁,所以它的算法就24岁以前叫早年,24岁到48岁是中年,48岁之后是晚年,可以这样算吗?朱熹24岁时根本都还不能算是个学者,他要到40岁,才有“中和新说”,对不对?要讲晚年,一定是五六十岁以后,怎么会讲到40岁就是晚年呢?所以说,我认为我们在研究宋明理学时,一定要有平常心。讲句实话,不懂阳明学的人,国学底子不够的人,因为他只读王守仁的东西,就以为那些都是王守仁讲的。事实上,他讲的东西,九成以上,都是朱子讲过的。所以朱子是个大学问家,也是个思想家。而王守仁他是个思想家,却绝不是个学问家。所以说,王守仁对“中和旧说”“中和新说”,就完全不知道了,甚至对“敬”还存在如此多的误解。因此,怎么能够因为阳明对伊川的偏见,对“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他一看到敬字,就抓狂了。其实孔子多么重视敬,明道多么重视敬,这才是我们今天要强调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早在20世纪30年代,钱穆就已经讲了。朱子自有他的心学,而且非常的宏博。不能简单用“阳明心学”对“程朱理学”,就把朱子的心学抹杀掉。阳明学如果没有朱子的心学作基础,能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持续这么久吗?朱子从他的老师去世之后,向湖湘学派请益,然后才有了所谓的“丙戌之悟”,也就是“中和旧说”。接着,再透过自己不断的努力,又有了新的超越。在40岁的时候有了“中和新说”,也就是“己丑之悟”。然后再用他的超越又回过头来影响整个湖湘学派的走向。第一个认同的就是张栻,到后来全部都认同他的看法。这当然也就造成了后来朱熹在43岁的时候出了一本书,叫《知言疑义》,然后胡宏(胡五峰)的影响力就渐渐走下坡了,所以后来岳麓书院就成为“道南正脉”。从这就可以看出来,朱子从老师李侗的去世感到非常的遗憾,对圣人之学的要旨,没好好学,然后刚好有机会知道衡山湖湘之学,就过来这边开始跟湖湘学派展开对话。深研胡宏的《知言》,然后有了“丙戌之悟”的所谓“中和旧说”。但是他觉得说这跟龟山讲的,跟二程讲的还有很多不协调的地方,终于在他的努力之下,达到一个新的体悟:没事时,“涵养须用敬”;未发时,就要存养,这样存养久了,真的有事情时,才能够发而可以中节。也就是说,以前是要先察识,后存养;他现在扭转过来,平常就要存养,有事时,处事自然就可以中节。所以说从这个转变,我们可以看到朱子,就是一个伟大的儒者,他在探寻如何修身。从老师去世时的34岁,到40岁有“中和新说”的“己丑之悟”,整整有七年之久。而他心学的完成,也代表朱子学的理学体系已经完成了。

附注

①本文是朱高正先生2017年11月8日在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的演讲书面整理稿,经朱高正先生审定发表。 *作者简介:朱高正,台湾学者,博士。

知识出处

朱子学刊·第二十九辑

《朱子学刊·第二十九辑》

出版者:黄山书社

本书收录了《朱子哲学体系建构的方法学》《朱熹婚丧礼制的推行》《朱熹理学的传播路径及其对徽州日常生活的影响》《戴震与朱熹关系平议》《陈北溪论“命”》等文章。

阅读

相关人物

朱高正
责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