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户儒学“以礼制心”说的盲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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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下册》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184
颗粒名称: 二 江户儒学“以礼制心”说的盲点所在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8
页码: 803-810
摘要: 本段落讨论了朱子学在日本的传播和批评过程。它指出朱子学在日本学界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并逐渐受到批评的影响,从而导致其在日本学界的式微和其他学派的崛起,特别是徂徕学派的兴起。徂徕学派强调外在规约和人情论,对朱子学的心性论提出了质疑和批评。该学派认为,人心的本质是活物和利物,应通过外在的礼仪规范和道德行为来控制
关键词: 朱子学 徂徕学派 心性论

内容

形成于中国南宋时期(1127—1279)的朱子学,在镰仓(1185—1333)中叶即开始了东传日本的过程。这一过程略显漫长,直到江户时代(1603—1867)初期,日本学界才对朱子学有了体系性的认识和把握。无疑,这得益于德川幕府的提倡。根据井上哲次郎的整理和归纳,当时的朱子学至少已形成了“京学派及惺窝系统”“惺窝系统以外的朱子学派”“南学及闇斋学派”“宽政以后的朱子学派”和“水户学派”等派别。②丸山真男更多凸显了“京师派”和“海南派”的作用③,而朱谦之则在前两者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细分,即“京师朱子学派”“海西朱子学派”“海南朱子学派”“大阪朱子学派”“宽政以后朱子学派”和“水户学派”诸家等④。这些流派,至少展示了朱子学曾有过的异国阵容,其给德川时代所能带来的影响似乎也不可小视。然而,就整个过程而言,朱子学几乎在被“京学派”树立起来的同时,即招来了许多学者的批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批判还日趋猛烈,结果亦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样,是朱子学在日本学界的日渐式微和“古学派”“国学派”乃至“启蒙学派”的先后崛起。
  日本人所理解的朱子学,一般被呈现为以下概念结构①:
  在这个图示中,朱子学俨然铺展于一系列对立项中。这对于充满实务诉求和昂扬向上气氛的江户日本而言,无疑十分重要。换言之,在中国被朱子学斥为“气”的大部分选项,恰恰是日本社会所急需。于是,在这一特定的时空背景下,日本学界对朱子学的怀疑甚至批判,便通过易于被日本各界所接受的方式,次第展开。
  贝原益轩(1630—1714),是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儒学家、博物学家、本草学家和平民教育家。他早年笃信并专讲朱子学,但到了晚年,乃开始对朱熹的学说表示怀疑,认为天地之间,都是一气,理气决是一物,无先后,无离合。在这样的基本判断下,他采用两端观照的方法,对朱子学提出质疑:一是用孔孟证伪,一是以佛老归谬。关于前者他认为:“敬是修己之工夫,所以存诚也。然圣人之门,以忠信为主,未闻以敬为主。苟主忠信,复以敬为主,是一心有二主也。居敬固可贵,然而为主者不在于此而已矣”,“其为心也,寂寞枯槁,而不和不乐;其接人也,则无慈祥温和之实,而有严责刻薄之意。是其为人也,不仁不恕,其容有拘束急迫之意思,而无从容不迫之气象。且宋季诸儒,说敬者偏重,以敬为心之主。自是以来,后世之学,往往效其尤,只知以偏严为重,而不知忠信慈爱之为最重。苟偏重于严毅俨恪,而轻于忠信慈爱,则恐曲谨刻薄,流而为色庄内荏之人,君子以为奈何乎!”他甚至称:“圣人之教,以礼为先,宋儒专以理学立教,与圣人之教异。且宋儒先上达而后下学,如以太极图说为初教是也。是皆与圣人之教不同。夫学亦圣人之言为万世之法,论语一书所载是也,不要求乎外。苟求乎外,则恐流而为异学也。”而说到后者即所谓“异学”,益轩则径将矛头对准佛老:“朱子之做说话,往往用禅语者多矣。如论作文曰:但读史汉韩柳,而不能使精研取老僧头去。又曰:一掴一掌血,一棒一条痕之类。恐是初年学禅习气之所染未能脱去。又好为戏谑者间有之,说霍光之家奴甦生事之类是也,如二程子,全无此二事。无极而太极,是华严法界观之语也。法界观是唐杜顺和尚所作,相传而至于周子,若太极本无极,及主静立人极,此自佛老之徒所传来,朱子尊信于周子也至矣,故信出于周子而不为疑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是唐清凉国师华严疏之词。此二语俱浮屠之所言,宋儒以为周程之所始说者,何耶!”又,“朱子曰: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有此理。又曰:当初无一物,只是有此理。笃信(引者按,益轩名)窃谓可怪先贤正大光明之学,而有斯言,即是老子道生天地,有生于无之说也。”
  对于朱子学,贝原益轩显然还停留在怀疑和感觉判断层面,其态度也总是表现出两难:“盖孟子之后,虽豪杰之士多矣,然知道立教之人,但当以二程为最,其次则无如朱子。虽然,其德未及圣人,其学亦恐未至圣处。然则后学之人,于二程及朱子,固可贵也,可信也,然如其言论,恐不与孔孟合者亦多矣,不可比并也。学者……信其可信,疑其可疑,则可也。”①可是,到了“古学派”,特别是古学派之集大成者徂徕学派阶段,日本学界对朱子学乃至思孟学派的看法,开始发生质变:“一日凤冈过柳泽侯,侯使徂徕伴接。凤冈谓曰:‘闻汝近倡异说以驳程朱。驳程朱犹恕之,然其驳程朱者,乃驳思孟之渐也。至驳思孟则吾决不少假之’。徂徕顿首拜谢。”②实际上,“驳程朱”这一步的迈出,在当时的日本思想界,已殊属不易。按照松宫观山的说法,在当时,“圣门之学,无非论心者也”③。这意味着,对朱子学的宣战,势必要直面“心性”论者的普遍不满和围攻。④
  徂徕学又称“古文辞学”,是日本近世中期以批判程朱理学和思孟心学为特征的学术思想体系。该学派创始人荻生徂徕(1666—1728),长期致力于将形而上理想还原为形而下现实的实学转换工作,并将这一工作展开于从“人性论”到“人情论”、从“仁论”到“礼论”以及从“天论”到“人论”等一系列转变过程中。①其中,从内在自律的“仁论”到外在他律的“礼论”之转变,集中体现了江户时代日本思想界对“心性论”的反思主旨。荻生徂徕在担任“柳泽侯”——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侧用人柳泽吉保的幕僚时,曾协助处理过一起弃母逃生者案件。对此,那些“信仰朱子学,以理学为筋脉,专行心上诠议”的儒者,多主张应按道德观而不是实定法,以“弃亲罪”来断狱。徂徕的意见显然与儒者们相左,因为在他看来,“此人出离领地,当责者一在地方官郡奉行,其次在家老,其次在其他相关者”。换言之,官方不应该用“心”的诠释来断狱,而应从政治上去追究在位者的责任,吉保遂以为然②;而在处理“四十六义士”为主君申冤并擅杀仇家一案时,徂徕则首次明确提出了他本人一以贯之的最高原理依据:“义者洁己之道,法者天下之规矩也。以礼制心,以义制事。今四十六士为主报仇,是知士者之耻也。虽为洁己之道,其事亦义,然限于党事,毕竟是私论也。……今定四十六士之罪,以士之礼,处以切腹自杀,则上杉家之愿不空,彼等不轻忠义之道理,犹为公论。若以私论害公论,则此后天下之法无以立。”③
  如前所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的人事对待原则,出自《尚书·商书》的《仲虺之诰》。荀子对《中岿之言》(《仲虺之诰》)的研究意味着,荀学摈弃内在“心治”而大倡外在“礼治”的学术主张,承继了包括孔子在内的先王先哲对充满不确定性之“心”的怀疑主义态度。实际上,孟子从“心”中去寻找天然善的“性善论”和人生最大课业乃“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的知行构图,已明显遇到了人的善行究竟是先天属性(仁爱)还是后天习得(礼乐)这一重大理论问题,它与荀子及其“性恶论”之间发生争执,原属正常;而荀子能明确提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引者按,人为)也”之命题,是因为在他看来,孟子的天然“性善”说几乎无法用内心去证明,却可以被外物来证伪——“今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荀子·性恶》)荻生徂徕在“回到先秦”“回到诸子”的学术途路中,显然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对荀子学说的追随甚至笃信,则凝结于其早期作品——《读荀子》(1706)一书中。当时,他供职于柳泽吉保,并担任着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的学术顾问。《荀子》这部给徂徕学赋予了基础理论框架并规定其逻辑走向的重要著作,历来为日本学界视为徂徕学的“祖型”,岩桥遵成①、津田左右吉②、大江文成③等著名学者,均有相关论述。今中宽司的总结还显示,“就以往的研究看,《荀子》学说乃徂徕学之祖型,已成定论”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性善论”和“性恶论”均将人的善、恶属性归诸先天固有,加上两者都极力排斥不待“思虑”或思虑发生前人的基本欲求和欲望——“人情”,因此,徂徕对于其理论“祖型”的荀学,往往只取“礼乐”而不取“性恶”,在提倡外在规约的同时,则补之以韩非子“凡治天下,必因人情”(《韩非子·八经》)的“人情论”。其内在逻辑可以被表述为:“大抵心、情之分,以其所思虑者为心,以不涉思虑者为情”“故心能有所矫饰,而情莫有所矫饰。”⑤由于“人者,人情也”,而“人情”又每每表现为“人欲”,所以,“人欲”之不可去,犹“人情”之不可无:“人欲者,人之所必有而不可去者也。程、朱乃言‘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岂不妄哉!”唯此,理想的政治,就应该是“道”合乎“人情”而不是相反,即“至道固不悖人情,人情岂必皆合道哉!”⑥他明言,指望那颗难以把握的“心”从内部来控制人的不易把握的外在行为,不异于痴人说梦:“善恶皆以心言之者也。孟子曰:生于心而害于政。岂不至理乎?然心无形也,不可得而制之矣。故先王之道,以礼制心。外乎礼而语治心之道,皆私智妄作也。何也?治之者心也,所治者心也。以我心治我心,譬如狂者自治其狂焉,安能治之?故后世治心之说,皆不知道者也。理无形,故无准。”⑦又说:“夫斟酌者何?求合人情也。传曰: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则圣人之制礼,本于人情矣。故今行礼而求合人情,可谓弗悖矣。”①徂徕自觉对古今人情的认识是清醒的,对韩非所谓人“皆携自为心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命题,亦有着深刻的觉解。“以利害为心者,凡人之情也”②“或曰名利得失,毫不动心,皆不知道者之言也已”③等言说,为我们理解徂徕何以会反对以朱子学为代表的宋儒,提供了便利:第一,宋儒将“仁”内在化为“爱之理”“心之德”;第二,宋儒“以仁为性”;第三,宋儒以“性”来变化“气质”;第四,宋儒于“心”上求“仁人”;第五,宋儒以“修身”为“仁”之本。他慨叹那些泥守于“内圣外王”的儒者,以为一个简单的自我教化——“修身”,就可以平步“治国安邦”的政治领域:“(后儒)谓天下国家举而措之。是以其解仁,或以天理,或以爱,专归重于内,而止于成己,岂不悲乎!”④他的话,也显然广泛伤及了那些自视清高的心性学者:“无用之心法诠议、理非之争等,可谓无用之学也!”⑤
  顺着这一逻辑,徂徕弟子太宰春台(1680—1747)的措辞,似尤显激烈。他先是回到人事治理规则的原点,将“仲虺之言所谓‘以义制事,以礼制心’”⑥奉为圭臬,继而请出孔子,以强调圣人何以“不教人治心”的道理:“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其心之谓与?’孔子之说心,唯此一语,他不经见。亦可以见先王之道,不务治心也。孔子特语心之去无定处尔。夫人心者,善动之物也。……圣人明知心之不可治,故不教人治心也。然则圣人果弗治心乎?曰:圣人未始不治心,而不必治耳!”⑦他对心性论的来源是清楚的,唯此亦十分欣赏荀子的说法:“中庸所云之重诚字说,子思以前未有也。荀子诽子思,即以此义也。(子思者)毕竟后世心学之鼻祖也,故不可谓荀子无见地也。”⑧在他看来,那些大讲“习得心性之学即可垂拱而治”者,其实他们首先便是:“其心虽思圣人之道,而其实则难去私癖”,其终则“皆违心者审矣”!①他发现,人的实情,即便人中君子亦未尝可以违拗。君子与常人的不同,只在于他可以通过外在的礼数来管控自己的行为,而不至于信马由缰:“圣人之道也,外见妇女,心思之美女也。虽悦其色,而身无非礼之举者,即为守礼之君子也。‘以礼制心’云者,是之谓也。所谓治心,谓其心之欲,不可随意放任而遂之之谓也。”②为此,春台还特举《左传》中“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的故事,以为论证之典据: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遂杀孔父而取其妻。夫见人妻于路,目逆而送之,固非;杀其夫而取之,尤非。其谓之美而艳,岂非乎哉。假使他君子见之,而人问焉曰何若?则君子亦且曰:美而艳。何则?实不可揜也。若观孔父之妻,而不见其美,则无目者也;若见其美,而告人曰不美,则诈也已。见美者目,美之者心。虽圣人,岂有以异哉。但制之以礼义,弗敢纵欲,斯之谓君子。心目之罪,在所不问。先王之道乃尔。释氏则不然。务在治心。虽身不敢行非度,苟心有不善,即以为罪。故其笃行者,虽睹毛嫱西施,则闭目想其腐肉朽骨,以内自禁其欲,难矣哉。人心之灵,何所不至?苟身弗为不善,斯可已矣。更问其心之所思,过矣。圣人以礼制心。心不须治而靡不治。释氏以心治心。予以为非治之,乃乱之也。何则?所治固心,治之者亦心。一而不二。治之而治者,虽治矣,其治之之扰,不可胜言也。③
  春台所捕捉到的,或许应该被理解为“心”的单纯本质,即“心”作为“活物”,不过是对生命本身的自然反应而已。“见其美而告人曰不美则诈也已”“君子小人皆趋利避害”这一人之“好色好利”之欲,在春台看来,应该是人心的真实。通过对变动不居之“心”的“生物学”特征(“活物”)和“见色生情”“见利生欲”之“心”的“生理学”特质(“利物”)合而观之,春台仿佛极大地接近了人心的本来状态和单纯本质。正是在“活物”之“人心”的比照下,宋儒的“性理之心”就自然变成了“死物”。在这些“事实”面前,不解人情者而反欲治国平天下,又如之何而可能呢?然而,当对外部规矩的重视被臻于极致,太宰春台的表述,亦开始走向极端:“圣人之教,首重衣服,休问内心如何。但先着君子之服,习君子容仪。其次,教君子言语。如是久之,则渐成君子之德矣。德者,非别物也,衣服、容仪、言语之所凝者也。此义可见诸礼记表记。圣人之教,由外入内。惟纯粹圆熟,方可表里一致。”①细心者不难发现,太宰春台在强调其言说的正当性时,不是借用“圣人之道”,就是归诸“先王之道”。先圣先王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在春台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只在于如何通过权威借助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理论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对手段的夸张性动用,势必会导致其学说走向上的过度与偏颇。
  李泽厚在谈到太宰春台上述倾向时指出:“日本……虽然输入了朱子学和阳明学,但其神道与经验论结合所致力的是外在理性的建立,即对行为规范、姿态仪容等礼文细节的坚决确立和严厉执行,而并未去着重内在心性的塑造,特别是没有致力于各种意念、情欲具体的理性化和‘合理化’即道德化。”②这至少带来了两个方面的新问题:首先,就日本文化而言,其过于务实的生活态度和思想倾向果真能解决人心问题吗?如果能,大量的自绝自杀现象和全无人性的对外屠戮行为该如何得到解释?如果不能,何以中国史籍当中会不时有“海东之国未有贤于日本者”③等溢美之词?其次,对中国文化来说,传统的“心性”理论若果真如此不堪,它的作用发挥何以会历时千载而不衰?是什么样的因素能够给“心”赋予如此强韧的力量?可反过来说,既然君子的成就离不开“修心养性”,那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会产生那么多的空论家甚至伪君子?这意味着,中日学界的“制心”否定论,恐怕与“心性”问题曾经遭遇过的简单化处理有关,而这种处理,还普遍造成了东亚学界在相关认识上的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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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下册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下册》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是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的结项成果,并于今年被认定为是成果。近九十万字,吴震教授主编,由海内外中国哲学领域的一线学者组成的性团队合作分篇撰写,代表了当代朱子学研究的前沿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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