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 章江户儒者对孟子政治思想的脉络性转换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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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068
颗粒名称: 第十八 章江户儒者对孟子政治思想的脉络性转换诠释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8
页码: 524-541
摘要: 本文记述了脉络性转换在思想议题中的重要性,并以孟子的政治思想在日本德川时期的争议为例进行说明。首先,脉络性转换是指将异地传入的文本、思想、法政制度或经贸规范进行去脉络化和再脉络化,以融入本国文化风土或政经制度中。这种转换是必然的,且存在增减和对立关系。其次,针对孟子的政治思想,中国和日本都存在争议,但日本德川时期的争议更为激烈。因此,本文以伊藤仁斋的孟子学为例,探讨了强意和弱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最后,仁斋高度尊崇孟子,但他的实学性格减煞了孟子的内在超越心学,从而创造性地转化了孟子的思想。
关键词: 思想议题 政治思想 儒者

内容

本文所谓的“脉络性转换”之定义,是指将异地传入的文本、思想、法政制度或经贸规范加以“去脉络化”,再予以“再脉络化”于本国情境之中,以融入本国的文化风土或政经制度之中。①职是之故,只要有“本源”与“派生”之关系,就有可能失去脉络而有“橘逾淮为枳”的转换现象,不再是原汁原味。以投票式的政制而言,起源于古希腊雅典城邦,但近代发展出的各个国家之政制,因应各国脉络而有议会民主制、议会共和制、总统制、半总统制等不同形态。以思想诠释而言,思想只要进行诠释,就已经“脉络性转换”了,《庄子·齐物论》中所论一般人常“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彼”与“此”的对待关系,便说明偏见的产生来自于“主客对立”的必然性,所以“转换”根本是必然之事,只有转换的“多”与“少”的问题,并无“没有转换”这回事。
  其次,“转换”并不是从A到B全然不同的关系,而应是A与A+或A-的关系,即增加了某种成分于A上或减少了A的某种成分,我们可谓之“转换的增减关系”;即便对立的A(姑且称为-A),仍然是一种转换关系,或可称为“转换的相对(对立)关系”,因为无A的话,也无法借着对立面的-A来强化B。以思想的转换而言,孔子思想(A)经过孟子的“私淑”转换形成A+或A-(如性善论),朱子思想再对孔子、孟子思想进行“私淑”转换形成第二层次的A+或A-(如理学观),这类“转换的增减关系”也很微妙,毕竟增减关系是一种“部分”对“整体”的关系,此消彼就长,此长彼就消,存有一种互相涵摄的关系,即增加了A的某成分而成为A+的混合物,但必然使整体的A也减少了其纯粹的成分。增加的成分愈多,A褪色的成分也愈多。太极的阴阳图可以充分说明这个道理,阴盛就阳衰,阳盛则阴衰,故盛衰或增减也有此相互涵摄之关系。
  探讨脉络性转换的思想课题,或可针对甚具争议的思想而发,孟子的政治思想便具有这样的特质。由于孟子以民本论的仁政理想为基轴,强调“民贵君轻”“土芥寇雠”“王霸异质”“汤武革命”及“劝诸侯行王道”等君臣相对观的论点,在宋代以前引起过相当多的争议,批评者如荀子(前313—前238)有《非十二子》篇,非议子思、孟子,其后东汉王充(27—91)著《论衡》有《刺孟》篇,至宋司马温公(1019—1086)有《疑孟》,李觏(泰伯,1009—1059)有《非孟》,晁说之(1059—1129)有《诋孟》(已佚),黄次伋有《评孟》,冯休有《删孟》(未见其传)等。为孟子辩的有余隐之(允文,约?—1163)并司马、李之说而著《尊孟辨》,朱子又补充余说而有《读尊孟辨》。①孟子的王霸异质论也引起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之辩,性善论更是千古学者争讼不绝的课题,汤武革命论历来也惹来不少非议。
  相较于中国学者对孟子学的争议,日本德川儒者对于孟子的政治思想之争议更为激烈,尊孟与非孟议题几乎笼罩整个德川思想界,启之于德川初期的古学派中彼此的论争,即伊藤仁斋(1627—1705)的古义学派和荻生徂徕(1666—1728)的古文辞学派的尊孟非孟之争。②再争于程朱学派反对古文辞学派的反孟思想;更在德川末期因尊王攘夷的勤王武士之鼓吹,孟子的不尊王政治思想,成为众矢之的;到了明治维新以后,孟子的民本论思想又一度成为自由民权派学者撷取民主思想的泉源。
  质言之,儒家很少有类似《孟子》这部经典引起广泛的争议。就以“汤武革命论”而言,宋代张九成(1092—1159)著有《孟子传》特批评孟子,针对“闻诛一夫纣”章而评论:“余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发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①到了日本,因汤武革命论冲击到天皇万世一系体制的根本地位,有伊东蓝田(1733—1809)撰《汤武论》(1771)、佐久间太华著《和汉明辨》(1778)等直言汤武是“篡弑”而非“仁义”。②由于孟子政治思想有这般激烈的争议性,很值得让我们探讨脉络性转换的课题,本文拟从上述脉络性转换的“增减关系”与“对立关系”探索日本德川学者吸收与消化孟子学之际所展现的思想特质。
  如前所言,思想议题在脉络性转换的过程中可以有“增减”关系,亦可以是“对立”关系。本节集中探索孟子政治思想在德川学者的脉络性转换的“增减”关系,又因增减关系有程度强弱的区别,故又可分为“强意的”与“弱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本节拟以仁斋学的尊孟学者为例说明之,尊孟学者虽高度肯定《孟子》,但细检之下,有些关键思想仍有被脉络性转换的情形。如果原文本是A,透过对A转换的“增减”关系,成为与A不同的B,图示如下:
  (一)“强意的”脉络性转化关系:以伊藤仁斋的孟子学为例
  此类以伊藤仁斋的尊孟思想家为主,指一方面吸收孟子学,另一方面又巧妙地转化孟子学,如仁斋高度尊孟子,但仁斋的实学性格,减煞了孟子内在超越的心学,故孟子的思想有被“强意地转化”创造而成为仁斋的实学。以下我们以仁斋的管仲论为例。
  众所周知,孟子耻为管仲,认为“管仲不足为”(《孟子·公孙丑上》),甚严“仁之心”与“仁之功”之分际。仁斋本于尊孟立场,倡言以仁义为宗①:
  孟子之学,以仁义为宗,而所谓浩然之气,亦皆指仁义之功用而言。
  唯仁斋所强调的“仁义之功用”,与孟子所言之“仁义”有别。仁斋虽以爱释仁,但对孟子即“心”以言“仁”“义”则有所保留,不承认孟子所强调的“心”
  的优先性,甚至高度评价管仲,将“管仲之仁”同于“圣人之仁”②,甚赞管仲安民济世之功。仁斋《论语古义》中释“桓公九合诸侯”章,如是称许管仲之仁③:
  (孔子)但举九合之功,以称其仁,何者?甚能修举王法,挽回风俗,利泽恩惠,远被于天下后世,则其为德甚大矣!故曰:“如其仁!如其仁!”盖仁大德也,非慈爱之心顷刻不忘,则固不可许,而济世安民之功,能被于天下后世,则亦可以谓之仁矣。故孟子以伯夷、伊尹、柳下惠,君于百里之地,皆能朝诸侯,有天下为仁,是也。此所以虽高弟弟子,不许其仁,而反于仲许之欤!
  从上引文可看出仁斋甚称许管仲之仁,而将之比拟于孟子所称许的伯夷、伊尹、柳下惠等诸圣人,原因是他们皆有“天下为仁”之功,即“仁之大德”的体现。仁斋又为管仲不死君难辩护,谓公子纠虽为兄,桓公为弟,但强调二人嫡庶有别,可不以兄弟议论之,我们从《论语古义》中所见仁斋之论管仲,全是正面评价,并许之为仁。
  但令人困惑的是,仁斋既许管仲为仁人,极推尊管仲之事功,却又在《童子问》中说:“管仲非王佐之才”,仁斋说①:
  问:“管仲何以不得为王佐之才。”曰:“有志、有才、有学,而后可以行王道。无其志,则不能以天下为己任;无其才,则不斡旋大事;无其学,则虽有志、有其才,然在区区功利之间,而不能济大道,此管仲之所以止为管仲也。若使管仲知汤武之道,便是伊、吕之俦。予尝序鲁斋心法曰:‘有实学,而后有实德,有实德,则实材随焉,是也。’管仲虽有材,而不足为实材者,为其无学也。”
  如前所述仁斋论王道乃就“实德”的成效而言,无关乎个人的道德修养,故推尊管仲之事功,是极自然之结果。这里引文中,仁斋所非议管仲的亦非“实德”,乃在管仲之“无学”,因“无学”故不能有“实学”,因不能有“实学”,故仅在区区功利之间打转而不能知“汤武之道”,因此无法成为伊尹、太公望之王佐之才。如此便衍生一个关键问题,即是:一个仁人,竟可以是“非王佐之才”,岂不矛盾?这牵涉到仁斋对“仁”的诠释问题,仁斋并不似孟子或宋儒将“仁”视为“天之尊爵”(《孟子·公孙丑上》)或可尽天下之理,仁斋的“实德”不限于“仁”,谓“盖以仁之成德,不可以一德尽之也”②。“仁”既被降位与诸德同等地位,而仁斋又重“实德”之功效,因此称管仲为仁人也就顺理成章了,而管仲之所以仅为“霸才”乃因其无“实学”,因无“实学”,则管仲之“才”乃非“实才”,所以只在区区功利之间,不能济大道,如此我们可知仁斋特强调“实学”的重要性甚于“实才”“实德”。
  就以上仁斋与孟子管仲论的分歧而言,可窥仁斋虽尊孟子学,但在谈王霸或管仲之际,减煞了“仁心”的优位性,强化了他以“实学”为基准的优先性。这种转换,关键在于仁斋主张“心”“性”各殊,反对以“心”言“性”,又认为“仁”乃非“性”之属,而是属于“德”的范畴,强调“圣人贵德不贵心”“皆不以心为紧要”①,如丸山真男所言:“连开口言德行,发与说扩充的道学者仁斋,政治的契机也要从个人伦理离开而独自化。”②可见仁斋之“心”是一种“经验意义的认知心”,而非“道德价值意义的超越心”。③质言之,仁斋言“仁”,事实上均只强调孟子“仁”之现实性,减煞了孟子“仁”的根源意义之超越“心”,所以仁斋以“爱”言“仁”,称管仲为仁,着重在“成德”的“爱人”,而较缺乏“成己”的自反自觉根源意义。亦即仁斋着重“成物”的“推广”一面,却未能对“成己”的超越状态加以关心,基本上仍是汉儒以“仁”解释“爱人”的旧套,仁斋后学者原双桂(瑜,1701—1773)在《桂馆漫笔》中即批判说:“仁斋之徒,盖皆模糊调停,散漫自恣,不知道之精微。然而其行己亦多庸凡鄙俗,乏俊异卓立之志,阙脱尘超凡之操”④,原双桂之批评,指出了仁斋学问虽尊孟子学却又不是孟子学的问题性。
  笔者质疑的是,仁斋并没有认为他的学问不是孟子学,但显然他很清楚孟子羞比于管仲、斥管仲仅成就霸道,而何以仁斋最终要以管仲无“实学”来自圆其说?答案可能是:无非想转化孟子以心解释所有“德”或“性”的问题,让孟子学回到“实学”的轨道来。仁斋作为町人学者,在庶民阶层里打滚,他对孟子“不忍仁之心”就可推“不忍仁之政”的那套仁政理论,应该相当保留。太过理想化的“心学”,若做不出利益群生的事情来,那只是“虚学”罢了。因此仁斋驳斥佛、老之说:“大凡无补于天下国家之治,无俾于人伦日用之道者,皆谓之邪说暴行。若佛、老之学,后世禅儒高远隐微之说是矣。”①则可知仁斋重视的是“有补于天下国家之治,有助于人伦日用之道者”的“实学”观。妙的是,仁斋曾出入禅学近十年,对心学有独到的体会,当然也很清楚孟子心学与禅门心学的关键不同,因此笔者认为仁斋不强调孟子心学是“刻意的”,而不是“误解的”,刻意稀释并转化孟子的心学优位性格,回到他深有体会的人伦日用之“实学”,这是仁斋对孟子学“强意地转化”的脉络性转向诠解的一个鲜明例子。这类“强意地转化”往往带有强烈的个人主体性脉络之意向性。
  (二)弱意的脉络性转化关系
  相较于前小节“强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弱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指的是一方面赞成孟子学,但另一方面又高度受限于日本封建体制下的尊君脉络,在中日彼此的不同脉络下,企图扭转孟子某些政治思想的解释,以兼容于日本体制中。何以言“弱意”?乃相较于前者带有强意的“主体脉络性”而言,此模拟较不凸显主体性脉络,而是正视时空脉络之不同以求化解二者出现的紧张性。其中最明显之一即是孟子的“是否尊周”的议题,成为辩论的焦点,尤其日本在封建体制下,有其特殊的朝幕体制,“尊周”议题常围绕在是否尊王室的政治意义之议题,因日本有万世一系的天皇体制,幕府将军之实质权力,在名义上仍然需要得到天皇的敕许,当幕府权力结构出现松动之际,尊周议题便特别敏感地涌现而出,而孟子的论点常是儒者论述朝幕紧张关系的引爆点。尊孟儒者碰到这类议题,若不选择回避,则势必要对孟子进行回护,颇费周章,从而出现委婉而“弱意的”脉络性转换的诠释关系。
  孟子的不尊周思想,迭受历代学者所指责,尤其到了宋儒引起非常大的争议。学者指出孟子之所以不尊周,除了身处战国时代的政治黑暗背影之外,亦与其王霸之辩与君臣相对观的政治思想体系的内在要求息息相关。②至于日本尊孟儒者似乎倾向解释孟子是尊周之论,非孟儒者则一致批判孟子的不尊周论。例如极为尊孟的古学派伊藤仁斋,他并不指孟子为不尊周,而说:“孟子说齐梁王以仁义,欲其自悟僭王之非,而尊周室也。”连尊孟者也都倾向解释孟子仍然是尊周之论,显然与宋儒划分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之论截然不同。于此又可见孟子思想在日本脉络下的求同存异之消融情形,颇缓冲了现实政治的紧张关系。而其间的关键脉络,当不离日本的万世一系之天皇体制,如一位折衷学者冢田大峰(1745—1832)一语道出日本儒者何以辨尊周议题,他说①:
  中夏开辟以来,废兴存亡,皆无常矣,唯以天命与民心,而未必以世系乎。如我东方,开辟以来,世系以御天下,复未尝有天疏民背之上也。未尝有天疏民背之上,则或有天亲民怀之下在焉。然未尝得革天命也。
  上述言中国“唯以天命与民心,而未必以世系”,实道出了中日对汤武革命或尊周王室之所以有不同理解的关键原因。如果日本没有万世一系的天皇体制,日本儒者或许不会对孟子的汤武革命论或是否尊周论如此敏锐,但也正因日本有此天皇体制以及其所根据的神话史书,才使得孟子的政治思想能在异国文化中掀起如此大的波澜。由此亦可知,尊孟儒者不太可能把孟子解释为不尊周室者,乃因有此一特殊性的政治脉络,故须用委婉而弱意的脉络性转换方式以回护孟子,如伊藤仁斋之子伊藤东涯(1670—1736)即说②:
  方孟子之时,周室衰弊,不足以服天下,诸侯放恣,民憔悴于虐政,然则劝齐、梁之君,行王道以安天下,文武之心也,不此之出,而还致纷争,故非之固非所以非之。
  冈田龟(号月洲)针对反孟论作品的《思问录》,特有以下之评论③:
  孔子之时,天下惟一周王,除吴楚之外,诸侯未有僭号者,君臣之分犹明,故得唱尊周之说。及孟子之时,天下诸侯,尽皆吴楚也,七王国皆方千里,而周才存有七县,又为权臣所夺,分为东西二周,周王寄食其间,当时周人犹不知有王,惟知有权臣耳,况列国乎?而欲使孟子袭尊周之说,请问往何国,见何人,而开口鼓舌。譬如揭衣冠裸国之市,强聒终日,无有一人过而问者,则惟有抱济民之道,深隐岩穴耳。设使孟子如长沮、桀溺,不顾此民涂炭,而独洁其身,吾恐又有以背驰孔子责之者。又云①:
  按周烈王时,齐魏皆僭称王,至显王时,他诸侯皆称王,于是君臣之义既绝矣。周室之祚亦亡矣,虽存犹亡也。孟子初至梁,在显王之三十三年,其至齐之年,虽无明据,亦必在至梁之前后。二国之主既以王自居,视周犹一小侯,故孟子亦从而王之,今谓孟子唱劝王之说,诬亦甚矣。
  冈田龟从孔孟时代的历史背景已截然不同,论孟子在战国时代根本不存在尊周的问题,因当时的历史脉络是已无周王室可尊,各诸侯已然称王,这是历史事实,并不是孔子时代尚有周王室可尊,因此孟子根本没有倡议劝齐、梁之君为王这回事。伊藤东涯指出向来批判孟子的不尊君或劝行革命之事,都是“非之固非所以非之”,将尊周论还原到孟子时代,认为周室王令已经不行于天下,诸侯纷争,人民憔悴于虐政,故只有一颗“安天下”之心,即文武之心而已,因而主张孟子劝齐、梁为王,只是基于此心,无关尊君与否或劝行革命。以上冈田与伊藤之论都是典型的脉络性转换之解释方法,如将其论点放到日本脉络,当深知其回护孟子之心,采取的是一种“弱意的”方法论立场,方不致令孟子政治思想在日本时空脉络下有所扦格。
  此项“对立”关系,指的是以《孟子》为文本,站在孟子政治思想的对立面,对孟子政治思想进行时空对立的脉络性转换。在此对立关系下又勉强可分“时间对立”与“空间对立”的思想特质,前者以古文辞学派的徂徕学为例,后者以吉田松阴及后期水户学之探讨为例说明之。这类对立关系多有“复古主义”(restorationism)的倾向,常欲回到时间久远的继承关系,或是强调日本风土空间的神圣性,以格格不入的孟子政治思想作为参照“经典”,借其批判来凸显其鲜明的政治立场。质言之,本节所谓“对立”并不一定是相反,而是借相对于A来使B显题化,A成为凸显B的重要思想或文本根据。简单图示如下:
  根据以上图示,如果A是孟子政治思想,-A是对立于孟子的政治思想,B则是被凸显在日本风土空间及时间下的政治思想,此即是典型的脉络性转换。
  (一)时间对立关系下的脉络性转换
  孟子虽自称“私淑”孔子,但反对孟子思想者,常区分孔子与孟子之别,江户后期儒者冢田大峰《孟子断》的一句话可为代表①:
  夫孟子之志,则虽固宗孔子也,而其学风则非孔子之正统也。所谓四端之心以求仁义礼智,谓性善以明仁义之有于己,浩然之气以谓仁义之功用,及存心、放心、尽心之说,皆是孔子之所未尝言,言其所未尝言者,岂谓之嫡宗乎哉?孔子则不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曾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孟轲则不主学,徒求之于心,四端、性善、养气、存心、尽心之说,皆是使人自思者也。以孔子见之,则是所谓以思无益而已。以其所谓无益者,如何得岂孔门之关钥。
  上述之言是针对伊藤仁斋视“孟子之书,为万世启孔门之关钥者也”之说,充分说明孟子的许多主张是“言孔子所未尝言”。对于仁斋视《论语》为“宇宙至极第一书”,《孟子》是《论语》的最佳解释者,批判这样论点最早的是古文辞学派荻生徂徕,徂徕对治仁斋学的思想武器则是“道存六经”。①从时间轴上,所谓“道存六经”一开始就切断孔子与孟子思想的不同,把《孟子》作为对立关系来凸显其所谓的“先王之道”,认为孔子代表“先王之道”之继承者,孟子则是开创“儒家者流”的始作俑者。徂徕极力地浚别“先王之道”和“儒者之道”,曾叹道:“吁嗟!先王之道,降为儒家者流,斯有荀孟,则复有朱陆,朱陆不已,复树一党,益分益争,益繁益小,岂不悲乎。”②徂徕弟子太宰春台也一再说明:“古者未有儒家,子思、孟轲之流,降为儒家。秦汉之际,乃有是名,则与诸子百家为伍而已,曾谓先王之时有儒家乎!”③太宰春台更论孟子之害:
  轲自以为孔子之徒,而其不达道如是,自是先王之道,降为儒家者流,遂令后世谓儒者难与进取,千百年来,儒生之谈,无补于国家,由轲之误也。然此祸胚胎于子思氏,而成于孟氏,则荀卿之非二子,可谓知言也。④
  按此处所谓“儒家者流”,春台特指为“无补于国家”,不为世用,只知教授生徒,舌耕以食者,足见其非孟之深。⑤观其《孟子论》之作,一一批判孟子的养气论、经权论、心性论、王霸论以及管仲论等,《孟子》思想中的重要思想几乎不为春台所接受。
  “先王之道”的经典在六经,由于经过孔子的整理,孔子乃有整理六经之功,“道”的源头还不在孔子,所以对于私淑孔子的孟子之著作,只是“私言”,但却被宋儒拿来解“孔子之道”对此,徂徕批评道⑥:
  近世诸老先生多以《孟子》解《论语》,亦未知孟子与外人争者也,岂足以解门内之言乎,其(诸子)解经,皆以理而不以道,可谓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矣,其专心四书而忽略六经,亦坐是故耳。
  如是,《孟子》成为与“先王之道”对立的经典,形成“古道”失真的源头,导致宋儒借《孟子》解《论语》,使孔子之道失真,如徂徕以下所说①:
  程朱诸公,虽豪杰之士,而不识古文辞,是以不能读六经而知之,独喜《中庸》《孟子》易读也,遂以其与外人争者言,为圣人之道本然。又以今文视古文,而谓乎其物,物与名离,而后义理孤行,于是乎先王孔子教法不可复见矣。
  以上批判宋儒“以今文视古文”“不能读《六经》”“独喜《中庸》《孟子》”,都凸显出时间轴上的“古”才是“道”的源头,寻“道”必从《六经》之古文辞,不可只从“今文”着手。徂徕的圣人观也是从“古”的立场而发:“古有圣人,今无圣人,故学必古。……故欲知今者,必通古;欲通古者,必史,史必志,而后六经益明,六经明而圣人之道无古今,夫然后天下可得而治,故君子必论世。”②如是徂徕所谓“圣人—古道—六经—古文辞”都是验证“先王之道”的关键。那么《孟子》的问题在哪里?徂徕说③:
  孔子尝曰:“默而识之”,为道之不可以言语解故也。孟子而下,此道泯焉,务欲以言语尽乎道也,以聒争于不知者之前焉。夫人不可以言喻也,况可以言服其心乎,故其言之明畅备悉,适足以为一偏之说耳。故性善性恶,聚讼万古,程朱性理,不过为坚白之辨,悲哉!
  原来孟子及宋儒的问题是“言语尽乎道”,心性论之辨开启宋儒聚讼纷纭的性理学,根本违反孔子“默而识之”的不可道的原则。徂徕认为“道”不能是那样被“言语尽乎道”的道,《孟子》成为徂徕用来凸显“古道”的对立者,由《孟子》的对立,照映出以下徂徕学的特质:
  第一,六经的“先王之道”之“古道”,并不等于孟子所谓的“王道”之“今道”。
  第二,六经之道具体地展现在先王制度之礼乐刑政,根本无孟子抽象的心性论的争议。
  第三,只有六经下的君臣绝对观,没有孟子的君臣相对论。
  第四,圣人是不可学而至,不是孟子所言“可学而至”。
  由此可知,宋儒以孟子为师,开发出更上层抽象玄理的性理学,如今徂徕从孟子的对立面釜底抽薪,找回时间轴的古道。在这里笔者看到了《孟子》在徂徕学上扮演着脉络性转换的对立关系,“时间”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要素,孟子学成为徂徕回返先王之道轨迹的对立物。
  (二)空间对立关系下的脉络性转换
  此处空间指的是脉络化的风土,日本儒者在读中国经典之际,将其内容进一步脉络化到日本的风土空间,进行对立性的评论,从而展现日本主体性或认同感。“日本风土”迥异于中国,所以孟子的政治思想有诸多与日本风土格格不入,特别是强调神道论者,对于孟子民贵君轻及易姓革命论相当反感,《孟子》这部经典是作为脉络性转换的对立存在者,颇有刺激日本神皇意识的主体性之作用,我们从幕末的吉田松阴《讲孟余话》、后期水户学藤田东湖的孟子论当中充分可以了解此项思维特色。
  风土论多强调空间轴的特殊性,以与中国相较,如以下折衷学者井上金峨(1732—1784)的风土论①:
  我邦表东海,与中国风马牛不相及。先王之制,尚大古之风,缘饰以李唐之礼典,焉得求之中国,而一一无差乎?秦汉以后,不循三代礼乐之治,何况我邦乎?何况我邦之今乎?即风土之异,我之不能为彼而我也,今之不能为古而今也。时使之也,势使之也。
  井上金峨道出中日风土之异,乃“时使之也,势使之也”的必然性,不必礼乐文化皆需与中国相同。至于日本要拿出与中国不同的风土且传之久远的文化,学者常提到神道,幕末一位儒学者帆足万里(1778—1852),特别强调日本神道之教与中国截然不同,他说①:
  本邦神道,窝霏尔莫尊(引者按,神话中的神)时,已有织祭服之事,其兴庞久。神武帝以来,亦有崇节,至今三千余年,列圣相承,四海之民,仰之如日月,尊之如神明,与异邦屡易姓者不同,亦神道之教,孚于其民也。
  以上井上金峨、帆足万里都是儒学者,他们均意识到空间风土化的问题。在江户儒者的诸多文献中,只要涉及日本神道或天皇意识,大多承认此一特殊性的风土,即便朱子学者林罗山及山崎闇斋也都有高度的神道信仰。不过,如果仅仅停留于承认彼此的特殊性,各有其道,难免还有“汉土之归”或“儒主神辅”的遗憾,因此主体性强烈者如吉田松阴等务必把日本特殊的空间性风土,由“特殊性”拉到“优越性”。本节以幕末尊攘志士为例,先论吉田松阴,次论藤田东湖。
  对《孟子》进行解释,从而对照出日本主体性最鲜明的即是幕末吉田松阴的《讲孟余话》。松阴在《讲孟余话》中经常注意到中日“空间轴”的根本不同,特别区分“我邦”(日本)与“汉土”的不同性质。这种例子在论“国体”“君臣之道”“汤武放伐”时特别明显,如解《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章时,松阴解曰②:
  读书要观主意,如此事,孟子为说宣王,故以君道为主意,若误思臣道亦如是,大非也。若论臣道之时,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是也。虽君观臣如手足,臣观君如国人;虽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却如寇雠者,是云其罪万死,何以偿是。
  表面上批评孟子,但从以下之论即知是对照出日本的绝对君臣观,皆以“空间”意识对比出与汉土的不同,如以下解朱子《孟子序说》时说①:
  事君而不遇之时,谏死可也,幽囚可也,饥饿可也。……在汉土君道自别,大氐聪明、睿智、杰出于亿兆之上者,以其长为道。故尧舜,让其位于他人;汤武虽放伐其主,不害为圣人。我邦上由天朝,下至列藩,袭千万世而不绝,非汉土之可比。故汉土之臣,譬如签订半季之奴婢,择其主之善恶而转移,固其所也。我邦臣若为谱代之臣,和主人死生同休戚,虽至死,绝不云弃主之道。呜呼!我父母何国之人,我衣食何国之物,读书知道亦谁恩,今稍以不遇主,忽然去是,于人心如何哉!我欲起孔孟与之辨此义。
  上述之论形成强烈的空间对比,以“汉土君道”对立于“我邦君道”而凸显出我邦君道“非汉土之可比”,以“汉土之臣”对立于“我邦臣”而发挥我邦臣“绝不云弃主之道”②,一一将孟子的观点,对照于空间不同的日本,如是,《孟子》这部经典仿佛成为对照出日本特殊性甚至优越性的作品,最后松阴还要起孔孟与之相辩君臣之义,堪称发挥脉络性转换的对立关系之极致者。
  其次,幕末水户学者藤田东湖撰有《孟轲论》,反驳孟子之王道思想甚烈。东湖首揭:“吾每读孟轲之书,观其说王道,深痛孔子之志孤也。遂有知其道绝不可用于神州矣。”①东湖读孟子书,想到的是神州之道,并深觉“其道”与“神州之道”相违甚巨,空间对立性甚为强烈。东湖的“神州之道”是对君臣大伦采取绝对性的立场,所以特别批判孟子在战国时期猛劝诸侯为王的不尊周思想,而曰:
  为轲者,诚宜奉孔子之遗意,明《春秋》之大义。苟可以扶彝伦,尊周室者,汲汲为之,不遗余力。今也不然,开口则谈王道,要其说之所归,不过使齐梁之君王于天下而已。呜呼!周室虽衰,尚有正统在焉,轲生于周之世,食周之粟,何心能忍而发其说。②接着再批孟子之王道与孔子相违:
  軻平生贵仁义,贱霸术,而无一语及名分,乃反欲隐然移周世之鼎于田、魏强僭之国,其为仁为义,果何物,假使桓、文而在,则鸣罪讨之,将不旋踵,轲岂暇于贱霸术乎哉!由是言之,轲之王道,非孔子所与也,亦明矣。③东湖质疑孟子向诸王陈王道的“仁义”是否为真“仁义”,批评孟子的王道并非孔子所称许,此论像极了徂徕学的区分孔孟,不过徂徕学比较站在“时间轴”上批评孟子的“不够古道”,东湖这里则强调的是“皇室正统”,讲的虽是中国的“周室正统”,真正用意还在“日本皇室正统”,将尊周意识移转到日本空间,以论日本皇室的神圣性。如以下对孟子的易姓革命论大加挞伐,东湖说④:
  西土之为邦,能言彝伦,而彝伦常不明,尤疏于君臣之义。夫禅让放伐,姑置不论,周秦以降,易姓革命,指不胜屈,人臣视其君,犹奴仆婢妾之于其主,朝向夕背,恬不知耻,其风土然也。……独赫赫神州,天地以来,神皇相承,宝祚之盛,既与天壤无穷,则臣民之于天皇,固宜一意崇奉,亦与天壤无穷。而腐儒曲学,不辨国体,徒眩于异邦之说,亦以轲之书与孔子之书并行,欲以奴仆婢妾自处,抑亦惑矣。
  东湖拿日本万世一系,与中国的异姓革命对比,以凸显日本臣民对天皇忠贞无二的君臣大伦,这是典型的借着反孟思想,而强调日本的神皇意识,孟子之思想在此成为东湖脉络性转换的最佳对立者。由此可窥,幕末尊攘志士有一股解释孟子的趋势,借着批判孟子来凸显日本的神皇国体论,作为脉络性转换的对立关系之《孟子》,正扮演这样的角色。这种脉络性转换的对立关系在诠释史上也不是少见的,证明所有的历史都难逃是“当代史”的解释模式。
  本文着重在一个思想被脉络性转换后,呈现何种转换“关系”,此类关系约可区分“增减关系”与“对立关系”两类型,任何一个文本或体制、规范都有可能是此两类型,甚至可以是另一种创造性的转换关系,端视转换环境的脉络性之性质如何。
  首先就脉络性转换的增减关系之“强意”转换而言,此一思维特点在于:虽然崇敬某经典,但深知经典的某思想有修正的必要,以因应自己的时空脉络,故企图为之“转化”,以适应新环境之脉络。本文举伊藤仁斋借着“管仲论”来“转化”孟子学“即心言性”的王道论,来强化他不以心性论为基础的“实学”王道论。类似这种强意转换也出现在化解《论语》中的君臣关系上,如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删除有关《论语》的教科书中的《宪问》两章,即子路、子贡质疑桓公杀公子纠以及管仲不死君难而又相之的这两章,在战争中的军国主义强调忠君殉死的气氛下,对于管仲的不死君难,而孔子仍许管仲“如其仁”的思想,自然无法接受。①删除关键的经典内容,笔者认为亦属这类强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
  其次,就“弱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而言,以日本天皇制为例,天皇制如同毛细孔般地渗入每一阶层,有权力者如幕府将军,拥有废立天皇的自主权,却都自动抛弃这个权力;也有以孔孟的圣人之道为尊的儒者,碰到天皇制的敏感问题,也不得不回避或委婉地诠解儒学经典中有关政治紧张的内容。本文指出这类尊孟学者颇用心良苦,为了袒护孟子,在尊周议题上,不得不诠解孟子为尊周论者,显然是典型的“弱意”之脉络性转换关系,这与“强意”转换仍有区别,即这类诠释者并没有要“化解”孟子以遂己意,而是委婉地诠解与日本相异的部分,希望能互相并容。类似这种“弱意”的脉络性转换关系,也常存于怀有强烈的神道信仰之儒者身上,诸如林罗山倡“理当心地神道”,山崎闇斋有“垂加神道”等②,他们一方面尊孔子的圣人之道,另一方面又兼容日本的神道,主张“神儒一其揆”,凡此类型皆可归之弱意转换之关系类型。
  最后,再就“时空对立”的脉络性转换的关系而言,本文仅是以孟子政治思想的时空对立为中心,凸显古文/今文的先王之道(时间)及神皇/人皇的君臣之道(空间)之对立关系。扩大言之,诸如国学派几视整个儒学甚至汉文为丧失日本主体性的源头,对立性更为强烈,但也由此对照出日本古言中本有的“言灵信仰”之“优越性”。③有关以上脉络性转换的关系之分析,值得进一步詮解与运用。

知识出处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这部《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是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的结项成果,并于今年被认定为是成果。全书共由四篇三十七章组成,近九十万字,吴震教授主编,由海内外中国哲学领域的一线学者组成的性团队合作分篇撰写,代表了当代朱子学研究的前沿的成果。本书的四篇结构是:一、“东亚儒学与中国朱子学”;二、“日本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三、“韩国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比较研究与回顾综述”;后是两篇“附录”,分别是“近十年来日本朱子学研究论著简目”、“近十年来韩国朱子学研究论著简目”。本书进一步拓展了朱子学研究领域的深度与广度,可以认为,通过本书的出版,“东亚朱子学”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已有充分理由得以成立(如同有别于“西方哲学”的“东亚儒学”或“东亚哲学”已渐形成一般),进而,本书的出版也得以重新展现了中国哲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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