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政治文化角度看诚意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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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6982
颗粒名称: 五 从政治文化角度看诚意的重要性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3
页码: 223-235
摘要: 本文记述了宋代士大夫在政治文化视角下对格物与诚意关系的诠释。他们主张君主应以儒家的正心窒欲、诚意修身为首要工夫,以实现天下太平。这种思想体现在与皇帝的交往中,如程颢向宋神宗进言,强调正心诚意的重要性,并劝诫皇帝应防未萌之欲。同时,二程也强调臣下对君主的忠诚和诚意,将此视为一种普遍的行为准则,无论是君臣、朋友或乡党亲戚之间都应如此。这种思想体现了宋代士大夫在处理政治关系时的毅然气质和以“义”为最高原则的信念。最后,二程也指出,做好正心诚意工夫后,自然就能随顺事物、应对外在事功,达到“止之”的境界。
关键词: 政治文化 诚意 重要性

内容

从政治文化的独特视角来审视宋代士大夫的思想活动,有的学者关于朱熹的新研究①无疑为我们开创了这方面的一个先例。笔者受此启发,于是,在探讨宋代道学工夫论问题之际,在最后一节亦想尝试从政治文化的视角出发,来重新审视宋代道学家们(特别以二程朱熹为代表)在某些重大的政治场合——例如与皇上轮对或给人主上疏时,他们是如何劝人主应以儒家的何种工夫作为生活实践方法的。透过这样的视域,对于我们重新了解道学家们是如何诠释格物与诚意的关系问题或许会有一个新的了解。
  我们先从程明道说起。明道曾于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受到吕公著的推荐,一时在中央做官,尽管后因与王安石合不来而遭罢黜,但他在任太子中允期间,获得了与神宗会面交谈的机会。据伊川所撰《明道先生行状》载,明道前后向神宗“进说甚多,大要以正心窒欲,求贤育材为先”,并说:“先生(引者按,指明道)不饰辞辨,独以诚意感动人主。”具体而言,明道曾经向神宗劝道:“人主当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当为卿戒之。”②这里的“当防未萌之欲”,便是上述明道“以正心窒欲”向神宗“进言”的具体内容,神宗并不责怪反而欣然接受,此即明道“以诚意感动人主”的具体印证。显然,从《大学》工夫论域中看,“正心窒欲”之说无非就是“正心诚意”之工夫而已。
  关于明道与神宗的交往应对,《河南程氏粹言》所载更详:
  神宗首召伯淳(按,即明道),首访致治之要。子对曰:“君道稽古,正学明善恶之归,辨忠邪之分,晓然趋道之至正,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上曰:“定志之道如何?”子对曰:“正心诚意,择善而固执之也。夫义理不先定,则多听而易惑,志意不先定,则守善而或移。必也以圣人之训我必当从,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不为后世驳杂之政所牵滞,不为流俗因循之论所迁改。”①此所谓“定志之道”,也就是要求神宗首先“立志”,这应当是儒学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具体到政治文化的场合,所谓“立志”乃是针对人主而言的“治道之要”三要素中位居首位的要务,如二程所说:“治道之要有三:曰立志、责任、求贤。”②
  《粹言》亦记录了明道告诫神宗当防“未萌之欲”:
  明道告神宗曰:人主当防未萌之欲。上拱手前坐,曰:当为卿戒之。③
  另有一段史料虽未明确是明道还是伊川的话,但我推测或许应是明道语:
  子曰:人君欲附天下,当显名其道,诚意以待物,恕己以及人,发政施
  仁,使四海蒙其惠泽,可也。④
  这是明道告诫神宗应以诚意待物、以恕道待人。显而易见的是,这个说法在儒家伦理学当中,当属内省涵养之事——亦即内圣工夫。至于“发政施仁”,意即实施仁政,则属于外王工夫,殆无可疑。而在明道看来,这两种工夫之间,当以前者“内圣”为首为主,而以后者“外王”为次为末,这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至此,令我们惊奇地发现,在以上这些工夫论述中,格物致知丝毫不见身影,似乎显得并不重要。与此相应,二程指出,若从“臣”的角度言,也应当做到诚意为先:
  非特人君为然也,臣之于君,竭其忠诚,致其才力,用否在君而已,不可阿谀奉迎,以求君之厚己也。虽朋友亦然,修身诚意以待之,疏戚在人
  而已,不可巧言令色,曲从苟合,以求人之与己也,虽乡党亲戚亦然。①
  这里所谓“修身诚意以待之”,其实也就是“臣之于君,竭其忠诚”的要求,重要的是,这个行为原则已经被抽象为一般性原则,不唯臣下对待君主为然,即便对待朋友以及乡党亲戚亦当如此。因为在二程看来,君臣关系在五伦中最接近朋友关系,均属于一种外在关系,而与父子、夫妇、兄弟等家庭伦理关系有所不同,所以说:君臣朋友之际,其合不正,未有久而不离者。②须注意的是,这里将“君臣朋友”相提并论,这大概又是宋代政治文化中富有特色的政治表述。或许正是由于把君臣看成犹如朋友关系一般,所以在宋代道学家中敢于说出这样的话:“义当往则往,义当来则来。”这句话出自张载,是张载表达自己在为官处世之际应采取的态度③,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宋代士大夫毅然而然之气质,他们对待君主,是以一个“义”字当先的,而绝非是“利”字当头的,所以他们往往在君主面前敢于以“格其君”作为一种信念、一种行为准则,出处进退也唯有以“义”作为最高原则。同样地,在这里我们所能看到的工夫理论,并不是格物致知那套面向客观世界的知识追求,而是对于人主之心的道德要求——正心诚意。
  然而须指出的是,道学家们虽然从原则上要求君主以诚意正心为首要之工夫,不能为外利所诱惑,但是他们也并不是一概反对从事实际事务,道学家们的思路是首先做好正心诚意工夫之后,自然就能随顺事物、应对外在事功,所以二程又说:
  事事物物各有其所,得其所则安,失其所则悖。圣人所以能使天下顺治,非能为物作则也,惟止之各于其所而已。止之不得其所,则无可止
  之理。①
  这是告诉君主做事应当随顺事物来应对,以使事物各得其所,这就可以达到“止之”的境界。具体而言,二程要求君主“养民”以及重视“教化”,其云:
  养民者,以爱其力为本,民力足则生养遂,然后教化可行,风俗可美。
  是故善为政者,必重民力。②
  这里所表述的其实便是孔孟以来一贯强调的以民为本的“仁政”理想。二程是说,儒家所说的仁政,主要包括两条:一是养民,一是教化;只要做到这两条,就是一个“善为政者”,换言之,也只有先实施仁政,然后社会教化自然“可行”,地方风俗自然“可美”。
  当然我们也须看到,二程所主张的这些实际政治方针,若要真正得到实现,就离不开具体的格物致知,光靠正心诚意就远远不够。因为唯有通过格物致知的方法,然后才能具体了解怎么样的制度措施为可行。关于这一点,朱熹似乎有更深切的体会。
  朱熹一生的政治经历颇为曲折坎坷,据《宋史》本传,“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似乎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大作为,但他19岁便考中进士,出道甚早,就在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内禅、孝宗即位之后,朱熹就曾因孝宗诏求直言而上封事,其中便根据《大学》工夫次第,指出:
  是以古者圣帝明王之学,必将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事物之过乎前者,义理所存,纤微毕照,了然乎心目之间,不容毫发之隐,则自然意诚心正,而所以应天下之务者,若数一二、辨黑白矣。……盖致知格物者,尧舜所谓精一也;正心诚意者,尧舜所谓执中也。自古圣人口授心传而见于行事者,惟此而已。①朱熹在此运用《尚书·大禹谟》“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道学家所谓“十六字心诀”中的“精一”与“执中”的工夫分别指称格物致知与正心诚意,这个说法有点特别,很值得注意。这说明时年33岁的朱熹已对《大学》工夫系统有了自己的独到看法:首先格物致知,然后“自然意诚心正”。不待说,这个看法在《大学章句》及《大学或问》中被正式定格。
  次年隆兴元年(1163)四月,朱熹又有一场重要的政治体验,这一年他受召赴行在,获得了与孝宗见面“登对”的机会,他向孝宗上的第一封《奏札》一上来就宣讲《大学》之道,他首先指出:“臣闻《大学》之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家之所以齐,国之所以治,天下之所以平,莫不由是出焉。”这是告诉孝宗首先当以“修身”作为主要工夫,这是一个君主实现“平治天下”理想的首要条件,那么修身工夫又应如何做起呢,朱熹接着指出:
  然身不可以徒修也,深探其本,则在乎格物以致其知而已。夫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睹,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谬。是以意诚心正而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亦举而措之耳。此所谓《大学》之道,虽古之大圣人生而知之,亦未有不学乎此者。①
  从整篇《奏札》的基调来看,朱熹通篇强调的是“修身”以及“格物致知”,至于修身是否可从“正心诚意”着手做起,朱熹并未明确点出。他在《奏札》的末尾进一步强调指出若能按照《大学》工夫顺序进行实践,那么,“则意不得不诚,心不得不正,于以修身、齐家、平治天下,亦岂有二道哉!”②在这里,诚意正心被描述成格物致知之后自然而然的结果,这与朱熹40岁以后中年时期对《大学》工夫的解读是一致的。
  事后,朱熹在与朋友的一封书信中,对自己的《癸未垂拱奏札》第一封《奏札》以及与孝宗会面的情景有这样一番回顾:
  熹六日登对,初读第一奏,论致知格物之道,天颜温粹,酬酢如响。③
  看来,朱熹对自己的这场政治秀非常得意,他的意识很清楚,他跟孝宗进讲时所强调的乃是《大学》工夫之要——“致知格物之道”而非诚意正心之论。重要的是,他的这一观点及至晚年亦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例如绍熙五年(1194),朱熹时年已届65岁高龄,是年七月宁宗即位,八月,朱熹除焕章阁待制兼侍讲,十月,奏事行宫便殿,朱熹获得了最后一次向皇上进讲的机会,同样,朱熹讲的还是《大学》,留下了一篇著名长文《经筵讲义》,其中说道: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者,明明德之事也,齐家、治国、平天下者,新民之事也。格物致知所以求知至善之所在,自诚意以至于平天下,所以求得夫至善而止之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臣熹曰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臣谨按此覆说上文之意也。物格者,事物之理各有以诣其极而无余之谓也,理之在物者,既诣其极而无余,则知之在我者,亦随所诣而无不尽矣。知无不尽,则心之所发可一于善而无不实矣。意不自欺,则心之本体可致其虚而无不正矣。心得其正,则身之所处可不陷于其所偏,而无不修矣。身无不修,则推之天下国家亦举而措之耳。岂外此而求之智谋功利之末哉?①
  可见,当朱熹在宣讲《大学》之际,他的演讲仍然严格按照《大学章句》及《大学或问》的诠释思路,格物致知被置于《大学》的头等工夫,而诚意正心则是第二序工夫,并没有强调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本非两事的观点。很显然,朱熹的宣讲受到《大学》经典义理系统之制约,他不得不按照《大学》经文的工夫叙述脉络来讲,容不得任何题外发挥。
  同年十一月,朱熹来到江西玉山,讲学于县庠,这次讲演的内容非常丰富,但基本上抛开了《大学》的问题②,主要阐发的是他对“仁”说以及孟子的性善学说的看法,此处不论。令人颇感兴味的是,朱熹在讲演中提到了《中庸》的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问题,并发表了这样的观点:
  故君子之学,既能尊德性以全其大,便须道问学以尽其小。……学者于此,固当以尊德性为主,然于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要当使之有以交相滋益、互相发明,则自然该贯通达,而于道体之全无欠阙处矣。①据此看来,朱熹对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主次本末关系的看法非常肯定,他认为尊德性为大为主,道问学则相应地处于为小为末的地位。尽管从原则上说,朱熹认为两者是不可偏废、同样重要的,但在最终的价值判断上,他坚定地认为尊德性要比道问学更重要。
  须指出,朱熹的上述说法推翻了人们以往在朱陆之辩中得到的一般印象:似乎陆九渊专讲“尊德性”而朱熹专讲“道问学”,由此两人开辟了道学史上两条路线的重要争论。现在我们根据这篇《玉山讲义》,可以明确的一个事实是,其实朱熹心里并非不清楚,在价值判断上,尊德性为重,道问学为次,然而在为学次序上,朱熹则仍然强调道问学乃是尊德性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因此道问学“亦不可不尽其力”。重要的是,尊德性与道问学应当是“交相滋益,互相发明”的关系而不是对抗的关系。必须看到,格物与诚意的问题,就好比是这里的尊德性与道问学的问题,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相似。也就是说,从轻重本末的角度看,诚意正心为本、格物致知为末,若从工夫次第的角度看,则格物致知为要、诚意正心为次。但究极而言,两者的关系应当是“交相滋益,互相发明”。
  现在我们再回到政治场合,来考察一下朱熹对格物与诚意的态度。根据余英时的研究,他注意到淳熙十一年(1184)冬发生在朱熹与陆九渊之间的一个事件。是年冬,陆九渊终于有了一次与孝宗直接会面进言(称作“轮对”)的机会,陆九渊先后做了《轮对五札》。②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朱熹那里,引起了朱熹的极大兴趣,并得到了陆九渊的《奏札》,然而当朱熹读了以后,却语带揶揄地说道:“但向上一路未曾拔转处,未免使人疑著,恐是葱岭带来耳。如何如何?一笑。”③本来,这句话可能有点朋友之间开玩笑话的味道,但是陆九渊却相当认真,以为这玩笑有点过分,于是他在回信中严肃说道:“肺肝悉以书写,而兄尚有‘向上一路未拔转著’之疑,岂待之太重,望之太过?”④那么,这里的所谓“向上一路”,又有何具体所指呢?余英时依据其师钱穆先生的一个推测,做了这样的断定:“至于‘向上一路未曾拔转’,先师钱先生疑指对语未在‘正心诚意’功夫上开导孝宗,可谓洞见隐微。”①笔者曾在一篇旧文中指出:“倘若钱、余师徒所见果然的确,则可断言‘正心诚意’不惟被朱熹视为‘内圣’工夫,更是被朱熹认定为‘向上一路’的最高学问。”②现在我又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可以从朱熹文献中对于钱穆上述“推测”找到几项重要的内证,以下略作介绍,唯不能详论。
  就在朱熹与陆九渊之间发生上述“不愉快”之后的若干年——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自己获得了一次上封事的机会,亦即著名的《戊申延和奏札》,朱熹向孝宗直谏应当做诚意正心工夫,他这样说道:
  臣愚不肖,窃愿陛下即今日之治效泝而上之,以求其所以然之故,而于舜禹、孔颜所授受者少留意焉。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为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知其为是而行之,则行之惟恐其不力,而不当忧其力之过也;知其为非而去之,则去之惟恐其不果,而不当忧其果之甚也。……如此则圣心洞然,中外融彻,无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而天下之事将惟陛下之所欲为,无不如志矣。③这是要求孝宗存天理去人欲、做一番“知其为是而行之”“知其为非而去之”的为善去恶之工夫。显然,这属于诚意正心的道德实践,已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有趣的是,朱熹弟子黄榦在《朱子行状》中亦摘录及此(自“窃愿陛下”至“无不如志矣”),并记录了一则轶闻:“是行也(引者按,指朱熹出任江西提刑),有要之于路,以‘正心诚意’为上所厌闻,戒以勿言者。先生曰:‘吾平生所学,止有此四字,岂可回互而欺吾君乎?’及奏,上未尝不称善。”①这里所谓的“要之于路”当是指当道的一位重要官员,他究竟是谁,则不重要,重要的是,朱熹的那段自白:我平生所学只有正心诚意“四字”。尽管这段自白似乎与王阳明“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②这一思想宗旨的自我表白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可以说明这是朱熹明确地将“正心诚意”视作自己平生学问关注之重点所在。那么有何证据可以说明这一点呢,其实以朱熹易箦前三日仍在修改“诚意章”为例,便足以证之。不过,关于黄榦传闻“以‘正心诚意’为上所厌闻,戒以勿言”是否可信,似尚可一辨。我从余英时书中偶尔读到一则史料,可释此疑。约在淳熙十五年(1188)楼钥(1137—1213)有一篇题为《论道学朋党》的奏议,其文略曰:“比年以来,曰执中、曰克己、曰谨独、曰正心诚意,往往有所讳而不敢言。人主躬行此道于上,而士大夫反讳言于下。试考之十数年间章奏,无虑千万,未闻以一语及此,而又相戒以毋言。”③此处末句“相戒以毋言”最值得留意,竟与黄榦转述“戒以勿言”正心诚意之说法如出一辙。据此,黄榦之转述乃是当时之史实而无疑,而朱熹则显然是有意反其道而行之。
  同年数月后的十一月,朱熹又有《戊申封事》,其中朱熹又明确指出“陛下之心”乃是“天下之大本”,因此“人主之心”的正与不正,关涉到天下之事的正与不正,诚非同小可,朱熹说:
  然天下之事所当言者不胜其众,顾其序有未及者,臣不暇言,且独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深为陛下言之。盖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臣请昧死而悉陈之,惟陛下之留听焉。臣之辄以陛下之心为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故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一得由于正。……是以古先圣王兢兢业业,持守此心,虽在纷华波动之中、幽独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复之,如对神明,如
  临渊谷,未尝敢有须臾之怠,然犹恐其隐微之间或有差失而不自知也。①
  细读朱熹此奏,我们不免为他的大胆直言而深深感慨,其用词沉痛激昂,兼而有之,他苦苦劝说孝宗“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并教导孝宗当以“十六字心诀”中的“惟精惟一”及孔子“克己复礼”为主要工夫,才能实现“人主之心正”。日后朱熹在为《戊申封事》这一段落下注时,具体指明“正心诚意”之学便是三代圣人之学,其经典出处就在于儒家经典《周礼》一书当中:
  臣窃见《周礼·天官·冢宰》一篇乃周公辅导成王垂法后世,用意最
  深切处,欲知三代人主正心诚意之学,于此考之可见其实,伏乞圣照!②
  
  如果说上面所引资料均属政治文献,因此有其特殊性,那么我们不妨来引用朱熹书信中的一段话,其中他将正心诚意提到了“天下万事”之“大根本”的高度,是人主平治天下的根本工夫,他说:
  熹常谓天下万事有大根本,而每事之中又各有要切处。所谓大根本者,固无出于人主之心术,而所谓要切处者,则必大本既立,然后可推而见也。……此古之欲平天下者,所以汲汲于正心诚意以立其本也,若徒言正心,而不足以识事物之要,或精核事情而特昧夫根本之归,则是腐儒迂阔之论、俗士功利之谈,皆不足与论当世之务矣。③
  至此我们已可断然指出,若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看,由程至朱,当他们在面对君主,向君主劝导工夫实践之际,他们都拥有一股“正君心”的勇气,而且他们也一致认为,君主所应实行的第一序工夫恰恰应该是正心诚意。诚然,在他们看来,作为士大夫或许应当按照《大学》的工夫程序,从格物致知做起,然后自能实现意诚心正,然而作为一国之君主则有必要从正心诚意做起,必须以正心诚意之内圣工夫为天下建立道德楷模,至于平治天下等外王事业则是随后而至之事,相反,如果要求人主“精核事情而特昧夫根本之归”,这在朱熹看来,无疑是“腐儒迂阔之论、俗士功利之谈”。
  最后,我要用另一段史实来试加说明朱熹劝人主以正心诚意为首要工夫的想法另有强烈的政治意图。我们若读过《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①,大都知道朱熹晚年于淳(熙)末绍(熙)初开始与官僚集团围绕政治思想史上的《尚书·洪范》“皇极”概念发生了一场重要争执,我们撇开其中具体字义诠释的是非问题,就朱熹的解释来看,便可充分了解,朱熹釜底抽薪般地推翻了孔安国《传》以来释“皇极”为“大中”的主流观点,而竭力主张以“君”释“皇”、以“极至”或“标准”释“极”之良苦用心在于:劝导人主以身作则,为天下树立道德典范,故其释“皇极”曰:“此是圣人正身以作民之准则。”②所谓“正身”,用朱熹在另一场合的说法,就是“正心修身”,朱熹在绍熙初年(1190)给门人梁瑑(字文叔)的一封书信中便已指出:“‘皇极’之说,来说亦得之。大抵此章‘皇建其有极’以下,是总说人君正心修身,立大中至正之标准以观天下而天下化之之义。”③至此已很明确,在朱熹的理解当中,《洪范》“皇极”概念正是要求人主实行正心诚意修身之工夫而无疑,除此之外,不能有其他的解释。④
  至此可见,以诚意正心之工夫要求人主以身作则,毋宁是朱熹在政治场合上的一种态度。但是我们也必须指出,朱熹在几次上封事及论对时的态度并非一致,有时他仍然要求人主以格物致知为工夫之首,而有时却强烈要求人主须先着手正心诚意之工夫。这就说明,如果我们对朱熹的《大学》诠释既有政治上又有学术上的因素做一综合的考虑,或许可以说格物诚意“不是两事”而应对此做统一之把握的观点才是朱熹心中的真实想法。然而如何真正做到这一点,其实在朱熹的工夫论述中仍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下面的结语中再来略加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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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上册》

出版者:商务印书馆

这部《东亚朱子学新探——中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是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日韩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的结项成果,并于今年被认定为是成果。全书共由四篇三十七章组成,近九十万字,吴震教授主编,由海内外中国哲学领域的一线学者组成的性团队合作分篇撰写,代表了当代朱子学研究的前沿的成果。本书的四篇结构是:一、“东亚儒学与中国朱子学”;二、“日本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三、“韩国朱子学的传承与创新”;“比较研究与回顾综述”;后是两篇“附录”,分别是“近十年来日本朱子学研究论著简目”、“近十年来韩国朱子学研究论著简目”。本书进一步拓展了朱子学研究领域的深度与广度,可以认为,通过本书的出版,“东亚朱子学”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已有充分理由得以成立(如同有别于“西方哲学”的“东亚儒学”或“东亚哲学”已渐形成一般),进而,本书的出版也得以重新展现了中国哲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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